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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潛伏

    2007-04-29 00:00:00王保忠
    黃河 2007年2期

    居然來了個女人,且說晚上要借宿。

    是鄰居的親戚,從鎮(zhèn)子?xùn)|邊很遠(yuǎn)的一個村莊來的,二十五六歲的小媳婦。鄰居是個熱心人,在鎮(zhèn)上人緣很好,好得簡直沒的說。他們剛來這里時,院子里要搭個小房子,放些柴呀炭呀的,鄰居就過來幫忙,把家里能用的木料都扛來了,還幫著找木匠,幫著找泥瓦匠,幫著和泥,幫著搭頂子,就好像是給自家干活。這樣的人,鎮(zhèn)上能找?guī)讉€?他是根本沒法拒絕的,也沒想過去拒絕。不就是來住一宿嗎?就是住上一年兩年的,又有什么呢?

    他來這里也有些年頭了,口音磨練得跟鎮(zhèn)上的人差不了多少了。不細(xì)聽,不細(xì)看,簡直以為他就是這小鎮(zhèn)長大的。來這里多少年了?他是有些記不起來了。來的時候還是個小伙子,鎮(zhèn)里的人都說他長得英氣,濃眉大眼,膀闊腰圓,極像是扛過槍桿的。他也沒去跟他們理論,有些事不能太認(rèn)真,太計(jì)較,越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說,越會把事情搞個一塌糊涂。他是長得帥氣,個子又高,挺拔得像這鎮(zhèn)子周圍的白楊樹呢。如果不是他帶來了一個女人,在這鎮(zhèn)上找個對象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鎮(zhèn)上的姑娘那是好得沒的說,皮膚是白里透紅的,牙齒是雪白的,腰肢是充滿彈性的,讓人怎么都看不夠。鄰居曾經(jīng)跟他開玩笑,你的女人怎么像個男的。他臉色倏地暗了,良久沒有泛上話來。鄰居趕緊解釋,我不是有意的,你的女人好著呢,不比我們鎮(zhèn)上的差。女人嘛,會燒飯能料理家務(wù)就行,就是長得跟畫兒似的,又貼不在墻上。他笑了笑,說沒什么,這真的沒什么。

    他知道他的女人身段模樣是不很秀氣,可他卻不想聽別人這么說。鎮(zhèn)上的人背著他也嘀咕,說他的女人粗聲大嗓的,沒奶子,沒屁股。他們也太下流了,怎么只看這一點(diǎn)呢?她的能干他們怎么看不到?他在鎮(zhèn)上的一個廠子作工,她幾乎把家里的活兒都包下了,還喂了頭豬。他不在時,她就扒在豬圈墻上,看著那頭豬吃食,看著它睡覺。就連鄰居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的能干,說你的女人真的很行啊,里里外外一把手。我的女人就不行了,病懨懨的,什么都干不了。他不知該說什么,他心里其實(shí)很喜歡鄰居的女人,當(dāng)然他不能說。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說的,只有那些傻瓜、瘋子才口無遮攔呢。像鎮(zhèn)上的劉三婆,一個瘋女人,想男人想瘋了,逢人便說俺男人夜里親俺了,俺男人親俺了。這叫什么呢?鄰居的女人沒出嫁時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姑娘,她的出眾,人們是這么說的,說小偷進(jìn)了她家,本來想偷一些東西,結(jié)果呢,在柜子里翻出了她的幾張照片,就把照片帶走了,反而忘了拿東西。他覺得鄰居的女人生了孩子還是很好看,他常常偷偷地看,有次竟然看呆了,沒注意到她的目光迎上來。女人撲哧一聲笑了,他知道她笑什么,臉一下子漲紅了。

