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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望高君宇

    2007-04-29 00:00:00馬竣敏
    黃河 2007年2期

    我是寶劍,

    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高君宇以德人海涅詩自題肖像

    引子

    初春,北京。草未綠,風沙還在吹。在著名的協(xié)和醫(yī)院,一個青年因患急性盲腸炎準備手術(shù)。手術(shù)前,他親自簽了字,還微笑著對陪著他的戰(zhàn)友說:開肚怕什么,你也這樣舊腦筋?第二天,術(shù)后的他感到精神還好,和友人、兄弟閑閑地談起鐘情的事業(yè),當然,還有心愛的女友。就在這天夜里,這位青年的病情突然惡化,呼吸微弱,脈搏飄忽,指甲發(fā)青。這似乎是人生的一次意外,然而一切都已然無法挽回,他所說過的略顯凌亂的話轉(zhuǎn)眼間變成了遺言。時間的鐘停在了1925年3月6日00:25分,這位青年停止了呼吸。

    他如果活著,就有110歲了。這是一個讓常人無法想象和難以抵達的年齡。然而,生命又豈能屈指算計?他的生命定格在29歲的星空。以后的歲月里,他靜靜地躺在北京的陶然亭,看過一個世紀的風云激蕩,看著他所憧憬和向往的新世界到來。

    歷史無法忽略這位青年,他的生與死、愛與憎,他的才華和智慧、理想和激情,一起深深地銘刻在潔白的墓碑上。歷史記住了他的名字:高君宇。

    高君宇是從一座小小的山城,產(chǎn)生奔赴他鄉(xiāng)獻身的理想,去翻開人生的另一本大書的。他走過很多地方,走過很多山水,走了很遠,很遠。

    16歲前,高君宇就生活在婁煩縣峰嶺底村。這是一座看起來毫不起眼、普普通通的村莊,遠離城鎮(zhèn),貧窮而又閉塞,隱藏在廣袤的原野之中。蒼莽的呂梁山脈亙古如斯,長河汾水從村前不息地流過。村里有一株唐代的老楊樹,村對面的峰嶺山上還存有宋代的烽火臺。北方的秋天總是凄涼的,晉西北的秋天尤其顯得凄涼。1896年10月22日(前清光緒二十二年九月十六日),在一個普通而略顯凄涼的秋天里,高君宇出生在這個小村落一座青磚灰瓦、黃土窯洞的宅院中。這是一個沒有特別值得紀念意義的日子,雖然他出生后的第二天,在倫敦被清駐英使館綁架12天之久的孫中山,經(jīng)他的老師康德黎等人的大力營救被迫釋放。時年30歲的孫中山倫敦蒙難是歷史上著名的事件,從此他的大名傳遍世界。小村莊一個孩子的出生會與它之間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呢?這遠遠不是他的親人們考慮的問題。他的父親和族人們?nèi)员憩F(xiàn)出一如既往的熱忱,道喜并慶賀,放著鞭炮喝著酒。

    高君宇的父親名配天字子明,先世本陜西米脂原籍,是17世紀明末農(nóng)民大起義領(lǐng)袖高迎祥的后人。經(jīng)過世代的累積,他開著油坊、粉坊和豆腐坊,他開著煤窯和瓷窯,他在縣城里還經(jīng)營著商鋪,擔任縣商會會長長達10年之久。他勤苦地維持著一家的生計,過著滋潤而體面的日子,也維持著他在鄉(xiāng)里的好名聲。他現(xiàn)在是鄉(xiāng)里的開明紳士,急公好義,公正廉明,得到縣上贈匾“咸與維新”和“熱忱國事”的褒揚。高配天作為獨子,對于高家第二個兒子的出世,顯得尤為激動,這不僅拂去了他心中憂慮高家一脈單傳的陰影,而且兆示著家族往后人丁興旺和榮華富貴的美好前景,適時地提升了他打理人生的心氣。

    如同天下所有父母的心思,高配天對這個小生命的未來寄予莫大的希望。那還是一個以“名以正體,字以表德”相尚的時代,至今我們可以想象,在昏黃的油燈下,高配天和他的親人們翻開古老的《論語》和《周易》,從“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中汲取智慧,為這個孩子起名尚德,等到這個孩子長大以后,從“招懷萬邦,王三錫命”的宏大愿景里為他賜字錫三。

    高配天抱著讀書明理的淳樸信念,為這個孩子延請塾師,要讓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在高君宇的同窗李四祥和劉四臉老人的回憶里,兒時的高君宇貪玩好動,但記性好,腦子快,而且機靈膽大,有出色的攀登本領(lǐng),爬墻上樹,掏麻雀,拆鵲巢,都是他的拿手好戲。他的父親給他換了三任塾師,從段化行到馮樂善,11歲時送到婁煩鎮(zhèn)馮善達先生門下,住在自家開的“天合成”貨鋪里。這時的高君宇讀書肯下功夫,年少才高,很得先生的賞識。他愛鉆在“長工屋”聽故事,在這濃縮的社會大課堂里,他學到一些書本上沒有的知識。1909年秋,清廷被迫“廢科舉、辦新學”的清風吹到閉塞的縣城雖然遲了些,高配天仍極為敏感地捕捉到時代咸濕的濃重氣息,望子成龍的他沒有絲毫猶豫,把他的長子高俊德和次子高君宇送進縣立高等學堂讀書。辛亥革命在這時爆發(fā)了,沉睡的土地宛然蘇醒,高配天成為首批同盟會員,還被推為溫泉都團總。少年的高君宇隱隱地感受到一種不一樣的風在吹著,他第一次聽到革命黨人的首領(lǐng)叫孫中山,對他而言,這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名字,也是一個厲害的大人物,不過,他并沒想過這個大人物要和他的人生發(fā)生一些重要的關(guān)系。那年春節(jié)來臨之際,高配天父子三人做了一件驚人之舉,一道剪掉頭上的辮子,留著新發(fā)型回到家里。不僅如此,高君宇還對母親給妹妹纏腳一事始終不解,他竭力用學到的還不成熟的新知識、新思想說服生性溫和的母親,給他的妹妹放開了被緊緊裹纏的腳。妹妹的腳放開了,高君宇的心也在放飛。

    在以后三年零六個月的日子里,在古城太原以“巽水煙波”著稱的文瀛湖畔,在秉承著“勤儉自立,誠毅有為”校訓的模范中學山西省立一中,高君宇放飛的心獲得翱翔的機會和空間。

    自負笈抵省的那一天起,高君宇就懷著立意深造的決心,望著莊嚴的校門門楣上蒼勁有力的校名,他的心并不平靜。雖然皇帝倒了,但社會依然專制腐敗,仍然需要改革。高君宇關(guān)心時事,廣泛選讀京滬各大報紙及時人名著,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這些如雷貫耳的大名讓他長久向往,那些筆鋒常帶感情的學說和酣暢淋漓的文章,具有極大的魔力,在它們面前,差不多所有的舊思想、舊風習都好像狂風中的敗葉,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他不甘落后,潛心研究新學,成績由平常而轉(zhuǎn)到優(yōu)等,獲得崇德敦行的好評?!袄袭敿摇钡母吲涮鞛閮鹤痈械津湴?,只是覺得兒子花錢太多。高君宇把錢大量地用于購買新出的書刊雜志,他用各種新思想滋養(yǎng)著年輕的滾燙的心。在長達萬言的國文考試答卷《各述個志》中,高君宇意氣飛揚、洋洋灑灑地陳述了一個青年的遠大理想。目擊時艱,痛國沉淪,高君宇往往憤懣填胸,他把《袁氏竊國記》寄回家鄉(xiāng)讓父兄看,并在信中說“洪憲過不了百日”。他的父親放心了,得到莫大的安慰。

