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門環(huán)擊打在老舊的木門上,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音。這聲音理直氣壯敲打著馬獎的耳鼓,在寧靜的夜里播散到遙遠(yuǎn)。馬獎瞇縫著眼睛,看到石膏做的頂棚,抖落下一團(tuán)團(tuán)浮塵,這些浮塵飄飄搖搖地降落下來,雪片一樣落在凌亂的床上和他有點蓬亂的頭發(fā)上。
剛坐到被窩里的馬獎,聽到這樣的敲門聲,覺得一股寒意從心里猛躥出來,渾身上下不自在。胳膊上的汗毛也都警惕地挺直了身子,燈光下,像豎起的一桿桿旗幟。馬獎好多年都沒有聽到這樣的敲門聲,這敲門聲很容易讓他一腳跌進(jìn)不愉快的年月里。馬獎拉了拉肩頭上披掛的衣服,慢吞吞地扭過頭去。霧水一樣朦朧的節(jié)能燈下,老婆黃素珍睡得正香。她哧啦哧啦的鼾聲,風(fēng)箱一樣響亮。黃素珍微咧著唇,一條明亮的口水沿著闊大的嘴角向下蜿蜒,濡濕了一大片枕頭。黃素珍睡覺永遠(yuǎn)都回蕩著這樣嘹亮的哧啦聲,就是天塌地陷也和她沒有半點關(guān)系。馬獎曾在無數(shù)個夜里,忍受不了她發(fā)出的這種哧啦聲,逃到另一個屋子里獨自入眠。馬獎對黃素珍永遠(yuǎn)都產(chǎn)生不了過多的激情,那個年月里,他能娶到這樣的女人就很不錯了,哪里還有權(quán)利挑挑揀揀。馬獎不情愿地拉上褲子,趿拉著拖鞋去開門。這時他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起來,他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胸膛,對自己說:跳個屁,現(xiàn)在的年月又不是過去的年月了,誰怕誰呀!
馬獎的聲音里就多了不耐煩,他不高興地問:“誰?”
門外的人說:“我?!?/p>
馬獎明知故問:“你是誰?”
門外的人說:“有福?!?/p>
是他的親家胡有福。多少年來,胡有福很少上馬獎的家門,就是女兒馬紅和他兒子胡小強(qiáng)訂婚結(jié)婚這樣的大事,他也沒有來,都是媒人在中間往來穿梭。馬獎知道胡有福是從骨子里瞧不起他馬獎一家,要不是當(dāng)初胡小強(qiáng)先斬后奏,把馬紅的肚子搞大,胡有福是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的。
隔著一扇老舊的木門,馬獎聞到了胡有福嘴里吐出的香煙。胡有福沒有進(jìn)來,他嘴里吐出的香煙已經(jīng)先他從門的隙縫里進(jìn)來了。這煙在馬獎家黑咕隆咚的門洞里自由自在地舒展著身子,散漫地云游著,毫不客氣地侵占了每一個角落,和胡有福一樣顯擺出一副橫行霸道的模樣。
馬獎在喉嚨里嘟囔了一聲:“啥事?”
胡有福說:“聽說你要當(dāng)書記了,我來慶賀慶賀?!?/p>
接著又說:“還沒有當(dāng)書記,架子就先擺出來了?!?/p>
胡有福說這話時,口氣里就多了不滿。
馬獎沒有拉門洞的電燈。他飛快地猜測著胡有福找他有什么事?他肯定胡有福絕不是來慶賀慶賀的。馬獎心里盤桓著,手里的門閂就拉了開來。
胡有福側(cè)身進(jìn)來,看到門口的馬獎不動,就不好意思往里走。他站在黑暗的門洞,嘿一聲笑了。這故作出來的干笑算是給馬獎打了聲招呼。馬獎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氣息帶著煙的苦澀味,擦著他的半張臉飛過,癢簌簌地讓他難受。
聽到胡有福這樣的笑,馬獎預(yù)感到來者不善。他已經(jīng)感到了胡有福身上不友好的氣息。
馬獎?wù)f:“有事嗎?”
胡有福猛吸一口煙。馬獎看到那點紅紅的煙頭燦亮地閃了一下,又暗淡下去。那點紅映著胡有福始終沒有舒展的眉頭。
胡有福說:“也沒有啥要緊事,你知道咱村半年都沒有黨支部書記了,自從我讓上面免了職,村里的事都撂了套,為了工作,鎮(zhèn)里準(zhǔn)備在村里的黨員中重新選出一個書記。今天鎮(zhèn)里的政工副書記夏雨來了,夏書記走訪了好幾個黨員群眾,他們都說你上去最合適?!?/p>
馬獎還是揣摩不到胡有福的意圖,卻嗅聞到了胡有福話里酸溜溜的味道。
馬獎?wù)f:“如果黨員們選上我,說明他們瞧得起我,我也只有好好干,絕不貪污村里一分錢。”
馬獎最后一句話正中胡有福的要害。胡有福正是貪污了村里的錢才讓上面免了職。胡有福貪污了村里十幾萬,剛開始上面說是“貪污”,最后變成“挪用”。村里人在背后議論,這十幾萬元,胡有福沒有全部貪污,是和上面人私分了,有人在上面給他活動哩。鎮(zhèn)里免去胡有福的“書記”,也算是給盟橋村群眾一個交待。馬獎知道自己這句話說重了,黑暗中他聽到胡有福的喘息聲,一聲比一聲厲害,胡有福又極力控制著自己的喘息,就控制出一串接一串咔咔的咳嗽。
胡有福說:“馬獎,現(xiàn)在村里的干部難當(dāng)呀,比當(dāng)孫子還難當(dāng),特別是這破書記,上面看不順眼了,動不動就免職,免職比脫褲子還容易。村里的黨支部書記不比村主任,村主任是村民大家選的,上面沒有權(quán)利免職。你沒有當(dāng)過書記覺得新鮮,等你當(dāng)了就有你好受的。你在風(fēng)陵渡收蘆筍一天好幾百元的進(jìn)項,當(dāng)這個破書記干啥哩?現(xiàn)在退出還來得及?!?/p>
馬獎終于看到胡有福隱藏的狐貍尾巴。
馬獎?wù)f:“我還年輕,比你小好幾歲哩,選上了我,我就給大家服務(wù)服務(wù)也沒啥,我女兒馬紅出嫁了,兒子馬良上了高中,家里的錢賺多少是個夠,人常說,窮沒根,富沒梢嘛?!?/p>
胡有福沒有了話,只有嘴上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滅閃耀。
許久,胡有福說:“我求你了,還是別當(dāng)這個書記,我當(dāng)了好多年書記,最后落個讓上面免職的下場。馬獎,你還是退出來吧,不是我胡有福愛當(dāng)這破書記,是我丟不起這人。我當(dāng)了十幾年的書記,現(xiàn)在啥也沒有落下,這么多年我才感到,我們這些村干部就和露水一樣,風(fēng)一吹啥也沒了,不像人家機(jī)關(guān)里的國家干部,有級別、有職務(wù)、有退休金,只要上去了,就很難下來。聽我的話,你還是退出來,看在咱們多年親家的份上,我求你了,干上一年半載,我自動退下來,這樣也給我個臺階下,比起這個免職的下場好多了。”
胡有福一字一句說得很誠懇。馬獎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誠懇的胡有福,在這誠懇的胡有福面前,馬獎心想:原來胡有福是讓自己不要當(dāng)這個書記,他來當(dāng),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這么多年馬獎對村“干部”始終有一種期望,自從看到大哥掛在盟橋上的那一刻,他就期望當(dāng)一個村干部,凌駕在全村人之上,讓全村人都看得起自己,看得起他們馬家,讓全村人都知道他們馬家再也不是四處碰壁的馬家。這么多年來他和睦鄰里,誰家有了困難他馬獎總是第一個先到,最后一個走。他老實本分,他夾著尾巴做人,從不在人前張揚顯擺。他知道要當(dāng)干部就要入黨。胡有福站在入黨的大門口,輕易不讓任何人入黨,能入黨的都是他的親戚和胡氏家族里的人。為了入黨,馬獎不惜把女兒馬紅嫁給了胡有福的兒子,胡有福這才把“入黨”當(dāng)成一份禮金給了他。這一切都是為了當(dāng)一位村干部。現(xiàn)在天賜良機(jī),他馬獎怎么會輕易放手呢?
馬獎?wù)驹诤懈C媲埃床磺搴懈5拿婵?,不知道胡有福是怎樣一副可憐相。
胡有福見馬獎不說話,以為他心動了,就接著說:“親家,你放棄,我會給你補(bǔ)償?shù)?,你說個數(shù),不管多少我都答應(yīng)你?!?/p>
馬獎聽了,像挨了一耳光,臉火辣辣地?zé)?。在胡有福的眼里,他馬獎成什么人了?
馬獎氣乎乎地說:“胡有福,我不稀罕你的錢,我要你的錢做啥?”胡有福說:“我真不明白,你不要錢,那你要啥?”
馬獎?wù)f:“我要人格!”
黑暗中,胡有福沉默了。人格,這兩個字狠狠地敲打著他,讓他許久喘不過氣來。他在心里反復(fù)玩味著這兩個字,玩味出一股苦澀澀的味道。
馬獎是在下午才知道自己要當(dāng)盟橋村書記這個消息。那時,他還在河西的風(fēng)陵渡收蘆筍。河西風(fēng)陵渡的蘆筍要比河?xùn)|蘆筍質(zhì)量好,白嫩筆直,個個都和大姑娘的手指似的,拉到蘆筍廠能賣上好價錢。整個下午,馬獎忙著收蘆筍,手機(jī)也顧不上接。他奇怪,這個下午的手機(jī)咋就和患了癲瘋病一樣在褲帶上顫抖個不停。他想一定是黃素珍,黃素珍在家里除了打麻將,屁大的事都要向他請示匯報。
風(fēng)陵渡和盟橋村只有一河之隔,卻隔出了兩個不同的天地,手機(jī)是長途加漫游,他不止一次地警告黃素珍少來電話,來一個電話三個燒餅就沒有了,黃素珍還是照來不誤。
他不耐煩地從腰里的皮套里掏出手機(jī),手機(jī)卻老實了。上面顯示著二哥家的電話號碼,整整10個未接來電,它們一絲不茍地排列著,和二哥那張蒼黑的老臉一樣威嚴(yán)。馬獎悔不該沒有接電話。二哥很少打電話,他曾經(jīng)看到二哥打電話時那副怯生生的樣子,就像是在觸摸老虎的屁股。馬獎預(yù)感到二哥一定有急事找他,也許又是侄子馬幻想出事了。馬幻想高中畢業(yè)后,在縣城里開網(wǎng)吧、搞公司,進(jìn)拘留所公安局就和走自家的菜園門一樣隨便。
馬獎的心頓時抽成一團(tuán),他最怕馬幻想出事,馬幻想每次出事,二哥準(zhǔn)找他。他的一位同學(xué)在公安局當(dāng)副局長,只要馬幻想出事,他就得硬著頭皮找這位同學(xué)。馬幻想偷了電纜、馬幻想在迪廳和人打了架、馬幻想用車故意撞了人……他的臉在這位同學(xué)面前已經(jīng)和一片破爛的抹布一樣一文不值了。他把電話給二哥撥打過去,二哥的聲音越過黃河,迫不及待地傳了過來。二哥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透露出抑制不住的高興。
二哥說:“小……小五呀,今天公……公社來人了,在走訪呢,聽說村里又要選……選書記了,好多人都說你行,小……小五,你還是趕快回來吧。”
馬獎在家里排行老五,弟兄五個數(shù)他最小,家里人都叫他小五。二哥一急就結(jié)巴。二哥小時,同學(xué)們都喜歡和他開玩笑。一看到二哥,同學(xué)們就說:“給我們學(xué)聲鴨子叫?!倍绮弊右还?,不高興地說:“我才不學(xué)鴨……鴨……鴨……鴨子叫?!蓖瑢W(xué)們聽了哈哈大笑。長大后,沒有人和二哥開這個玩笑了,二哥還是結(jié)巴。從二哥結(jié)結(jié)巴巴的話里,馬獎終于知道二哥說的是咋回事。二哥和盟橋村許多人一樣,還是習(xí)慣把“鎮(zhèn)”稱作“公社”,看來習(xí)慣了的東西很難一下子改過來。馬獎一字不漏地把二哥的話收拾到了耳朵里,二哥的話就如同注入他心里的強(qiáng)針劑,他的心猛跳起來。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是二哥聽錯了?不可能。二哥和他一樣都是膽小怕事又謹(jǐn)慎小心的人,二哥不可能給他謊報情報。馬獎明白這個消息對他和這個家庭的重要,就草草地收了攤,把手里的計算機(jī)和錢夾子一把塞進(jìn)人造革皮包,開著他的大卡車跌跌撞撞回到了村。
二
長久的沉默里,胡有福嘴上的煙頭一閃一閃。一團(tuán)團(tuán)煙霧在馬獎周圍游動,這些煙絲如同一根根絲線,緊箍著馬獎的喉嚨。馬獎從喉嚨里響亮地咳了一聲,企圖打破這沉默。要在平時,胡有福也許屁股一拍早走了。這時,胡有福卻不走,他的腳生了根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馬獎面前。馬獎看不到胡有福的眼睛,他知道這雙眼睛在黑暗中是如何地緊盯著他,幾乎要把他吞沒。在胡有福心里,他說服馬獎幾乎是預(yù)料之中的事,想不到馬獎卻一口拒絕,他拒絕的口氣沒有半點回旋的余地。他不明白馬獎這小子的頭皮啥時候竟長硬了?
胡有福的口氣就軟了下來。他說:“馬獎,看在咱們兒女親家的份上,我求你了,別當(dāng)這個書記,你就是不為我著想,也該為你的女兒和你的外孫子著想呀?!?/p>
馬獎?wù)f:“我是不會答應(yīng)你的,書記是黨員選的,他們選誰,就是誰,我現(xiàn)在又不是書記,你這樣求我干啥?”
