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懸浮軸引發(fā)的“整治”

王　尋

一種經(jīng)國家發(fā)改委批準出廠的貨車，在陜西遭到了政府“整治”。

大量運輸戶因此陷入泥淖

姬玉成是陜西省榆林市米脂縣人。他已跑了8年運輸。

5月16日，剛卸完貨，他和幾個同伴駕4輛車從西安返回榆林。當(dāng)走到延安河莊坪高速路口時，收到一張宣傳單。姬玉成一看，愣在那里。

宣傳單是陜西省治超工作領(lǐng)導(dǎo)小組辦公室(以下簡稱“治超辦”)的一份通告。上面說：從2007年5月20日起到年底，在全省范圍內(nèi)深入開展為期半年的強化治超專項整治活動……裝有懸浮軸的車輛一律禁止在高速公路和國省干線公路行駛。

而姬玉成的貨車裝有懸浮軸。

5月20日早7點，姬玉成發(fā)動他高超過3米、長十幾米的重型運輸車，趕往高速路的榆靖入口處。那里，已有上百輛車排起長龍，把超限檢測站的檢測車道封堵。他也加入其中。

懸浮軸車輛不斷增多，到當(dāng)天下午3時，規(guī)模已達到一百四五十輛，運輸經(jīng)營者超過了400人。這使得其余車輛也無法通行。

就此，榆林一西安高速路的兩個人口——榆靖和王則灣的檢測車道、收費車道被全部封堵，交通癱瘓。

司機們吃住在車里，激憤之余，他們多次推翻檢測設(shè)備，拉斷檢測儀數(shù)據(jù)線，扔掉檢測儀引橋及警示筒，破壞收費監(jiān)控鏡頭等設(shè)施。

這一沖突持續(xù)了5天。

運輸現(xiàn)狀催生懸浮軸

這是一種多軸貨車，其中裝有隨意升降的懸浮軸。當(dāng)車輛空駛，為了降低能耗和減少輪胎的磨損，可以將懸浮軸升起；而當(dāng)裝載貨物時，放下該軸以減輕對路面的壓力。

選擇這種車之前，姬玉成算了一筆賬。

2000年姬玉成開始拉煤時，往西安跑，運費是180元～200元／噸。那時他的貨車是輛兩個軸的東風(fēng)145，能裝載10噸的貨物?！坝芰帜菚r候做這生意的并不多?！彼f。

一年多后，跑運輸?shù)脑絹碓蕉?，往西安的運費下降到了160元～180元／噸。姬玉成感覺“以前那車拉的少，運費還低”，2001年，賣掉了原來的東風(fēng)145，花26萬買來了3軸的東風(fēng)雙橋1166G2，可以載貨20噸。

僅過了2年，往西安的運費又下降到了150元～170元／噸。于是，他把原來的車賣掉，換了東風(fēng)1370，花了34萬，這輛車的載貨為26噸。

2006年，煤價已由2000年的60～80元／噸上漲到了280元／噸，姬玉成身邊也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在從事運輸行業(yè)，往西安每噸煤的運費下降到了135元～140元。姬玉成比較了各種車輛，“聽說這種帶有懸浮軸的車效益比較好”，于是購買了東風(fēng)公司出產(chǎn)的4個實軸+1個懸浮軸的重型廂式貨車，辦齊了各種手續(xù)一共花了38萬。這輛車可以載貨32噸。

許多運輸戶不約而同和姬玉成作出了相同的選擇。

榆林東方集團有限公司是東風(fēng)、北汽福田、重慶紅巖等多家懸浮軸貨車的一級代理商。它的銷售部經(jīng)理杜垚森記得，隨著這兩年全國超限檢查站數(shù)量的不斷增加，2004年下半年，這種帶有懸浮軸的車輛在市場上出現(xiàn)。