    新思潮像一股洪流到處泛濫,也侵入到家庭,可是,上一代人好像全不在意,依然循著慣有的軌道認真地活著。高配天不再操心兒子的花錢,愛子心切的他操心的是兒子的另一樁大事,他要為兒子娶妻完成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的使命。對于這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包辦婚姻,18歲的高君宇思想上毫無準備,他竭力反對但無濟于事,在喜慶喧天中,和鄰村比他大兩歲的姑娘李寒心入了洞房。因為這場意外的婚姻,高君宇大病一場,咯血兩次,幾乎失去生命。這在高君宇的一生中埋下了悲劇的線索。后來他托詞移地靜養(yǎng),到省城后又給父親寫信,求他釋放這個可憐的女子。他并沒有決心要與家庭破裂,但是他決不認李寒心為妻,年輕的他發(fā)誓此生此心再不交給他人。

    他的那顆不安的躍動的心要往何處去?在一個人的覺醒和人的解放的時代,變幻之風從天際遙遙吹來,吹到了那座有名的娘子關(guān)頭。

    山西有座娘子關(guān)。近代以前,這是晉省與外部隔絕的天然屏障。新文化運動在北京如火如荼地展開,那時期正是思想上的新青年時代,雖然娘子關(guān)的厚墻把這個時代截斷了,但是那古老而密接的縫里,還是透進些微光去,也還有少數(shù)人喜歡這個光。許多有為的山西青年跨過這道古代關(guān)隘,擺脫封閉和愚昧,勇敢地投入新的生活。

    1916年的盛夏,高君宇在他的父親陪同下坐了一個晚上的火車,穿越娘子關(guān)的厚墻來到京城,考入向往已久的北京大學。高君宇希望于家庭的,是要藉得它來完成他的志愿和事業(yè),但家庭則不然,他對兒子遠近游學的一點心跡,是希望獵得一些祿位金錢來光榮祖墓家風。這些事在青年人看來,就是頭銜金冠銀裹滿身,那也算不了什么希奇的光榮,現(xiàn)代青年人絕對再不能為古舊的家庭或社會作涂飾油彩的機械傀儡。就在這年年底,蔡元培先生出任北京大學校長,這是關(guān)乎北京大學百年榮光的關(guān)鍵人物,“兼容并包,思想自由”,成為那個時代最為響亮的聲音,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新文化運動的名人,集合在這面大旗下,引領(lǐng)著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到來。高君宇和像他一樣的大批有志青年匯聚在一起,相互砥礪,結(jié)成戰(zhàn)友,站立在一個嶄新的歷史起點上。

    高君宇長大了。他是一個體格健壯的青年,略微顯得有點胖,容貌白皙,面色溫和,有著一顆優(yōu)越的心,憂樂不加于心,在別人的眼中還以為是一個文弱的書生。高君宇一頭沉醉在新思想的搖籃里,像一只小獸貪婪地吮吸著新鮮的空氣,顯露出他的弘毅果敢和勇猛有加,尋求著一切可以使生命圓融的人和事。

    那是一個青年人的時代,一隊隊情緒激昂的學生呼喊著口號,涌上了街頭,到處是飛舞的傳單,到處有慷慨的演說。一個成熟的革命者不僅僅是喊幾句口號,貼幾幅標語,不僅僅是盲目的熱情,那是一種深沉的激情,在激情的背后,有堅定的信仰,有知識的準備,有智慧的搏擊。高君宇并不甘心自己是一時之勇的鄙夫,為著將來可以領(lǐng)著群眾向光明處去,他努力練就舍己為群的精神、簡樸克欲的生活和近代科學所賦予的知識和方法。

    學會和社團是一個青年成長的最好園地。高君宇先后加入北京大學進德會、少年中國學會、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北京大學地質(zhì)研究會、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他是新潮社的社員,擔任月刊廣告,五四大游行的總指揮羅家倫是他的同仁。當周作人任主任編輯時,他又被推選為干事。他對宗教也發(fā)生著興趣,先后和鄧中夏一起約請周作人為少年中國學會講演3次,第一次講的就是《宗教問題》。

    高君宇是輿論界的活躍人物。他從著名報人邵飄萍和新聞學前輩徐寶璜所受的如何練習撰寫新聞稿件和編辦報刊的訓練,有了廣闊的用武之地,他參與編輯和經(jīng)常撰稿的刊物,除《新潮》、《晨報》副刊、《北京大學學生周刊》外,《國民》雜志、《工人周刊》、《向?qū)А分軋?、《平民》半月刊、《政治生活》、《新青年》、《先?qū)》、《民國日報》都時常閃現(xiàn)他的名字。

    世界頂尖級的文化名人都在高君宇寬闊的視野里。他到北京手帕胡同聽過杜威先生講演的《教育哲學》,當時是胡適擔任的翻譯,高君宇每次都做了詳細的筆記,《北京大學日刊》分12次將高君宇筆錄的講演稿予以刊登,還把杜威講演的《大學與民治國輿論的重要》的聽講記錄稿刊登在《晨報》上。他還特意訪見了杜威,借閱杜威在北大紀念日大會上的講演稿和筆記,稍作增修,題為《大學與輿論》發(fā)表在《新潮》月刊上。來自英國的大哲學家羅素的講演他也聽過,對于他關(guān)于社會主義和中國人到自由之路的見解,高君宇并沒有人云亦云,他及時地表達了自己敏銳的不同意見。著名詩人泰戈爾訪華時,他相偕石評梅到北京的杏壇作過專門的拜訪。

    高君宇不僅僅滿足于聽講,以喚起民眾為己任,他和鄧中夏等發(fā)起組織成立以“增進平民知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為宗旨的平民教育講演團,到處宣講革命道理。在北京城鄉(xiāng),尤其是長辛店一帶經(jīng)常能看到這個青年風塵仆仆的身影,工人兄弟們親切地稱這個溫文爾雅的青年為“老夫子”。他是講演團的核心人物,講演過的題目有《“人”的生活》、《什么叫“自治”?他的意義、形式和功能》和《私產(chǎn)制度和婚姻》,這些題目是那個時代的普遍訴求,高君宇在充滿激情的講演過程中,心里一定是深有感慨的。是種子就要發(fā)芽開花,長辛店勞動補習學校成立了,成為中國第一所向工人系統(tǒng)地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學校。當著名的京漢鐵路大罷工舉行的時候,高君宇和何孟雄、羅章龍等隱蔽在前門火車站的調(diào)度室里,指導罷工,在關(guān)鍵時刻,他親赴長辛店領(lǐng)導工人同軍閥進行英勇的斗爭。

    高君宇是青年的領(lǐng)袖,他和世界青年的心是相通的。日本亞細亞學生旅行團到來后,高君宇代表北京學聯(lián)發(fā)言,他說:“聯(lián)合全世界之青年而為全世界之改造,是吾人很希望的;各國青年和軍閥官僚奮斗,以破除世界之黑暗,是吾人所歡迎的”,這鏗鏘有力的聲音極具穿透黑暗的力量。他造訪來過北京的美國議員團,參加了同共產(chǎn)國際代表維經(jīng)斯基的座談,還關(guān)注著鄰國印度的“圣雄”甘地領(lǐng)導的非暴力運動。

    高君宇的心和腳下苦難祖國的土地也是相通的。他和繆伯英、蔡和森等人在北京發(fā)起民權(quán)運動大同盟,以便同國民黨及其它社會團體和各界人士結(jié)成反帝反封建的聯(lián)合陣線。陳獨秀是他心中仰慕的人物,他們曾為山西勞工的狀況有過一些接觸,當陳獨秀被捕釋放后,他毫不猶豫地參加到募集訟費的行列之中,吁請同情社會教育思想和與陳獨秀有交情者解囊相助。俄國發(fā)生災荒的時候,他是173人組成的災荒賑濟會的骨干,這個名單包括熊希齡、黎元洪、顏惠慶、蔡元培、李大釗、胡適在內(nèi)。為“尊重科學、破除迷信、提高自給力、保護國民人格、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力圖自治自強起見”,高君宇和李大釗、鄧中夏、陶孟和、譚熙鴻、高一涵等北京各界人士200多人發(fā)起非宗教運動。更不用說,南京的雞鳴寺,杭州的西湖,五羊城的西關(guān)街巷,舊上海石庫門的里弄,遠東的莫斯科,歐洲的巴黎和柏林,留下他長年奔波的足跡。