胡有福說:“你現(xiàn)在不是書記,他們要選你當(dāng)書記,你當(dāng)不當(dāng)?我是求你別當(dāng)這個書記,你怎么還不明白?”
馬獎有點惱了,他說:“我咋不當(dāng)?你當(dāng)?shù)?,我咋就?dāng)不得?這書記又不是誰的先人掙下的。我如果當(dāng)上書記也和你當(dāng)上書記一樣,馬紅和外孫子照樣跟著風(fēng)光?!?/p>
馬獎告誡自己,不管胡有福有著怎樣理直氣壯的理由,他已經(jīng)拿定主意不松口。黑暗中,他緊捏著兩只手,捏出了兩把的汗水。他覺得自己好像沿著一根繩索,不斷地向前攀援著,他緊緊地攥著這繩索,始終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他知道只要自己稍一放松,就前功盡棄。
馬獎咬著牙,果斷地說:“有福,我啥都能放棄,就是這當(dāng)書記的事不能放棄,我也求你啦,看在咱們兒女親家的份上,你就別再逼我,逼也是白搭。你回去吧,天不早了,我明天還要去風(fēng)陵渡收蘆筍哩?!?/p>
胡有福一時沒了話。
許久,他說:“馬獎,我是看得起你,才和你結(jié)親家,你別忘了你的黨是咋入的。你以為你就能當(dāng)書記?咱們走著瞧吧?!?/p>
胡有福說著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咚咚的腳步聲很響亮地敲打著堅硬的巷道。
透明的夜色里,馬獎看到胡有福的身影很快隱沒在巷的深處。他望著胡有福隱沒的背影,心里對胡有福泛起一層淡薄的同情。
這天下午,馬獎的車剛進(jìn)村,隔著不甚清晰的車玻璃,他一眼看到了二哥。二哥站在村口的盟橋上等他,手里端著廉價的黑紙煙。瘦瘦的一個人影,紙人似的,好像一股風(fēng)過來,就會把二哥刮走。車燈刺白的光線里,二哥披著侄子馬幻想的一件舊夾克,領(lǐng)子翻卷著,寬大的衣服在他肩膀上飄飄蕩蕩。車燈熄滅的一瞬間,二哥扔掉了手里的半截?zé)?,從橋上一搖一擺小跑過來,肩頭的夾克在5月的夜風(fēng)里忽閃忽閃地舞動,張揚著二哥心里說不出的喜悅。
馬獎知道二哥有話要說,就把車停在路邊。二哥跑過來拉過馬獎汗津津的手,馬獎感到二哥的手在不安地抖動。二哥拉著他磕磕絆絆地走到了麥地中間一棵野生的榆樹下,這才站住了腳。周圍寧靜的夜色讓二哥的情緒漸漸地平息下來。
二哥說:“小五呀,你要當(dāng)咱盟橋村的書記了,村里……好多……好多人都這樣說呢。”
馬獎看不到二哥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他分明感到二哥在笑,二哥臉上的橫豎皺紋都在笑,二哥激動不安的樣子像個孩子。
馬獎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氣。清涼的夜氣里,漂浮著甜絲絲的麥香。這時節(jié)正是麥子揚花的季節(jié),馬獎看不到麥穗上米粒大小的花。那些黃燦燦的花,馬獎看不到,卻聞得到。甜絲絲的麥香粘附在他的衣服上,手指上,浸透了他整個身心。從天而降的喜訊,讓馬獎覺得周圍的麥田在飛速地旋轉(zhuǎn),快樂地起舞。
二哥說:“小五,你一定要當(dāng)……當(dāng)這個書記,這對咱家來說是改換門……門庭的大事,我知道有些人是不會讓你順順利利當(dāng)這個書記,關(guān)鍵時候你一定要給咱頂……頂住?!?/p>
馬獎當(dāng)時還不知道二哥說的“有些人”是誰,就糊里糊涂地應(yīng)了,現(xiàn)在馬獎終于明白二哥對他的警告不是多余。
這天晚上,馬獎?wù)苟紱]有合眼,他像偷吃了興奮劑,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竟轉(zhuǎn)到了村邊的盟橋上。盟橋四周一片寂靜。麥子的花香順著干枯的河槽流過來,夾帶著深夜潮濕的氣息撲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脖子上,他裸露的每一寸皮膚上。遙遠(yuǎn)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一聲疊著一聲,兩只布谷鳥在不同的地方,彼此呼喚著,一高一低,一個嘹亮,一個溫婉,在這5月的夜里,傳遞著它們隱秘的愛情。布谷鳥的叫聲,把整個田野支撐得高遠(yuǎn)溫暖。不遠(yuǎn)的高速公路,在夜里泛著河水一樣的亮色。偶爾,有車輛滑過,隱約可以聽到車輛和夜氣摩擦出的忽忽聲。隔著一大片麥田,高速路上的車輛,恍若夜晚河水上快速馳過的船只。
盟橋,和許多大地上的橋一樣,附帶著必不可少的傳說。傳說若干年前,一個叫孟明的大將軍,帶領(lǐng)20萬秦兵東渡黃河,來討伐晉國。當(dāng)他們踏上晉國這片土地后,孟明絕然燒掉他們的500艘戰(zhàn)船,斬斷20萬秦軍的退路。孟明對他的20萬秦軍盟誓說,不敗晉國他們是絕不會回到秦國的。在孟明焚舟盟誓的地方,有一座不大的小石橋,這個小石橋就是今天的盟橋。
今天的盟橋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盟橋。今天的盟橋結(jié)實氣派,散發(fā)出揮卻不去的水泥味。這橋是胡有福當(dāng)書記期間惟一的政績,也正由于這座橋,才引發(fā)出了胡有福的免職事件。
馬獎清楚地記得兩年前的秋天,雨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下塌了一堵堵黃土墻、一座座泥瓦屋,村里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從屋子里散發(fā)出來的霉味,整天在鼻腔里蕩漾,人好像也發(fā)霉了。一天深夜,這座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建造的小石橋,也突然坍塌。轟隆隆的聲音,把盟橋村人從夢里驚醒。他們打著雨傘不約而同來到橋邊。小石橋沒有了,黑乎乎的夜里,河槽里翻卷的雨水,挾裹著寒意,懵懵懂懂涌向不遠(yuǎn)的黃河。沒有了小石橋,村人們就像斷了一條腿,很少出門。為了修橋,胡有福只好向上面有關(guān)部門伸手要錢。他辛辛苦苦跑了大半年,村里會計賬上終于撥下來30萬。再半年后,一座新修的水泥橋也大功告成。村里人該給胡有福樹碑立傳才對。村里人沒有給他樹碑立傳,上面卻給了他免除職務(wù)的處分。村里人說,一座水泥橋怎么也用不了30萬,就要求上面查賬,查來查去,果然有了十幾萬元的空缺??h紀(jì)檢委就把胡有福叫了去,幾天后,胡有福貪污的十幾萬,變戲法成了“挪用”。胡有福不僅“挪用”了修橋款,還“挪用”農(nóng)業(yè)稅減免款、高速路占地賠償款、村里的土地承包款……能“挪用”的他都“挪用”了。鎮(zhèn)黨委最后不得不給了他一個免除職務(wù)的處分,胡有福對這個處分,始終不甘心,時隔幾個月后的今天,他好像很快忘記了免職的事,還要繼續(xù)擔(dān)任他的書記。
一股深夜的涼意沿著光滑的橋面流過來,在馬獎周圍盤旋。馬獎?wù)驹诓讳P鋼欄桿前,一個巨大的問號從心里冒出來。在盟橋村的黨員里,無論從年齡還是從能力上說,這書記的人選怎么也落不到他馬獎頭上。如果真的是他馬獎,這背后一定隱藏著一個他所不知道的秘密,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秘密?馬獎無法知道。他惟一能做到的就是緊緊把握住這個機(jī)會。
馬獎?wù)驹跇蜻?,整個身子恍若陷進(jìn)一個巨大的黑洞中,耳朵里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他聽到了風(fēng)在如林的劍戟里鳴叫,風(fēng)在劍戟閃光的刀片上游走,風(fēng)如同一片抹布反復(fù)地拭擦著刀片上的血腥和即將到來的血腥。他聽到了那個叫孟明的將軍遙遠(yuǎn)的盟誓聲,那聲音堅硬如鐵,讓河畔焚燒戰(zhàn)船的煙火炙烤得干燥沙啞,他聽不清他吐出的一個個字連貫成的語言,他只聽到那一個個字組合起來的旋律,這旋律在盟橋村上空年年月月地回蕩著。在這座盟橋上,馬獎只要站在橋邊,這干燥沙啞的聲音就會從他的心底漂浮出來,在他的耳邊回蕩,這旋律讓他渾身上下熱乎乎的,這是一個斬斷自己后路的男人,給自己設(shè)計了惟一一條出路。這條路只能前進(jìn),不能后退。馬獎明白自己現(xiàn)在也和這位將軍一樣,別無它路,不管前面等待自己的是溝是坎,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走了。
馬獎回到家已是黎明。
黎明的光線里,一個人影蹲在他門前的石頭上吸煙,猛一看去,這人像只耷拉著翅膀的大鳥?!靶∥??!蹦侨撕八?,原來是二哥。二哥腳下是一大堆煙蒂,看來二哥在石頭上已經(jīng)蹲了很久。
二哥從石頭上跳下來,搓著雙手,問:“小五,胡有福昨晚找你了?我聽到了他……他在喊你門哩?!?/p>
二哥家和馬獎家只有一墻之隔,誰家有個響動都逃不過彼此的耳朵。馬獎就把胡有福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對二哥說了。二哥眼睛盯著馬獎,一動不動地聽。馬獎看到二哥光禿禿的頭頂在黎明的光線里閃著清冷的光澤,那是陶瓷一樣的光澤。二哥頭頂?shù)乃闹苁菐赘∈璧幕òl(fā),頭發(fā)濕濕地落滿了露水,緊貼著頭皮。六十出頭的二哥,看上去完全是個純粹的老頭。馬獎心里倏然淌過一絲人生的蒼涼。
二哥聽完,拍打著馬獎的肩膀說:“好兄弟,咱就要這樣,頂……頂住,千萬不能讓步!”
二哥話音剛落,只聽到身后“哼哈”一聲。原來是馬獎的老婆黃素珍。黃素珍手里端著一個天藍(lán)色塑料尿盆,里面的熱尿還裊裊地冒著腥臊的味道,一雙腫脹的眼睛豬尿泡似的瞇縫著。
黃素珍說:“二哥,你不要扶狗上墻,馬獎人老實,他不是當(dāng)書記的料?!?/p>
馬獎知道自己的女人和所有盟橋村的女人一樣,頭發(fā)長,見識短,她根本沒有意識到“書記”對他們馬家的重要。
他說:“我的事不用你多嘴,你給我回去!”
黃素珍沒有回去,嗓門卻亮了許多。
黃素珍說:“馬獎,你根本不是人家胡有福的對手,你弄不過人家胡有福。人家上面有人,有關(guān)系,和人家相比,你憑啥當(dāng)這個書記?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不是當(dāng)書記的料?說是黨員選,還不是他們上面定,現(xiàn)在這年頭哪個墳地沒有鬼?”
馬獎不想聽到黃素珍沒完沒了的嘮叨,他不耐煩地呵斥一聲:“滾!”
在馬獎的呵斥聲里,黃素珍這才住了聲。她看到馬獎?wù)鎼懒?。黃素珍不高興地噘著嘴,走過去把手里的尿盆啪地摔在廁所墻上,塑料尿盆飛出去老遠(yuǎn),一股腥臊的氣味很快讓風(fēng)刮過來,彌漫在馬獎和二哥之間。
黃素珍說:“馬獎,你是瞎子往井里跳呀!”
說著聳動著肩膀吸吸溜溜地哭。
二哥說:“小五,你的事,就是我們馬家的事,誰也休想阻……阻攔!”
二哥說完,腳一跺,不滿地瞥了黃素珍一眼,梗著脖子,背起雙手,轉(zhuǎn)身向家里走去。
胡有福從馬獎家回來,躺在床上始終沒有起來,老婆喊了他幾次,他都揮揮手把老婆打發(fā)走了。他胸前好像擠壓著一塊堅硬的石頭,擠壓得他氣憋難受,沒有一絲喘息的隙縫。他無力地伸出手,從床頭的抽屜摸出了一盒火柴,點著煙掛在嘴上。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他不知道抽了多少煙,劃去了多少根火柴,嘴里苦澀澀的,連吐出的唾沫都是黃的。他把自己陷進(jìn)一團(tuán)團(tuán)煙霧里,透過煙霧,他看到火柴上一行紅色字體:大富豪酒家。胡有福昨天去了大富豪酒家,在那里他專門請常全有吃燉野兔。他習(xí)慣在這里請人吃飯消費,每次吃完飯,大富豪酒家都要贈送食客小禮品,這火柴就是他們的贈品。他不稀罕這一盒火柴,他稀罕的是那里的燉野兔。燉野兔是大富豪酒家的牌子菜,他知道常全有最喜歡吃燉野兔,說野兔肉是百分之百的無污染綠色食品。就是在這5月天里,野兔帶著草腥味的季節(jié),他也喜歡吃。常全有喜歡吃,他就投其所好,每年過年都要親自下到黃河灘里,用電網(wǎng)網(wǎng)上百只野兔送給他。昨天他們吃完燉野兔,和往常一樣去了二樓的休閑廳按摩。常全有喜歡讓一個江西來的半老女人按摩,那女人開得起玩笑,就是再大的玩笑,女人也不會臉紅。常全有在鎮(zhèn)里呆了十幾年,沒有當(dāng)上書記時,他也和普通干部一樣整天騎著摩托車風(fēng)里來雨里去,落下了關(guān)節(jié)疼的毛病。江西女人給常全有按摩膝蓋時,常全有逗女人說:“上點,再上點。”女人一雙瘦俏俏的手,在他腿上拿捏著,搓揉著,那瘦俏俏的手移動到膝蓋上面就死活不動了。
女人笑著說:“我們老板說了,上面是禁區(qū)?!?/p>
常全有說:“是禁區(qū),又不是雷區(qū),你怕啥?”
