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席筵就設(shè)在當院,一開8桌,大廚是從城里菜館請來的壽陽師傅,遠近聞名的行菜高手,能做“一領(lǐng)二”、“一領(lǐng)四”、“九個碗”的大席。當下爆、炒、炸、熘,上的是四涼、四炒、四扣的“十二碟”。希堯村的人許久沒見過這夠排場的席面了,莫說是日偽時期,即便那太平年月里,普通人家辦個喜宴,也多以兩葷兩素外加一碗燴菜設(shè)席,拮據(jù)些的,甚至只有冷熱各一兩個菜,俗稱“二瞪眼”。
陰歷三月十二是谷雨,希堯村村長冀文山的大兒子這天“完鎖”,所謂“完鎖”,即13歲生日。晉中風俗,13歲是孩子們的一個坎,漫過這個年齡,即意味著已告別七災(zāi)八難的孩童時代,步入成年。而慶典一般只在族中及眷親內(nèi)舉行,像今天這樣的場面,卻是本村十余年來所少見的。
冀文山攜內(nèi)眷在中堂里迎候著各路賓客,這是一所做工頗為考究的二進院,高高的門階、華麗的廊檐、黑沉沉的院門和廊柱都是新漆過的,泛著一種蓬勃的富貴氣息。主人則穿梭在衣著光鮮的賓客們中間,應(yīng)接不暇,那濃濃的喜慶味仿佛已令人忘卻這是在戰(zhàn)時,距此40里開外的縣城中,還駐扎著1000多名日軍。
同附近山鄉(xiāng)中新落戶的其他鄉(xiāng)紳一樣,冀文山是從縣城躲到希堯村的,這里是他的原籍。十余年前他隨父經(jīng)商,父親過世后他在城里開了一家布店。原本盤下鋪面、買了宅第,打算安安分分做個城里人,然而日本人來了。戰(zhàn)爭使一些地方變得蕭條,同時也讓隱沒在太行山余脈里的這些村子變的空前活躍起來,昔日寧靜古樸的村莊仿佛一夜間便被這些面著難色的游子們填滿,山道上時常行走著載滿家當?shù)尿呠嚕R近村口,落落寡歡的行路人只須稍做感嘆,便會引來一陣狂烈的狗吠。
給兒子做生日,不過是個請客的由頭,在冀文山心中,實在是對村里人懷了一種感恩般的愧疚。在他闊別故地十余年后,村里人非但沒有冷落他,反而給他以隆重的禮遇。距此一個月前,村中的長者召集起來,一致推舉他為本村的村長。這樣的決定無外乎是一種深切的信任使然,當然也包含著殷殷的期許。山里人見識少,突如其來的戰(zhàn)亂令他們有些無所適從,而像冀文山這樣在縣城也赫赫有名的商賈,在村人眼中無疑是跟日本人往來周旋的最佳人選。
流水的席面送走了一撥又一撥食客,灰蒙蒙的天空落了些輕輕淺淺的雨絲,整個村子浸潤在一團氤氳之氣中。難得的一個陰雨天,群山寂穆,天空寧靜的仿佛不應(yīng)該有任何事件發(fā)生,然而站在院子中央堆著一臉笑的冀文山內(nèi)心卻始終難以平復(fù)下來,他的不安來自于東西內(nèi)屋中兩個不尋常的客人。
習慣上,當?shù)厝斯荞v扎在城里的日偽軍叫“北面的”,而把躲在深山里的八路軍抗日政府叫“南面的”。平常日子里,南面的八路軍很少露面,北邊的日偽軍卻經(jīng)常搞各種各樣的攤派,村長冀文山一直勉力應(yīng)付著,以求一時的相安。然而今天,不知怎么就趕了個巧,兩邊的人像是約好了似的同時出現(xiàn)在他院子里,八路軍要借糧,日本人要派款,這個小小的院落凝聚了希堯村前所未有過的尖銳矛盾。冀文山深陷于這矛盾中央,他生平第一次體味到抉擇的艱苦。
