下崗“原聲態(tài)”

在2005年7月20日至8月20日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南風窗》大學生社會調(diào)查入選團隊之一吉林大學大學生調(diào)查小組，對撫順、吉林、長春、伊春4個城市的近230名工人進行了走訪，完成深度訪談個案82個。

面對大學生的提問，工人們回答說……

“現(xiàn)在最困難的就是錢難掙”

一名撫順某鋼廠的鍛壓工這樣介紹他的勞動技能情況：

“就我這活，你到那，一天就會，一瞅就會，啥技術也沒有，現(xiàn)在（下崗了）誰還要你，……學別的勞動技能？那個時代不可能。學了人家也不用你。要學也得是單位讓你學，要提拔你啊，給你調(diào)動啥的，不然學他干啥，你也走不了，那時候就得在這干，別處都不要你。那時候我們也不想學，沒別的門子，就是干這活，一天上班，到號就開工資，啥愁事也沒有，那時候誰能想到下崗啊，都老天真了，就尋思國企好了，下崗？那不能啊，就跟你們這么單純?！?/p>

撫順某礦下崗的爆破工說：“咱這技術沒說的，可離開煤礦哪還用放炮的，我估計除了拉丹那里哪都不缺咱這技術！我們廠有的設備都是日本時期留下的，全國就我們這還使，那幫人（用那些設備的人）回了家哪都沒有要你的，就在市場上蹲著?！?/p>

吉林市某合金廠一名冶煉工人對自己今后的就業(yè)前景很有信心：“我們廠子拿我這個證（冶煉行業(yè)中級技術等級證）的人也不多呀，有這個我就比他們能多100塊錢。要是現(xiàn)在廠子黃了，下崗，我就去民營企業(yè)，現(xiàn)在外面民營企業(yè)高薪聘請，像我這個工作，一個月能三五千?！?/p>

在長春市困難職工幫扶中心，一名下崗女工說： “在這培訓的都有用，家政服務、月嫂、廚師、按摩、面點……想自己找點啥干挺有幫助。培訓也不用自己拿錢……”

撫順某廠的下崗工人認為再就業(yè)幫扶機構對他們作用不大：“培訓班啥的，我去過幾次，都是家政服務，家庭護理者方面的，咱一個男同志，這方面你干？就算你能干有人用你嗎？再一個主要還是培訓以后安排工作效果不好，掙400到500元，還解決不了家里的生活，真都不如低保，采暖費啥的還能免了。農(nóng)民工干這活行，他不用考慮（采暖費，水電費等）……現(xiàn)在老板太黑，人有的是，400元一個月你干不干？你不干，農(nóng)民工干。就這價，農(nóng)民工在農(nóng)村活不下去了，300元就能干?！?/p>

一名在天津開小吃部的撫順某鋼廠下崗職工說：“說實在的，像我們這些人（指40以上），你就得自己干點啥，開個買賣。老婆、孩子能吃飽，就是養(yǎng)家糊口唄，還能咋的？就是靠自己，不靠自己誰管你。

“把稅給免了這事好，就這事我舉雙手擁護政府。過去我剛下崗的時候上過夜市，他們（城管部門）天天來攆你，不讓做買賣，還罰款，都不讓你活啦。”

“現(xiàn)在錢難掙，最好別打工，怎么也要自己干。這樣生計才有保障?！币幻聧徆と艘辉僦貜?，他說自己很幸運，因為在1989年政策鼓勵經(jīng)商的時候，自己開了一家汽車配件的小店。雖然現(xiàn)在下崗了，買賣也沒以前好賺錢了，但比起其他下崗同事要好得多。他解釋說：“現(xiàn)在最困難就是錢難掙，現(xiàn)在人就尋思我怎么找個工作給別人打工，就沒尋思自己干嘛，自己干咋的都比給別人打工強?，F(xiàn)在從外地來的那么多，人家都能干，咋就咱不能干呢。你咋還比農(nóng)民強吧，咱家在這，農(nóng)民到這又吃又住，怎么能讓人家掙的都比你多呢？你干啥不能干。”