胡有福也讓一個女人按摩著,他躺在那里,聽了常全有的話笑得渾身顫抖。他附和著說:“禁區(qū)就不能打破嗎?”
胡有福請常全有吃飯,不為別的,是想打聽盟橋村選書記的事。趁常全有高興,他就側(cè)過身子,給常全有遞過一根煙,問:“常書記,你讓人到村里暗訪了?”
常全有接過煙,說:“是,是想摸摸底,看村里誰當(dāng)書記合適。盟橋村沒有書記就無法開展工作,沒有書記咋行?我只不過是走走過程,有些過程還是要走的,現(xiàn)在群眾告狀,動不動就告到國務(wù)院,這就要求我們每一步都要按政策來。這次你們村選書記,我們黨委還是按照群眾推薦、黨員選舉、黨委決定的辦法。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想上,也要做好黨員的工作,書記是黨員選的嘛?!?/p>
胡有??闯H幸槐菊?jīng)的樣子,心里罵聲:狗日的,給我也來這一套騙人的把戲,哄鬼去。
胡有福就從牙縫里“嗤”地一聲笑了。他說:“選?還不是黨委最后決定的,黨委是誰?還不是你常書記?”
常全有把煙放在茶幾上,閉上了眼睛,全身心地享受著江西女人的按摩。他說:“事情要一步一步走,黨員選的如果不是你,我也不能任命你,現(xiàn)在從上到下,都在喊叫民主,我不能違規(guī)操作。鎮(zhèn)里的政工書記夏雨到盟橋村走訪了一次,盟橋村好多人提到了馬獎,看來是馬獎呼聲高,馬獎是個什么人?以前咋就沒有聽說過?”
胡有福就給常全有介紹馬獎。黨員們這次能提到馬獎也完全出乎胡有福的意料,馬獎看上去膽小怕事,唯唯諾諾,他怎么能當(dāng)了村里的書記呢?他懷疑這一切是村主任劉海紅在背后操作,劉海紅一定有劉海紅的目的。
常全有說:“馬獎如果不愿意當(dāng)這個書記,我們黨委就考慮任命了,到那時候我們首先考慮的還是你?!?/p>
有了常全有這句話,胡有福提起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他想:自己這么多年沒少在常全有身上下功夫,常全有買他屁股下的那輛奧迪車,他就白給了3萬,更別提他買房子搬家給孩子結(jié)婚的事情了。在這次盟橋村定書記的事情上,他相信常全有一定會傾向他的。再說,他前不久的免職,有一半的原因都是為他常全有免的,他給常全有把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兜著,常全有心里明鏡似的,不能不承他的這個人情吧。
做馬獎的工作,胡有福原來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沒想到馬獎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到眼里,他求了半天,馬獎都不松口,下一步何去何從?看來只有另想法子,逼馬獎?wù)f出那句他早就應(yīng)該說出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能敗了。
胡有福原本就看不起馬獎,從內(nèi)心瞧不起馬獎。馬獎的女兒馬紅和兒子胡小強(qiáng)好上后,他最初不同意,后來馬紅懷了孕,他就不得不同意了。他始終懷疑馬紅先斬后奏的做法,是馬獎出的主意,生米做成了熟飯,他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馬獎沒有要他一分錢的彩禮,惟一的條件就是要求入黨。在他當(dāng)黨支部書記的那幾年,他嚴(yán)格把守黨員的大門,不讓任何一個危險分子走進(jìn)來。因為每走進(jìn)一個人,對他日后的位子都造成一份威脅。馬獎不同,馬獎看起來老實謹(jǐn)慎,不是村里那種能踢能咬的人,對這樣的人胡有福很放心。后來他就讓馬獎入了黨,把馬獎列入了自己人的范圍。想不到馬獎今天卻在他的手掌心翻了個身,他突然后悔當(dāng)初的失誤判斷。
電話鈴響了,是謝建國。
謝建國說,胡書記,你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說,我知道咱們村要選書記了。
謝建國的話提醒了他。胡有福決定召集幾個擁護(hù)他的人開會,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家里有兒媳婦馬紅在,馬紅知道他開會一定會通報給她父親。胡有福把會議的地點選擇在村東一個廢棄不用的破磚瓦窯里。窯門口有一堵單薄的磚墻,正好能遮擋住別人的視線。
吃了晚飯,胡有福通知那幾個人去磚瓦窯開會。去磚瓦窯時要通過村里的墳場。暮色里一個個墳塋披掛著蔥綠的野草,兩個新墳上的花圈,經(jīng)過幾場雨水的沖刷,已經(jīng)洗去了當(dāng)初的鮮艷,一如死者留在生者心里的記憶,漸漸暗淡,又漸漸消失。花圈在暮色里發(fā)出呼啦啦的響聲?;ㄈΦ穆曇?,生發(fā)出墳地里該有的凄涼和恐怖,胡有福心里飛躥著陣陣陰風(fēng),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廢棄的磚瓦窯周圍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土腥味。胡有福小心地踩著門口的荒草,一只野兔從荒草里躥出來,擦著他的腳面跑過,接著他聽到里面發(fā)出一陣噗踏踏的響聲,雙腿哆嗦了一下。他從口袋里摸出蠟燭和打火機(jī),按著打火機(jī),點燃蠟燭,執(zhí)著搖曳不定的蠟燭一步步往里面走。窯里漸漸空闊起來,抬頭可以看到高遠(yuǎn)的天空上幾粒星星,剛才噗踏踏的響聲原來是幾只休棲在窯壁上的夜鳥作弄出來的,受了驚嚇的夜鳥,扇動著翅膀在窯頂上空倉皇地盤桓。
窯壁上的土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大火的煅燒,變成了堅硬的粉紅色。胡有福把蠟燭放在窯壁的一個土坎上,抬頭打量著周圍的窯地。這是一個廢棄不用的罐罐窯,它的形狀頗似一個大瓦罐。幾年前從山東那邊過來的人,帶來了他們的燒窯技術(shù),也帶來了他們獨特的磚窯建筑方式,把一個個罐子似的窯,改造成了一排排的窯,成為他們說的“輪窯”。建筑方式上的改進(jìn)在磚窯史上是一次不小的革命,這些落后的罐罐窯轉(zhuǎn)眼間就讓輪窯淘汰掉了。
胡有福背著手走在寧靜的窯里,從頭頂那一片圓圓的藍(lán)天里墜落下一粒清涼的東西,落在脖子后面,他用手摸去,是夜露。接著,一陣嘎嘎的聲音,讓他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突然后悔來到這個鬼地方。在他不知所措時,聽到謝建國亮著嗓子在窯門口喊他“胡書記”。
胡有福不是黨支部書記了,還有幾個人在死心塌地地?fù)碜o(hù)他,擁護(hù)他的得力干將主要是謝建國。謝建國30來歲,這幾年開磚瓦窯發(fā)達(dá)了。謝建國聰明能干,已經(jīng)給他遞交了3次入黨申請書,胡有福心想,再不讓這小子入黨,就會得罪這小子,有些人他還是得罪不起的。胡有福早就看到了謝建國的目的不是入黨,是盟橋村的黨支部書記。謝建國之所以擁戴他,除了他是謝建國的入黨介紹人,更重要的是他不服氣馬獎,無論從哪方面來說,謝建國都認(rèn)為自己比馬獎強(qiáng)。
謝建國高高大大的個頭走進(jìn)來,后面的人也都陸續(xù)趕到。這些擁護(hù)胡有福的人,有的是他們胡家人,有的是在外面做生意的人。他們認(rèn)為只有胡有福上才能給村里帶來更多的利益。胡有福會跟上面要錢,如果沒有胡有福要的30萬元,那座倒塌的盟橋還在倒塌著,村里沒有見識的人永遠(yuǎn)也不知道“給”和“予”的關(guān)系,只有先“給”了上面的人,上面的人才能“予”你,這是一個放之四海皆準(zhǔn)的真理。不懂得這些社會規(guī)則,盟橋村的斷橋今天還是斷橋。至于胡有?!芭灿谩钡霓r(nóng)業(yè)稅減免、高速路占地賠償款等,也都很自然,當(dāng)干部圖的啥?不就是為了花幾個方便錢嗎?他們同情胡有福,自然也擁護(hù)胡有福。再說,胡有福當(dāng)權(quán),會給他們帶來不少的好處。村委會有2000多畝土地,胡有福把大部分土地都低價承包給了他們胡家人。謝建國的磚窯吃土,每年就少給村里交幾萬元,不過,謝建國也沒有忘記他。
他們聽胡有福說完村里的情況,有人說,干脆找人卸掉馬獎一條胳膊,教訓(xùn)教訓(xùn)他。有人說,給他點厲害瞧瞧。謝建國說:“我們是應(yīng)該治治馬獎那小子,那小子看來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想好了一個對付馬獎的好辦法,他馬獎不同意退,我們就逼他退,這逼的辦法雖然有點損,不管你們同意不同意也只好這樣了?!?/p>
搖曳不定的燭光下,謝建國黑著臉,燭光在他寬大的臉上流動著暈黃的光澤,流動著一個男人的冷酷與無情。
謝建國的話簡直說到胡有福的心里去了??磥怼氨啤笔菍Ω恶R獎的惟一辦法,怎么個“逼”法?他沒有問謝建國,他怕謝建國一旦說出來,自己心就軟了,會阻止謝建國那樣做。一瞬間,他把一把看不到的刀交到了謝建國手里,任憑著謝建國去對付馬獎。晃動的燭光下,他望著謝建國半明半暗的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三
早晨,馬獎還在睡夢中就聽到老婆黃素珍的哭聲。黃素珍每天天不亮去門口的廁所倒尿盆,馬獎不明白黃素珍怎么就哭了,難道是遇上了色狼不成?馬獎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黃素珍早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豆腐渣,老得捏不出半點水來,誰會看上她?黃素珍真真切切哭得凄慘,哭聲旗幟一樣在盟橋村上空飄揚。
馬獎不能不起床,他胡亂地披上衣服,趿拉著鞋溜下床。剛一走出門洞,他就看到黃素珍披散著頭發(fā)坐在地上,閉著眼睛哭得正傷心。還不停地用手拍打著屁股下的黃土路,臉上的淚水和鼻涕肆無忌憚地流淌。馬獎看到黃素珍胸前的衣服嚴(yán)嚴(yán)實實地扣著,看不出遭人侵犯過的痕跡,是什么讓她這樣傷心?馬獎?wù)驹陂T口一臉疑惑。
二嫂在一邊勸慰著黃素珍,一邊提溜著黃素珍的一條胳膊,黃素珍屁股像垂著大鐵砣,頑強(qiáng)地坐在地上,二嫂怎么提也提不起來。二哥鐵青著臉,眼光在他家門口兩邊來來回回地巡視,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看看那邊,又看看這邊。馬獎順著二哥的眼光看去,只見門口這邊靠著一個花圈,那邊也靠著一個花圈?;ㄈ︼@然是從墳頭上剛拔下來的,下面蘆葦桿上的土還是潮濕的。花圈上面的紙花耷拉成一團(tuán),讓風(fēng)雨揉搓成擦屁股紙一般的顏色,它們帶著墳場的晦氣,不動聲色地站在馬獎家門口。
馬獎看到這兩個花圈,頓時手腳冰涼。沒有比這更損人的了,這比有人騎在他脖子上撒尿還讓他沒有面子,這不是打他的臉嗎?面前的兩個破花圈,在早晨的微風(fēng)里簌簌抖動,散發(fā)出死亡的氣息。馬獎終于明白了這是誰放的了,是胡有福。一定是胡有福。只有胡有福。他也明白胡有福這樣做的目的,不就是想逼他放棄村里的書記嗎?他明白了胡有福的良苦用心后,就哈哈哈地笑了,笑出了一臉的淚水。
他笑著對老婆說:“起來,不就是兩個破花圈嗎?兩個破花圈就把你嚇成軟蛋了,真是膽小鬼,起來起來,回家去。”
黃素珍的哭聲戛然而止。她仰著一張蠟黃的臉,一動不動地看著馬獎。黃素珍一條胳膊撐著地,在二嫂的幫助下艱難地站了起來,她眼里的淚水也來不及擦,張大了嘴,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男人,她以為馬獎一瞬間氣瘋了。
馬獎對二哥笑笑說:“咱爹和娘早不在人世了,誰還給咱爹娘送花圈?這人也真是糊涂?!?/p>
二哥背著手,梗著脖子大聲說:“我們不為蒸饅頭,也為爭口氣。馬獎,你該怎么還怎么,我們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不是誰嚇唬大的?!?/p>
二哥話音剛落,馬獎就看到自己的女兒馬紅來了。馬紅紫紅色的運動衣敞開著,正在奶孩子的兩個乳房,飽滿富有彈性,隨著馬紅的腳步無遮無攔地上下跳躍,在早晨的巷道里成了一道迷人的風(fēng)景,吸引著門口看熱鬧的人。村里的光棍牛二也來了,他站在人群邊,一雙眼睛緊揪著馬紅的乳房,閃亮的口水沿著嘴角掛在下巴上嘀嗒。有人說:“牛二,你是不是想吃奶子了?”話音剛落惹得人們一陣哄笑。馬紅邊罵邊跑過來,她不滿地瞥了父母一眼,然后,走過去一手提一個破花圈向盟橋方向跑去。
黃素珍看到女兒馬紅,立即明白了門口兩個花圈的來由。她一改往日反對馬獎當(dāng)書記的態(tài)度,很快和馬獎?wù)镜搅送粭l戰(zhàn)線上,她扯開了嗓子,想罵幾聲缺德的,出出心里的晦氣,就讓馬獎拉回了家。馬獎表面上堅強(qiáng),心里卻感到讓人打了耳光,他對胡有福淡薄的同情心,讓這兩個花圈搞得蕩然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憎恨和憤懣。