    青春在刻苦的砥礪中像燧石迸發(fā)出的火花在夜幕下閃爍,畫出一條耀亮的人生軌跡:五四運動爆發(fā)的當天,他走在示威游行隊伍的最前列,振臂高呼,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成為青年運動的健將。在李大釗先生的領(lǐng)導下,高君宇和鄧中夏等19人發(fā)起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在“亢慕義齋”(“亢慕義”是德文譯音,全文意為“共產(chǎn)主義小室”[Das Kammunistsches Zimmer])里,高君宇學習和研究馬克思主義。他加入北京共產(chǎn)黨小組,成為中共最早的黨員之一。之后,他擔任了北京社會主義青年團的書記,在中共“二大”上當選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他要翻開的人生這本大書,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1921年12月,在少年中國學會公布的會員終身志業(yè)調(diào)查結(jié)果上,高君宇填寫的是:欲研究之學術(shù)是“地質(zhì)學、生物學”,終身欲從事之事業(yè)是“中國地質(zhì)及生物分布的調(diào)查和著述或平民教育”。這時的高君宇是北京大學地質(zhì)系的一名學生,在中國地質(zhì)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時期,如果高君宇循著這樣一條人生軌跡走下去,他也會出色地完成終身志業(yè)的。然而,高君宇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為真理和信仰獻身,要做在顛簸搏斗中的戰(zhàn)士,極勇敢、極鄭重、極嚴肅的向未來的城壘進攻的戰(zhàn)士。

    這注定是一條備歷艱險的道路,意味著要面對抓捕和坐牢,甚至是殺頭。

    1923年12月18日,高君宇寫信給石評梅說:“紀念會忙了兩天,把我疲極了。這種結(jié)束似于我極有補益,因為身體被忙碌占去,神思再不得去專注一些絞思,陷入空洞無可依托的煩悶。進一步說,煩悶的避免,就在人們不停的工作中呀!”他告訴石評梅已從靜廬移居四日,新居在北京臘庫胡同十六號。

    這里是張國燾、高君宇和范鴻吉力秘密工作的地點,5個月后,也就是1924年5月21日,天色還未亮,北洋軍警包圍了這里。高君宇因住在一所極為簡陋的房子里而未被注意,化裝成廚師,智脫虎口。在血雨腥風的恐怖世界中,敵人要抓捕所謂“高盛德”,高君宇鎮(zhèn)定機警,往來自若。過了四天,他冒了大險特別化裝,到石評梅的荒齋里以一個奇異的來客的形象,和他眷戀日久的姑娘作了匆匆的告別。

    這是一個狂風暴雨之夜,這也是一個充滿生離死別意味的夜晚。

    算來高君宇結(jié)識石評梅都快4年了。他和石評梅在這個告別之夜前后發(fā)生的所有感情故事,都極具經(jīng)典愛情的核心元素,鴻雁傳書,紅葉題詩,象牙戒指,梅香如故,雪中漫步,病榻前的纏綿,悲痛的訣別,還有流不完的眼淚,生未成婚,死而并葬。其實,故事的開始是很平常而不惹人注意的,起自很小的一個關(guān)紐,但它像怪魔一般在高君宇的心中徘徊著已有三年了。

    1920年秋冬之際的一個夜晚,在北京宣武門外大柵欄的山西會館里舉行的同鄉(xiāng)會上,高君宇和石評梅第一次相識。高君宇身穿灰色西服和扎腳馬褲,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顯得英俊瀟灑,深沉豁達。當時高君宇正在作關(guān)于民主和科學的演講,號召同胞們舉起雙臂歡呼一個歷史新時期已經(jīng)到來。石評梅以初次見人微笑默會的態(tài)度,和高君宇作了愉悅的交談,發(fā)現(xiàn)高君宇不僅外表極有風度,而且知識淵博,學過英文和地質(zhì),對文學也有很深的造詣,談起世界文學泰斗和中國古典文學,高君宇滔滔不絕。這給石評梅留下很深的第一印象,她最不能忘的,是高君宇頎長的身影和音樂般的語聲。這次同鄉(xiāng)會相識以后,石評梅給高君宇寫了一封信,雖是通常的詢問,但高君宇感到的卻是從未有過的安怡。從那以后,高君宇心不由己地便發(fā)生了要了解石評梅的愿望。然而他覺得自己系于父親的鐵鎖下,要了解石評梅或許就是一大不忠實。高君宇和石評梅保持著通信但是不去看她,石評梅的信中流露出一些悲觀,高君宇極勉強地壓下同情的安慰,只是從理智上徒然無味地進行勸解。高君宇害怕感情的流露,然而感情還是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來,將真心之幕的一角揭起了。

    在同鄉(xiāng)會上,在石評梅的身上,是什么讓這個獻身革命事業(yè)的戰(zhàn)士,讓這個熱情奔放的青年,對他的中學老師石銘的女兒,這個從平定山城走出娘子關(guān)的18歲的小同鄉(xiāng)怦然心動?

    石評梅個子不高,臉色紅潤健康,剪著短發(fā),戴一副沒有鏡框的近視眼鏡,眼不太大,說一口略帶山西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如果在涼秋的9月見到她,她白布鞋上面穿著白裙,上身也是淡青小衫的清素打扮。她不知幾時照的相片上,非常地怡然自得,帶著勝利的微笑。在她教過的像純潔的天使一般的學生眼中,石評梅老師態(tài)度和藹可親,儀表莊重大方,衣著樸素,在學生面前總是笑容滿面,開朗樂觀,埋頭走路,步子跨得很快。跟同學們一塊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溫雅和靜里充滿天真的熱情,有著做事的熱心和魄力,用真情感動她們,孜孜不倦地開導她們,講課時簡直是舌戰(zhàn)群儒的諸葛亮。石評梅最喜歡的名詞是“大大方方”,最憎惡的名詞是“小心眼”“小姐氣”,最反對的就是“漫不經(jīng)心”和“粗”。在好友眼里,石評梅是極有沉著,比較穆靜的,有時的談吐能使人生出亢爽之感,不過總體上以沉靜見長,是有深致的女性。她為人極其周到,處處不失分寸,能兼?zhèn)渑f時女子的優(yōu)長,而仍不失時代女性的開展。石評梅愛冬天,尤愛冬天的雪和梅花。她很喜歡音樂,彈得很嫻熟的風琴,她會跳舞,而且如果沒有鋼琴的伴奏,那就不舞。在朋友相聚的晚間,她能用帶來的一條輕紗,就漸漸地靜靜地舒展她富于情韻的舞姿,博得大家的喜歡。石評梅希望自己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靜的基礎上,天生有一種神秘的思想,她愿意自己是一出悲劇的主角,過一種超然冷艷的生活。自小的思想便是孤獨的生活,最愛處女,而且是處女的尸體,俘虜在這樣理想的殯宮里。

    此時距石評梅從太原女子師范學校畢業(yè),離開家庭和父母來京城求學,過漂泊的游子生活僅僅兩年。當年她報考的是國文系,卻因不招生而學了體育,不過她天性喜歡文學,“生活的表現(xiàn)”、“生命的力”都是她極有共鳴的字句,用心寫著詩歌和散文、小說和戲劇,在京城文壇嶄露頭角,是小有名氣的才女。她喜歡著白居易、蘇東坡和納蘭性德的詩詞,喜歡“東君負我春三月,我負東君三月春”這樣的詩句,也看過一些佛經(jīng)。她又脆弱又勇敢,又熱情又冷漠,又熱愛人生又贊美死亡,在她的作品里可呼吸到“五四”的氣息,描寫的都是她自己心靈的旅行。她是一個矛盾又復雜的女青年知識分子,是那個時代浪漫主義的化身。她關(guān)注著人的靈魂的內(nèi)心世界,關(guān)注著心靈的隱秘生活,她自己就是“一道傾泄她的親身感受的火熱的河流,靈魂奧妙的連續(xù)自白,披肝瀝膽的熱烈渴望”。