“我們也相信政策是有益于大局的”

對于國企改革，撫順某廠一名下崗職工是這樣看的：“國企應該好好改一改，主要在管理者。當官的好才行，現(xiàn)在我們這，當官的拉出去崩一崩絕對不冤枉他，摟得太厲害了。誰監(jiān)督誰啊，當官的拿錢當?shù)墓?，當上了就得摟錢，工人知道啥啊，滿足于生存狀況，給工資就行了，別的啥也不知道。

撫順某建筑公司職工談到他失業(yè)的原因：“為啥下崗？就是因為老實。我們原來多少人？將近1萬人，現(xiàn)在還剩多少？不到1000人，越老實，干活越好越下崗。看著沒有，這些下崗的都是勞模。知道啥叫改革不？從國企變到公司，公司底下是工區(qū)，是隊，都是個人承包，一夜之間，國有資產(chǎn)，都沒啦，流失啦。等公司明白過來，一盤結的時候，虧損老錢啦。為啥？原來你是隊長，一承包你是項目經(jīng)理了，就得充實自己，原來各車間庫里什么都有，一承包全歸個人了。企業(yè)都沒人管了，有權的都撈東西去了，看看庫里有什么，整個車就去拉，那邊還國有呢，這邊就私人的了。公對私的時候，這東西自然而然就沒了，就對不上賬了，就這么企業(yè)就完了。企業(yè)一承包，用你的時候就給你開支，不用，就回家。攬不著活了，工人就全回家了。”

在撫順市望花區(qū)街頭的零工市場，一名原在某廠機關工作的文秘干部說：“我們廠歸××局管，××局有個局長，讓我們廠給他買套房子，300萬，我們廠沒給他買，就把我們廠長給下課了。不給我買，不用你當了，重新調(diào)個人當廠長，從外單位調(diào)來的，啥也不懂啥也不是，管理不了，但他可以管錢啊，他可以給你買套商品房。這廠長來了，我在機關的，我都沒看到過他。光聽說，工廠沒人干活了，產(chǎn)品沒人推銷了，市場就沒了，沒有市場工廠還怎么生存……原來廠子挺大面積，現(xiàn)在賣剩不一點了，賣多少錢沒人知道，工人全下崗了?！?/p>

本應由企業(yè)、個人、社會三方共同負擔的養(yǎng)老保險在個別單位竟然完全由個人承擔，而且如果不交這筆錢，就不允許職工退休。撫順某礦工人說：“俺們都50來歲了，就是等到退休，還拿不起這個保險金……到50周歲退休就得拿1萬多的保險金，現(xiàn)在這10來年，單位一分錢保險不給你交，全得你自己拿。不交保險錢能給你退休嗎？我們這退休還真沒有不交的，有的哭著喊著借錢，有的退了就借你錢，我把‘折（發(fā)放退休金的存折）借給你，你就去辦吧，把你那錢開出來，再還給我?，F(xiàn)在退休……等兩年你才能緩過來，才拿到屬于自己的錢……沒法交，老了都不知道咋活呀?！?/p>

另一個工人說：“我們也相信上面政策是有益于大局的，但是不能一點不管我們這些下崗的啊，畢竟我們是作了犧牲的！起碼我這養(yǎng)老保險你（企業(yè)）應該給交啊，當初讓我下來是這么答應的?！?/p>

“改革改得我懵頭轉(zhuǎn)向了，我退休時工資也不知道為啥就被拿下去108元，到現(xiàn)在沒人給我們解釋，我們?nèi)フ?，人家說‘給你點錢就知足吧，可畢竟不是那么回事??！”

“部長鄭斯林當時都哭了”