在他浪跡商海的十余年中,似乎從未有過像今天這樣艱難的決斷。這樣的決斷事關(guān)生死,他清楚地知道兩邊的人都不能得罪。在某一刻,他甚至后悔自己不該輕率地接承了村長這個職位,然而這樣的念頭一經(jīng)出現(xiàn),又立刻使他感到有忤村人們的一片誠意,并且悔已無益,東西內(nèi)屋中兩雙眼睛都盯著他,無形地給他施加著沉重的壓力。
迎來送往中片刻的間隙,冀文山躲進了西南角的茅廁,從那兩雙眼睛的視野中脫離出來,令他感到一絲難得的輕快。然而怨憤也就隨之即來,他飛快地想著事情的前因后果,到底是誰把他裹進這樁事件中來呢?是八路軍還是日本人?無論是正義的一方還是非正義的一方最終都不能成為當事人的結(jié)論。正當他對此感到費解時,他意識到自己原本是個無辜者。
抵抗或者合作,實際都非他的本意。從一個趨利避害的商人的角度講,冀文山倒是更愿意在這亂世之中茍且下去,這符合他一向的處世原則,然而這并不表明他是一個沒有正義感的人,只不過他的正義感僅僅體現(xiàn)在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中,很難化作具體的行動。這樣一個看似精細甚至有幾分柔弱的男人,他身體里鼓蕩著的某種血性隨時會被更為強大的理智所壓倒,這使他看起來像個永遠都穩(wěn)操勝券的人。
但現(xiàn)實需要他做出明確的決斷,在1939年初春的這個上午,希堯村村長冀文山既不能夠投機也不可以退縮,那些蹩腳的權(quán)宜之計顯然派不上任何用場,即使狡黠如狐的人,此刻也終不免要孤注一擲了。
偏偏這樣驚心動魄的抉擇又出現(xiàn)在兒子生日這一天,這使得冀文山在垂頭喪氣的同時又心生悲涼之意,或許天色也為之動容,就在他長嘆一聲從茅廁里走出時,雨,下大了。
二
屈指算來,至陰歷三月十二谷雨這天,胡愛蓮已經(jīng)在娘家住了整半年。
母親在院內(nèi)披間里糊鞋刮子,這是當?shù)貗D女們必不可少的一件家務(wù)。把平時穿爛的衣裳裁開,鋪展了拿漿糊一層一層粘好,至四五層時裱在墻上,干了揭下來,碼在一起納鞋底,邊角料則做了鞋墊。
窗外落著細雨,順著門前的灰石路可以一直望見對面山上的文峰塔,溝底聚了淺霧,影影綽綽可見三倆趕時令下種的農(nóng)人。胡愛蓮攏了攏懷里的二虎,這個剛滿周歲的男孩同他父親已有了一絲難以覺察的相像之處。
希堯村是她的娘家,半年前,家住龍槐峪的胡愛蓮經(jīng)歷了人生中重大的變故,丈夫被日本人掠去當了壯丁,一走便再無音訊。有從工事上逃回來的說她男人被解送到了太原,也有的說去了臨汾,更有甚者,則勸她斷了盼夫之念,言外之意,人已經(jīng)不在了。
那種痛苦不是撕心裂肺般的,而是被綿長的歲月一點一點抻開,充溢于她無盡的等待途中,直至在龍槐峪沒法過活了,她攜著兩個孩子投奔到了娘家。
隔壁院里的賴狗嬸拎著個紡麻繩的線錘走進了院子,很默契地在母親身邊坐下,嘮了些新任村長給兒子做生日的閑話,瞅了一眼窗欞關(guān)切地問道:“還沒給愛蓮尋下個婆家?”
母親嘆口氣,聲音高得似乎專門要讓屋里的人聽見:“山后灘頭村倒有個合適的,窯也有幾眼,誰知道自家的人愿不愿意過去哩?”
