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有點精神

一次帶孩子到一家麥當勞餐廳吃飯，見到兩個婦女因不慎碰撞吵架，其中一位用油得發(fā)膩的京腔奚落另一位說：“吃——過麥當勞嗎你！”那意思仿佛是說，吃過的便高人一等，便是與國際接了軌，沒吃過這洋玩意兒的便不配進來，只有去吃大碗面。這話雖是對另一位婦女說的，卻也捎帶著扎到了我。說實話，那個時候我也是沒有吃過。要不是正好路過，也正好到了飯點兒，我是不會去那里的，當時也只是怕浪費而吃了一點孩子剩下的薯條。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了，卻讓我始終不能忘懷。

我老家在一個不大的城市，摔一跤，帽子能跌出城。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現(xiàn)代化了。原本騎自行車半小時能跑完全城，現(xiàn)在開汽車一個小時也走不出多遠，都趴在馬路上喘氣。但人們仍然眉飛色舞于談論買車，仍然陶醉于關車門時的砰砰聲所帶來的快感。大家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比誰的車高級，比誰的軌接得好，比誰更現(xiàn)代化。過年回老家時，我這個在眾人眼里似乎還頗有些身份、但在京城竟騎自行車上班的人，還親身沐浴了親戚們的鄙夷和不屑。

我老家所在的這個城市，原本是很美的，全國有名，現(xiàn)在則更有名，已經(jīng)是名揚于世界了，那是由于污染。人們的目光已經(jīng)短淺到頂多只有幾十米，再遠便模糊得看不見了。日月早已不能朗照，望星空也好，舉頭望明月也罷，早已是不能想象的奢望，人們屏住呼吸躲在屋子里欣賞屏幕上的明月清風。小狗大狗滿地撒歡兒，唱著翻身道情的，那是闊太太們的兒女或玩伴！我向親戚們發(fā)出感慨，得到的是詫異，似乎我什么都沒見過，連現(xiàn)代化都不懂！

接軌，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用好的玩好的，西方極樂世界神仙般的生活，作為心目中的理想好長一段時間里激動著許多國人。及至基本上實現(xiàn)了這種理想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連大口的呼吸也成了問題。那需要開著車專門去找地方，而把廢氣留給沒有這樣呼吸權利的人們！原來盡管吃的是粗糧，卻還可以放心大膽地吃，而現(xiàn)在則要消耗大量的腦細胞來考慮吃的究竟還是不是糧食！在我看來，吃喝玩樂的追求本質上沒有超出豬的境界?，F(xiàn)在吃什么都有假的，比豬還多了無盡的憂慮、費了無窮的思量。卻原來，能夠比較穩(wěn)定地干點什么、不被臟空氣所窒息、不被食物毒死、能夠吃上稱得起食物的東西、住進沒有甲醛的房子或者先能夠住上房子、穿上純棉衣物或者干脆不穿什么……這竟是進化了多少萬年且已接上了軌的我們所追求的頂點!

歷史是很會捉弄人的，它竟也會虛晃一槍！“實現(xiàn)四化、振興中華”，80年代的新一輩們唱了些日子，不知道20年后再相會了沒有，見面時是否掂量過為祖國、為四化流過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舉杯論起英雄來，恐怕光榮還是屬于發(fā)了財?shù)模踔吝B相會的機會都是發(fā)了的朋友提供的罷！這時響徹云霄的，已經(jīng)是暢想曲“還想再活500年”的宏大敘事，與“從頭再來”的詠嘆調了。這是怎樣的歷史邏輯??！

這世界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一時，西風熏得國人醉，直把神州作美歐。人們見面早已不是問候什么“吃了嗎？”而是“嗨——”而惟有會打高爾夫者堪稱領袖或者精英！忽又一時，國學又吃香起來，長袍馬褂、大辮子、門客、私塾、丸散膏丹、煎炒烹炸外加武術神功、桃花扇、西廂記，大概涵蓋了中華民族精神的一切，折射出中華民族精神的底蘊！現(xiàn)在，在一些學者的喃喃聲中，外語與讀經(jīng)齊飛，接軌共國學一色，共存共榮了，似乎越復古反而越現(xiàn)代。賴在死人身上吃飯，名曰繼承優(yōu)秀民族傳統(tǒng)；跟在洋大人屁股后面吆五喝六，名曰與國際接軌！二者竟然并不矛盾！穿著長衫、微閉雙目、搖頭晃腦地讀經(jīng)，并不妨礙夜晚換上西裝坐著轎車出入歌舞廳夜總會。大概現(xiàn)在人們見面應該是問候“Have you 飯否？”了。然而，這奇怪結合的局面不是似曾相識嗎？在上個世紀前半葉的某些年代。