按照國家有關(guān)規(guī)定，每個實軸承重以10噸計算，而懸浮軸按6噸計。這樣，每增加1個懸浮軸，將能夠為貨車的載重上限提升至少6噸。

榆林市公路局路政科副科長柳勇負責(zé)榆林市治超工作多年，他回憶，榆林地區(qū)的懸浮軸車輛從去年年底開始激增，而這恰恰與陜西省從去年開始的“強化治超”工作時間相吻合。

柳進一步解釋說：“省里面一治超，導(dǎo)致實軸車輛超限的可能性大大減小，而這種自重小，運載量卻較大的懸浮軸貨車，立刻成為了運輸戶們爭相追捧的對象?！?/p>

懸浮軸的爭議

“手臟，沒法跟你握手咧?！眮碜杂芰质猩衲究h的懸浮軸車司機劉米煥，說完這話向記者擺出自己的雙手——指縫里嵌滿了煤漬，已基本看不出肉色。

他告訴記者，家里的全部收入都靠他一個人，而且還有三個孩子正在上學(xué)?，F(xiàn)在，車不能上路，但買車的貸款還沒有還完，想轉(zhuǎn)讓車，卻根本沒人要，“這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

憤怒之余，劉米煥只好在離家70公里的焦化廠找了份撿煤的差事，勉強維持家用。

更多憤怒的車主，去找懸浮軸貨車銷售商。榆林市宏興工貿(mào)有限責(zé)任公司副總經(jīng)理劉公平記得，5月22日早上剛剛上班，突然有20多臺懸浮軸車輛，開進了公司，把整個院子停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而車主們的要求也很簡單——退車。

原來，由于懸浮軸車輛價格昂貴，運輸戶們往往選擇貸款并且是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運輸戶姬玉成告訴記者，他2006年5月購買該車時，先首付其中的30％，之后的2年里，第1年按照9200元／月還，第2年按照8800元／月還，兩年內(nèi)還完?，F(xiàn)在，對姬玉成來說，貸款還需要1年才能還完，而離收回成本還很遠。

有些司機更是剛剛購買了這種新車，卻突遭變故。

這20多臺車堵在了宏興公司的院內(nèi)。劉公平為了安撫運輸戶，“天天請他們吃飯、喝酒，整整3天，最后終于靠私人感情才把他們給勸走?！彼烙嫞麄€榆林市跑運輸?shù)膽腋≥S車輛超過2000臺，“很多司機家里只有十幾萬，付了首付貸款買這個車，等于是把命都搭上來了。你現(xiàn)在不讓上路，人家肯定要求退車，來跟你拼命?！眲⒐秸f。

對于限制懸浮軸車輛所造成的種種反響，陜西省治超辦新聞宣傳組負責(zé)人劉峰說，他們也有所估計，但“一切都應(yīng)服從于治超工作這個大局”。他透露，陜西省公路去年事故頻發(fā)，因此受到了中央有關(guān)部門的批評。為此，省里決定花大力氣解決這一問題。首先在2006年10月，陜西省將原來設(shè)在公路局的省治超辦調(diào)至省交通廳直接管理。之后，從11月開展了“強化治超”工作，尤其針對高速公路的治超要開始加強。

劉峰告訴記者，在這輪治超中全省干線公路、農(nóng)村公路54個超限檢查站超限率穩(wěn)定在10％左右，而高速計重收費點的超限率卻高達40％。他說，高速路限于客觀條件，無法設(shè)置超檢站和強制卸載點?！耙虼酥纬ぷ骷訌娭?，等于無形中把這些超限車輛攆到了高速路，全都從那邊唰唰唰跑完了?！?/p>

在劉峰眼里，懸浮軸實為1個“道具”。根據(jù)陜西省治超辦對懸浮軸車輛的輪胎荷載進行的測試，發(fā)現(xiàn)懸浮軸車的重量并非平均分布。懸浮軸所在輪胎落地后的荷載只有1～3噸，而其他實軸的荷載卻高達十六七噸。因此導(dǎo)致對路面壓力不均，給公路造成嚴重損壞。