    晚上要來他家借宿的便是鄰居的小姨子。

    鄰居的住房確實(shí)很緊張。兩間正房,一間堆放雜物,一間住人,小姨子來了當(dāng)然不能和他兩口子住。鄰居就來了,說話很客氣,慢言細(xì)語的,雖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卻還是很不好意思。鄰居是這么說的,老艾,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他是姓艾,叫艾國家,這名字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鎮(zhèn)上的人說,這名字好記,叫起來也上口。艾國家,艾國家,多好的名字。他問,什么事???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鄰居說,是這么個事,她妹子來了,你也知道我那屋子憋屈,住不下的。他就明白過來了,說那就來我這里吧,不就是一晚上嗎?好說好說,還商量什么,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鄰居對他的爽快顯然很滿意,很感激,說了一些感謝的話,走了。

    鄰居走后,他笑著對五枝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人,拐彎抹角說了半天,不就是借個宿嗎?客套什么呢。五枝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五枝是他的女人,官名叫趙五枝。

    他說,讓鄰居的小姨子和你睡,我到西屋去。

    五枝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那好,跟她睡就跟她睡。這時候,他們還誰都沒意識到什么,都以為她只是來借宿,這有什么呢?五枝開始忙乎了,她打開那個大柜子,因?yàn)楹镁脹]翻騰了,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五枝皺了皺眉頭,探下身,取出一床棉被,這還是他們剛來鎮(zhèn)上定居時買下的,也是準(zhǔn)備有客人來用的。她把被子抱出來,晾到了天井里掛著的一截鐵絲繩上。是那種花被子,上面繡著幾只孔雀,翅膀張得很開,雖是多年沒晾出來,色澤還是那么艷麗,似乎是剛剛?cè)具^的。

    這時候是下午,五枝站在天井里,半邊臉籠在陰影里,半邊臉朝著太陽,嘴角掛著的笑很明亮。她盯著那張被子,伸手摸了摸,知道那潮濕的棉絮會慢慢慢慢吸進(jìn)陽光,然后鼓脹起來,充實(shí)起來。到夜里,它將暖暖地蓋在那個陌生女人身上,感受到她和艾國家的熱情。她不知道那個女人什么樣子,如果像鄰居的女人一樣,就該是個好看的女人了。這么想著,她心忽然跳了一下,臉也不自覺地紅了。艾國家好像也很興奮,話是特別地多,真有點(diǎn)像剛剛下了蛋的母雞。她忽然記起了什么,跑到了雞窩那邊,卻沒有看到臥蛋的雞。她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半天,將一只雞逼進(jìn)墻角,一把抱起,在屁股門上摸了摸,感覺沒有下蛋的可能,又把它放開了。做這一切,她顯得很熟練,這么多年了,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個習(xí)慣??墒撬恢罏槭裁匆译u蛋,那個女人又不來吃飯,只是來借宿,你這是急什么?想是這么想,心里卻還是很急,不知做什么才好。

    這他都看出來了,畢竟這么多年,家里沒留過人。他們還沒有孩子,家里要有個孩子多好啊,活蹦亂跳的,哭也好,笑也好,這家就多了幾分生氣??墒前。麄儧]有孩子,這鎮(zhèn)子,這街巷里的石頭都知道他們沒有孩子。他當(dāng)然想有啊,看到鄰居家的孩子,他和五枝都搶著抱,想給孩子買點(diǎn)東西,想領(lǐng)著玩一玩,還想把那孩子接過來住一宿??舌従拥呐藳]讓,說這孩子太淘氣了,你家多干凈呀,還是別去了。他和五枝都有點(diǎn)失望,搖搖頭,再搖搖頭。

    天還沒黑,他們就早早吃了飯,收拾完了,立在院子里等著鄰居的小姨子進(jìn)門。

    怎么還不來呢,他說。

    可能還沒吃飯吧,五枝笑了笑。

    一頓飯能吃多久?

    可能是要改善伙食吧。

    天色在他們的等待中漸漸黑了下來。

    五枝終于出了聲,要不我去看看?

