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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春末一個怡人的黃昏,明亮的天光正從寫字樓的窗戶上一點一點地褪去。窗戶內,人都走盡了,蕙蘇還在那兒專注地看稿子。一個著名三棲藝人的專訪,剛從香港發(fā)回來的。這一期,就為了等它,拖到現在也沒有付印,要不,一禮拜前雜志就該出來了。
正看得專注,手機響了。是一個經紀人的電話,問能不能給W上個封面。“W?”蕙蘇情不自禁地問?!笆前 ?0多年前很紅的呢,”經紀人強調道,“您不會沒聽說過吧?”蕙蘇含含糊糊道:“哦,聽說過一點?!苯浖o人立刻開始喋喋不休地推銷起他的“產品”來,蕙蘇在這邊哼哼啊啊地掛了電話。
手仍握著電話,眼卻抬起來,蕙蘇看到,10多年前的往事像一朵雨云倏然而至,在她的檐前滴滴答答,由疏而密,終于傾注成簾
那時候,蕙蘇22歲,剛從C大學畢業(yè),蹭著住在男友鄭仕為的單身宿舍,就靠仕為不足一千的月工資過活,日子緊巴得兩人臉上都掛了菜色。于是,為了一個誘人的數字,蕙蘇去見W。
與W的會面是在一座幽靜的四合院的葡萄架下進行的,葡萄架上掛著一串串待摘的紫汪汪的葡萄。蕙蘇不知道人家是不愿意把她領進屋里。她坐在那圓圓的石桌旁邊的腰鼓一樣的石凳上,心里充滿了對生活的欣悅的憧憬。W與方景向葡萄架下走過來。蕙蘇趕緊站了起來。
方景是仕為的師兄,外省一家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剛責編了一個經歷曲折的當紅歌星的自傳,賣得很火,現在不知又從哪個門道搭上了W這條線。這次他進京就專為W而來。一塊吃飯的時候,蕙蘇聽說方景要給W找個槍手,當下就蝕了心。飯局快結束的時候,蕙蘇鼓起勇氣,羞澀地向方景推薦了自己。方景的目光盯在蕙蘇的臉上,有三秒之久,然后他鄭重地說:“蕙蘇,你想好了!我怕委屈了你?!薄爱斎幌牒昧?”蕙蘇的聲音脆生生的,甚至還帶著一絲抑制不住的喜悅。這絲喜悅全是因方景說的那個數字而起。方景說:“蕙蘇,有件事我得和你說清楚了。也是明擺著的,報酬得后付,還不能簽合同。你只管按照我們商定的提綱來采訪,來寫,寫完后,由W付給你20000元的報酬,就兩清了。至于什么署名,版稅,等等等等,都跟你沒有關系,那是W和出版社之間的事情。另外,這件事,對外要守口如瓶?!鞭ヌK一口答應。當初畢業(yè)的時候,蕙蘇沒有弄到留京指標??粗粚τ忠粚Φ膽偃吮萜莸胤质?,仕為擁著蕙蘇狠下心說:“蘇州街那修鞋的安徽師傅都在北京養(yǎng)了一大家子,我就不相信,我養(yǎng)活不了一個你!”蕙蘇感動地摸著仕為的面頰,決心就順著淚水一起灑在仕為的胸前,她想自己有手有腳,難道還在這城市找不下一個糊口的事情?可是幾個月過去了,她才知道自己小瞧了現實的嚴酷。新聞系畢業(yè)的高材生有什么用!沒有戶口,沒有派遣證,沒有檔案,沒有工作經驗,沒有哪一家單位正眼瞅你哪怕是一眼!眼看秋天已經來了,招聘的旺季已過去,蕙蘇的臉也在東奔西跑中曬得只剩下鼻梁兩邊眼鏡托遮著的兩小塊白,工作的事情還是一點眉目也沒有。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方景來了,你說這不是專為蕙蘇送工作來的嗎?