“所以我們對發(fā)改委為何批準這種車輛的生產(chǎn)一直表示疑問?！眲⒎逭f。

劉峰說，實際上，在陜西行駛的懸浮軸車輛絕大部分為省外通行車；而省內(nèi)的懸浮軸車輛中，又以私自非法改裝懸浮軸的居多。更為關(guān)鍵的是，所有此類車輛在行駛中懸浮軸都不落地，從司機來說，這樣既可以減少輪胎的磨損，同時還可以省油。

榆林市公路局路政科副科長柳勇也說：“這些車輛每次過超限檢查站時，都把懸浮軸放下來，可是一過了檢查站就又升起來。有時甚至在過檢查站時，他們都忘記把懸浮軸給放下來了。”

運輸戶劉米煥對此卻并不認同：“懸浮軸升不升起來速度其實是一樣的，也不會因此而省油。我們只有在貨物重量非常輕時才把懸浮軸升起來，我心里有數(shù)，我的貨不夠那么重?！彼€說，之所以會買這個車，是因為這種5軸車，車頭與車身是一體的，而如果沒有懸浮軸的5軸或6軸車，均為半掛車，缺乏機動性。他說：“車小就哪兒都能去，有的廠家路面窄、門小，要開的是半掛車的話，我們想賺那個錢也賺不到了?！币虼?，懸浮軸車輛通常是在彎道和倒車時把懸浮軸升起來。

而運輸戶姬玉成說，一體車的安全系數(shù)會比半掛車高，因為半掛車車身的制動系數(shù)不如車頭。

對懸浮軸的看法，治超部門和運輸戶，互不認同。

柳勇認為，隨著懸浮軸車輛的大量增加，對于路面的壓力也就不斷加大。夏季來臨，隨著氣溫升高，路面將出現(xiàn)軟化，從而使路面破損加快。

陜西是全國目前惟一正式限制懸浮軸車輛上路的省份。對此，柳勇認為，這是因為加強公路治超工作對于陜西經(jīng)濟利益的影響并不很大——榆林地區(qū)作為陜西主要產(chǎn)煤區(qū)，去年煤的產(chǎn)量超過了1億噸，但其中60％～70％是通過鐵路運輸?shù)酵馐〉摹遥瑧腋≥S車輛在整個運輸業(yè)里所占的比重還相當(dāng)小，即使是在榆林地區(qū)也不超過10％。所以，限制懸浮軸車輛，煤炭輸出不會因此而減少，對于陜西省經(jīng)濟的影響微乎其微。顯然，這種觀點完全站在了政府立場。

然而，因治理懸浮軸，給運輸戶帶來的巨大損失，誰來承擔(dān)?

“我們只能采取堵的辦法”

張引弟也是懸浮軸車的車主。

他聽說榆林政府與貨車司機雙方達成了妥協(xié)，所以，5月25日立刻去西安拉貨。為避麻煩，張引弟把懸浮軸的2個車輪拆了下來。走高速一路順利到達西安，第二天把貨裝好，下午啟程返回。但是剛走到西安的環(huán)城高速，就被攔下。盡管懸浮軸的輪子拆了下來，但仍然不能得到西安方面的承認，無奈張引弟改走了省道。一邊走一邊嘀咕：“這回肯定不少罰?！?/p>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令他沒想到的是，被罰的理由竟然是私改車型。5月27日凌晨4點多，張引弟走到延安甘泉縣，突然被交警攔住?！八麄冋f我私自拆了2個輪子，于是罰了我1500塊錢。但是，當(dāng)初我上高速時，他們又說我這是有懸浮軸的車，不讓我上?！睆堃軞鈶嵉卣f。