胡有福的電話來了。馬獎想不到是胡有福的電話。胡有福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胡有福說:“馬獎,你家里發(fā)生的事我都聽說了,馬紅正在家里哭哩,她和胡小強(qiáng)鬧矛盾,句句話都落到我身上,說是我給你家門口放了那兩個東西,我用我的人格擔(dān)保,我胡有福不是背后給人使刀子的人。再說,我們還是親戚,我怎么會干那種下三爛的事?現(xiàn)在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一定要想開呀?!?/p>
馬獎?wù)f:“不就是兩個破花圈嘛?我有啥想不開的?就是馬紅她媽想不開,女人嘛。”說完就掛了手機(jī)。
黃素珍趴在床上嗚嗚地哭,身子一抽一抽,在凌亂的床上蜷曲成一團(tuán)。馬獎憐恤地伸出手,撫摸著老婆高聳的屁股,他一次一次地?fù)崦?,黃素珍的哭聲就在他這樣一次一次的撫摸中漸漸地平息下來。
二嫂也過來了。她安慰黃素珍說:“小五的事,是咱們家的大事,咱們要全力以赴支持小五上,誰給咱們使壞,村里人心里都明鏡似的,他不讓咱上,咱就上給他看看,人在這世上爭的就是一口氣。”黃素珍在二嫂的說服下終于從床上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下了地,走到庭院的南墻根下,懶懶地捏著成熟的金銀花。捏一朵,眼里撲閃出一顆淚水,捏一朵,眼里撲閃出一顆淚水,手里的金銀花捏了一大把,眼睛里的淚水也撲閃完了。她拿著金銀花一聲不吭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切菜刀在案板上響起了均勻的切剁聲。
夜晚,馬獎又一次來到了盟橋上。站在盟橋上,馬獎聽到四周的麥田涌動著水一樣的波濤聲,馬獎看不到這些一起一伏的波濤,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到這些波濤起伏的姿態(tài)。夜晚的麥田黑黝黝的,黑黝黝的一片接著一片。這大片的麥田,曾經(jīng)一度是他們馬家的呵,是他的爺爺一手置辦的。馬獎每次看到這些大片的麥田,都為爺爺感到驕傲,為他們家的過去驕傲。聽父親說,爺爺從小和他的父親逃荒要飯來到盟橋村,他們在村里沒有根基,飽受村人的冷眼和鄙棄。在盟橋村里至今還流傳著一句順口溜:盟橋村四頭翹,中間有個老爺廟,胡半村,劉八家,剩下馬家沒娘家。過去的盟橋村中間低,四周高,中間有一座老爺廟?,F(xiàn)在的盟橋村已經(jīng)是平展展的了,那座老爺廟早在文革時讓胡有福的造反派砸了,里面的老爺也扔進(jìn)了黃河。過去胡家在盟橋村占一半的人家,劉家當(dāng)年只有8戶人家,只有他們馬家是外來戶?,F(xiàn)在胡家仍舊占一半的人家,劉家不再是8戶,已經(jīng)繁衍了幾十戶人家,現(xiàn)在他們馬家仍舊是勢單力弱。那時也許由于這句順口溜,爺爺才發(fā)奮治家。爺爺年輕時,經(jīng)年趕著一輛大馬車去很遠(yuǎn)的北山拉炭。后來馬獎才知道北山離盟橋村有六七百里路程,這樣遙遠(yuǎn)艱難的路程,爺爺卻走了一趟又一趟,走過了春夏秋冬,走過了一年又一年,爺爺?shù)那嗄旰蛪涯昃褪沁@樣失落在去北山的路途中。那年月里,炭在這一帶可是個金貴的東西,爺爺拉回來的炭不賣,只換,一斤炭換一斤麥子。換回來的麥子他還是不賣,又把換來的麥子拉到了北山那個很遠(yuǎn)的地方,一斤麥子在那里能換好幾十斤的炭。爺爺就這樣日積月累,憑著他的小聰明漸漸擁有了大片的土地,讓盟橋村人對他們馬家刮目相看。想不到1948年春天,爺爺置辦下的土地一夜之間讓政府沒收了。爺爺怎么也想不通,后來的一天晚上,爺爺就把自己吊在這盟橋下,眼睜睜地看著他用血汗掙來的大片土地,不甘情愿地去了另一個世界。20年后,他在大學(xué)讀書的大哥突然讓學(xué)校遣返回村,大哥也在盟橋下面走了爺爺相同的路。馬獎那時只有10歲,他那時望著大哥快要鼓出來的眼睛有點害怕。二哥不怕,二哥從容不迫地解下大哥脖子上細(xì)細(xì)的麻繩。二哥雙手解大哥脖子上的麻繩時,額頭上浸出了汗水。二哥邊解邊不停地埋怨大哥是個讓人瞧不起的軟骨頭,軟骨頭的人,就不應(yīng)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二哥把大哥解下來后,背著大哥從容不迫地走回家。大哥失去了一只皮鞋的腳,在二哥背后一下一下地晃蕩著,踢打著二哥細(xì)瘦的腿。那時,他看著大哥那只沒有穿鞋的腳,不明白他們家怎么就和別人家不一樣?
他問二哥:“二哥,爺爺和大哥為啥都要上吊?”
二哥喘著氣說:“他們不愿意上吊,是有人想讓他們上吊?!?/p>
他又問:“誰想讓他們上吊?”
二哥有點不耐煩了。他喘著氣說:“村里的干部唄!”
也就從這時起,馬獎覺得村里的干部實在了不起,他們想讓誰上吊誰就上吊,他發(fā)誓將來也要當(dāng)一個了不起的干部。
后來,馬紅和胡小強(qiáng)談了戀愛,他在心里無條件地同意,當(dāng)胡有福應(yīng)媒人來說時,他毫不猶豫答應(yīng)了下來。胡有福是書記,是一把手,他把女兒馬紅嫁給了村里的一把手,自己就無疑翻了半個身。他給馬紅沒有要一分錢的嫁妝,他給胡有福提出的惟一一個條件就是要求入黨。一年后,胡有福果然兌現(xiàn)了,他成了一位黨員。
馬獎?wù)驹诿藰蛏蠒r,看到一個人向自己走來。看不到這個人的眉目,從那走路的姿態(tài)看,是村主任劉海紅。劉海紅這幾年和胡有福搭班子干工作,兩個人始終尿不到一個壺里。胡有福對村里的工作一把拿,把村主任劉海紅撇到一邊,劉海紅有滿肚子意見。胡有福的免職,也全是劉海紅在背后辛辛苦苦操作的結(jié)果。
劉海紅走過來,說:“馬獎,一個人在這看風(fēng)景吶?”
馬獎想:自己如果當(dāng)了書記,將來就和劉海紅搭班子了,自己可不能像胡有福的那樣霸道,劉海紅是全村人選的村主任,這幾年有胡有福擋著,始終施展不開手腳,他對工作路數(shù)也熟悉,不妨先聽他的。馬獎?wù)f:“劉主任,你也看風(fēng)景吶?”
馬獎把“劉主任”三個字咬得很重。劉海紅呵呵地笑著,從懷里掏出一根煙,夜色把那根紙煙漂洗得雪白雪白的。馬獎接過紙煙,劉海紅又啪嗒按亮了打火機(jī),火苗在風(fēng)里呼呼地扭曲著身子,馬獎忙用手捂著,湊了過去,他看到劉海紅一張年輕自信的面孔。
劉海紅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兩個人就站在盟橋上吞吐煙霧。
劉海紅說:“老馬,今天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別理睬他們,他剛讓上面免了職務(wù)時,還到處揚言說,要炸了我的房子,要讓人把我綁架到黃河灘日蹋了,我才不怕他們。你今天表現(xiàn)不錯,有些事該忍還是要忍。”
馬獎笑笑,從心里感謝劉海紅對自己的關(guān)心。
劉海紅又說:“這些年,村里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學(xué)校還是我們上學(xué)時的破爛學(xué)校,所有的教室都成了危房。路,還是坑坑洼洼的路,村里每年的土地承包款,全由他一個人支配,其他干部一月80塊錢的工資也見不到,一心想著拉關(guān)系,就是這橋是他惟一的政績了?!?/p>
馬獎嘴里迎合著劉海紅,心想如果自己上去了,決不能和胡有福一樣,村委會組織法上明確規(guī)定,村里一切決定都必須經(jīng)過村民代表會議和村民會議通過,不能干讓人戳脊梁骨的事,可自己能上去嗎?
鎮(zhèn)政府當(dāng)天就知道了馬獎家門口放花圈的事,常全有在電話里批評胡有福說:“真想不到,你是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了,不同意人家上,總不能給人家門口放那個死人的東西,這樣做對你有啥好處?你怎么越來越不成熟了?”胡有福萬分委屈地說,不是他干的。他發(fā)誓說,誰干的誰是王八。常全有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他說:“算了,明天你們村黨員開會選書記,我打算讓夏雨過去,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樣了?”
胡有福沒有立即回答。許久,他說:“常書記你放心,這個黨員會議一定會開得很成功。”說完,卻后悔,自己已經(jīng)不是村里的一把手了,口氣卻是一把手的口氣,真是習(xí)性難改。他想:馬獎的工作做不下來,別的辦法也用盡了,看來只能用錢做黨員的工作,錢說話往往比人說話威力大。
面對一桌子的好飯菜,馬獎舉了舉手里的筷子又放了下來。兒子馬良平時在學(xué)校里難得吃上這樣一頓好飯菜,捏著筷子沒心沒肺吃得正香。他邊吃邊說:“爸,聽說你要當(dāng)書記了,你當(dāng)了書記后,先給咱們家里買臺電腦,這樣我們盟橋村就和整個世界聯(lián)了網(wǎng),看國際上缺啥,我們就種啥,我們賣不出的東西,通過電腦也能銷售出去了。”
馬獎看著單純的兒子,不知道怎么對他說出自己的心事。
從下午開始,馬獎就準(zhǔn)備晚上召開他們馬家的家庭會議。他不僅把上高中的兒子馬良叫了回來,還把城里二哥的兒子馬幻想叫了回來。明天就要召開黨員會議了,他對自己能否選上還沒有半點把握。村里人都知道他馬獎要當(dāng)書記,如果選舉不上,這人就丟大了。聽說胡有福正在到處活動,準(zhǔn)備給黨員發(fā)錢,他更是坐臥不安。在馬獎看來這是一場無聲的戰(zhàn)役,戰(zhàn)役的最后勝利不僅僅取決于平時各自的人品德行,還取決于關(guān)鍵時刻各自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面對胡有福,馬獎決定也擺開自己的戰(zhàn)場。正想著,二哥的聲音從墻那邊飛了過來,讓他趕快過去,看來二哥比他還著急。
馬獎和老婆兒子吃了飯,來到二哥家。二哥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聲不吭地吸煙。馬幻想正在看電視,看到馬獎一家人過來了,就把電視關(guān)了,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馬獎,喊聲:“小五叔。”
馬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家庭會議,稚氣未脫的臉上呈現(xiàn)出少有的激動。他環(huán)顧周圍,看到家人一個個都一本正經(jīng),就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馬幻想說:“小五叔,我聽說胡有福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他準(zhǔn)備給黨員一人發(fā)500塊錢,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黨員也是人,也有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黨員,我們總不能按兵不動吧?!?/p>
馬獎聽了只是把眼光落在二哥的身上。
二哥還是一聲不吭地吸煙。手里的煙卷和他蒼黑的手指是同一種顏色,苦澀的煙霧彌漫在整個客廳。
馬幻想又說:“我看咱們該脫鞋也脫鞋,該脫襪子也脫襪子,他們發(fā)錢,咱們也發(fā)錢。他500,咱也500,寧扔錢,不扔人?!?/p>
馬獎吃驚地說:“發(fā)錢?那不是賄選嗎?賄選是犯法的,犯法的事咱不干?!?/p>
馬幻想說:“小五叔,咱們怕犯法,人家就不怕犯法?”
馬良說:“我們怎么不告他賄選,上面知道了他賄選,就是他選上了,這書記他也當(dāng)不成?!?/p>
馬獎?wù)f:“不行,一個村抬頭不見,低頭見。告他?他不狗急跳墻才怪呢。他敢在咱們家門口放花圈,還有啥缺德事干不出來的?咱們可不能把事情做絕了?!?/p>
二哥把手里的黑煙狠狠地按滅在桌子角,從喉嚨里哼了一聲,就哼出些許的威嚴(yán)。大家都住了聲,眼光齊刷刷地落在馬家最大的當(dāng)家人身上。
二哥說:“這是我們馬家的一件大事,我們面對的是一位上有關(guān)系的老干部,對我們來說,對手太強(qiáng)大,我們不能小看了對方。明天黨員會議上他當(dāng)選的可能性很大,如果選不上,我看他的路就走到了頭。我們馬家,在村里沒有勢力,也沒有根基,這幾十年來,我們能在盟橋村平靜地生存下來,我們靠的是什么?是我們的老實本分。從我們的爺爺開始就是這樣。現(xiàn)在不管人家怎樣在村里折騰,我們不能折騰,誰也不能折騰。就是人家指著咱們的鼻子罵,咱們也不能還口?!?/p>
馬良笑著對二伯說:“二伯,這一招,在戰(zhàn)術(shù)上是不是叫做以不變應(yīng)萬變呀!”