    要命的是,石評梅在經(jīng)歷過初戀的創(chuàng)痛以后,她沒能忘掉那個讓她受傷的英俊青年、有婦之夫吳天放,她在理智上恨他,感情上卻戀著他;她無法再愛他,他還糾纏著她。她閉住心扉,當高君宇走入她的視線,發(fā)出愛情的信號,她首先想到的是拒之門外,雖然她在理智上愛他,但感情上又愛不起來。高君宇的心也曾是關(guān)閉的,19歲那年,他在決念不認李寒心為妻的同時,也發(fā)誓此生此心不再交托別人。他抱定這樣的信心數(shù)年,中間經(jīng)過五四羅曼花盛開的時代,有過女友好幾人,其中經(jīng)過二次永結(jié)同心的邀約,卻因宿志在心,雖感激飲恨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都壓制住一顆火熱的心,給別人一副鐵面孔。后來,他曾對石評梅說過以往的一段情史,三角戀愛的結(jié)果,一個去投了海,高君宇為她的死,便和他愛的那一個也撒手斷絕了關(guān)系,從此他再不愿言愛。然而他遇到了石評梅,他在相互頻繁的通信中,感到了一種想要接近的愿望,高君宇的心靈不能自禁地為石評梅焚燒,將是永遠赤熾的焚燒,他把一顆心祭獻在寶座之前,他沒有料到自己的鐵志竟如粉之碎于石評梅之前。由此,愛情這美麗的疾病將要在他們之間生發(fā)出令后世青年仰望的生死絕戀。

    1923年秋,在北京西山碧云寺養(yǎng)病的高君宇,從焚燒似火的香山采了一片紅葉,以“天辛”的名義題了兩句詩:“滿山秋色關(guān)不住,一片紅葉寄相思”,寄給城中的評梅。這個長久以來在高君宇的靈魂中孕育的產(chǎn)兒,落入評梅平靜的心湖,仿如悄悄地被夜風吹皺的春水,一波一浪洶涌著像狂風統(tǒng)治了的大海。她未料到一個平常的相識,竟引來這樣一番不能抑制的熱情。當時的評梅未放棄獨身的素志,因而將紅葉退了回去,在紅葉的反面寫了幾個字:“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高君宇收到退回的紅葉后,小心地收藏起這個心愛的“產(chǎn)兒”,雖然他在以后給石評梅的信中自我解嘲地說,經(jīng)神再三表示這種祭獻是一種失敬之后,人間的虔誠早已收葬在冰雪之窟了。對于這個和他通信三年,事極平淡,相晤談僅止一面的女子,他依然鐘情著,不過他相信,假如歷史賦予他的使命是不可改變的話,他會移一切心與力專注于他所企望的事業(yè)的。他的心已為Venus的利箭穿貫了,但他并不準備伏泣于此箭,將努力去開辟一新生命。

    在那個狂風暴雨之夜,高君宇鎮(zhèn)靜地微笑著,勸石評梅不要怕,沒要緊,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獄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他就不做這項事業(yè)。他要石評梅珍重保養(yǎng)初痊的病體,而且沒有忘記把石評梅吃的西藥的藥單留給石評梅自己去配。這以前,有幾次夜深了,高君宇跑到極遠的街上去給石評梅配藥。石評梅對于他還是舊日態(tài)度,并不因感激而增加相互的了解,消除固有的隔膜。臨行,高君宇從日記本中寫了一個“Bovia”遞給石評梅。“Bovia”,這個由拉丁字根和詞綴組成的符號,代表著勇敢和勇氣。他說這個名字我最愛,所以贈給你,愿你永遠保存著它。然后他們都說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話,石評梅望著高君宇頎長的背影在黑暗的狂風暴雨中消失。

    高君宇是趁著夜色,在鐵路工人的掩護下,化裝成司爐工,坐著11點的火車回到了古城太原。還不到葉落歸根的時刻,然而,這注定是一次傷感的故鄉(xiāng)之旅,這是高君宇最后一次回到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永遠是一個人重新出發(fā)的原點。1918年的夏天,他回到了峰嶺底村,正在休假的他寄出一封信,申請加入蔡元培先生發(fā)起組織的“北京大學進德會”,他表示,除遵守不嫖、不賭、不納妾三戒則外,并愿遵守不吸煙、不飲酒二則,這一份信函至今仍完好地保存在北京大學檔案館?!拔逅摹憋L暴席卷到太原時,他回來了。這一次,這位青年運動的健將請回來“德先生”和“賽先生”,他曾說過,“為德謨克拉西之安全而戰(zhàn)”,我愿我全國人民都來做這一句話的忠勤的仆人,民主和科學的種子就此在這里落下。1920年的春節(jié)他的“思想”回來了。應陳獨秀之約,他委托家鄉(xiāng)的幾位朋友調(diào)查山西勞動狀況,在中國第一個“五一”勞動紀念節(jié)活動的那天,《新青年》發(fā)表了高君宇撰寫的長篇調(diào)查報告《山西勞動狀況》,他尖銳地指出:“一塊錢剝了又剝,洗了又洗,輪到苦工——真正的勞動者身上,比蒼蠅的翅子都薄了?!?月,他利用暑假回鄉(xiāng)的機會,在他的母校山西省立一中,與13位進步青年認真討論了人生觀問題,更重要的是他們談到了俄國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送來的馬克思主義,王振翼和當時還名賀其穎的賀昌等7位青年,從高君宇堅定的目光中感到了他們要選擇的未來道路。1921年春,已加入北京共產(chǎn)黨小組的高君宇又一次回到太原,籌建社會主義青年團,5月1日,在這個“痛苦和吉祥的日子”,以“喚醒勞工、改造社會”為宗旨的太原社會主義青年團在省立一中成立,高君宇主持了團的第一次會議。信件和書刊,在北京和太原兩地快速地傳遞著,信念和理想,在熱血青年之間碰撞著。晉華書社在開化寺東邊的一個屋子里創(chuàng)辦了,成為山西第一個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據(jù)點,其中僅高君宇一人就捐出了白洋6元;《山西平民周刊》誕生、被查封又復刊,“抱定為我晉民利益奮斗之宗旨,平民將是最勇敢的戰(zhàn)士,凡為人民之利益,不論若何微末,若遭著侵害的時候,本刊必挺身衛(wèi)護”;青年學會成立了,一群抱定自由思想的青年學子聚集在這里,以期研究學術(shù),服務社會,讀到了他們渴求看到的新書和“危險思想”。一個刊物,一個書社,一個學會,思想在堅硬的頭顱之間擦出火種,火種閃著倔強的光,尋求足以燃燒的空氣。直到1990年,彭真在講到山西建黨初期的一些情況,他首先想起高君宇,他說“講山西黨史,就要先講太原。講太原,又首先要講北京,講高君宇”,他特別提到高君宇帶回來的旅莫支部會議的一份詳細記錄,字寫得很整齊,這份記錄從賀昌、李毓棠一直傳到他的手里,成為山西早期黨組織過組織生活的最高準則。薄一波在談到高君宇的時候說,我們黨剛誕生不久,革命處在幼年時期,高君宇當時不過20多歲,就在中國革命的若干重要問題上,做出了初步的然而是比較明確的探討和闡發(fā),難能可貴。