    你急什么急?過會兒人家自然會來的。他搖了搖頭。

    說是這么說,他早坐不住了,好像這是一件天大的事。似乎是那個女人不來,他們就會很沒面子,在這鎮(zhèn)子里就呆不下去了。但好像又不是這樣,心里有幾分渴盼,幾分激動,不只是心里惦著這件事,身體也惦著這件事,手不知做什么,臉也不知該是個怎樣的表情。只是天黑了,院子里也沒燈,他們看不到對方的樣子,要不然,他們會很尷尬的。

    他們等啊等,還聽不到門響。

    五枝等不及了。五枝說,我還是過去看看吧。他搖搖頭,看什么看,這不等于說我們太小氣了嗎?五枝說,去看看也顯得熱情啊。他又搖了搖頭,忽然說,要不這樣,你給我搭個架子,我爬墻頭上聽聽?五枝說,你那么重,我怎么架得起。他笑了笑,心說我是你男人,你不聽我的聽誰的?但他也沒去認(rèn)真,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他也真的寵著她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完全可以不做。這么多年來,他真的很寵著她啊。他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做活,鎮(zhèn)上的人都覺得他們很恩愛。他是該好好對待她的,誰讓他是丈夫呢。鎮(zhèn)長還把他們樹為“好夫妻”,讓鎮(zhèn)上的夫婦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還熱熱鬧鬧開了個會,給他們戴了大紅花,散了會他盯著五枝看了半天,忽然笑起來,五枝也笑,兩個人笑得眼里都流出了淚。他說,我們是模范,是模范啊。五枝說,鎮(zhèn)長說我們是模范,就是模范。

    后來他從西墻角的雞窩頂爬上了墻頭,他看到鄰居家的燈亮著,鄰居一家在里面說著話,也許是誰說了一句笑話,幾個人都在笑。鄰居笑了,鄰居的女人笑了,有一個女人不認(rèn)識,準(zhǔn)是鄰居的小姨子吧。望著燈光下的幾個人,他臉上也泛起了笑,眼里甚至有了淚水。他扭過頭來去看五枝,發(fā)現(xiàn)五枝不知什么時候也上來了,就立在他身邊,眼睛也濕濕的。他忽然伸出手來,抓了一下五枝的手,五枝怔了一怔,也抓了一下他的手。他忽然想抱一抱五枝,然而沒有,只是在心里抱了一下。他們就那樣看著鄰居一家人樂呵呵的樣子,像是看著一幅畫。

    后來,他們看到鄰居一家人出來了。他們匆匆地從雞窩頂上下來了。他們都回了屋子,沒事人似的忙乎著,然而卻不知做什么,找不到可做的。這時候鄰居進(jìn)來了,然后是鄰居的女人,再然后是鄰居的小姨子。

    他沒去看那個陌生的女人,顯得很平淡地說,吃過了?

    鄰居說,吃過了吃過了。

    鄰居的女人說,你們也吃過了吧?

    他說,吃過了。

    五枝也說,吃過了。

    鄰居的女人笑笑,拉過那個女人,說,這就是我妹子。

    他這才去看那個女人,只看了一眼,目光就移去了。這個女人跟她的姐姐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卻更年輕更有活力,似乎是身上的每一處都長了鉤子,一不小心就會把他的魂兒勾去。他由不得想起了老家的樹葉。樹葉和他青梅竹馬,一塊兒玩大的。樹葉生得好看,好像比鄰居的小姨子還好看,樹葉好看在哪里呢?他說不出,好看的女人哪里都好看,眉是眉,眼是眼,胳膊是胳膊腿是腿,沒有一處看著不讓人舒服的。如果不是后來離開了村莊,不是讓老頭子看上了,他和樹葉早結(jié)婚了,早有了孩子。來到這個小鎮(zhèn),他想過好多次,他和樹葉如果有了孩子,那孩子會是什么樣子呢?可是,他想了好久也想不清楚。

    這時候五枝說話了,哎喲,大妹子生得好看啊。

    鄰居的小姨子臉紅了一下,這就讓她顯得更好看,更嫵媚。他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她一眼,卻像作了賊似的又倏地把目光移去了。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鄰居兩口子就走了。