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不等仕為幫她作些參考,蕙蘇三板兩斧就與方景將這事定下來。辛苦她不怕,署名權她也不在乎,只要最后的結果是給她20000元,讓她和仕為放在手里數得唰唰唰地響,就可以了。方景說:“這不用擔心,20000元對我們來說是巨款,對W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她不會拖著不給的。再說了,她一個字不寫,掙的還是大頭呢,怎么想她也不會干那事?!鞭ヌK吃了定心丸,當下就與方景約了一起去見W的時間。
W已站在蕙蘇面前了,她高挑而纖弱,穿著一件白色半袖帶帽套頭衫,五官漂亮之極,靚麗得像懸在蕙蘇心頭的那個希望。只是眉宇間飄蕩著一縷冷冷的驕矜,像書頁下面的注釋,注明了她與蕙蘇之間的距離。
W適時地往臉上掛了一個居高臨下的溫和得恰到好處的笑,伸出纖纖玉手垂懸在半空,向蕙蘇說:“你好!”蕙蘇在局促中竟沒有回應,只是傻傻地站著,紅著臉,一個勁兒地微笑。一絲不屑的詫異掠過W的眼睛,她很快縮回胳膊,顧自坐了下來。蕙蘇似才醒悟,面含羞愧,惶然而坐,兩手將書包抱在胸前,不停地撥弄著手里的拉鏈墜兒。
“這位蕙小姐,寫東西確實沒問題吧?”W盯著方景問,好象蕙蘇不在場似的。“放心吧,沒問題,”方景說,“C大學新聞系畢業(yè)生,發(fā)表了好多作品呢!”“哦,是嗎?”W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怯慌慌的蕙蘇,好像有點不相信,“你知道,我時間很少的,最好不要中間再換人?!狈骄皝G了一個眼色給蕙蘇,蕙蘇趕緊將預先準備好的一個牛皮紙袋拿出來,雙手遞給了W。那里面有蕙蘇的畢業(yè)證,簡歷,發(fā)表過的作品的復印件等等。W挨頁兒翻閱著,方景的目光也從那一沓紙的上方越過去,停留在那頁面的某處。他似乎很隨意地說:“蕙蘇很喜歡你的表演呢!她們這些女孩子吃了飯沒事干,整天就知道追星?!盬沒有言語,她又草草地翻了幾頁,就點了點頭,合上了那些資料。接著她又問了蕙蘇用電腦的熟練程度,現在做什么工作,能不能無條件服從于她的工作時間,等等。方景都替蕙蘇一做了回答。
整個會面的過程,蕙蘇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他們三個圍桌而坐,本來是一個等邊三角形,可是那時的情況,蕙蘇只像是立體幾何中講的線外的一點,被孤零零地杵在一邊。她聽著他們倆像談論一件貨物一樣談論著她,一邊是買主的質詢,一邊是賣主的夸飾,那些話像憑空里蹦出的縫紉機上的針,一起一落,一落一起,突突突突突,在蕙蘇的心上軋過。
回來后,仕為跟蕙蘇說:“你要不別去了,省得受氣,又沒簽合同。”“不,一定要去!”在蕙蘇的心里,20000元那后面的幾個零,就像一連串的小太陽,將她心中的那個希望烘得鼓膨膨,熱乎乎的。對個愛擺譜兒的明星讓點兒步,有什么不可以的!就當是讓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了。蕙蘇很愿意做個阿Q。