片刻的沉默,兩個老人低頭做著各自的活兒。這一段空白顯然是留給她的,只不過,諸如此類的場面在胡愛蓮看來已不再有傷戚的必要,一天中總有那么幾回,母親隨時表達著對她的嫌惡,正應(yīng)了那樣一句俗語——“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p>
家道的艱難她是深有體會的,兩個未成家的弟弟、料子癮纏身的繼父,母親已經(jīng)是在強撐著這一家人的生計,而她的到來使這個勉強維系的家庭有了傾覆的危險,這使得胡愛蓮每每心生負罪感。半月前的一天,她把稍大一點兒的虎子托養(yǎng)在了南常村的朋友家,名為托養(yǎng),實則送人。對方或許是怕沾惹了什么晦氣,一人院門便給孩子改了名,臨走時又塞給她兩塊銀元,囑咐她寬心靜養(yǎng),等孩子長大些時再來走動。
一路跌跌撞撞,胡愛蓮已記不清自己是怎樣爬完那幾十里山路的,而虎子童音清脆的哭聲自此便總在耳邊盤旋,恍惚中又有丈夫蓬頭垢面、掛滿血污的身影?!澳氵€我兒子!”那身影對她咆哮著,已不再是平日里知寒問暖的神態(tài)。
往事不堪回顧,而前路又生死未卜,在1939年春日的這一天,希堯村的閨女胡愛蓮身心俱疲地半倚在窗前,她琢磨著自己一落千丈的經(jīng)歷,是命中該有的嘲弄,還是時勢不容回避的劫難,然而思來想去,除了這該詛咒的戰(zhàn)亂之外,還有什么是可以抱怨的呢?這廣袤的山鄉(xiāng)之中,自有了日本人的蹤跡,能有幾家是不遭難的?她低頭看了看熟睡的兒子,再也無心怨恨母親。
母親為她尋了一門親,山后灘頭村四十幾歲的一個光棍。雖說仍是商量的口吻,但至此業(yè)已無任何回旋的余地,畢竟母子兩人的生計要有個依靠。對于女人們而言,娘家永遠都不是真正的家。
“忤逆的兒擔回水來,孝順的閨女扛著口來?!蹦赣H邊糊著鞋刮子邊自言自語道,搓麻線的賴狗嬸則撥拉著線錘長吁短嘆著,屋里屋外三個女人各自都有訴不盡的苦衷,而在這艱難時世中,她們似乎除了苦捱便再無其他選擇。
三
接親的隊伍沿著蜿蜒的山路迤邐而行,新郎騎馬,新娘坐轎,這是亙古不變的程式。轎是頂新轎,玻璃格窗上繪著“岳元帥大破金龍陣”的組圖,刀、槍、劍、戟之類有辟邪的用意。本村看慣婚娶的人一瞧便知是棗樹坪劉家的轎子,這樣一頂花轎,賃一天的價錢是三塊銀洋,主人家的富足顯而易見。
吹鼓手走在最前邊,有云鑼、嗩吶、笙、鈸等,當?shù)厝朔Q這種演奏方式為“細吹細打”。當下一曲“得勝令”抑揚頓挫,吹得崖畔上看熱鬧的人一個個心旌神搖。
天成蹲在自家窯頂,屏神靜息地凝視著這支黑紅相間的隊伍,手里的羊鏟攥得緊緊的。
他應(yīng)當是希堯村最在意這場熱鬧的一個人。
轎子里的新娘喚作翠霞,清明節(jié)蒸面供,偷送過天成一個“蛇盤兔”。本地風俗,這樣的面供僅限在自己家庭內(nèi)傳遞,外人是不興送的。
清明至谷雨,不過是擔了幾箕糞,又犁了兩遍地的光景,然而人就要走了,鳳冠霞帔地坐上了花轎,一路歡天喜地,奔龍槐峪而去。天成平生第一次有了失魂落魄的感覺,片刻的恍惚令他幾欲暈倒在窯頂上。
隨著接親隊伍的遠去,這個精壯的小伙子還是醒轉(zhuǎn)了過來,他意識到自己最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在這漫天的細雨中,他極其無奈而又頭緒紛亂。
天成是個獨子,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已過世。此后他有了繼母,是個半瘋癲的女人,閑時哭鬧,農(nóng)忙時吃睡。在天成有關(guān)童年的記憶中,始終罩著這樣一層灰蒙蒙的霧帳,陰郁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隨后的這些年,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父親索性將兩畝薄田和一圈羊都交給了他,自己則守著兩孔破窯,成日價游手好閑,早早地混同于村口那些曬太陽的老人行列里。他或許是真的老了,閑暇時不斷地給天成張羅著婚事,以期完成畢生的最后一樁心愿。
此刻,距離接親的隊伍繞過山坳,從人們視線里消失已約摸一炷香的功夫,雨忽疏忽密,像個愁腸百結(jié)的少女。天成回味著同翠霞在一起的時光,無論是細小的嗔怨還是短暫的齟齬都令他感到異常溫暖,因了一點口角而疏離,他只需跳到賴狗嬸家的窯頂打個唿哨,那人便會從女墻下的玉米垛里露出臉來,剜他一眼,罵一句“不要臉的”,繼而綻出笑容,“死相人,還不過來幫俺掰?!?/p>
然而那樣的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如同放手的風箏一樣不復(fù)追尋。浮在天成眼前的不過是一團幻影,渺小的他無力挽回任何東西,包括棲在自己心頭的人。
龍槐峪那家是個大財主,良田百頃不說,上黨那邊還開著買賣,本村人議論人家,說:“茅廁里都堆著元寶?!痹捰行┐?,不過那艷羨之意倒逼真,有閨女的誰不想跟這樣的人家結(jié)親,翠霞的爹原本又是個出名的勢利人。
天成的爹也給兒子相了一門親——本村王雙虎家的二女子,隨其母遺傳下個羊角瘋,冷不丁地就抽在地上,口吐白沫。爹說,這樣的媳婦靠得住,走不了,再說還不要彩禮呢。
“就不怕將來生一堆的羊角瘋?”