二哥的辦法,立即遭到了馬幻想的反對。
他說:“爸,你這套早就不靈了,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jì)社會,人的思想觀念早就發(fā)生了變化。錢都能使鬼推磨,何況那些一個個看起來都窮兮兮的黨員?人家發(fā)500塊錢,黨員們拿了人家的錢,不手軟才怪呢!”
馬獎?wù)f:“我們不能發(fā)錢,我們可以阻止他們發(fā)錢?!?/p>
二哥的小眼睛燦然閃亮了一下。
他大聲說:“對呀,我們可以阻止他們,阻止他們犯法呀?!?/p>
馬幻想說:“這辦法好,交給我辦好了?!?/p>
馬幻想說著,轉(zhuǎn)身向門外走,邊走邊打電話,馬良在后面也踏踏地追了過去。
馬獎聽到門口的小車聲,很快消失在無邊的黑夜里。
這天晚上,馬幻想從縣城里拉來了一大卡車的人,他們把守在每一個巷口,不讓任何人走動。
胡有福事先對村里的黨員進(jìn)行了分類。有一部分是在工作中他得罪過的,這部分人,由他親自出面一家一家做工作,每人發(fā)500塊錢。有一部分人是他介紹入的黨,他利用手里的權(quán)力給過他們各種各樣的好處,這部分人由謝建國代替他發(fā)錢,能不能發(fā)到每個黨員的手里,就看謝建國的良心了。
這天他從銀行回來就沒有回家,黑洞洞的巷道里,沒有路燈,他低一腳淺一腳走著,對自己當(dāng)選沒有多少把握。黨員里面雖然大多數(shù)都是胡氏家族里的人,他們投不投自己的票很難說。譬如胡啟軒。胡啟軒當(dāng)過兵,性格耿直,敢說敢做。他和胡啟軒的矛盾沖突,來自一次黨員會議。會議上胡啟軒給他提意見,說,村里的巷道一下雨就不是路,別說車不能走,連人也不能走。學(xué)校的幾間瓦房下雨時,到處漏雨,老師只好給學(xué)生放假,當(dāng)干部應(yīng)該給村里辦點正經(jīng)事,不辦事,還不如不當(dāng)這個干部。胡有福沒好氣地說:“那你就把我這個家當(dāng)了?!睆拇耍@老頭見他不愛搭理,他也不愛搭理這老頭。
可胡啟軒老了,患上了哮喘的毛病,一年四季拳頭都堵在嘴上咔咔地咳嗽,他這種不間斷的咳嗽,把家里的光景咳嗽得越來越窮。
胡啟軒的兩個孩子都結(jié)了婚,日子過得緊巴,對胡啟軒也就少了該有的孝順。胡啟軒理應(yīng)讓鎮(zhèn)里的民政照顧,胡有福當(dāng)書記這些年,卻從來沒有讓鎮(zhèn)里的民政照顧過他。胡有福來到胡啟軒的家。一面坡的東廂房里,只有胡啟軒一人。胡啟軒靠在床頭的被子上看電視,黑白電視里呼呼拉拉響著,幾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在里面晃蕩。
胡有福把臉上的笑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喊聲:“老哥。”
胡啟軒就從喉嚨里哼了一聲。
胡有福把準(zhǔn)備好的500塊錢放在桌子最顯眼的地方。他說:“老哥,我以前如果得罪了你,你大人不計小的過,就原諒我吧,今天我來是給你賠罪的?!?/p>
胡有福說著給胡啟軒跪了下來。在他無法抵達(dá)實現(xiàn)的目標(biāo)時,他只能下跪。下跪,有時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在省里他向領(lǐng)導(dǎo)要錢,領(lǐng)導(dǎo)不同意,他就下跪,他一下跪,就感動了省里的領(lǐng)導(dǎo)。古人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胡有福覺得一點不假。他給胡啟軒下跪,他的膝下不是黃金,是權(quán)利。權(quán)利也是黃金。
胡啟軒依舊靠在被子上。他說:“你沒有得罪我,你啥時得罪我了?”
胡啟軒說完,咔咔地咳嗽著,用拳頭堵住嘴。
朦朧的燈光下,胡啟軒看到桌子上那幾張紅彤彤的人民幣。他伸了伸胳膊,想把這錢掃到胡有福的臉上,又覺得胳膊沉重得抬不起來。在這些錢面前,胡啟軒無力推辭,這些錢足夠他買半年的藥了。他轉(zhuǎn)念又想:這錢是他胡有福的嗎?不是,這錢是我的,是我農(nóng)業(yè)稅減免的錢,是我修路占地賠償?shù)腻X……是我的,也是大家的。胡啟軒為自己找到了接受這些錢的充分理由。
胡有福看到胡啟軒眼睛里游弋的那份猶豫,就笑了。在這個世界上哪個人不愛錢?不愛父母可以,不愛兄弟姐妹可以,不愛師長親朋可以,但絕對沒有人不愛錢。
胡有福趁機(jī)說:“老哥,明天黨員開會,選舉村支部書記,希望你老哥能投我一票,我如果繼續(xù)當(dāng)了書記,老哥,你別管,村里的路我修,學(xué)校我也建,當(dāng)初,我真應(yīng)該聽你的,現(xiàn)在我真是后悔了,如果我給大伙把這些事辦了,我這輩子也就心甘了。”
胡啟軒笑著說:“知道了?!?/p>
胡啟軒說著,心里卻罵聲:龜孫子!
胡有福一顆心放了下來,接著,他又去另一家。剛出門,就聽到巷道里一陣隆隆的車聲,刺目的車燈從巷頭投射過來,鋪滿了整條巷道,整條巷道都是白花花的。胡有福走在這白花花的燈光里,像撲騰撲騰走在水里,他想村里一定出了啥事。
謝建國電話過來了。
謝建國說:“不好了,馬幻想從城里叫了人,他們在巷道里圍追堵截,不讓我們串門發(fā)錢,我看,咱們也從城里叫人,那些人認(rèn)錢不認(rèn)人。”
胡有福知道謝建國說的“人”,是城里的小混混們。
他咬咬牙,說:“行!”
謝建國又說:“雇城里人,一個人一晚上恐怕不少于100,人家專門是吃這碗飯的?!?/p>
胡有福說:“只好這樣了?!?/p>
家庭會議后,馬獎沒有走,他留下來和二哥下棋。馬獎根本就沒有心思下棋,沒走兩步就一敗涂地。二哥的心事好像完全沉浸在這些棋子里,二哥光禿禿的頭俯在桌上的棋盤上,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敲打著棋子,屋子里盡是木頭棋子相互敲打的當(dāng)當(dāng)聲。
馬獎聽到咚咚的腳步在巷道里忽來忽去,村里的狗叫聲一聲緊似一聲。狗叫聲,在夜里一波一波地震蕩著,震蕩得整個村莊都在抖動,馬獎覺得一顆心掛在胸前直晃悠。二哥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手里的棋子仍舊不動聲色地敲打著,聲音均勻綿長。
在不動聲色的二哥面前,馬獎不由得臉紅了。在二哥面前,他看到了自己的稚嫩。啥叫沉著應(yīng)戰(zhàn)?二哥這樣就是沉著應(yīng)戰(zhàn)。在這場無聲的戰(zhàn)役中,慌張應(yīng)對,往往會亂了陣腳。馬獎這樣想著,手里的棋子再次落到棋盤上時,就從容了許多。
很晚的時候,胡啟軒咔咔地咳嗽著進(jìn)來了,帶來了一股深夜的涼意。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要讓人阻擋他們發(fā)錢,讓他們發(fā)吧,我們該選誰,還選誰,筆捏在我們手里,你們怕啥?他發(fā)的又不是他的錢,還不是大伙的錢,發(fā)的越多越好哩!”
馬獎看到拄著拐杖的胡啟軒,匆忙起身讓座。胡啟軒是盟橋村的老黨員,在村里威望很高。他雖然和胡有福是一個胡姓家族,對胡有福的做派卻很不滿意。胡啟軒的話,讓馬獎摸不著頭腦,人老了,就那么愛錢嗎?以前的胡啟軒可不是這樣的。胡啟軒的話,馬獎又不能不聽。
二哥手里的棋子停止了敲打,他端著一張老臉望著胡啟軒,眨巴著眼睛,似有所悟。二哥拍打著光亮的額頭說:“好,好。我這就給幻想打電話,讓他立馬撤人?!?/p>
這一夜,盟橋村的狗叫瘋了。
黎明時分,狗叫聲才稀稀落落停歇下來。停歇下來的狗,一個個喉嚨沙啞,叫喚不出一絲半點的聲音。黎明時分的盟橋村靜悄悄的,狗累了,人也累了。胡有福站在清冷的家門口,在他眼里盟橋村好像經(jīng)過了一夜的狂風(fēng)暴雨??耧L(fēng)暴雨過后,盟橋村在疲憊中顯現(xiàn)出一派安謐。東方黎明的光線落在胡有福蒼黃的臉上,他伸手撫摸著一夜之間好像長長了的胡須,撫摸著空蕩蕩的口袋,感到希望就和東方微薄的晨曦一樣,給他注入了新的自信。胡有福不知道昨天晚上哪里出了問題。馬幻想的人前半夜還阻止他們發(fā)錢,后半夜怎么就沒有了動靜?難道馬獎心甘情愿放棄了?
四
黨員開會前夕,胡有福想到了一個人,牛二。牛二有牛二的作用,人常說,爛布頭也有塞窟窿的地方,牛二就是盟橋村的爛布頭。胡有福來到了牛二家。牛二的家門是兩扇東倒西歪的老木門,木門上的裂縫有一指寬,上面的油漆早就脫落成了灰白色。家里西廂房也只剩下了少半邊,那半邊是前年秋天連陰雨時節(jié)倒塌的,斷椽破瓦還露在外面,白灰粉刷的墻上殘留著一條條蝸牛爬過的痕跡,這些痕跡長短不一,彎彎曲曲,延伸到半墻上,每個痕跡的終點,都是蝸牛用它們枯竭的生命劃上的最后一個句號。胡有福走到半邊屋前,屋子里的鍋灶被褥糧食囤一覽無余。牛二正蹶著屁股在灶火前燒飯,一條腿跪在地上,頭發(fā)蓬亂,灰不邋遢的西服還是去年村里給他救濟(jì)的。煙火熏出牛二一串咔咔的咳嗽。一只不大的雜種京巴狗,披散著同樣灰不邋遢的毛發(fā),蹲在一團(tuán)毛茸茸的苜蓿根上,眼巴巴地等著飯吃,干癟的肚皮貼成了一張皮,見到胡有福耷拉著眼皮懶得叫喚一聲。
胡有福沖著煙霧騰騰的半邊房喊:“牛二呀?!?/p>
胡有福的聲音里多少有點親切。
牛二在灶火前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看到胡有福臉上立即涌出一層討好的笑,他想起了什么,這笑又很快收斂得點滴不留。牛二臉上的瞬間變化,讓胡有福一覽無余,心想這狗東西見他沒用了,也牛了起來,真是狗眼看人低。
牛二蹲在灶火前燒火,灶膛里的棉花棵子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他把快燒盡的棉花棵子往灶膛里推了一把,一團(tuán)灰塵隨著火焰吞吐了出來,紛紛揚揚地上升,又紛紛揚揚地降落,牛二頭上很快多了一層草木灰。
胡有福抬眼環(huán)視著這半邊屋,知道這牛二就是讓鎮(zhèn)里扶一百次的貧也扶不起來。牛二的媳婦鳳子和牛二離婚后,牛二的日子就一落千丈,整個人就靠在死人坡上了,再也打不起精神過日子。去年春節(jié),村里還專門給牛二補(bǔ)助了500元,是他胡有福一手辦的,聽說牛二沒過兩天就打麻將逛小姐折騰得分文沒有。
牛二家?guī)啄昵笆谴謇镒钤缬须娨暀C(jī)冰箱和VCD的人家。媳婦鳳子干爽利落,剛結(jié)婚就去了外面打工。過年回來,衣服鮮艷穿金戴銀,頭發(fā)焦黃焦黃的,做成了玉米穗一樣的顏色,又花哨,又好看,人從巷子里走過,整條巷子都流動著香噴噴的氣息。鳳子儼然是半個城里人了。村里女人羨慕鳳子,都喜歡往鳳子的跟前湊。問她,在外面打啥工?鳳子說,開公司吶。女人們說,這公司她鳳子能開得,咱們怎么就開不得?就纏著鳳子也帶她們出去。鳳子拗不過這些姑娘媳婦的糾纏,就帶著她們到外面的世界開公司去了。這公司的生意果然看好,不幾年,村里的樓房一座座冒了出來,雨后的蘑菇一樣。村里后來慢慢才知道,鳳子帶出去的女人們,她們開的公司是皮肉公司。牛二受不了村里人的議論,一氣之下和鳳子離了婚。后來,整個鎮(zhèn)子都傳開了,都知道盟橋村的女人在外開公司。鎮(zhèn)里召開各村干部會議,他們見了胡有福不叫他書記,他們嘻嘻哈哈地叫他公司經(jīng)理。說,還是人家盟橋村經(jīng)濟(jì)搞得活,開的公司好,這公司不生男,不生女,不給國家添麻煩,不污染,不上稅,自己的設(shè)備自己帶。說得胡有福臉上火辣辣地?zé)睦锊皇俏兜?。后來他就漸漸接受了這個讓他臉紅的稱呼。
早晨的太陽透過屋子上的一個窟窿,落在牛二的桐木鍋蓋上,太陽油汪汪的影子,像個新炸的油餅,晃來晃去。牛二后來很后悔和媳婦鳳子離婚,他不止一次地說,蘿卜拔了,窟窿還在,我咋就那么傻呀。他就去外面找鳳子,這時的鳳子已經(jīng)是今非昔比,她真正開起了公司,成了一個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搖身一變成了著名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游走在商界和政界的門檻里,已經(jīng)是知名人士了。牛二費了好大的勁,才在南方一個城市找到了鳳子的公司,誰想到牛二連門也進(jìn)不了,看門的保安把牛二看成了地痞流氓,他還沒有走近,保安就像趕一只癩皮狗一樣趕他,牛二從此對鳳子也死了心。胡有福看到牛二的早飯很簡單,玉米面糊糊盛到碗里,上面夾一筷子炒菠菜,就哄了肚皮。
牛二蹲在墻根的太陽下,墻根的幾叢金銀花開得正艷,黃燦燦的金銀花來不及采摘又耷拉了。牛二手里端著一把長柄不銹鋼勺子,他喂自己吃一口,喂小狗吃一口,小狗一口,他一口,勺子在他和小狗的牙齒間碰撞出清脆的聲音,牛二臉上呈現(xiàn)出父親般的慈祥。
胡有福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扶著黃土墻,看這牛二和小狗和平共處的樣子,就笑。他想,自己將來老了,也養(yǎng)一只這樣的狗,不過,他養(yǎng)就養(yǎng)一只純種的京巴狗。
胡有福說:“牛二呀,你這樣一個人可不是辦法,還是把這半邊房子收拾收拾,娶個女人過日子吧?!?/p>
牛二抬起眼皮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收拾房子又不是靠嘴收拾的。”
胡有福說:“不就是半邊房子嗎,你沒有能力收拾,叔幫你?!?/p>
牛二端著玉米菜湯的手僵在半空,小狗專注地看著牛二,不知道牛二哪根神經(jīng)出了錯,跳躍著發(fā)出一串銳亮的“汪汪”聲。
牛二說:“你總不是平白無故地幫我吧?說,有啥交換條件?”