    每一次回來,高君宇都要來到他的母校省立一中,這一次也不例外,他秘密住下,空氣格外緊張,他卻已是從容不迫。從他懷著理想來到北京,為著尋找真理,已經(jīng)在外奔波8年了,這8年他已鍛煉為成熟而堅定的革命者。這一次回來,高君宇肩負著重大使命,同家鄉(xiāng)的同志建立了山西和太原的中國共產(chǎn)黨組織。其時,國民黨在山西組織也不是公開的,不過負責人是高君宇的老同學苗培成,正在他們辦的報紙上鼓吹反共。為著促進國共合作,高君宇以他慣常的耐性和毅力,與“老同學”不斷見面,反復商談,終于組成了國民黨山西省黨部臨時籌委會,在東緝虎營路南的一座院子里掛出了牌子。

    高君宇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時,正趕上農(nóng)歷的端午節(jié)。他吃到了粽子,喝到了雄黃酒,聞到了久違的艾草的香氣??粗滞?、腳腕上拴著彩線的孩子們在院中玩耍,高君宇與親人們閑閑地談天,在節(jié)日的歡笑聲中,他長年奔波而略顯疲憊的身心,得到了暫且的休憩。其實,他的內(nèi)心并不輕快,除了要應對暗中的監(jiān)視和可能的抓捕,還不得不面對一個難題:他的妻子李寒心。從他18歲的時候,在他的父親的安排下,這個無辜的女子進入高家,也進入了他的生活,然而他不愛她。這是那個時代普遍的無愛的婚姻的一個縮影,這是魯迅、胡適都遇到過的難題。他決心結(jié)束這一婚姻悲劇,向這位無辜的女子提出離婚。在封皮上寫著“煩攜至靜樂神峪溝村交李存祥先生啟”字樣的退婚信中,高君宇雖自料此事不免為鄉(xiāng)俗所非議,面對兩人墜入愁城苦雨之中的困境,為不再誤盡李寒心的青春歲月,也為自己不愿更蹉跎下去徒增異日的追悔,他言辭懇切,表明了堅決離婚的意愿。況且,李寒心也有她心愛的人。埋在心底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他得到了解脫。

    這一次,高君宇在家中住了半個月。

    戰(zhàn)士打點行囊出發(fā)的時刻又到了。臨行前,他留下兩個通訊地址:上海的沈雁冰和廣州的譚平山轉(zhuǎn)。初夏的清晨,天剛蒙蒙亮,高君宇和家中的一個叫李寶同的伙計趕著騾子,扮作趕集的人,從他熟悉的后山梁的小道上往太原而去,告別了故鄉(xiāng)。

    這一走,他沒再能回來。

    南方在等著他,革命需要他。他似乎看到南國的木棉樹在燃燒,似乎聽到海風在激蕩,而且,他就要見到少年時即仰慕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

    在高君宇從山村考入山西省立一中的前一年秋天,孫中山先生來到了這座娘子關(guān)內(nèi)被厚墻圍起來的老城。他考察了山西的鐵路,調(diào)查了山西的礦產(chǎn),在文瀛湖畔的勸工樓上,孫中山先生向山西各界發(fā)表了著名的講演。他說,幸福的真諦究竟尚未達到,此時不過有幸福之希望而已。高君宇為錯過一睹先行者風采,聆聽他那極富感染力的演說,生發(fā)過長久的悵惘,不過中山先生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和思想并未從這所模范中學校園里消失,師生們經(jīng)常談論著,高君宇用心感受著,不禁心馳神往。他不會想到,11年后,他的命運和為之奮斗的事業(yè)會與這位偉人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高君宇是從太原經(jīng)上海往廣州的。他在上海給石評梅寄了一封信,長極了,洋洋灑灑整整寫了20張白紙,像一篇小說,雙掛號寄來的,告訴石評梅回了家的勝利和已經(jīng)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消息。在從上海往廣州的船上,他又偷暇給遠在北京的女友石評梅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都是屬于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里,我是不屬于你的,更不屬于我自己,我只是歷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祿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這樣做嗎?你的所愿,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不能這樣,我怎能說是愛你!”

    廣州是大革命時代的搖籃,革命形勢如火如荼。到達廣州后,高君宇擔任了孫中山的秘書,成為得力助手,繼續(xù)謀求四萬萬同胞的自由幸福之路。在平息商團叛亂的戰(zhàn)斗中,“工人所以能得到最后勝利者,實宇措置指導之力也”,雖然他坐的指揮車被流彈洞穿,他竟得不死,只是手受了微傷,為此,他特意留了幾塊碎玻璃。某一天,他忽然很早起來跑到一家店鋪里購了兩枚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他自己戴在手上,一個小點的,他寄給評梅,愿彼此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楓葉如荼、黃花含笑的深秋天氣,石評梅和她的女友在雨華春吃螃蟹,喝著玫瑰酒的時候,高君宇的形象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海上漂著一只船,船頭站立著激昂慷慨,愿血染了頭顱誓志為主義努力的英雄。此時,從她生日那天收到象牙戒指戴在手上已三天了。高君宇在那封信中還說:“容易丟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戀守著的;愿我們的友誼也和雙手一樣,可以緊緊握著,也可以輕輕放開。宇宙作如斯觀,我們便毫無痛苦,且可和宇宙同在?!?/p>

    一個月后,高君宇回到北京,這時他成了一個病人。在廣州民眾舉行提燈花會歡送孫中山先生抱病北上共商國是的熱鬧中,他陪著孫中山先生從廣州繞道經(jīng)香港、日本、上海,先到了天津。疾病像幽靈一樣纏著他,在天津他又開始咯血了。在李大釗先生的安排下,把高君宇先送回北京東交民巷德國醫(yī)院治病。他見到了石評梅,把小紙包包著的一塊三四寸大小的碎玻璃片交給她留作紀念。雖然克利大夫警告高君宇要靜養(yǎng)6個月,稍微感覺身體有所恢復的高君宇便急著出院了。同志有語之者:“吾儕工作,亟宜努力!”君宇默然久之,說:“工作固當努力,惟此數(shù)架機器不堪耐用何!”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凄傷。他感到身體的確是有了麻煩,他要和死神搶時間。他依舊投入為之奮斗的事業(yè)中,同時也和心愛的人享受難得的片刻閑情逸致。在南下洼,天氣晴好,太陽溫熱,像普通的戀人一樣,高君宇持著線球,石評梅織著繩衣。高君宇腦際縈繞著一種綺思,也萌生著一種信心: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我們將它團成什么樣子,它就得成什么樣子,別人不會給我們命運,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前竹簽筒中瞎碰出來的黃紙條兒。

    病還是襲來。正當出席國民會議促成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之際,高君宇忽感腹部疼痛,他仍舊堅持工作,然而疼痛如此地劇烈,終于是無法忍受,這個南北漂泊的青年,再一次躺在病床上。黃昏的病房里,石評梅在床前給高君宇喂桔水喝,也為他營造一份詩意。她帶來一束梅花,希望“當梅香喚醒你的時候,我曾在你夢境中來過”。然而纏綿病榻之際的高君宇,在得病那晚寫給石評梅的信,內(nèi)容口吻都是遺書的語調(diào)。

    高君宇已是形銷骨立,枯瘦如柴,深凹的眼珠涌出將盡的殘淚,緊咬著下唇握著石評梅的手顫抖。然而他說話時很有勇氣,氣概如對著千萬人演說。

    他說的是關(guān)于愛的箴言。

    他說:“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來不愿給我的心。我現(xiàn)在并不希望得你的憐恤和同情,我只讓你知道,世界上只有我是最愛你的,我自己呢?也為愛過一個值得我敬愛的你。珠!我就是死后,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

    他說:“你還有什么不放心,我是飛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沒有自己。”

    他說:“愛不是禮贈,假如愛是一樣東西,那么贈之者受損失,而受之者亦不見得心安。”

    他在病榻上念著《茵夢湖》里的句子:“死時候呵!死時候,我只合獨葬荒丘!”