方景給蕙蘇的那個提綱后來并沒怎么用上。因為蕙蘇在采訪中,發(fā)現了許多提綱中沒有的而可寫的東西,而提綱中有的標題卻沒什么可寫。因為W忙,更因為W與蕙蘇之間,總是滯著一種不流通的空氣,所以蕙蘇對W的采訪,常常是不成功的,反而在采訪W的親友的過程中,蕙蘇得到了很多細節(jié)的內容。于是,為了寫好這個東西,也為了心安理得地得到那“2”后面扯著的一串小太陽,蕙蘇還自費到W出生的城市去轉了一圈。她又自愿做W的免費保姆,跟著W下劇組,給她拎包提鞋,陪著她逛街,與她聯(lián)絡感情,刺激她的談話欲望。漸漸地,W對蕙蘇的態(tài)度也有所轉變,雖然還拿捏著架子,但常常有真情流露,到后來,甚至還向蕙蘇發(fā)牢騷、訴煩惱了。晚上回來后,蕙蘇常常到仕為的辦公室去整理一天的所得,因為那里有電腦。她總是寫到很晚,有時便留在辦公室過夜,接規(guī)定這是不允許的,所以仕為和蕙蘇又常常買了老酒小吃去拉攏賄賂那看門的老頭兒。冬天,辦公樓在晚上實行低溫供暖,凍得蕙蘇直跺腳,小腿上的涼也是颼颼的,蕙蘇便將仕為的一件舊棉襖套在腿上。窗外的北風一陣陣地刮過,呼呼的聲音將蕙蘇阻隔在這房子的空的中心,恐懼便像萬千小妖,在蕙蘇的心里撲簌簌地飛出,又撲楞楞地撞進來。
元旦剛過,某報突然登了一則“當紅女星W正在寫自傳”的消息,過了不久,這份報紙就陸續(xù)連載了所謂演藝界才女W正在進行中的自傳的一些篇章,“以饗讀者”。然后,各媒體一通狂炒,對W贊譽如潮。這件事,蕙蘇剛開始并不知道,是仕為有一天在出版社的圖書館看報紙無意中翻到的,那時連載已進行好幾期了,可是W從沒有和蕙蘇提過,只是索看稿件的時間比往常要固定一些。蕙蘇初聽仕為說時,有點不高興,她覺得W怎么也應該和她說一聲啊,但沒過幾天,她就想通了:什么是槍手?這就是槍手呀!
臨近五一,蕙蘇完成了最后一篇文字,她興奮得長舒一口氣,將所有文件復制在一張軟盤上,以特快專遞的方式寄給了方景。方景很滿意,方景說W也很滿意。蕙蘇與仕為快快樂樂地度過了五一假期。蕙蘇在坦然地等著那個可愛的“2”勾著那一串兒小太陽飛向她的懷抱。蕙蘇想,說不定W竟會體念她的辛苦,將那次去她老家采訪的費用給報了呢,再或者,還會補貼她些車馬費、午餐費、拎包費、陪逛費什么的。仕為笑蕙蘇錢迷心竅,蕙蘇就真迷進去了,她說:“這些小錢我不算了。發(fā)動起你的同學來,給我多介紹些個活兒,也不用太多,一年倆。這樣的話,一年4萬,兩年8萬……天15年就是20萬?;蛘呶疫€可以開個槍手黑店,多網羅些人才,還可以擴大經營品種,代寫自傳,代寫文章,代作詩,代考試,代相親,代面試……總之,只要拿錢來,我就代辦一切?!笔藶樾χf:“蕙老板,你這是不是還能代結婚,代生孩子呀?”“那當然!”蕙蘇笑著斜了仕為一眼,馬上又一本正經地說:“等掙了錢,我們就買房子,買一所大點的,至少要有兩間專用的書房,你一間,我一間……”蕙蘇一邊說,一邊眼睛癡癡地望著空中,仿佛鈔票已如雪片般漫天飛來。仕為看著她,心里卻有點發(fā)酸,他擁住蕙蘇,捧過她的臉來,吻住了她的唇。
有什么東西激蕩著他們的心,蕙蘇的眼淚漫出了閉著的眼睛,打濕了睫毛,在仕為的心里亮亮地閃著。蕙蘇覺得自己簡直要被仕為揉碎了,她卻很享受這個揉碎的過程,任呻吟從那碎片之間游弋著飄出來。蕙蘇拉住了仕為摸向枕頭底下的手:“不會‘中獎’的。”她在心里算了一下,安全期應該沒過。