胡有福說:“有啥交換條件?你把叔看成什么人了?可惜叔讓上面免了職,叔這次還能當(dāng)上書記的話,給你蓋房子還不是小菜一碟?”
牛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臉上的笑就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
牛二說:“胡書記,只要你上去不忘了我就行,我知道我該咋做?!?/p>
夏雨在廣播里一遍遍喊著黨員開會。夏雨的聲音被破舊的擴(kuò)音器毫不客氣地撕成了一條一縷,落在盟橋村人的耳朵里就成了破破碎碎的了。其實不用夏雨在喇叭里喊叫,整個盟橋村人都知道這天黨員開會選書記,這天是盟橋村人等待了很久的日子。
馬獎吃了飯,正在門口洗他的大卡車,水管里的水砰砰啪啪地落在車廂和車頭上。對今天的黨員選舉,馬獎心里仍舊是懸懸的,他唯恐自己選不上,黨員為什么要選自己呢?如果他選上了,就把這輛卡車出手,一心一意干好工作,正像兒子馬良說的,買一臺電腦,學(xué)會上網(wǎng),看網(wǎng)上缺什么,他們就種什么。聽說附近一個村莊種植紅提葡萄,一畝地收入一萬多元,盟橋村也該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有了產(chǎn)業(yè),就會把那些在外面開公司的女人都吸引回來,讓她們有個正當(dāng)?shù)氖虑樽?。他雖然沒有當(dāng)過書記,他相信只要自己認(rèn)真辦事,就一定會當(dāng)好這個書記。聽到廣播聲,馬獎扔掉手里的水管,快步走回家,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黃素珍看他慎重的樣子,一張老臉橡皮筋一般故意拉長許多。
她說:“不就是要開黨員會嗎?咋把自己打扮得和駙馬一樣?”
黃素珍說著伸手拽了拽他衣服的后襟。
馬獎知道老婆還是不大同意他當(dāng)這個書記。說“書記”又不是個賺錢的營生,就是賺錢的營生,他馬獎也不會賺。馬獎不明白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老婆,怎么就不理解自己的心思。他當(dāng)書記難道是為了賺錢?他不滿地挖了黃素珍一眼,摸摸刮得又光又青的下巴,心里涌動著一線嶄新的希望。
馬獎出了門,遠(yuǎn)遠(yuǎn)看到村委會門口圍著好些人,有胡有福的人,有二哥,也有不少來看熱鬧的人。他們圍攏在一起,親切地談?wù)撝议L里短,談?wù)撝衲犒溩拥氖粘?,好像和這個會議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夏雨看到村委會門口這些人,意識到了什么,就轉(zhuǎn)身來到會議室后面的一棵大樹下,給鎮(zhèn)里的派出所崔所長打電話,讓他立即派兩名干警過來,一刻也不能耽擱。
牛二喝醉了酒,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通紅著眼睛,頭發(fā)蓬亂,他趿拉著一雙沒有腳后跟的球鞋,球鞋已經(jīng)分辨不出當(dāng)初的顏色。牛二把瘦小的屁股放在村委會門口一塊不規(guī)則的石頭上,撩開眼皮呲牙咧嘴地看著走過來的馬獎。
牛二說:“馬獎,聽說你想當(dāng)村里的書記?你當(dāng)書記和胡有福差遠(yuǎn)了,人家胡有福能給村里要來錢,你能嗎?”
牛二說:“馬獎,你也不看看你家老地主墳上有沒有那個風(fēng)脈,趁早滾回去吧?!?/p>
牛二說:“馬獎,你能當(dāng)書記,我孫子也能當(dāng)書記哩。”
……
牛二說著就在樹下的石頭上放倒身子,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腳上掛著破球鞋,破球鞋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老繭堆積的腳后跟,一副準(zhǔn)備打持久戰(zhàn)的模樣。
馬獎知道牛二今天是故意找茬鬧事,就繞過牛二,不搭理他。馬獎強(qiáng)忍著心里的火,來到了會議室,若無其事地和會議室里的幾個人談笑著。在別人看來,牛二好像不是罵他,是在罵別人,馬獎好像不是他,是另一個馬獎。馬獎知道如果自己一旦接了牛二的話,一場沖突勢必發(fā)生,這個會議就不可能安安寧寧地開下去。
在牛二一聲接一聲的罵聲里,一輛白色小車無聲地滑了過來。牛二撩開了半個眼皮,看到從車?yán)镒叱鲆粋€穿著白色西服戴著白邊眼鏡的人,再看,是馬獎二哥的兒子馬幻想。從車?yán)锍鰜淼倪€有兩個人,他們過早地穿上了短袖衣,光裸的胳膊上紋著青黑色的圖案,一個光頭,一個板寸,一左一右,跟在馬幻想身邊。馬幻想和人們打聲招呼,就微笑著走到牛二面前。馬幻想細(xì)高的個頭,來到牛二面前時,牛二不說話了。牛二早就聽說馬幻想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在城里有自己的一幫勢力,接著他看到馬幻想身邊的那兩個人,心里倏然一驚,兩個人一看就是城里惹不起的混混,他牛二咋就忘了和馬獎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馬幻想呢?
牛二垂下了眼皮,老鼠見了貓似的,剛才的囂張氣焰轉(zhuǎn)眼間無影無蹤,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石頭上爬起來,準(zhǔn)備溜走。
馬幻想俯下身子,在牛二的耳朵邊嘀咕了一句什么。牛二的酒好像一下子醒了,他趿拉著球鞋飛也似離去。
馬獎隔著一扇門把外面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這時他對馬幻想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他對馬幻想的看法在這一瞬間改變了,畢竟血濃于水呵。
胡有福今天不同尋常,他穿著筆挺的灰色衣服,戴著變色黑墨眼鏡,頭發(fā)上好像是抹了摩絲之類的化妝品,腳下皮鞋锃亮,嘴里掛著一只煙,最后走了進(jìn)來。在他身后跟著謝建國。
謝建國胳膊下夾著一個黑亮的真皮文件夾。
黨員們會議開始后,鎮(zhèn)派出所派來的兩個干警也趕到了,他們一左一右,站在會議室門口,給這個不大的黨員會議增添了別樣的緊張氣氛。
夏雨坐在會議室的最前面,他按照黨員花名冊上的名字開始一一點名。盟橋村共48個黨員,到會的38人,其余的大多數(shù)不在家,在外面打工開飯店去了。夏雨看到一片頭顱多半已成白發(fā),一股衰敗的暮秋氣息籠罩著整個會場。作為鎮(zhèn)里的政工副書記,夏雨明白不僅僅是一個盟橋村,整個舜王鎮(zhèn)所有的村莊幾乎都是這樣。
夏雨還沒有來得及講話,胡有福就站了起來,他彬彬有禮地說:“夏書記,你先別講,我想給咱們盟橋村的黨員交待幾個問題,我希望你同意我的請求?!?/p>
胡有福說著就徑直走到了會議前面的主席臺上,后面跟著謝建國。他示意身邊的謝建國打開文件夾,文件夾的拉鏈在寂靜的會議室里發(fā)出均勻的哧啦聲。胡有福的樣子好像不是免職的書記,倒像是一個公司的經(jīng)理或者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包工頭,他不是來開黨員會議,是來和商家談判的。
他說:“我今天就給在坐的全體黨員匯報一下我近幾年來的工作,幾年來,我尋找著合適的機(jī)會,給大家匯報一下,總是沒有合適的機(jī)會,今天總算有了機(jī)會?!?/p>
胡有福說著,從黑皮文件夾里捻出一疊白條,然后走下主席臺來,讓黨員們看。
他問:“你們知道這是啥?”
沒有一個人說話。
胡有福說:“大家一定還記得前年秋天的那場大雨,盟橋一夜之間橋塌路陷,村里人出門要繞過盟橋,走別的路,很不方便。我讓設(shè)計師大致估算了一下,要重新修一座像樣的橋,需要幾十萬,咱們盟橋村是一個窮村,集體經(jīng)濟(jì)薄弱,村里永遠(yuǎn)都不可能有幾十萬元,除非天上會掉下餡餅來。要修橋,咱們惟一的辦法就是伸手向上面要。我寫了一份申請報告,就去找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上面的錢不要白不要,這是國家的錢,我們?yōu)樯恫灰??縣長明確在會議上說,要,比賺得快。錢在上面,我們就像摘蘋果,要跳一跳,不跳,蘋果永遠(yuǎn)都不會自動掉下來。這些白條就是我請人吃飯送禮的開銷,大家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一個一個調(diào)查去。這些條子不能入賬,上面查得緊,我不敢連累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只好自個認(rèn)了,我讓鎮(zhèn)里免職,實在是有苦說不出,冤枉呀?!?/p>
胡有福的一番表白后,是長久的沉默。許久,一個聲音低問道:“修橋,就是你當(dāng)書記份內(nèi)的事,我現(xiàn)在要問的是,我們的農(nóng)業(yè)稅減免款呢?我們的高速路占地賠償款呢?我們的土地承包款呢?上面一直在宣傳村務(wù)公開,你公開了嗎?你為什么不給我們公開?”
提問的不是別人,是胡啟軒。他想不到是胡啟軒。他昨天晚上拿了他的錢,嘴上還答應(yīng)選他呢,今天咋就變了卦?
胡啟軒咔咔地咳著,說:“你別用眼睛瞪我,你的500塊錢我準(zhǔn)備捐獻(xiàn)給村里蓋學(xué)校哩,我拿了你的錢,一晚上都合不上眼,你以為你的錢就能買到我手里的選票嗎?”
胡有福想不到這該死的胡啟軒會改變主意,還提出一大串的問題。農(nóng)業(yè)稅減免和高速路占地賠償款,這些錢他在地稅局領(lǐng)導(dǎo)身上花了一部分,在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身上花了一部分,落到他手里就沒有了多少。農(nóng)業(yè)稅減免是地稅局的事,哪個村要得緊,他們就給哪個村,哪個村不要就不給了。他請地稅局領(lǐng)導(dǎo)吃飯桑拿按摩,在大富豪酒家的桑拿部消費。他還記得那一個個隱秘的夜里,他的欲望和沖動荒草一樣滋生著。為討回這份屬于盟橋村的農(nóng)業(yè)稅減免款,他們吃完飯要上樓,胡有福以為他們和鎮(zhèn)里的常書記一樣想按摩,沒想到他們按摩完,還要上樓,樓上原來還有娛樂的地方。在這里胡有福才算真正開了眼界,知道了世界的豐富多彩。他們一走進(jìn)娛樂大廳,從幽暗的角落里鉆出來一個個腰里掛著牌子的小女子,她們向他們笑著,年輕的肉體充滿了赤裸裸的誘惑。地稅局領(lǐng)導(dǎo)很快如魚得水點著他們喜歡的小女子,不知滑向了哪一個角落。只有胡有福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截木頭一樣。
胡有福早就聽說過城里有這些地方,還從來沒有開過眼界。他想,他們盟橋村的女人就是在這么幽暗的地方開公司嗎?她們也和這些小女子一樣討好每一個男人嗎?在這些小女子的笑聲里,他有點手足無措了,他的手緊緊地捂著胸前的口袋,口袋里的錢,是村里人交的承包地款,地稅局領(lǐng)導(dǎo)消費的就是這些錢。在這些錢面前,胡有福突然覺得自己的鼻腔里蕩漾的是濃烈的土腥味和汗臭味。日他媽的,他們吃了這錢,按摩了這錢,他們還要日蹋了這錢,這些錢來得容易嗎?光線是隱秘的,隱秘的光線里,他看到一個光裸的女子向他走來,胡有福更緊地捂著他的口袋,他知道這些小女子和他們盟橋村在外開公司的女人一樣,看到的只是錢,不是他這個又老又丑的糟老頭子。他坐在沙發(fā)上,小女子對著他笑。這個比自己兒媳婦馬紅還要小的女子,臉膛光艷,身姿窈窕,身上散發(fā)著香味,是三月桃花一樣的香味。他閉著眼睛,努力抵擋著這香味,抵擋著小女子好聽的笑。可他還是抵擋不了,小女人牽著他的手,他就不由了自己,木偶一樣,跟著小女人來到了一個隱秘的房間。一來到房間,他更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心里的防線轟然倒塌。小女子調(diào)皮地跳到了他的腿上,一雙手很不老實地伸進(jìn)衣領(lǐng)下,在他胸前游走,那小小的手就像一只羽毛,柔柔地?fù)崦?,在這樣的撫摸里,他覺得心里的野草在瘋狂地生長,這野草很快淹沒了他的羞恥。一種久已沉睡的東西在這小手的撫摸下,開始蘇醒,開始蠢蠢欲動。他終于不管不顧地拋棄掉了一切,他第一次品嘗到了一種生命極致的快樂,品嘗到了這個小女子的好處來。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了第三次……直到地稅局把農(nóng)業(yè)稅減免款撥到了鎮(zhèn)里的賬上,他才不再去。撥到鎮(zhèn)里賬上的錢,還是拿不到。那時,常全有說他想買車,胡有福知道常全有是看上了這些錢,就毫不猶豫給常全有留了3萬。他知道這些關(guān)系的維護(hù)是必要的,就像維護(hù)一條水渠的暢通,就像投資做一樁生意。通過這件事,他終于知道如何和外面人打交道了,這是一條隱秘的通道,只能靠自己的摸索才能抵達(dá)。胡有福也就是憑借著這種辦法,要來了修橋的30萬。后來,村主任劉海紅就開始告他的狀,要求查賬。先是鎮(zhèn)里農(nóng)經(jīng)站審賬,說是審賬,其實是鎮(zhèn)里幫他把賬目走平,鎮(zhèn)里農(nóng)經(jīng)站審過后,賬就平展展的沒有了任何問題。劉海紅不服,又告到了紀(jì)檢委。紀(jì)檢委一審就審出了問題。鎮(zhèn)里怕拔出蘿卜帶出了泥,不得不免去了他黨支部書記的職務(wù),才算平息了審賬風(fēng)波。
這時他面對胡啟軒的提問竟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是一個他回答不了的問題。黨員們的目光紛紛落在他的臉上,他感受到這些目光的沉重,這些目光如同一根根棍子,硬邦邦敲打過來,讓他無從招架。他臉上的汗出來了,脊背也覺得潮濕濕的,他很快想出了應(yīng)對的理由。
他說:“農(nóng)業(yè)稅減免款和高速路占地賠償款,我全部墊付到村里的電費里去了,土地承包款也都用到辦公經(jīng)費里了,至于村務(wù)公開,不是我不愿意公開,是沒有時間公開,我作為一個村里的支部書記,難道把這部分錢貪污了不成?”