    在現(xiàn)存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高君宇長達16頁病歷上,留下了他生命歷程的最后記錄。他的住院號是10232,病房是G—1。入院時他已持續(xù)腹痛了4天,午夜伴隨有發(fā)燒、惡心,并吐了一些液狀物,但不感到發(fā)冷,已有四日沒有大便。一位陳姓醫(yī)生為他作了檢查,確診為急性闌尾炎并發(fā)腹膜膿腫,可能伴有氣管肺炎,急性腹膜炎在擴散中。入院的當晚高君宇經(jīng)受了非常困難的闌尾切除手術(shù)和腹膜膿腫治療,手術(shù)過程中病人一切狀況正常。但術(shù)后心力衰竭,需要大量氧氣維持。第二天,繼續(xù)進行治療,晚8:00直腸溫度達到42.4度。這以后,高君宇處于昏睡狀態(tài),呼吸微弱,不斷減低,失去正常意識。死亡報告是這樣寫的:“一小時前最后一次探視時,患者脈搏明顯加快,已達140,并且伴有體溫升高和敗血病癥狀。午夜12點,患者手腕處脈搏突發(fā)性加快,馬上注射腎上腺素和咖啡因,但沒有任何起色,0:25,患者停止呼吸。”

    一個戰(zhàn)士,他沒有來得及戰(zhàn)死在沙場,也沒有來得及回到故鄉(xiāng),就此倒在病床上死去。當時,沒有人在他身邊。

    1925年5月中旬,高君宇的戰(zhàn)友張叔平等把追悼會送的花圈和挽聯(lián)帶回古城太原,在文廟開了一個追悼會。石評梅的父親石銘去了,已是鬢發(fā)蒼蒼的他,為這個優(yōu)異的學生,甚至可能成為未來女婿的有志青年滴了幾點老淚。不過,高君宇的死和追悼會,都瞞過了他的父親高配天。

    兩年以后,1927年4月1日,高配天剛過知天命之年,便溘然長逝了。在他向這個苦心經(jīng)營的生活和眷戀的世界告別的瞬間,或許他的靈魂飄向千里之外的京城,想起他極為看重的兒子高君宇,他已有3年沒有回家了。他的兒子已回不來了,他甚至不知道兒子的死訊,高全德和石評梅商量好要盡力瞞著高配天夫婦,他們以高君宇的名義繼續(xù)給家里寫信,報告著高君宇在外忙碌和平安的消息。他更不會想到,他的兒子在彌留之際,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父母,他告他的兄弟給家里寫封信,不要提他的病,免得驚動老人。他的兄弟說:“母親說你想要個孩子,等我有了,一定給你?!备呔钗⑽⒁恍?,低聲說了個“好”。

    父與子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是任何一個時代都會出現(xiàn)的精神困境,這一對父子之間還沒來得及活到作完全的溝通和理解的年歲,便先后去了另一個世界。然而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依然流淌著沉默的愛。在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或許都會想起當年冒著酷熱,從故鄉(xiāng)懷著各自的夢想到達北京前門車站的那一幕,也會想起在這座著名的城里的匆匆游玩和并不成功的合影留念。對高配天來說,他或許會想起當年的豪舉,當高君宇和他的戰(zhàn)友一行十幾人赴莫斯科參加遠東大會,在伊爾庫茨克被挑夫偷走銀兩1000元,一籌莫展之際,他的兒子給家里寫信求救,作為父親的他,為此販了一窩豬,把錢湊夠如數(shù)寄去。至于那樁讓他的兒子倍感傷心的婚姻,他或許仍然認為自己是對的,雖然,他也明了他的兒子有著自己的心上人。不過,在高家祖塋的墓碑上,石評梅還是被接納了,也不知道這是否合了高配天的心思。

    在高配天逝后三周年忌辰,他的長子高俊德自己撰文并鐫刻,為他的父親立碑,也為高氏家族進行了最隆重的繼往開來的歷史敘述。遠望高家大院對面,越過稀疏的樹林,在黃土坡上可以看到一片墳地,高家的祖先和靈魂就在那里安眠著。著名學者常贊春先生所書“高配天先生之墓”的墓碑,經(jīng)過歲月和風雨的洗禮,留下了時光斑駁的印痕,關(guān)于高君宇,仍可以清晰地看到鐫刻著的這樣一段話:“——次子尚德(君宇),尤穎慧,入北京大學,有文名,充學生代表,畢業(yè)后崇信馬克思主義,出席遠東大會;后從事無產(chǎn)革命,見忌軍閥,亡命廣東,與孫中山合作,返京充京市執(zhí)行委員,以勞苦過甚,發(fā)病死,年僅三十歲。同志深惋惜之,葬京都陶然亭。妻石評梅哀慟以殉——”

    北京城南的陶然亭,以白居易“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詩句而得名。這里是高君宇和石評梅最喜歡的地方,竟成了他們永遠的歸宿。

    1925年正月初五,高君宇和石評梅雪后游陶然亭。在高君宇眼里,這是全北京僅有的一塊干凈地方了。經(jīng)過葛母墓旁時,高君宇仿佛預感到什么似的,指點著一塊草地對石評梅說,希望將來就完成在這里。一切都像預言,自己布下凄涼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兩個月后,高君宇病逝。四個月后,石評梅和友人把高君宇送到陶然亭葫蘆小島北部錦秋墩的北坡下,北京共產(chǎn)黨組織花了24個銀元從慈悲庵購買了墓地,以高君宇胞弟高全德的名義把高君宇埋葬。碑文是由黨組織指派北京大學的革命學生紀亮、紀守剛代高全德起草的。石評梅還拿出30元湊齊碑款,才刻上碑文。

    高君宇的突然病逝,在石評梅的心中引起的是似乎和莎樂美得到先知約翰的頭顱一樣的感覺,在高君宇永遠離開以后才明白錯過了真正的愛。她在過去的生活里刻蝕了一個無法追從的愛,同時也在最近的生活中虧欠了一個無法補償?shù)膼?,評梅短短的生涯里是系住在這生命的兩個矛盾之間。她生活在已逝的夢境里,懺悔昔日對于那惟一愛她的男子所犯的罪過。她感覺自己是沙漠上的枯魚,就是浸在圣水里也不能復活。她感到生活是一層糖衣,包裹了一團奇苦的藥丸,是痛苦浸淹了的幸福者。她傷透的心,由爛漫黃金的天國沉入愁城恨海。在北京城里聽了9年的爆竹聲,她感覺自己亦是在人生輪下轉(zhuǎn)動的小生命。

    石評梅想念母親,想念故鄉(xiāng),想念愛她的宇,連日夢見高君宇,怪她不寫信給他。她回了一趟故鄉(xiāng),在太原下車時,見到高君宇的妹妹。她能帶回些什么呢?兩個女子為她們心愛的人哭泣,石評梅交給高君宇妹妹一張相片,那是她在高君宇墳前倚碑而坐的凄然形象。然后她回到平定山城。小城的幾分清寂,把一年來疲憊不堪和布滿傷痕的心神洗滌了一下,她感覺到爽快。雙親健康,給她以告慰。她在一點一點走出君宇之死的陰影,人生觀漸漸改變,才華漸趨成熟,傾心從事教育,提倡婦女運動,她的筆頭硬朗起來,發(fā)著犀利的光,她是社會改革的一個努力者,不僅要做文藝家,還想著奔赴南方去做社會革命家。她不再感傷一切既往,她深謝著君宇是她生命的盾牌,是她靈魂的主宰。從此她是自在的流,平靜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她的朋友邵乃賢最知道石評梅,說“她生來是一道大江,你只應疏鑿沙石讓她舒暢地流入大海,斷不可堵塞江口,把水引去點綴帝王之家的宮殿樓臺”。她要撐著這弱小的身軀,投入在這腥風血雨中搏戰(zhàn)著走向前去,直到倒斃在旅途上為止。

    然而,石評梅姍姍來遲而激越的情感帶她同樣走上了死亡之路。她的身體不算好,也曾頭疼吐血,患上腥紅熱,一病40多天,自小時神經(jīng)上就有點毛病,受不了強刺激。死神窺伺著她,真的襲擊了她。這一道清泉,這一道大江,最后如愿流到了高君宇身邊。