“咦,哪倒未必,王雙虎的老婆有這病根,娃們不只有二妞隨了她娘嗎?多養(yǎng)幾個就保險了?!钡蛔旒t薯,仿佛主意已定。
天成不想遵循父親的意旨,從心眼里,他瞧不起他,他的懶怠、他的消沉、他的貪圖安逸不負責任都與天成的本性格格不入,加上屋里那個常年帶給他陰影的繼母,這一切都加劇了天成逃離自己家庭的信念,那么,在1939年三月十二谷雨的這一天,亦即希堯村的閨女翠霞嫁往龍槐峪的日子,王天成即便想在希堯村多呆一天,也是為其命運所不能容的了。
四
1945年日本人投降,城里是鬧了社火的,偏于一隅的希堯村也沒有寧靜,村口放了一千響的霸王鞭,家家門楣上張了紅布,村公所還發(fā)了喜聯(lián)。人們貼對子時想起了前任村長冀文山家的院子——那一條街都塌了,沒落下幾個活人。
1940年日軍清剿山后的抗日武裝,其規(guī)模之大,被載入了后撰的縣志,據(jù)說動用了太原機場的轟炸機,密集的炸彈將山頂?shù)奈姆逅屏税虢?,八路軍方面損失慘重。飛機返程時捎帶著往希堯村投了幾顆炸彈,冀家大院險些被夷為平地,逃出來的只有冀文山一個人。
轟炸的理由很簡單,希堯村成了八路軍的抗日根據(jù)地,村長是個抗日村長。
而冀文山從此就失蹤了。1948年國共失和,戰(zhàn)爭再次降臨,這個風雨飄搖的小山村又變得無所適從起來。當人們覺得村子里該有個主事人的時候,當年那個既踟躕過,也曾果斷過的人卻早已不知去向,大概,他對于這紛亂的時世已有些心灰意冷了吧。
胡愛蓮在1939年夏天嫁到了灘頭村,丈夫比她大7歲,老實巴交的一個人。只不過因為窮,抑或是有些怪癖,容不得女人跟他犟嘴,胡愛蓮因而吃過不少拳腳??丛诙⒛暧椎姆萆?,她默默地忍了,咬著牙過。
四二年冬天,一場始料未及的傷寒席卷灘頭村,瘟疫過后,村口添了大大小小數(shù)不清的新墳。有一座墳是胡愛蓮的,她未能幸免。
值得欣慰的是二虎終于長大了,先是上學(xué),后來又參軍。當然,他最終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只是對于母親的記憶實在太少,如果不是后來找到了自己的親哥,他甚至都懷疑整個事件的準確性。
然而在既往的戰(zhàn)爭年月里,的的確確發(fā)生過這樣一些家人離散的悲慘故事,大體上已司空見慣。
天成投了八路,就在谷雨這天從前山翻到了后山,夜里同巡邏的游擊隊員相遇,自此他隨軍輾轉(zhuǎn),成為其中一員。而后的數(shù)年里,天成不但在戰(zhàn)爭中存留下性命,而且屢立戰(zhàn)功。四八年,他被調(diào)派到新成立的空軍部隊,當了一名飛行員。
解放前夕,一架美式戰(zhàn)斗機突然出現(xiàn)在希堯村上空,那飛機繞著村子盤旋了兩周后便徑直飛去。起初,人們有些驚恐,但隨后便都釋然?!澳鞘翘斐上爰伊?”“天成惦記咱這山圪嶗哩!”這樣的話題持續(xù)了一個多月,成為希堯村人走親訪友必備的一個談資,同時也毫不客氣地引以為榮。
天成的父親四九年去世,村里以軍屬的名義公葬了他。滿以為天成會千里奔喪,然而他沒有回來,而且此后數(shù)十年間他也從來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