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證榮恥

李奕明

王憨憨是個啞巴，30多歲。

冬天的一個下午，憨憨開著拖拉機，給老板送了一趟沙。返回的路上，見馬路上躺著一個男人，就停車下去看。這人40多歲，頭部、腿部都有傷，估計是讓別的車撞著了。憨憨立即把他抱起來，放進車斗，掉轉(zhuǎn)車頭向縣城開去。

20分鐘后，憨憨把受傷的男人送到了縣醫(yī)院。治病得先交錢，他剛剛和老板結(jié)了上個月的賬，身上裝著1500塊錢，就全部拿了出來。憨憨雖然是啞巴，但他能聽懂別人講話。在醫(yī)生檢查問診的時候，他知道受傷的男人叫孫思道，是小孫莊人，離出事地點不遠。憨憨就找別人借了一部手機，遞到孫思道手里。孫思道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是讓他給家里打電話，于是便按了一串號碼，電話通了。

一個小時后，一個中年女人走進病房。她是孫思道的老婆，叫趙臘梅，一看就是個精明潑辣的女人。她看了看丈夫的傷勢，問了幾句話，就琢磨這事如何解決。站在一旁的王憨憨見孫思道家里來了人，沒有自己的事了，轉(zhuǎn)身要走。趙臘梅一把拉住他道：“請你陪我找一趟交警，把當(dāng)時的情況做個說明，好不好？”王憨憨點點頭表示同意。

兩人來到交通事故處理科，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副科長。副科長問了問情況，說還要進一步調(diào)查，就叫他們回家，等候處理。

第二天下午，王憨憨又被叫進事故處理科。那個副科長拿出幾份筆錄材料念了念，大意是說趙臘梅的丈夫?qū)O思道，是王憨憨的拖拉機撞的，問王憨憨情況是否屬實。王憨憨有話說不出，憋得臉紅脖子粗，“哇啦哇啦”直搖頭。副科長問：“不是你的拖拉機撞的？你有證人嗎？”王憨憨又搖搖頭。副科長說：“你沒有證人，可趙臘梅卻有兩個證人，都指證孫思道是你撞的。既然這樣，我們就初步認定：事故的主要原因是你。傷者的醫(yī)療費、護理費、誤工費、營養(yǎng)費，還有精神損失費等，都由你承擔(dān)。你趕緊回去籌錢吧?！?/p>

王憨憨哪想到做好事反而被當(dāng)成了肇事者。他回到村里，就“哇啦哇啦”用手比劃著，表示他根本沒有撞人，交警還要罰他錢，被冤枉了。村里人長期跟他生活在一起，基本上能弄明白他手勢的意思。他們都知道憨憨的為人，根本不相信他撞人會不認賬，都十分同情他。后來交警大隊的那個副科長幾次來村里找王憨憨，大家就把王憨憨藏了起來，一起跟那個副科長辯理，說不能沒有根據(jù)就亂處罰人。

副科長見不到人，沒有辦法，也覺得這樣處理心里沒有把握，可一時又很難搞清。趙臘梅天天來找，鬧得他很煩，就說：“王憨憨被村里人藏起來了，我找不到，沒法認定。你家這事要想真正解決，最好是通過法律手段?！?/p>

果然不久，法院就給憨憨送來了趙臘梅起訴書的副本。這一下子就把大張村的村民們激怒了。他們憤怒的不是法院和交警，而是趙臘梅和她丈夫?qū)O思道，都說那對狗男女想錢想瘋了，良心讓狗吃了！全村人都要做憨憨的后盾，支持他去打這場官司。村里有一個在城里做律師的人，叫張有朋，主動提出免費幫王憨憨辯護。

張有朋幾天調(diào)查下來，感到這個官司不好打，關(guān)鍵是找不到現(xiàn)場的證人。那怎樣才能找到目擊證人呢？琢磨半天，他想出一個辦法，找木工做了一個牌子，牌子上貼一張紙，紙上寫著“尋找目擊證人”幾個大字，下面還有一段話，大意是某天某時在此處出了一件什么事，現(xiàn)在這件事因何使王憨憨受了冤枉，懇請當(dāng)時的見證人，能夠站出來為王憨憨這個啞巴說句公道話等等。他叫憨憨拿著這個牌子，守在出事現(xiàn)場，等待著奇跡的出現(xiàn)。

那幾天天氣突然變冷，接著又下起了雪。憨憨冒著寒風(fēng)踏著冰雪，天天守在那里，一刻也不離開?？梢粋€星期過去了，一個證人也沒有出現(xiàn)。

眼看開庭的日期就要到了。張有朋仔細研究相關(guān)的法律和原告起訴書的漏洞，將辯詞反復(fù)修改了幾遍，期望通過自己的辯護，使憨憨的損失減到最少。

開庭的那天，法庭主要就被告王憨憨是否撞人的問題，展開調(diào)查和辯論。原告一口咬定，人，就是被告王憨憨撞的。王憨憨的辯護律師張有朋，提出幾點質(zhì)疑，辯護也非常有力，遺憾的是，他拿不出有效的證人證詞。而原告方卻有兩個證人出庭作證，說親眼看見被告開著拖拉機把原告撞傷。