一切漸漸地平息,白云悠悠地從窗外的藍天飄過,蕙蘇恍惚覺得,自己已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她是被打碎之后重新組合的自己,她的身上嵌有仕為的碎片。那么,仕為的身上也應嵌有她的碎片,她想。她靠在仕為的肩窩里,撫摸著仕為汗涔涔的胸,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動與惆悵。
過了五一,方景便又進京來了。方景這次耽擱的時間比較長,除了與W商定了出書的一些細節(jié)外,他還跑了一些別的事。聽仕為說他想調到北京來,因為他愛人剛考回C大學讀博士了。因為看方景挺忙的,蕙蘇一直沒好意思向他提報酬的事。走的那天,仕為和蕙蘇主動請方景吃飯。蕙蘇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菜一個一個見了盤底,方景終于開口了:“蕙蘇,真不知該怎么跟你說。”方景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蕙蘇的心就吊到了嗓子眼上。只聽方景接下來就罵了粗話:“W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本來是我跟她事先說好的,給你兩萬,現在她只愿意給一半?!薄盀槭裁?”話從蕙蘇的口中小石頭一樣擲出來,臉也不覺漲紅了?!八f,兩萬是預計要寫一年的報酬,現在你半年多就寫完了??磥砉ぷ髁坎]有她想象的那么大,所以她覺得給你兩萬她冤得慌?!鞭ヌK的臉登時就變了,好像驟雨來臨之前云涌的黑暗。她大睜著眼睛,眼淚骨碌骨碌地在眼眶里轉,怎么也憋不回去。方景慚愧地說:“蕙蘇,我并不是沒有替你爭過,但w精得跟算盤似的,一口咬死了,還說什么對于一個剛畢業(yè)的小姑娘,半年能掙一萬已經是很不錯了?!鞭ヌK覺得自己被涮了,而且是狠狠地涮了一把。這個“涮”字給她帶來的屈辱比失去那一萬塊錢要嚴重得多。她緊咬著自己的牙關,低著頭,沉默著,可是她的下頜就抖起來,抖得她沒辦法控制,上下牙來回地磕著,發(fā)出了密集的響聲。那響聲充斥了小小的包間,仕為覺得自己的心正擱在那上下牙之間,來回地被鋸磨著?!稗ヌK,”仕為本想說什么勸慰的話,可是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他把手放在蕙蘇的肩上,蕙蘇就哇地一聲,一頭撲在那狼藉的杯盤之間。
吃完飯,告別了方景,仕為和蕙蘇走著回去。仲夏的晚上,夜色中鋪展的,竟全是荒涼的小風。蕙蘇的沉默讓仕為有點不堪重負。仕為伸出手來,擁住了她的肩。蕙蘇也伸出手,摟住了仕為的腰,并把自己的頭依在仕為的肩上。樹影婆娑,沒有盡頭。街燈從不同方向撫著他們,幻化出許多或暗或淡的影子,重疊在一起,裹著他們的一團憂傷,慢慢地從這城市遼闊的夜景中淡出。
2
蕙蘇將三棲藝人的稿子發(fā)到美編的郵箱里,又給美編發(fā)了個短信,囑他明天一上班就將那稿子排好。然后她關了電腦,站起身來。茶色的玻璃幕墻遙遠了這不夜的城市,那燈火的璀璨竟是如此與她無關。她嘆了口氣,挎起書包,兩手斜插在外套兜里,晃晃蕩蕩地出了公司,邁進了空無一人的電梯。電梯快速地向下滑去,蕙蘇覺得自己像掉進了某個空的深淵,這座34層的寫字樓里的所有房間的空都向她擠來,阻隔了她的呼吸,視線,直至夢想……