胡有福憤憤地說著,原本想清洗自己,卻落了個說不清的下場。
夏雨大聲說:“胡書記,你下去吧,我們今天是開黨員會,不是聽你匯報的,咱們黨員會議現(xiàn)在就正式開始。”
胡有福聽到夏雨強(qiáng)硬的口氣,覺得夏雨有點過分。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墻倒眾人推的不良感覺。
就在胡有福給黨員們匯報他的工作時,牛二讓馬幻想叫到了自己家里。牛二怯怯地在沙發(fā)邊搭了半個屁股,不敢抬頭看馬幻想。在村委會門口時,馬幻想輕聲問他:“你知道啥叫黑摸嗎?你再這樣故意搗亂,小心老子黑摸了你?!迸6ε铝耍晾w快地跑回家去。他知道“黑摸”就是無聲無息地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春節(jié)時,鎮(zhèn)里信用聯(lián)社王主任就讓人黑摸了。王主任每天早晨有鍛煉的習(xí)慣,王主任希望自己能夠長生不老,可那天早晨鍛煉時,遇到了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車,從黑車上下來幾個人,他們?nèi)巳耸掷镂罩F棍,在信用聯(lián)社主任的身上一陣亂打,三兩下就把王主任黑摸了,誰也不知道是誰黑摸了他。有人說是他得罪了人,給人貸款吃回扣吃得太多,直到現(xiàn)在這個案子還在那里懸著。
馬幻想把一張百元鈔票放在牛二面前的茶幾上。
馬幻想說:“說,是誰指使你干的。”
牛二低頭不說。心里想著胡有福給他許愿蓋房的事,和蓋房比起來,這一百元算個啥。
馬幻想又從屁股后面的褲兜里摸出一張百元鈔票,放在牛二面前的茶幾上。
馬幻想說:“說,是誰指使你的?!?/p>
牛二想:胡有福給他蓋房不知要花多少錢哩,起碼在3000塊錢以上吧。牛二眼皮抬也不抬。
在一邊看電視的板寸頭咬著牙,說:“不說?我看你是皮緊了?!?/p>
牛二這才知道自己矜持不得。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他說過,他給我蓋房子哩,我總不能住半邊房子過日子吧。”
馬幻想無聲地笑了,他說:“他當(dāng)了書記給你蓋,他沒有當(dāng)書記也給你蓋嗎?”
牛二明白胡有福在利用他。
馬幻想說:“好了,以前的事我不再追究,以后,有啥事你就盡管說,咱們兄弟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牛二點著頭吐出一大串“是是是……”
黨員會議上,給每個黨員手里都發(fā)了一張小紙片,這小紙片上蓋著村黨支部鮮紅的公章。夏雨說:“一個人只能填寫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書記人選,按票數(shù)多少決定。我們不重新選舉支部成員,原來的兩個支部成員不變。”
會議室的最前面,放一張桌子,一個人一個人輪流填寫,填完,把選票放進(jìn)一只餅干盒糊成的投票箱里。
會議室里沒有一點聲息。
馬獎坐在會議室最后一排,心仍舊那么懸著。他好像回到了若干年前的教室,在進(jìn)行著不知道結(jié)果的考試。隔著玻璃,馬獎看到會議室外面晃動的一個個人影,看到人們伸著脖子從玻璃窗往里面瞧,他看到了二哥,二哥緊貼著玻璃窗在看他,光禿禿的頭葫蘆一樣浮在那里,他看到了二哥擔(dān)憂期待的眼神。兩個年輕干警不停地呵斥著人們走遠(yuǎn)點,不要影響開會,人們還是不斷地圍攏過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jié)果。輪到馬獎填寫選票時,馬獎想自己如果和胡有福差一票呢?有時只有一票之差,就會出現(xiàn)不同的結(jié)果。他低下頭,用左手捂著紙片,在上面果斷地寫了兩個字“馬獎”,然后,對折起來,迅速地塞到投票箱里。
雖然只有38個黨員,也和正式選舉一樣,選出了檢票人、記票人、唱票人。在一塊小小的黑板上,馬獎看到他和胡有福兩個人下面的“正”字在一筆一劃地組成,兩個人的贊成票不差上下,馬獎的心揪在一起,他看到胡有福同樣是一副擔(dān)憂的表情,腮幫子的筋一鼓一鼓的。38個人,他們兩個無論是誰的贊成票,只要超過19張就有希望了。奇怪的是他和胡有福的贊成票總是一上一下,一下一上,拉不開多大的距離,他想落選的一定是自己了。當(dāng)馬獎的贊成票超過三個“正”字時,他看到胡有福默默地走出了會議室,接著,謝建國也出去了。當(dāng)馬獎的贊成票組成了四個“正”字時,馬獎在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馬獎感到了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他用兩條胳膊緊緊地環(huán)抱在胸前,壓迫著這種心跳,唯恐這種心跳聲讓人們聽到,他臉上極力裝出一副平靜淡然的神態(tài)。
夏雨根據(jù)票數(shù)的多少,請示了黨委,當(dāng)機(jī)立斷宣布馬獎為盟橋村的黨支部書記。夏雨的話音剛落,就響起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這鞭炮聲把夏雨的聲音炸得四分五裂,盟橋村的天空下只有鞭炮聲和鞭炮騰起的一團(tuán)團(tuán)青煙。
馬獎踏著這樣的鞭炮聲走回家。鞭炮的碎屑蝴蝶一樣紛紛揚揚,馬獎看到笑容滿面的黃素珍頭發(fā)上細(xì)碎的炮屑,一瞬間恍若回到了他們倆結(jié)婚的那一天,心里漾著快樂,嘴里傻呵呵地笑著。黃素珍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的腰,說:“這么多人給你放炮呢,你該去鎮(zhèn)里買點糖果香煙才對?!?/p>
馬獎這才騎著摩托車匆忙離開,在去舜王鎮(zhèn)的路上,馬獎的眼里始終覺得鞭炮的碎屑在眼前飛舞,它們紅紅的影子不時地彌漫了他的視線。摩托車來到盟橋上,手機(jī)不安地震動起來,是馬幻想。馬幻想說,他已經(jīng)用馬獎的名義在鎮(zhèn)里的小雪飯店里訂了酒席,請盟橋村全村人都去那里吃飯,不要買糖果煙酒了,一切費用由他一個人承擔(dān),不讓小五叔掏一分錢,小五叔的高興事,也是我們馬家的高興事。
馬獎接完電話,心里的喜悅一瞬間化作源源不斷的淚水,眼淚不間斷地涌出來,他捂著臉蹲在橋邊,讓自己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
漸漸泛黃的麥子在盟橋周圍涌動著,濃郁的麥香隨著馬獎一抽一噎的哭泣,也大口大口地灌進(jìn)他的嘴里,吞咽進(jìn)他的肚子里。一只布谷鳥在不遠(yuǎn)處鳴叫著,嘹亮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
五
聽說馬獎?wù)埧?,盟橋村人傾巢出動,連當(dāng)初反對馬獎當(dāng)書記的人也都去了。喧鬧的村莊一下子寧靜了下來。
就在村里人去鎮(zhèn)里的小雪飯店吃飯時,胡有福又一次來到了村東的廢窯,這次是謝建國約他來的。胡有福走出家門,一雙腿抽了筋似的,他不明白那些黨員們?yōu)樯哆€是不選他。他給了他們錢,他們也不選他,當(dāng)他聽到夏雨在廣播里宣布村里的支部班子時,他無力地躺在床上,像一只任人宰割的悶豬。在會議室里他看到馬獎后來不斷上升的選票時,就預(yù)料到了這種結(jié)果,為避免自己的尷尬,他只好過早地離開了會議室。太陽下蒸騰出的野草氣息幾乎讓他窒息,來到窯地,他快步走了進(jìn)去。他看到謝建國戴著眼鏡,靠在煅燒過的紅土上,一張臉憋得通紅。
謝建國說:“我還是不服氣,怎么讓馬獎那小子上去了?”
胡有福咬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他不明白那些黨員怎么了。他們收下了他的錢,一個個都說要選他,到時候卻沒有幾個人填他的票,人心難測呵。
謝建國說:“難道就這樣讓他順順利利上這個書記?”
胡有福問:“那你要怎么樣?”
謝建國說:“我想替你出出這口惡氣?!?/p>
胡有福說:“算了,那次放花圈的事,村里人都說是我放的,我走在人前都抬不起頭?!?/p>
謝建國說:“是我讓外地的兩個民工干的,我給他們一人100元?!?/p>
胡有福說:“算了,我這輩子不當(dāng)這狗屁書記了?!?/p>
謝建國說:“你給黨員的錢就那么白白扔了?你還是心軟,咋就這樣讓他順順利利地上去?我是為你抱打不平,我想再給他點厲害?!?/p>
胡有福看著謝建國,心想:你是為我不平嗎?你是為你不平呀。
窯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聽著零零星星的鞭炮聲,胡有福心里沮喪到了極點,他一手扶著窯壁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有氣無力地說:“你想怎么就怎么去,我也管不上了。”
吃完飯,馬獎來到了二哥家。他們終于取得了這場戰(zhàn)役的勝利,把紅旗插到了最后的山頭。他看到家里人人臉上都是笑,唯獨二哥沒有笑,二哥在哭。二哥站在爺爺和父母大哥的牌位前,恭恭敬敬插上了三炷香,然后,默默地念叨著。馬獎看到兩行淚水,沿著二哥又黑又瘦的臉頰,無聲地流淌下來。
二哥回過頭對馬獎?wù)f:“小五呀,你當(dāng)了這個書……書記,可不能和胡有福一樣讓人家提溜了褲子,給咱們馬家丟人。”
馬幻想好像喝多了酒,臉上紅彤彤的。他也附和著父親說:“小五叔,我們?nèi)σ愿爸С帜惝?dāng)這個書記,就是想讓你給咱們馬家爭口氣,我們并不想借你手里的權(quán)利,沾村里一星半點的便宜,那些便宜沾不得?!?/p>
馬獎短暫的快樂讓二哥和馬幻想的話,稀釋得干干凈凈,他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送馬幻想去縣城時,馬幻想?yún)s一臉神秘地把馬獎拉到門口不遠(yuǎn)的一株榆樹下。他低聲說:“小五叔,我剛聽人說,今天晚上可能有人要和你過不去,他們還是不服氣,你一定要高度警惕,對付不了就給我打電話?!?/p>
馬獎笑了。他拍打著馬幻想的肩膀說:“我看你是喝多了,說胡話吧,有人不服氣,要對我下毒手不成?”
馬幻想說:“我是聽牛二說的,也許他在胡說,你注意就是了?!瘪R獎想起黨員開會前牛二罵他時的德行,就不高興地說:“牛二的鬼話還能相信?”