    在高君宇病逝4年后,那個在秋天楓葉正紅時節(jié),撐著傘坐在錦秋墩的山坡上久久不想離去的女子,那個在迷漫無際的白雪天氣來這里抱著墓碑低低喚著心愛人名字的女子,那個自從君宇死后因為極度震驚和悲痛昏厥過6次的女子,那個無力挽住高君宇迅忽如彗星之生命,發(fā)誓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墳頭,直到不能再來相看的時候的女子,那個虔誠地寫下祭獻之詞,在墓畔哀歌,痛哭英雄的女子,那個夢回寂寂殘燈后,腸斷心碎淚成冰的女子,那個在高君宇追悼會上送上“碧海青天無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挽聯(lián)的女子,那個不解高君宇那時柔情似水,為什么不能溫暖我心如鐵的女子——她,石評梅,著名的女作家,民國四大才女之一,受學生尊敬的女教師,優(yōu)秀的女編輯,懂得和追求刻骨銘心的純美愛情的女子,最后來看她的愛人了。她和他真的重逢了,這一次,她再也沒走。

    石評梅于1928年9月30日因腦病歿于協(xié)和醫(yī)院,僅僅27歲,這一朵色香俱足的蓓蕾,不及開放,就萎謝于蕭瑟的秋風里,活過了雖是短短的而純情的一生。第二年的10月2日,她的朋友把她葬在高君宇墓右側(cè),墓碑的形狀也是一座四角玉劍碑,碑基正面用篆書鐫刻著四個大字“春風青冢”,寫著“故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校女教員石評梅先生之墓”。正如石評梅自己寫道:宇,世界上只有他才是我的忠誠情人,只有他才是我的靈魂的保護者。當他的骸骨陳列在我眼前時我才認識了他,認識他是一個多情而偉大的英雄!

    高石之墓坐落在北京陶然亭公園的蒼翠樹影中,很簡單的兩座碑,默默依偎。已經(jīng)錯過的相濡以沫,讓他們用身后永恒的時光來補償。至此,陶然亭畔的蕭蕭蘆蕩,沉沉墓靄,皚皚白雪,颯颯秋風,還有這荒郊靜夜的神秘,碧藍夜空的明月,都歸評梅和君宇共享了!

    其實,在高君宇病逝以后不長的數(shù)年里,死去的又何止是他的愛人和親人?當時的世界到處是恐怖和血腥,四處都是刀兵,四處都是喘息著生和死的呻吟,四處都是灑滴著血和淚的遺痕。高君宇病逝6天后,他曾追隨過的國父孫中山先生(1866—1925)也病逝于北京,59歲。就在這一年8月,同他一道出席遠東大會的中共“一大”代表王盡美(1898—1925),在青島病逝,27歲。1926年4月26日,高君宇在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的導師、著名報人、《京報》主筆、年僅40歲的邵飄萍(1886—1926),便背上“赤化”的罪名在天橋被槍決了。幾年前,毛澤東、高君宇和羅章龍等55人在北京沙灘紅樓聆聽過他精辟的見解,在蔡元培先生的主持下,從邵飄萍先生手中接過結(jié)業(yè)證書,他們從邵先生那里不僅學到了專業(yè)的新聞從業(yè)本領(lǐng),而且深深為邵先生過人的膽識和才學所折服。10年后毛澤東在和斯諾談話中,滿懷敬意地稱贊他“是具有熱烈思想和優(yōu)良品質(zhì)的人”。1927年4月28日,高君宇崇敬的革命導師李大釗(1889—1927)在西交民巷看守所被推進從美國進口的絞刑機的長方形架子中間秘密絞殺,絞刑實行了3次,施刑長達40分鐘之久。李大釗說:“不能因為你們今天絞死了我,就絞死了共產(chǎn)主義?!蹦陜H38歲,同李大釗先生一起英勇就義的還有高君宇在北方區(qū)委的戰(zhàn)友范鴻吉力(1897—1927),年僅30歲。7月19日,曾為高君宇主持過追悼會的趙世炎(1901—1927)因為叛徒出賣在上海就義,僅僅26歲。12月12日,和他一同從事青年運動、合作寫過革命檄文的張?zhí)祝?898—1927)領(lǐng)導廣州起義時遭敵襲擊犧牲,時年29歲。那些與他同時代并肩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和同志們,那些風華正茂的青年,那些赫赫有名的早期共產(chǎn)黨人,那些中華民族的精華,在高君宇病逝后不到10年的時間里,先后用鮮血和生命殉了理想和真理:鄧中夏(1894—1933)在南京雨花臺被害,年僅39歲;何孟雄(1898—1931)由于叛徒出賣在上海龍華的楓林橋畔被殺害,年僅33歲;蔡和森(1895—1931)因叛徒出賣在廣州殉難,四肢被釘在墻上,敵人用刀把他的胸脯戳爛,犧牲日期已不知曉,年僅36歲;賀昌(1906—1935)在贛南作戰(zhàn)時犧牲,同高君宇一樣,僅得年29歲;惲代英(1895—1931)被殺害于南京監(jiān)獄,36歲;黃日葵(1898—1930),病逝于上海,32歲;王振翼(1901—1931)病逝于獄中,30歲;張叔平(1897—1928)被劊子手用8寸長釘釘死,31歲……這是一長串不由讓人扼腕嘆息的名字,高君宇,他如閃電之迅忽的一生,就是和這一長列英名息息相關(guān),他如彗星之燦爛的一生,就是因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和團隊而耀亮。

    許德珩(1890—1990)是這個團隊中的壽者,作為九三學社的創(chuàng)始人,他活了百歲。1984年,他懷想起了60多年前的崢嶸歲月,懷念那個和他一起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的青年英雄,想起了那個為營救他四處奔波,又親自迎接他出獄的熱情的高君宇,他為高君宇和石評梅敬撰誄詞,以為他們乃“革命情侶,生死相從??胺Q英烈,世所尊崇”。羅章龍(1896—1995)和高君宇是同一年生人,他也活到了百歲。作為毛澤東的同鄉(xiāng)和好友,后來他雖然走了和起初的選擇并不相同的另一條道路,然而他并未能忘卻當年壯懷激烈的風云歲月,人事滄桑,感舊懷人,1981年2月7日,羅章龍?zhí)匾鈱懴骂}為《為高君宇逝世57周年而作》的一首詩:“論文八載憶紅樓,筆陣縱橫蕩九州。京漢工人流血記,千秋碧血賦同仇?!碑斈昃h鐵路大罷工失敗后,他和高君宇等在騎河樓等處秘密編輯、刊印和發(fā)行《京漢工人流血記》一書,高君宇為該書撰寫了后序《工人需要一個政黨》,指出,我們現(xiàn)在的責任,是努力去恢復我們的營壘(工會),同時也要努力組織好我們的參謀部——共產(chǎn)黨,凡是工人階級的革命先驅(qū),都要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組織之內(nèi)。在這篇后序的結(jié)尾,高君宇抱著執(zhí)著的理想和堅定的信念,寫下7個擲地有聲的字: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更為難得的是,羅章龍在他所撰的《椿園載記》里,為我們提供了一份早期革命理論家高君宇閃爍著真理光芒的文本:

    “革命基本問題是怎樣善于運用政權(quán)為人民創(chuàng)造真正的幸福、物質(zhì)平等與生活自由。奪取政權(quán)是第一步,正確發(fā)揮政權(quán)作用更為重要,善于運用政權(quán)主要是珍惜人民權(quán)利。我們革命不只是繼往而著重開來,不擇手段維持政權(quán)與運用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是革命的敵人。只有誠懇與永恒地為勞動群眾,全面消除剝削與壓迫,其他的任何形式獨裁道路都走不得,如此才能免于墮落。否則彼此以詐偽相尚,革命便失去誠心,人民痛苦亦將原封不動。這樣,以革命始必以反革命終,如此陳陳相因,實屬出爾反爾,此與過去朝代更迭何異?何必多此一舉!”