“丁”地一聲,電梯止在一層,門徐徐地縮向兩邊,蕙蘇一步逃出電梯。一層的大廳在這個時刻總是顯得過于空闊,黑色大理石地面反射著微弱的朦朧的燈光,漸漸地向各個角落暗下去,像一只冷艷迷蒙的眼。蕙蘇的高跟鞋走在上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得、得、得、得……仿佛一連串的著重號,將寂寞凸現在她人生的文本之上。
公車上,在路燈投射進來的黯淡光線中,一排排空空的座位間隱著三兩個人。女售票員依在男司機旁邊的欄桿上,她身體是斜向他的,卻又不說話,背影倦倦的,有點零落。公車先經過了兩所大學,然后便是城鄉(xiāng)結合地帶,在大片擠擠挨挨的簡易小平房中不時地突兀出豪華公寓和疊拼別墅,互不相干,冷漠而凌亂。月亮掛在天邊,時隱時現,遠遠地跟著蕙蘇。顛簸中就到了下一站,有一個人下去,又有一個人上來,售票員從前門跳下去又從后門跳上來,乘客掏出一塊錢買了票便倏然藏沒于那空空的座位間了。一直沒有人說話,這一車寂寞竟始終是渾然的,好像誰也不想去打破似的。
月亮大約仍是許多年前的那個月亮,可是蕙蘇卻覺得不盡如此。
許多年前,蕙蘇還是個小孩子,她站在朵河半山腰自家的街門前,一抬頭,便看見小伙伴似的月,透著無羈的澄明與閃亮,親切地臥在樹梢,好像一伸手就能拉它到人間似的。那時的月亮是尋常事物,上早自習的路上,下晚自習的途中,它總是貼在她的頭頂。后來,蕙蘇到北京來上大學,就忘了它了。直到有一晚,蕙蘇與仕為坐在學校背后的一條小河邊。仕為對她說,他愛她,永遠。然后,他期待地看著蕙蘇,蕙蘇就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將目光抬起來,越過小河,越過河對岸大片大片的菜田,她就看到了月亮,微笑著的,柔和的,有點落寞,似乎比朵河的月亮要年長得多?,F在,月亮浸在蕙蘇的寂寞里,好像變了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孤寂地沉默著,在這城市花花綠綠的燈火之外。而蕙蘇覺得,她的寂寞更像是那繞著月的一朵小小的云翳;她自己,便是那云翳投在這城市的一個小小的影子,很小很小,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蕙蘇想起以前上大學的時候,她和仕為過情人節(jié)的方式居然是到C大學第五食堂的小炒窗口去買一份宮保雞丁,就不禁想笑。仕為后來送過她很多昂貴的禮物,但都不及那宮保雞丁留下的懷念久遠。那時,宮保雞丁四塊五一份,蕙蘇卻難得吃一次,因為他父母供給她的零用并不多,她總是把每月的飯錢控制在一個很小的數字以內,所以她的伙食就像齋飯一樣寡淡少味。仕為自是知道這一點,所以常借節(jié)日、祝賀之類的買來葷腥共享。在這所有的葷腥里,蕙蘇最愛宮保雞丁。蕙蘇最愛宮保雞丁,卻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對雞丁不感興趣,只是最愛那里面的花生米,連想想都要流口水。仕為笑蕙蘇奇怪,蕙蘇認真地解釋說:“你不懂,花生米到了宮保雞丁里,就變成了宮保雞丁里的花生米,這宮保雞丁里的花生米就是比一般的花生米要好吃!”仕為故作心悅誠服狀,點著頭煞有介事地說:“噢,我明白了。這就好比蕙蘇,她坐在鄭仕為的旁邊,就變作了鄭仕為的女朋友蕙蘇,這鄭仕為的女朋友蕙蘇就是比一般情況下的蕙蘇要漂亮一些,要有光彩一些。說白了,蕙蘇就是鄭仕為的花生米,她比一般的花生米要好吃有味?!鞭ヌK一腳跺過去,仕為早已跳到了另一個座位上,一邊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邊還油腔滑調地低聲嚷嚷:“好!好!我鄭仕為也是你蕙蘇的花生米,你吃,你來吃呀……”蕙蘇氣得直要彈仕為的腦殼。