這樣一來，情況就對王憨憨非常不利了。正在這時，旁聽席上有人喊了一聲“冤枉??！”接著就有兩個老人站了起來，說他們要代表大張村583人出庭為王憨憨作證。經(jīng)法官準(zhǔn)許后，兩位老人將一份簽有許多人姓名和按著血紅指印的材料遞了上去。主審法官看后當(dāng)庭進行了宣讀。這份材料的主要內(nèi)容是說，王憨憨一貫為人誠實，品德高尚，為村里村外的人做了數(shù)不清的好事。說他見義勇為、助人為樂，誰都相信，說他撞人賴賬，殺頭也不信。全村583人都愿為他作證擔(dān)保。

原告代理人當(dāng)即指出，這只是推測，不是證詞。律師張有朋當(dāng)然也知道，這只能算是一群善良的人為了保護另外一個善良人的義舉，但在法律面前是沒有多大效力的。

法官們正在交換意見，庭外傳來鬧哄哄的聲音。接著，一群人魚貫而進。打頭的是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手里舉著一幅標(biāo)語“為好人王憨憨作證”。后面還跟著幾個記者模樣的人，手里拿著攝像機、照相機。

領(lǐng)頭的這個青年人叫馮義春，幾年前買了一輛客車，在城鄉(xiāng)之間的公路上跑客運。去年6月，他的車漏油，中途油盡不能開。這時正好遇到剛剛送完沙子回來的王憨憨。王憨憨開著拖拉機去修理廠，拉來維修人員和修理工具，幫他把油箱焊好，灌上油，連一分錢也沒收。馮義春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后來他想報答，一直也沒有找到機會。

說來也巧，那天馮義春開車到了出事地點附近，老遠看到路中躺著一個人，正準(zhǔn)備停車去救時，就見對面過來的王憨憨先把人救走了。當(dāng)時一車人都看到了，大家還贊揚了王憨憨半天。

馮義春怎么也不會想到，王憨憨救人之后反遭冤枉。王憨憨拿著牌子尋找目擊證人的那幾天里，他正好有事，請別的司機代班，沒有看到。后來和代班司機閑聊才知道這事，就為王憨憨憤憤不平。接著他四處打聽，知道王憨憨已經(jīng)被告到了法院。于是就決定，一定要為王憨憨伸張正義，討回公道！他那天拉的乘客大部分都是熟悉的鄉(xiāng)親鄰里，就一個一個登門去找，請求他們出來給王憨憨作證。

就這樣，馮義春把那天乘坐這輛車的人全部集合齊，在車窗外掛上“為好人王憨憨作證”的標(biāo)語，親自開車直奔縣法院。這事驚動了新聞媒體，記者們也跟來了。

馮義春領(lǐng)著大家走到法庭前，站住了，開口道：“我們36人都是那天路過出事地點的乘客，當(dāng)時的情況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們要為好人王憨憨作證！”得到法官的允許，馮義春就把那天看到的情況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接著就回頭問大家：“是不是這樣的？”大家齊聲答：“是這樣的！”又問：“你們愿意為好人王憨憨作證嗎？”大家齊聲答：“愿意！”法官再次傳訊原告的兩個證人，問他們能不能對他們剛才的證詞負責(zé)。兩個人都低下了頭，不吭聲了。

馮義春請求主審法官，還要就這個案子說幾句話。法官說，可以。馮義春道：“有人可能要問，你作證就作證，送個證詞來不就行了，領(lǐng)這么多人來干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就是要把這件事鬧大，以引起社會的注意，要讓大家都知道，什么是榮，什么是恥，讓品德高尚的人受到贊揚，讓卑劣小人遭到唾棄！當(dāng)然，我這樣做除了伸張正義外，還有一個個人報答的目的。‘受人滴水之恩，當(dāng)以涌泉相報，這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美德。我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動，讓原告看一看，想一想：知恩不報，還反咬一口，良心何在？！”

馮義春一席話，引起強烈共鳴。旁聽席上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熱烈掌聲?？蓱z的啞巴王憨憨，今天站在被告席上，沒有能說出一句話。他做好事受了冤枉，沒有流淚；他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個星期，沒有尋到一個證人，也沒有流過淚；現(xiàn)在他卻哭了，嗷嗷地大哭了。

案件的審理結(jié)果，自然是王憨憨勝訴了。當(dāng)他走出法庭的時候，他的律師張有朋問，對趙臘梅夫妻的誣陷，要不要起訴？王憨憨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