    他知道自己該回避了,該讓五枝安頓她睡覺了??伤麉s覺得自己一雙腿有點(diǎn)發(fā)軟,挪不開的樣子。他忽然有點(diǎn)嫉恨五枝了,憑什么你要和鄰居的小姨子睡一起?然而這想法他是萬萬不敢暴露出來的。還是讓五枝安頓這個女人吧,她是他的女人,一切原本該由她安頓的。然而,雖是這樣想,他心里卻仍悵悵的,好像失去了什么。然而他不能不離開了。他對鄰居的小姨子笑了笑,又對五枝說了句什么,這就出了門。等他出了門,五枝就把門關(guān)上了,砰的一聲,很響很響的。他知道五枝把門關(guān)得這么響是做給鄰居的小姨子聽的。然而,明明知道是這樣,他還是很生氣,心里堵得慌呢。

    這個臭娘們兒,就不怕把門摔壞嗎?他心里罵了一句。

    他進(jìn)了西屋,也沒拉燈,在黑暗里久久地立著,像一只可憐的燈豎子。他摸出一支煙點(diǎn)了,狠狠地吸,吸了幾口,覺得嗓子有點(diǎn)癢,想咳,又怕驚動了東屋的人,就憋住沒咳。吸完一支,他又摸出了一支,點(diǎn)著了,卻又把那點(diǎn)火星掐滅了。他不知該做些什么了,像籠子里的困獸,在黑暗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他不知五枝這會兒在做什么,她們睡下沒有?睡下了,她們又該是個什么樣子,五枝會挨著鄰居的小姨子嗎?他不敢往下想了,心里罵了自己一句,你這都胡想些什么呀,兩個女人睡覺,你操的什么心?可是他對五枝又很不放心,擔(dān)心她會做出些什么來。五枝會做出些什么來呢?

    他覺得該提醒五枝一下了。

    他走向西屋的門邊,清了清嗓子,對屋里說,五枝,你過來一下。

    過了很久,五枝才磨磨蹭蹭出來了,像是怕他看到屋里的人,出來時順便把門也帶上了。看那樣屋子里熄了燈,沒有光亮跟出來。

    五枝打了個哈欠,懶懶地問,喊我有事?

    他心里一下來了火,卻又不好發(fā)作出來,心說還裝呢,睡得著嗎你?他抓了五枝的手,把她拉到西屋,然后把門也關(guān)了。他開了燈,盯著五枝看,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見五枝還穿著外衣,他臉上的凝重這才略略松馳了,緩和了??伤€是覺得有點(diǎn)不對勁,五枝的衣扣松開了兩顆,這使她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曖昧。他心里的火又騰地升起來了,可是他什么也沒說。他只是伸出手來,幫她把扣子又扣好了。他認(rèn)為這是對五枝的最好的警告。

    五枝懶懶地說,都要睡覺了,你這是干么?

    他忍不住罵了一句,你是我的女人,不能亂想,懂嗎?

    你這么兇,我想什么了?五枝說。

    他嘴一咧,想什么你心里知道,這么吧,你和我在這屋睡。

    你讓她怎么看?說好了我和她做伴的。五枝眼睛睜得多大。

    我知道你守不住了。

    我怎么守不住了,你說呀,守不住什么了?

    五枝顯得很委屈。

    好像是自從鄰居說了那個女人要住進(jìn)來,五枝就顯得不那么溫順了,不是昨天那個五枝了。他覺得五枝的嗓門大了,做事也不怎么忸捏了,這怎么能行呢。他有點(diǎn)后悔讓鄰居的小姨子來借宿了。從她邁進(jìn)這個門的那刻起,這個家好像就亂了套,五枝不像個婆娘,他也不像個丈夫了。

    你別忘了你是誰。他說。

    我是誰?我不是你的女人嗎?五枝的嗓門拔高了。

    他不能不軟下來,你小點(diǎn)聲,你怕她聽不到嗎?

    五枝不依不饒地說,是你兇嘛。

    去吧去吧。他堵住了她的嘴。

    五枝瞪了他一眼,倔倔地去了。五枝進(jìn)了東屋,又把門關(guān)上了,好像還把插棍閂上了,很響的一聲。他覺得那一響好像拍在了他心上,拍得很疼,他身體忍不住晃了晃,站不大穩(wěn)的樣子。五枝是進(jìn)去了,他卻不愿回去,但樣子總得做做,他咳了一聲,腳步很響地回了西屋。他當(dāng)然曉得這是虛張聲勢,掩人耳目,一會兒他還會出來的??墒牵植辉刚娴某鰜?。他為什么要出來呢?一個人就不能睡嗎?一個人就睡不著嗎?

