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剛開始的時候,屋子外面異樣的動靜并沒有引起朗格足夠的重視。眼下正是早春,駱駝們正處于發(fā)情期,那些體格強健的雄駝們會煩躁不安。這對于在巴丹吉林大沙漠里放牧幾十年的朗格來說,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朗格的妻子開始擔心了。
“該不會有人對咱們的駱駝下手吧?”妻子使勁地推他,催他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方圓百十里地除去咱們還有誰?誰想偷駱駝,不等他走出去就被風吹成肉干了!”
朗格翻個身又打起了呼嚕。
朗格說得不錯。但是如果在20年前,朗格就不敢說這樣的話了。20年前,居延海是一個真正的海。發(fā)源于祁連山的黑河,一路歡唱著把祁連山的雪水送進這里。居延海碧波蕩漾,水草豐茂,棲息著成群的水鳥。那個時候,這一帶的牧民家里都養(yǎng)著幾百只羊和幾十峰駱駝,富庶的居延海牧民們到寺院里朝圣時底氣都顯得比別的地方的人足。任何一個外地人來到這里,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豪放詩句來。
可是,就在10多年前,隨著黑河上游一座座大型水庫的落成,整個額濟納旗便開始走向衰落了。先是居延海海域面積驟然削減。周邊地區(qū)的地下水水位急劇下降,大面積的草原開始退化直至消失。后來,整個居延海都干涸了,胡楊林也大片大片地死亡。在如今的巴丹吉林沙漠,到處都可以看到枯死的胡楊遺體。它們或仰或臥,姿態(tài)萬千。居延海成了一片死海。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們,為了生存下去,只好帶著妻兒老小,滿懷著悲傷,大批大批地流浪異鄉(xiāng)。
朗格是這個村子里留下來的最后一家牧民了,他舍不得離開居延海。他不敢想像離開這里之后,自己還會不會找到幸福。于是,他下定了決心,要和已經(jīng)死亡了的居延海生活在一起。
朗格的呼嚕沒打幾下,妻子就又把他從夢里拉了出來。這次朗格可真的有點生氣了,把妻子甩到了一邊。但是,一陣深沉厚重的動靜攫住了他,這絕對不是駱駝發(fā)情。那聲音仿佛被賦予了某種魔力,一個巨大的無形的場正在一步步地逼近,像是要把朗格給吸進去似的。
朗格的心懸到了半空中。他坐起身,顧不上穿衣服,光著腳就往外走。掀開門簾。借著一點隱隱的夜色,朗格驚訝地發(fā)現(xiàn),駱駝們正瘋狂地踢咬韁繩。想要掙脫束縛。黑暗中,朗格無法看清楚駱駝的表情。但是,一雙雙因為恐懼而暴突著的駱駝的眼睛令朗格不寒而栗。朗格繼續(xù)向外張望,他看見幾只已經(jīng)掙脫韁繩的駱駝正奮力張開四蹄不顧一切地向著遠處奔跑。
難道天要塌了嗎?朗格在額濟納生活了幾十年,什么樣的世面他沒有對付過?但眼前這種現(xiàn)象他以前從沒遇到過。不過他相信,靈性的駱駝一定是預感到了一場空前的災難。否則,它們是不會這樣瘋狂的。朗格抬起頭,看到一個碩大的黑影朝他的頭頂蓋下來,仿佛是一個巨大的怪獸,要將整個大地一口吞沒。
黑風暴!這個念頭剛剛在朗格的腦海里一閃,他們的蒙古包就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不等朗格作出反應,蒙古包就仿佛是一只小綿羊。被老鷹抓到了半空中。接著,他看到一棵拴駱駝的小樹被連根拔了起來,那峰駱駝也被順勢拉倒在地上。剎那間,朗格的大腦里一片空白。他試著喊上一聲。以感覺一下自己的存在。但是他剛一張嘴,聲音就被一股強大的氣流給硬生生地壓回到嗓子眼里面。他本能地一伸手,拉住跟在一旁的妻子,快速地倒地,把胸脯緊緊地貼在地上,雙手抱頭,平展地趴著。這時候,他聽到蒙古包里的家什同時都飛了出去。隨后,朗格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感到自己被陷在黏稠的泥漿里,抓不住任何支撐物。
第二天清晨,朗格抖落掉覆蓋在身上的將近一尺厚的沙子,艱難地站起身來。東方的地平線上露出一絲死寂的白光,新的一天已經(jīng)到來了??墒?,自己的那個漂亮蒙古包到哪里去了?還有那群駱駝呢?他低頭看看地上,連一根曾經(jīng)拴駱駝的木樁也沒有留下,除了沙子還是沙子,連一根駱駝刺的影子也沒有。朗格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一陣疼痛使他明白自己確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蓬頭垢面的妻子也從地上艱難地爬了起來,驚恐地拉住他的胳膊。
朗格知道,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的家園了。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已經(jīng)凝固了,他甚至懷疑自己正在一點點地變成一塊堅硬的化石。
“咱們走吧?!崩习閮豪囊滦?。朗格沒有回答。但他知道,逃亡已經(jīng)在所難免了。又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停頓,朗格木然地轉(zhuǎn)過身,機械地迎著一綹血紅的霞光,緩緩地挪動自己那沉重的步子。
(張峰摘自《甘肅日報》圖/劉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