    高君宇在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一定感受到他所為之奮斗的理想和事業(yè)中有一些異樣的東西存在和纏繞著他的心靈,他甚至感覺到一些隱隱的不安和恐懼。今天,重讀這份彌足珍貴的文獻,我們在為這位先驅(qū)者洞穿歷史的深邃思想由衷折服的同時,更感到這是他對一個政黨高呼萬歲的時候,冷靜而清醒的忠告和重要的精神遺囑。

    毛澤東(1893—1976)和周恩來(1898—1976)作為高君宇同時代生人,當他們還是早期共產(chǎn)黨的著名活動家時,都對高君宇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們不能確切地考證毛澤東“五四”時期在沙灘紅樓北京大學圖書館作圖書管理員,是否認識高君宇并與之作過交談,不過,在中共一大之后,高君宇和號稱“小馬克思”的劉仁靜(1902—1987),在杭州美麗的西湖與28歲的毛澤東有過一次難得的相遇,相互交換了對國內(nèi)外形勢的分析和中國革命前途的看法。后來在延安,毛澤東用他濃重的湖南湘潭口音對斯諾談及中共建黨初期的一些情況,說到山西一個黨員“高崇武”的名字,從發(fā)音判斷,他指的就是高君宇,因為中共最早50余名黨員中,山西只有高君宇一人。一位高君宇的同代人王士行在給黨組織寫的一份材料中說:“高君宇對革命同志的認識多有預見,1922年他在太原與眾青年談及當時革命人物,就贊許毛澤東同志為了不起的人物?!?/p>

    周恩來是極重情義的一個人,直到他身染重病的晚年,仍未能忘記50年前在上海黃浦江畔和他互通戀愛情報的青年高君宇。那是1925年的1月,兩個年輕人在中共“四大”期間相識了,倆人歡談甚深。比高君宇小兩歲的周恩來剛從法國回來不久,他和鄧穎超有5年沒見過面;高君宇鐘情石評梅也近5年,愛情的謎底尚未揭曉。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自然的吸引和信任,臨別,周恩來交給高君宇一封信,請他在返回北京的途中,順便在天津下車,交給在立達學校任教的鄧穎超。這是一封有著特殊意義的信,高君宇就如同肩負著特殊使命的月下老人,做了周恩來和鄧穎超之間熱誠的“紅娘”?;蛟S得益于這次有緣相見,不到兩個月后,在北京參加國民會議促成會全國代表大會的鄧穎超,聽到高君宇突然病逝的噩耗,并參加了高君宇的追悼會。在追悼會上,鄧穎超沒有見到她極為想見的高君宇的情人石評梅,不過她看到了在追悼會會場正中懸掛著石評梅抄錄的高君宇自題像片的那首著名小詩。20世紀80年代,鄧穎超收到高君宇弟弟高全德的信,其中附有當年石評梅悼念高君宇寫的挽詞、挽聯(lián)的抄件。多年變故,原件已失,這些彌足珍貴的抄件,又一次讓她回到參加高君宇追悼會的歷史現(xiàn)場。

    熱誠“紅娘”的突然死去,在周恩來和鄧穎超的心中引起的悲痛不言而喻,引起的震驚更是非同一般,他們非常仰慕高、石的相愛,尤為同情他們沒有實現(xiàn)結(jié)婚愿望的不幸遭遇?;蛟S是熱誠的“紅娘”的死加深了周恩來和鄧穎超之間的思念,也加快了兩顆心的互相渴望,1925年8月8日,正是立秋時節(jié),在廣州的一家并不很有名氣的酒館,周恩來和鄧穎超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北京解放后,周恩來和鄧穎超同青年一代幾度到陶然亭憑吊高石合葬的碑墓,并向同行的人們講述高石的愛情和革命事跡。1956年,周恩來在審看北京城市規(guī)劃總圖時,特別留意陶然亭的高石之墓,他說:“革命和愛情沒有矛盾,留著它對青年人也有教育。”然而,狂掃一切的“文革”并沒有放過高君宇和石評梅,象征著革命加愛情的經(jīng)典的高石之墓,無可避免地遭到毀壞。還是周恩來,他委托鄧穎超出面把高石墓碑妥善保存,高君宇的遺骸進到八寶山革命公墓,在那種特別的骨灰盒上,刻著“中共黨員高君宇同志遺骨”的字樣。

    當鄧穎超為《石評梅作品集》題寫書名時,兩對四人已有三人長逝了,作為幸存者的她,對高石倆人的仰慕和同情并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而有絲毫的減損,言及當年戰(zhàn)友情緣,其殷切之情溢于言表,深摯而動人。在她的回憶中,高君宇,一個溫和沉著,內(nèi)心蘊藏著革命熱情,而從外貌看上去也較為成熟的青年,親切生動地浮出歷史的海面。

    尾聲

    石評梅說:英雄啊,取人間的血,濡染你刀上的花。1925年4月1日,高君宇的追悼會剛剛過了兩天,石評梅就在《京報》婦女周刊發(fā)表了一首題為《痛哭英雄》詩,署名“心珠”?!靶闹椤笔歉呔顚κu梅的愛稱,也是石評梅所有發(fā)表作品中惟一用過的一次,其中所包含的的紀念意義別具深情。她在詩中深切地呼喚一個逝去的靈魂:

    “我揚著你愛的紅旗,/站在高峰上招展的喚你!/我采了你愛的玫瑰,/放在你心上溫暖著救你!”“英雄呵,/歸不歸由你,/只愿告訴我你的魂兒在哪里!”

    斯人雖逝,精神長存。80多年過去了,在陶然亭公園,高君宇和他鐘情的女子“心珠”相依;在文瀛湖畔,蕩漾的波光似乎深情地訴說著他短暫而耀亮的一生;在巍巍的雙塔腳下,他和長眠在蒼松翠柏之中的無數(shù)先烈相伴;在故鄉(xiāng)峰嶺底村,他的英名世代相傳,銘記在厚重的土地里;在一個政黨艱苦卓絕的漫長奮斗史里,他是被時時回望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原點。由此,這個革命的先驅(qū),青年的楷模,多情而偉大的英雄,穿越浩瀚時空和滄桑歲月,獲得永恒的記憶。

    君宇不朽!

    附:

    高君宇生平大事記

    1896年10月22日,出生于山西省靜樂縣峰嶺底村(今屬太原市婁煩縣)。

    1913年1月,考入太原模范中學校,第二年7月,太原模范中學校正式命名為山西省立第一中學,高君宇被編入第七班。

    1914年冬,由家庭包辦和本縣神峪溝村農(nóng)民李存祥之女李寒心結(jié)婚。

    1916年7月,在父親陪同下赴北京考入北京大學,9月入校,被編入理預科甲部。

    1919年5月,參加領(lǐng)導五四愛國運動,帶領(lǐng)學生上街游行,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

    1920年3月,在李大釗的領(lǐng)導下發(fā)起組織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冬,加入北京的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11月,在北京大學被選為北京社會主義青年團書記。秋冬之際,在一次山西同鄉(xiāng)會上結(jié)識石評梅。

    1921年3月,任北京社會主義青年團執(zhí)行委員。5月,發(fā)起成立太原社會主義青年團。7月,中共“一大”在上海召開,高君宇是全國50余名黨員之一。

    1922年1月,參加在莫斯科召開的遠東大會。5月,在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一大上當選為團中央執(zhí)行委員。7月,在中共“二大”上當選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后任《向?qū)А分軋缶庉?,并發(fā)起成立民權(quán)運動大同盟。

    1923年10月,任中共中央教育宣傳委員會委員。

    1924年夏,回山西籌建共產(chǎn)黨組織。下半年南下廣州擔任孫中山先生秘書。年底陪同孫中山北上,協(xié)助進行國民會議促成會的籌備工作。12月起任中共中央北方局委員。

    1925年3月4日,積勞成疾,患急性盲腸炎,住入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3月6日0:25病逝,時年2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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