上大學的時候,仕為也曾送過蕙蘇一次花。那是一個七月初七的晚上,學生們都很少過的中國的情人節(jié)(雖正逢暑假,但蕙蘇和仕為因為打工賺學費而留在學校),仕為把蕙蘇從宿舍里叫出來,跑到足球場附近的柿子林里,藏藏掖掖地從書包里掏出一枝玫瑰花獻在蕙蘇的面前,并趁那花香彌漫,第一次摸了她的乳房。仕為的撫摸顯然是沒有章法的,甚至顯得慌亂而粗暴,但蕙蘇竟觸電似的細細地呻吟起來。仕為不顧一切地把她擁在一棵柿子樹上,他身體的那個溫暖的凸起越過她的裙子,在她的內褲外面激動地逡巡了半天,終于耷拉著腦袋安靜下來。他紅著臉,一面拿紙巾替她擦,一面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后他們席地而坐,靠著樹偎在一起,兩人都不敢看對方,兩人的心里都有些后怕。此后有一段時間,仕為和蕙蘇都不敢到太幽靜的地方去約會,生怕那火苗一不小心就騰地燃燒起來,燒大發(fā)了,把他們的一紙學歷化為灰燼。慢慢地他們也探索到一些折衷的辦法,但終究像是畏懼著大人的棍棒的偷蜜的小孩子,只敢在罐子口邊小心翼翼地舔,結果越舔越饞,便恨不能跳進那罐子里去吃個夠,于是整天一門心思地覷著那蜜罐。日子在這覷著的目光中簡直就像個小腳的老太婆,搖搖擺擺晃晃悠悠得讓人心焦。
到蕙蘇將要畢業(yè)的1996年夏天,仕為在單位由跟人合住一個房間,混到了自己擁有一個獨立的單間,雖然只是三室一廳中的一間,但畢竟是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搬到新宿舍的那一天,蕙蘇就接到了仕為的電話:“晚上,來嗎?”蕙蘇說:“有個同學簽了個好單位,說要請客呢!”“哦?!笔藶槌聊耍粧祀娫?,也不說話?!耙?,我不去吃飯了?也無所謂的?!鞭ヌK終于說,聲音不大,有點像自言自語,另一邊耳朵就仿佛已經聽到了同學“重色輕友”的笑罵,臉不禁有點發(fā)燒?!叭籼m……”仕為輕輕地央她,執(zhí)著地。這是只有她能聽懂的暗語。“那晚上見吧?!鞭ヌK終于說?!昂?五點,公車站等著你?!笔藶槁曇糁械目鞓废裼旰箅娋€上的那一溜清爽明快的雨滴,順著電話線出溜出溜地滑到了蕙蘇的心里,嘭嘭嘭嘭,那些小雨滴著陸的聲音是那么響,蕙蘇直怕公寓管理站的阿姨聽見。
蕙蘇放下電話,轉過身來。午后的陽光門板似的擋在公寓樓門前,明亮得讓她發(fā)暈。這日子怎么就一下子全過去了?好像昨天她還在嫌它遲鈍似的。她有點發(fā)怔。有幾個同學拿著剛買的紙箱進來,大約是要把一些用不著的東西先托運回家去。離別的傷感就這么在空氣中不知不覺地彌漫著。時光要是能像磁帶就好了,想快進就快進,想快退就快退。蕙蘇邊上樓梯邊想。