    他立在黑暗里,他們的生活卻過電影似的在他眼前亮了起來,像是一簇簇火苗,灼疼了他的記憶。他真有點(diǎn)恨老頭子了,為什么要讓他娶五枝?他早說過自己有對象了,她叫樹葉,叫樹葉。老頭子卻黑著臉說,那也不行,跟了我就得聽我的。他不敢再吭聲了,他是很害怕老頭子的,他知道即便不聽他的話,也娶不上樹葉了。老頭子當(dāng)然不是他爹,他爹老實(shí)巴交的,哪有這么兇呢。后來他帶著五枝出來了。五枝其實(shí)不叫五枝,五枝成了他的女人,才叫五枝的。五枝也是跟著老頭子出來的。他真的很不愿意,這讓樹葉知道了,不定怎么傷心,怎么哭呢。樹葉哭泣時聲音細(xì)細(xì)的,肩頭一聳一聳的,胸脯一起一伏的,真像是經(jīng)了雨的樹葉。記得有一次樹葉被他弄疼了,就這么哭。樹葉說,壞蛋,你不能輕點(diǎn)嘛。那是他們的第一次,他不想弄疼她,他很聽話地說疼就下一次吧。他以為還會有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要輕點(diǎn),再輕點(diǎn),決不弄疼她。可沒多久他就離開了村莊。再沒有下一次了。

    那么五枝呢?五枝有過第一次嗎?如果沒有,那真叫遺憾啊。他只知道他和五枝不可能了。五枝是他的女人,可他知道五枝不會給他生孩子。他抱過五枝,摸過五枝,好像也吻過,可是他知道五枝不會像樹葉喊疼的。他也想過讓五枝疼,但終于沒有。五枝也抱過他,撫摸過他,吻過他,五枝也沒想過他會讓她疼。在寒冷的冬夜,外面飄著雪,屋里的火爐熄了,他們緊緊地?fù)肀н^,相擁著沉入了睡鄉(xiāng)?;蛘呤怯龅搅耸裁措y事,有時是他遇上了,有時是五枝遇上了,他們也會緊緊地?fù)肀В舜苏f些寬慰的話,撫摸著,這日子好像也溫暖了。過得久了,他們彼此好像越來越分不開了,他疼五枝,五枝也疼他,真的是分不開了。他想,老頭子見了五枝,這下該滿意了。老頭子對五枝說過,你得聽艾國家的,他是你的男人,你應(yīng)該知道怎么做女人。五枝越來越知道怎么做女人了,老頭子卻像一滴水一樣消失了,蒸發(fā)了。老頭子一開始還捎個信,問問他們過得怎么樣,適應(yīng)嗎,生活有困難嗎?,F(xiàn)在卻沒了音訊,任他們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他和五枝都罵過老頭子,他讓他們結(jié)了婚,讓他們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卻把他們丟下不管了。有什么辦法呢,他們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他想過離開這個小鎮(zhèn),五枝也想過,然而終于沒有,好像是習(xí)慣了這種生活,習(xí)慣了這個小鎮(zhèn),習(xí)慣了這樣的廝守。就像鎮(zhèn)上老磨坊里的磨盤和碾子,誰都離不開誰了。

    他對五枝說,下輩子,我還娶你。

    五枝說,下輩子我還嫁給你。

    然而,鄰居的小姨子卻來借宿了,因?yàn)樗牡絹?,五枝一下子像變了個人,變得魂不守舍了。甚至是有點(diǎn)急不可耐,只想跟著那個女人,只想守著那個女人,只想伴著那個女人。他真是有些想不通了,他們不是好好的嗎?他們不是誰也離不開誰嗎?可現(xiàn)在,他卻拉不回五枝了。她硬是把他拋下了,砰地一聲就把門關(guān)了。他呢,他不是忽然也變得怪聲怪氣的嗎?他不是也想著鄰居的小姨子嗎?