在東北一些地方，上訪對工人而言已經(jīng)不是一個敏感的詞語，“上訪常態(tài)化”幾乎成為一大特色。

高某和妻子都是撫順某礦的工人，雙下崗。高某今年44歲，已經(jīng)下崗5年。這5年中，他和他的同伴們走了一條艱辛的上訪之路。

高某說，我是屬于停薪留職的工人，但是我還沒有期滿就強迫著下崗了，而且我家是雙下崗，下崗之后養(yǎng)老保險單位也不給交了，個人實在負擔不起。我最開始時找單位領導，但總是得不到解決。有一次我從領導那出來，一個同事說“跟我們?nèi)ド显L吧，上訪之后沒準就能管你”，我覺得也是，不訪就一點希望都沒有。訴諸法律？有文件規(guī)定：法院不予受理國企改革中的職工勞動糾紛問題。

我們都是拿著文件、拿著本本去上訪的。你看我手里的文件，從中央到省市全都有。我們這么多次的上訪，都是控制在憲法所規(guī)定的公民合法權益之內(nèi)，我們沒打文字幅，沒有擾亂機關的公共秩序，沒阻礙交通，更沒影響到什么人辦公，也沒給社會帶來危害。都是合法的。

我們主要是針對礦上在并軌、買斷期間執(zhí)行的遼寧省發(fā)的試行報告，因為當時遼寧是一個試點，既然是試點，不是正式文件，那我們老百姓認為不妥就有理由上訪，而且在遼寧執(zhí)行帶來很多問題我們就得提出，省得到別的省去實行。

中共中央文件（即中發(fā)[1998]10號“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切實做好國有企業(yè)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業(yè)工作的通知”，編者注）明確規(guī)定“為保障職工家庭的基本生活，夫妻雙方在同一企業(yè)的，不要安排雙方同時下崗”，而且礦上也有這個文件。但是我們家兩口子同時下崗……一年礦里欠一個工人422.76元，礦務局下崗1.1萬多人，你算算啊，我們能不告嗎？

最要命的是，我們下崗之后養(yǎng)老和醫(yī)療保險單位都不管了，說沒錢……我們這一代人啊，“出生就挨餓，上學又停課，畢業(yè)就下鄉(xiāng)，而今沒工作，今后無著落”！

這些是跟我自己的利益最相關的。其他人上訪還有的因為工傷、下崗了單位沒給任何措施；有的因為是軍人在企業(yè)還有生產(chǎn)任務的條件下讓下崗了；還有的買斷時候簽字蓋章都是別人替他簽的，還有把他章騙去了的，很多。礦務局的領導有一次在會上說了良心話，“現(xiàn)在是用下崗工人的犧牲換來咱們的穩(wěn)定”。犧牲不能光給評價吧，我們還得生活啊，得讓我們活??！

2004年11月23日，早晨7點多我們一共50多人在勞動保障部的大門口跪著，快8點了，部長鄭斯林上班正好碰見了，他當時都哭了，說工人們受苦了，大伙就跟他反映情況。他給省長聯(lián)系，把我們的上訪信轉(zhuǎn)到省里了，還跟我們說如果再有截訪的、打人的都找他，他給解決。這是我們最受重視的一次。后來鄭部長派的兩個人，還有省市的人來調(diào)查，開（調(diào)查）會之前領導威逼利誘，工人們也沒能把真話遞上去。上面來人說對政策上規(guī)定的關于養(yǎng)老、醫(yī)療保險，再就業(yè)簽合同什么的礦里應該執(zhí)行。但是人一走了，就拖，從12月份拖到1月，到3月也沒解決，現(xiàn)在還撂著呢。上面政策是好的，但是下面有時候執(zhí)行得不行。

我們上訪有時候半道就給截回來了，單位去車，回來之后有的把車票給報了、有的在路上吃啊喝啊的……以后要是有個啥中央精神了、會議了，就來看著你，這段時間你說啥要求他們都說行，等這陣風過去就拉倒……有的家要蓋煤棚了他就給你水泥啊、磚、瓦什么的，還有的給焊個門什么的?！?/p>

（本文由編者摘編自吉林大學大學生社會調(diào)查團隊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