實際上，按照規(guī)定懸浮軸車輛在省道上也應(yīng)禁止通行。但到目前為止，并未嚴格執(zhí)行。張引弟覺得這很好解釋：“省道上交警可以攔截車輛，各個縣的交警都會長期蹲點兒，罰款也就多。幾乎每過一個縣，我們都要交罰款。通常，我們走一個單程，都會被罰5～8次，至少要損失五六百元。而每次罰的錢也不一樣，不要票的話，就是50或100，要票的話就要200元了?！?/p>

另一運輸戶劉米煥計算了一下，他的車自重約15噸，如果按照4個軸計重，即40噸的載重量，這樣只能拉25噸貨，但其養(yǎng)路費卻是按照五軸的標準30．5噸繳納的。劉米煥之前跑運輸一天毛利可以賺800塊錢，但其中養(yǎng)路費+保險+雇傭另一位司機的工資，每天的成本大約是300塊；另外輪胎磨損+汽車修理費，平攤到每天的成本是250元?！芭芪靼驳脑挘话銇碚f，貨物運費160元／噸，按四軸少運6噸，這樣我就少掙了960塊錢。單程去西安也就是1天，而這差不多也就是我1天的收入了?！?/p>

陜西省治超辦新聞宣傳組負責(zé)人劉峰告訴記者，目前，陜西省治超辦考慮到實際情況，已經(jīng)草擬了一份文件遞交到了陜西省政府。主要內(nèi)容就是，允許懸浮軸車輛在高速路及國省干線路上行駛，但只承認實軸的承重。

他說，陜西省治超辦現(xiàn)在希望廠家能夠有一個積極的姿態(tài)，為所有的懸浮軸車輛進行統(tǒng)一的拆除，其中交通部門可以承擔(dān)其20％～30％的費用，而剩余的部分應(yīng)由運輸戶和生產(chǎn)廠家來協(xié)商。按照省治超辦的計劃，這項工作能夠從7月15日開始，利用1個月的時間來完成。并且省治超辦還建議交管部門變更運輸戶的行駛證、營運證、養(yǎng)路費征收噸位等。這樣，就避免了私自改裝車量和多繳納養(yǎng)路費的問題。

不過，榆林東方集團有限公司銷售部經(jīng)理杜垚森告訴記者，他們曾跟北汽福田方面取得聯(lián)系，對方表示：這項政策僅限于陜西一省，所以應(yīng)當(dāng)由陜西省內(nèi)部自行解決。”杜垚森還表示：“如果政府決策如此的話，責(zé)任要由用戶來承擔(dān)。”按照當(dāng)初簽署的協(xié)議，如果運輸戶沒有能力繼續(xù)償還，車輛將被扣押變賣，以抵所剩余之貸款。

按規(guī)定，每一種新車型的生產(chǎn)，都須事先經(jīng)由國家發(fā)改委批準。

榆林市公路局路政科副科長柳勇認為，問題的根源實際在于國家發(fā)改委的“監(jiān)管不力”。現(xiàn)在，懸浮軸車輛的投放市場，貨車馬力足以帶動數(shù)倍于核定載質(zhì)量的貨物，運輸戶們按照核定載質(zhì)量繳納的養(yǎng)路費與其實際給公路造成的負擔(dān)存在巨大差距?！暗俏覀冐撠?zé)治超的部門管不了生產(chǎn)的部門，因而只能采取堵的辦法。這樣必然導(dǎo)致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了超檢站，闖站、圍攻超檢站的事件時有發(fā)生。”

劉峰說，5月26日下午至27日深夜，陜西省漢中市勉縣收費站，也因懸浮軸的問題發(fā)生了堵塞。

6月12日，北汽福田汽車歐曼營銷公司公關(guān)傳播部部長徐向明告訴記者，生產(chǎn)這種車，是考察到市場有這個需求，“是一汽解放先出的這種車，我們也是跟著它跑。既然有錢我們?yōu)槭裁床蝗ベ嵞?”

徐向明說，北汽福田的這種車其實在陜西賣出去的并不算多，更多的銷往山東、河北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