    他為什么要讓她們睡在一起?

    五枝這會兒在干什么?

    他想自己真是糊涂,真是個糊涂蟲啊,怎么做了這樣的傻事。他在這屋子里呆不住了,他出了門,想想又退了回來,脫了鞋,這才又出來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東屋門前,像一只貓。

    里面好像沒一點(diǎn)動靜。

    怎么會這樣呢?他有點(diǎn)不相信。他不相信五枝會老老實(shí)實(shí)地睡在那個女人身邊。五枝睡在那個女人身邊了嗎?

    站得久了,潮濕的地氣從腳底升起來,慢慢慢慢地順著腿梁爬上來,他覺得肚子有點(diǎn)不舒服了,想放個屁,卻終于忍住了。他還想打個噴嚏,想想不能打,一伸手捂住了嘴。他覺得該去穿鞋了,要不然是站不久的,可或許是站得久了,困了,身體一搖晃,腿一哆嗦,就把什么碰翻了,可能是一只凳子,也可能是一只水桶。這就爆出一聲響來,石破天驚地。

    五枝出了聲,誰?

    他不知該怎么說了,他想說,貓。

    他捏著鼻子學(xué)了一聲貓叫。

    他聽得五枝嘟噥說,饞貓,該死的饞貓,都大半夜了,怎么還不安穩(wěn)?

    其實(shí)家里根本沒養(yǎng)貓,五枝一定曉得他在偷聽了??磥砦逯€沒睡,那個女人呢?她怎么沒聲音?

    五枝又出了聲,還在吧,回你的窩去。

    他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賤。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了。他知道不回去,五枝會出來的。五枝出來了就會跟他發(fā)火。五枝今天火氣好像特別地大。他有點(diǎn)害怕了。看來五枝平時的溫順都是裝出來的,或者是掩藏起來了,這個女人好像把五枝的火氣都勾起來了。他原本就該意識到這一點(diǎn),可多年的小鎮(zhèn)生活卻讓他忽略了這一點(diǎn)。想到這里,他忽然想哭,他不知這該怨誰。

    你真是個蠢驢,他罵自己。

    像是在跟五枝慪氣,他狠狠地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這床還是他們剛來時,從鎮(zhèn)上的舊家具市場買的,很笨重,也很結(jié)實(shí),兩個人睡在一起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響。后來他們覺得不時興了,又換了張新的,舊的就放在西屋了。他們的親戚都在很遠(yuǎn)的老家,早沒了聯(lián)系,也就從沒有來鎮(zhèn)上走動過。也許都以為他們在戰(zhàn)亂中死了。戰(zhàn)爭像猛獸的嘴,不知吞掉了多少人,他們能幸免嗎?沒有親戚走動,這床就閑置下來,閑了多少年他記不大清了?,F(xiàn)在,他躺在上面,忽然覺得這床是異常地闊大,他一個人根本用不了。當(dāng)初為什么要把這么大的床抬回家呢,真是可笑。他們又沒有孩子,要這么大的床有什么用呢。

    他努力強(qiáng)迫自己睡覺。他想五枝你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去吧,看你能折騰出個什么樣來。然而想是這么想,卻還是怎么也睡不著,他躺在床上,心思卻飄到東屋去了。五枝啊五枝,你千萬別折騰出什么來,你別忘了你是誰。是啊,五枝是誰?你自己又是誰呢?你們?yōu)槭裁匆竭@個鎮(zhèn)上來?這個問題忽然就冒出來了,把他嚇了一跳。好多年了,他們早忘了自己是誰了,忘了來這鎮(zhèn)上干什么了。只知道他們是這鎮(zhèn)上安安穩(wěn)穩(wěn)的一對夫妻,有個幸福的家,要不鎮(zhèn)長能把他們樹為模范夫妻?