志當存高遠，少年心事當拿云。這是千百年來的古訓，激勵著國人去追求進步。但我們民族好不容易樹立起的理想早已被許多故意“貼近生活”、或者說故意“貼近活著”的學者譏笑為理想主義了。我們自己國產(chǎn)的思想用不到50年便稱過時，而洋人幾百年甚至2000多年的思想?yún)s成了“普世價值”，我們故紙堆里的玩意兒有的又重放異彩。于是我們的國人也就在很多學者的喃喃聲中一會兒圣經(jīng)一會兒三字經(jīng)地念著，不知是昭昭還是昏昏了，反正是“文化”！

我以為，人是要有點精神的，老覺得自己這兒不好那兒不好惟獨病灶上的那塊肉好，可能病就真的來了。我們山西民歌里唱得多好??！人有志氣永不老，白發(fā)的婆婆挺起腰桿也像十七八！一個民族大致也是這樣，要有精神，腰桿子要挺起來。彎腰時間長了不免要駝背、脊柱側彎、骨質增生，不但疼痛，樣子也不好看！好東西當然要吃要穿要住要用，但那絕不應當是孜孜以求的理想，而應有更高的理想在。像小孩學習一樣，把目標定在60分，考試下來及格就困難；定在80分，達到70分就相對容易；而定在100分外加附加題的20分全部拿到，則100分也很有可能。

一個民族，不能總是“窮氣不褪”，不能好像什么都沒見過似的！洋人的好玩意兒我們當然也要有，不但要有，而且自己還要會造，且要造得更好。一時沒有也不要緊，汽車一時沒得坐死不了人，也許還有益于自己的健康，凈化了環(huán)境更是功德無量，犯得著流哈喇子嗎？至于在全球到處受到抵制的洋垃圾食品，我看趁早不吃，免得食洋不化害身體，少一些肥胖兒，可以讓下一代都精神起來。一些人非要把吃洋垃圾奉為身份的象征，那暫時也只能由他，奴才基因要想突變還需要一定的條件。至于有些人總是把“接軌”當個筐，什么符合那點可憐的眼前利益就都往里邊裝，那就讓他去背這個筐好了。欲壑難填，這筐總有一天要背不動，摔一跤還要漏底的。

一個民族，要長記性，要記得自己是被哪塊石頭絆倒的，以后不要被同一塊石頭絆倒。讀經(jīng)的鬧劇上世紀初就曾經(jīng)反復上演過！婚嫁產(chǎn)業(yè)、殯葬產(chǎn)業(yè)，這些吃活人吃死人的產(chǎn)業(yè)鏈條一直延伸到現(xiàn)在，作為了遺產(chǎn)和傳統(tǒng)。依我看，鏈條可以打碎，符合洋人獵奇心理的傳統(tǒng)不要也罷，闊人們閑極無聊時的癖好也無須照顧！少了它們，除了洋人們得到一絲不能穿戴起來坐著轎子照相的遺憾，和闊人們得到一些不得不另找出路的麻煩外，我看也沒什么不好。歷史證明留辮子跟挨鞭子是有聯(lián)系的！

我認為，中華民族要有從苦難和錯誤中學習的精神，要有辨別真?zhèn)蔚哪芰Ατ谝磺匈嵢搜矍蚝投さ臇|西，“別看廣告，要看療效！”她既要有光復舊物的決心，更要有改造舊物的勇氣！她要有不打麻藥剔除病灶的膽量，還要有鑒別贊美的真實意圖的能力！中華民族必然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借用世界上一切可用的材料，而首先是發(fā)掘本民族一切好的材料，在每一根枕木上刻下“中國制造”，自己鋪就一條通往更加光明未來的軌，是這個民族的正經(jīng)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