馬幻想笑笑,轉(zhuǎn)身上了車。
馬獎看著馬幻想的車走遠(yuǎn)了,心想:這馬幻想一定是喝多了。
晚上,胡有福來到鎮(zhèn)政府。常全有在辦公室里等他。胡有福一屁股坐在常全有的皮沙發(fā)上,通訊員小格過來,用一次性紙杯子給他倒水。以前他來,小格總是笑笑地先問他:“胡書記,是碧螺春,還是鐵觀音?”他總說聲:“隨便?!毙「窬徒o他沖杯他喜歡喝的鐵觀音,嘴里卻說:“世界上哪里有叫隨便的茶?”在胡有??磥?,不管是什么樣的茶葉在他嘴里都是同一個味道。這次,小格馬馬虎虎給他倒了杯白開水就去了。
鎮(zhèn)政府里很靜。5月里的微風(fēng)在院里的兩株蒼老的松樹上發(fā)出粗重的喘息,一聲接著一聲。
胡有福有一肚子的質(zhì)問,質(zhì)問什么,他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他有太多的心里話要問常全有。
他想問,你這黨委為啥不給我做工作?為啥不任命?作為一個鎮(zhèn)的黨委書記你完全能夠把我官復(fù)原職,你可以左右夏雨,讓夏雨在選票上做手腳,你忘記了我對你的好處?在縣里的換屆選舉中,為了把上面任命的縣長選上去,你常全有不是一個個人事先做工作嗎?你說,我們要和縣里高度保持一致,千萬不敢出了差錯,這差錯出不得。代表們填完選票,你常全有一個個對照,把事先定的人選上,把不該選的選下來,這樣的選舉會就開成功了,這次,你怎么不能那樣做?
胡有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只是哧溜哧溜地喝水。喝完,掂起茶幾邊的水壺又給自己倒一杯,茶幾上濕了一大片。他動作粗魯,帶著滿肚子的怨氣和對常全有的不滿。
常全有終于開口了。他說:“胡經(jīng)理?!背H袆傉f出“胡經(jīng)理”就噗哧笑了,他是故意這樣說,想逗胡有福樂一下,緩解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息,沒想到胡有福還是拉長著臉,他也不得不嚴(yán)肅起來。常全有繼續(xù)說:“我們也是從保護(hù)老干部的角度出發(fā),采取選舉這個手段,如果你選上了,免去的職務(wù)也就無形中恢復(fù)了,我原以為你沒有問題,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支部書記,一定維護(hù)了好多的黨員,誰想到你的贊成票連半數(shù)都沒有過。我聽了夏雨的匯報,心里真是替你惋惜啊。”
胡有福說:“我當(dāng)了十幾年的書記,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啊,咋就落了個讓人免職的下場?常書記你說說,我胡有福冤不冤呀?”
胡有福說著嗚嗚地哭了。他用兩只手掌輪流抹擦著眼淚,這眼淚好像憋屈得太久,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嘩嘩不斷地流淌下來。
通訊員小格過來,手里捏著手機(jī),手機(jī)里沒完沒了地奏著優(yōu)美的曲子。常全有接過手機(jī),對著手機(jī)里的人說:“好。好的。我馬上過去?!比缓螅仙鲜謾C(jī)。他對胡有福說:“別想不開,給自己找不自在?,F(xiàn)在從上而下都在喊叫著民主選舉,這選舉村里都實行好幾屆了,我總不能違背這個政策,好了,縣里正等著我開會哩。”
常全有說著,就收拾桌子上的文件,一副趕胡有福走的陣勢。
胡有福默默地離開了常全有的辦公室,常全有在后面對他說了一句什么,他也沒有聽清。他心里除了失望,還是失望。走到鎮(zhèn)政府門口,他突然覺得下面脹得難受,就無所顧忌地岔開腿,扯開了褲帶,對著門口白底黑字的鎮(zhèn)政府招牌嘩啦啦地撒起了尿。尿水急不可待在木頭牌子上拍打出一串噗噗噗的響聲,這肆無忌憚的聲音,在寧靜的街道上流淌開去。這時,胡有福只感到一股腥臭的味道,勢不可擋地沖進(jìn)鼻腔,他別過臉去,只見常全有的奧迪車從門洞里徐徐地開了過來,明亮的車燈下,胡有福還是那么岔開腿,嘩嘩地撒著尿,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猶如一尊男人的雕像。奧迪車擦著胡有福的身邊馳過時,卷起的塵土飛掠過他,他的眼睛和嘴巴里都是塵土。胡有福望著遠(yuǎn)去的奧迪車,突然有一種遭人欺凌的感覺,心里的不平頓時化成了源源不斷的憤怒,不可遏止地噴涌出來。
他邊尿,邊對著木頭牌子破口大罵:“我日你媽的,你這沒有良心的,你的良心讓狼狗吃了嗎?我日你媽的,我的錢就這么白白扔了嗎?我日你媽的?!焙懈AR著罵著又哭了,他哭得很傷心,手抖索著,怎么也系不住褲帶的扣子。通訊員小格聽到哭聲從里面走了過來,手里捏著手電筒一照,原來是滿臉淚水的胡有福。
小格說:“胡書記,你還沒有回家?你在罵誰哩?走,我送你回家去?!?/p>
胡有福沒好氣地說:“我不是書記了,我孫子才是書記哩,別再叫我書記。”
小格看到胡有福蠻橫不講理的樣子,捏著手電筒,又悄悄走掉了。胡有福向盟橋村走去時,覺得兩條腿軟塌塌的,他滿腦子都是對常全有的憎恨。走在無人的田間路上,麥香在他周圍蕩漾著,絲絲縷縷地在他腳下纏繞著,讓他怎么也邁不開腳步,他終于一動不動地站住了。他聽到田里的麥子在微風(fēng)中碰撞出金屬一樣的聲音,整個麥田是透明的,他奇怪這種透明,猛一抬頭,看到西邊天空上的一彎月亮。這彎月亮隱透出的寒冷和殘缺,讓他恍然感到屬于自己的輝煌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他一動不動地望著這彎月亮,心想自己這輩子也值了,他畢竟還有過輝煌,就像頭頂?shù)脑铝烈灿羞^它滿月的那一天。月圓月缺,也許是自然界里不可抗拒的規(guī)律,世間萬物不可能永遠(yuǎn)完滿,完滿的時候,也就隱示著不完滿。胡有福這樣想著,心里的痛楚,漸漸遺落在這彎月亮下的小路上了。
這天晚上劉海紅約了馬獎出來,他們坐在盟橋不銹鋼的欄桿下。劉海紅迫切地談起村里下一步修路和蓋教學(xué)樓的事,談著這些資金的來源,談著談著,忘記了時間。馬獎只聽到劉海紅說,咱們上來干工作,可不能讓鎮(zhèn)里人給咱們叫公司經(jīng)理,我們要甩掉公司經(jīng)理的破帽子,把在外開“公司”的姑娘媳婦都叫回來,用新的產(chǎn)業(yè)吸引她們……劉海紅靠在欄桿上顧自地說著,后面的話馬獎一個字也沒有收拾到耳朵里。馬獎覺得他這個“官”來得太輕易,輕易得讓他懷疑它的真實。他始終感到在這一切的背后,隱藏著一個秘密。他不知道這個秘密,劉海紅一定知道。
馬獎終于鼓足勇氣問劉海紅:“劉主任,黨員們?yōu)樯哆x我當(dāng)這個書記?總有個原因吧?”
劉海紅爽朗地笑了。他說:“我也就不瞞你了,胡有福的確是個能人,十多年來,他折騰來折騰去,富了自己,窮了集體,我們村是再也折騰不起了。這次選書記,黨員們改變了以往的選舉標(biāo)準(zhǔn),主張選一個能守家的黨員當(dāng)這個書記,這個人就是沒有多大的本事創(chuàng)業(yè),只要守好業(yè)也行,這個人必須老實可靠,大家就想到了你?!?/p>
馬獎聽了,終于明白他當(dāng)選的真正原因了,這個原因讓他心里一陣難過。他們也太小看他馬獎了,難道他馬獎就是一個窩囊廢?難道他馬獎只會守業(yè),沒有本事創(chuàng)業(yè)嗎?沒本事創(chuàng)業(yè),我年年在風(fēng)陵渡收蘆筍,不是大把大把往回賺錢嗎?他們怎么就能料定他沒有多大的本事?一種讓人鄙視的憤怒在他心里迅速地蔓延開去。他馬獎也是一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男人啊,他就要創(chuàng)給他們看看??磥硪粋€人對另一個人的了解,永遠(yuǎn)都停留在淺表的層次上,一個人內(nèi)心的幽遠(yuǎn)深邃,另一個人永遠(yuǎn)都觸摸不到。馬獎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有說,他只是輕輕地合上眼睛。這時,他仿佛聽到一陣遙遠(yuǎn)的聲音沿著橋面轟隆隆向他滾來,這聲音好像是那個叫孟明的將軍對著千軍萬馬盟誓的聲音,又好像是刀槍劍戟切割著風(fēng)的聲音。當(dāng)他睜開眼睛后,驀然看到西邊的天空上,多了一彎月亮。這是一彎嶄新的月牙兒,那么細(xì)細(xì)的一縷,剛淬火的鐮刀一樣,折射出鋒利的光澤,好像隨時準(zhǔn)備收割著遍地的麥子。這是一彎上弦月呵,上弦月是生長的月亮,人說,初三生,初四長,初五出來明晃晃,它是在悄無聲息地生長著。一瞬間,馬獎覺得這彎生長的月亮,漲滿了他的胸膛。
黎明,馬獎聽到屋子前面響起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這咚咚的腳步把他的黎明覺踐踏得一片凌亂。接著,他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煙味,這煙味不斷地從窗戶和門的隙縫侵襲進(jìn)來。黃素珍說聲不好,就翻身下床。她拉開屋門,驚叫一聲:“馬獎,不好了,快起來看看,哪個挨千刀的,把咱們家的大門點著了?!?/p>
馬獎走出屋子,果真看到不甚明了的光線里,他家老舊的木門在呼呼燃燒,熊熊的火焰,炙烤著露水濃重的黎明。黃素珍這次學(xué)聰明了,她沒有哭,只是跑到水管前給桶里放水。馬獎提上兩桶水嘩啦、嘩啦地潑到老舊的木門上,木門發(fā)出噗口 茲口 茲 的聲音,蒸騰起一團(tuán)團(tuán)熱氣和青煙。火,終于熄滅了。兩扇老舊的木門在黎明的光線中,看上去已經(jīng)是面目全非,門環(huán)上殘留著一團(tuán)黑糊糊的東西,是一件沾著汽油的破衣服,上面的塑料紐扣扭結(jié)成一團(tuán),散發(fā)出焦糊的味道。馬獎?wù)驹跓釟獗迫说拇箝T前,想起馬幻想昨天下午臨走時對他的叮嚀,后悔沒有把牛二透露的消息當(dāng)回事。
二哥和二嫂也過來了。二哥說:“小五,人家還是不服氣你上去,不服氣也白搭,他也折騰不到哪里去了,你就忍了這口氣,還是趕快換兩扇大鐵門去吧?!?/p>
天剛亮,馬獎去了鎮(zhèn)里,用他大卡車?yán)貋韮缮然鸺t色的大鐵門,讓人安裝好。牛二來了。牛二仰頭看了看嶄新的大鐵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低聲責(zé)備馬獎?wù)f:“那木門讓人燒了吧?昨天我給馬幻想說,他們要對你下手呢,馬幻想一定告訴了你,你怎么沒有當(dāng)回事?”
馬獎問牛二:“你怎么知道?”
牛二坦然地說:“是謝建國磚窯上的兩個民工,他們在鎮(zhèn)里買汽油時說的?!?/p>
馬獎想一定是胡有福指使謝建國干的,胡有福還是不服氣他呵。牛二拿著一片抹布,把大鐵門上上下下擦了個干凈。
他說:“馬書記,今年鎮(zhèn)里民政上的低保補(bǔ)助,到時候你可別忘了我呀。”
馬獎?wù)f:“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要和村干部研究。你還年輕,別老想著政府的低保補(bǔ)助,該干點正經(jīng)事了?!?/p>
牛二趴在地上,擦著大鐵門的最下面,半截屁股白晃晃地露在外面。他喘著氣說:“投資我沒有錢,你說我能干啥?”
馬獎看到牛二費力討好他的樣子,不知道牛二咋這么快就倒戈了?
馬獎家讓人燒掉大門的消息,很快風(fēng)一樣刮遍全村。村里人有事沒事就繞到馬獎家門口,說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話。這天,馬獎希望看到女兒馬紅來看望他們,給他帶來胡有福的消息。女兒馬紅始終不見人影。一天夜里,他接到女兒馬紅的電話,馬紅說她和胡小強(qiáng)已經(jīng)搬到縣城里了,公公在城里買了一套商品房,他們決定在縣城火車站附近搞一個水果批發(fā)店,房子已經(jīng)租好了。馬獎聽到馬紅的聲音里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激動,馬紅說到最后,聲音一點點低了下去。她說:“爸,你當(dāng)書記,可不能把自己當(dāng)傻了呀?!?/p>
馬獎明白女兒說的“傻”。他輕輕合上電話,一句話也沒有說。馬獎只覺得一種叫做“失望”的東西,在心里迅速地蔓延開來,很快將他淹沒在無可奈何的沉默里。
秋天的一個早晨,馬獎和劉海紅去縣城里找分管文教的常副縣長要錢,籌備明年蓋教學(xué)樓的資金。教學(xué)樓的資金他們已經(jīng)籌備了一部分,其中有黨員們每人捐獻(xiàn)的500塊錢,這是胡有福當(dāng)初給他們賄選的錢。剩余的部分他們只能希望縣里援助,或者讓工程隊先墊付了。分管文教的常副縣長不是別人,正是舜王鎮(zhèn)的黨委書記常全有。這天早晨,他們下了汽車,走到車站邊的公園前,看到一個老頭穿著運動衣,頭頂戴著鴨舌帽,手里牽一只純種的白色京巴狗。馬獎一眼認(rèn)出這人就是胡有福。胡有??雌饋硗耆駛€城里的老頭了,悠閑地度著他過早到來的晚年生活。
劉海紅拉了拉馬獎的胳膊,催他快走。
一陣秋風(fēng)卷著枯黃的樹葉貼著街道撲來,馬獎回過頭去,看到胡有福和他的京巴狗很快消失在一片紛亂的落葉里,沒有了半點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