    越是睡不著,腦子里越是生出許多想法,雜草似的瘋長。他裹在厚厚的黑暗里,眼前卻亮亮的。他看到了魚一樣光滑的女人的身體,閃著鱗光的女人的身體。他想到了樹葉,黑暗里的樹葉就是一條光滑的大魚,在他懷里扭動著。他還想到了鄰居的女人,鄰居的女人好像對他很有意思,那雙眼睛看著他時總是霧蒙蒙的,霧的后面是什么呢?他說不清。那是鄰居的女人啊,他不能做出對不起鄰居的事,也不能做出對不起五枝的事。他在黑暗里想過她幾天后就不想了。人有時就得克制自己,該壓抑的想法就得壓抑,不該想的就不要去想,硬要想,硬要去做什么,那就會壞事的。

    可現(xiàn)在鄰居的小姨子來了。

    她為什么要來呢?

    五枝這會兒在干什么?他真是不放心。

    他又爬起來,光著腳走了出來,站到了東屋門前。屋子里仍靜悄悄的,似乎能聽到那個女人均勻的呼吸聲。五枝呢,他知道五枝很能睡的,有時候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他為此沒少笑話五枝,說她上輩子可能是頭豬。五枝也笑話他,說他上輩子也是頭豬,呼嚕打得山響。五枝說,你打呼嚕時,我真恨不得往你嘴里填些驢糞蛋,看你還打不打了。說著這些,他們就會笑,笑聲像一道炊煙升起來,溫暖著他們的日子。

    屋子里卻沒有動靜。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覺得五枝可能真的睡著了,一顆心這才跌回了肚子。

    他于是回到西屋,上了床開始睡覺,他覺得困得厲害,不好好睡一覺明天就沒法去廠里上班。后來呢,他好像睡著了,他不知自己打呼嚕沒有。再后來呢,他好像飄進(jìn)了東屋,不知怎么地就上了床,緊挨著鄰居的小姨子睡了。他的手慢慢慢慢摸了過去,他觸到了一條光滑的大魚,魚卻忽然叫出聲來。魚的叫聲很響,很尖,好像把他的手劃破了。他猛地彈起來,摸了摸,身邊什么都沒有。但那聲音卻是真實(shí)的,尖利地從東屋飄出來。他驀地意識到了什么,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會出什么事呢?五枝不是睡了嗎?怎么會出事呢?

    等他匆匆出了西屋,鄰居的小姨子早已驚恐不安地奔向院子。這時候,院子的上空已經(jīng)發(fā)白發(fā)亮了。他看到那個女人衣服穿得非常潦草,好像被什么絆了一下,她忽然跌倒了。他跑過去,想把她扶起來,那個女人又哇地叫出聲來,一伸手捂住了臉。

    離我遠(yuǎn)點(diǎn),遠(yuǎn)點(diǎn)。鄰居的小姨子說。

    你究竟怎么了?

    你老婆她不要臉,她怎么會是個……男的呢?那個女人哭泣著說。

    不,不可能的,她對你怎么了?

    流氓,你老婆是個流氓。

    他又要問什么,五枝出來了。他看到五枝面如土色,腳上沒穿鞋,衣服的扣子好像也系錯了扣眼,顯得驢頭不對馬嘴……

    女人又叫了一聲,爬起來就跑。

    他知道壞事了,也沒去追,直直地盯著五枝。

    我實(shí)在忍不住了,她,她太好了。五枝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他照著五枝的臉狠狠地抽了一下,你做下好事了,我們完了。

    太陽升到中天時,他們剛剛趕到離鎮(zhèn)子20里遠(yuǎn)的一個小渡口,幾輛摩托就追來了,跳下七八個穿白褂子藍(lán)褲子的警察。他嘆了口氣,望著渡口上的標(biāo)語牌發(fā)呆,上面是幾個艷紅的大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他知道他們漫長的潛伏歲月就要結(jié)束了。他搞不清這究竟怎么回事,真像一個夢啊。他聽得五枝說,對不起,都是我闖的禍,下輩子讓我轉(zhuǎn)個女的吧,好好服侍你。他笑了笑,恍惚看到了那時候的五枝,一個英武的小伙子走在特務(wù)營的操場上,肩章反射著1948年秋天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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