晚上,在臺燈昏暖的光暈里,當仕為調皮地將一盒杜蕾斯放在蕙蘇的手里,說:“瞧,帶小點點的,據說是專為了女士快樂的哦!”蕙蘇卻沒有像平時那樣假裝生氣地去揪仕為的嘴巴。她慢慢將臉貼在仕為的胸前,她聽到了時光飛逝而鼓起的忽忽風聲,她真想抓住它的衣角呢,卻又怎么能夠!蕙蘇將仕為的舊床具取下來,從書包里拿出新買的一套換上。他們在那印有淡藍色小花的雅致的床單上,結束了屬于自己的一個憂傷的時代。仕為的那個溫暖的凸起終于不再徘徊,而是抵達了蕙蘇身體里同樣溫暖的一個凹地。這是造物主的苦心安排,讓他們在穿越時光的重重樊籬之后享受這樣的親密無間的美妙。地老天荒的感覺從這飛翔的疼痛中升起,蕙蘇的淚流下來。仕為吻著她的淚。他在她的耳邊說,他要好好疼她,一輩子。
蕙蘇和仕為的戀愛里,有多少這樣美妙的瞬間!這些永恒的瞬間像至美無瑕的珍珠,一個一個地被時光發(fā)亮的纖線串在一起——便成了愛情。
3
拿到給W寫自傳所得的一萬塊錢后,憂忿的蕙蘇很快就又被銀行點鈔機的“唰唰”聲鼓出了滿心的希望。她在存單的開頭認真地寫下了“鄭仕為”三個字,然后,她看著仕為說:“我們一定還會掙更多的錢,在這個城市,我們一定會生活得很好的?!笔藶辄c點頭,深深地看了蕙蘇一眼。他的心中除了感動,還有無限的慚愧。出版社那不死不活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他想。
蕙蘇和仕為決定到附近的小飯館點兩個菜,祝賀一下,不管怎么樣,他們第一次有了這么多存款。當然要點一個宮保雞丁,這是蕙蘇的保留節(jié)目。仕為故作大度,說:“蕙蘇,犒勞一下你,這宮保雞丁里的花生米全歸你!”蕙蘇卻是一個沒吃,不知為什么,看著那紅紅綠綠的菜,她就有點頭暈。平常他們油水少,經過飯店門口就要咽唾沫??墒沁@一次,蕙蘇卻覺得這些飯菜的味道油膩膩地讓她直反胃。好不容易吃了點涼菜,喝了點湯,卻又全吐了。仕為幫蕙蘇揉著背,關切地問:“是不是中暑了?”蕙蘇搖搖頭?!拔覆皇娣?”仕為又問。蕙蘇還是搖頭。半天,蕙蘇才沮喪地說:“可能‘中獎’了?!闭f得仕為心里七上八下的?;厝サ穆飞?,經過藥店,蕙蘇去買了一片試紙,第二天早晨一試,果然是“中獎”了。仕為半開玩笑地怨蕙蘇道:“都怪你!只顧快樂,就什么也不管了?!鞭ヌK不覺紅了臉,惱怒地用肩膀拱了仕為一下,說:“忘恩負義的家伙,我還不是為了你!”說話問,委屈撞上胸來,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仕為慌了,趕緊抱著蕙蘇討?zhàn)?,接著又說:“干脆你把孩子生下來算了。反正你現在也沒有單位,你就住到我家去。等過兩年有了點基礎,我們帶著孩子一塊兒結婚!讓咱孩子給你拖婚紗,幸福不?”“幸福你個頭啊!”蕙蘇掙脫仕為的懷抱,坐成個一籌莫展的注釋。
去醫(yī)院的腳步是羞怯而沉重的,可蕙蘇和仕為還是早早地就到了那里。蕙蘇想選一家私人小醫(yī)院做了算了,仕為不同意,他說:“厚著臉皮也要到大醫(yī)院做,看那些大夫還敢把你吃了不成!”問診的是一個老大夫,大約已司空見慣,拿著病歷面無表情地一路問下去,蕙蘇卻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始終不敢抬頭,恨不能板凳下突然裂開個縫,呼地一下沉進去。
一個小小的儀器放在蕙蘇的腹部,“嘭、嘭、嘭”的聲音有力地從那里傳出來,像是擂鼓,蕙蘇突然就有了異樣的感覺。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展如常,卻又分明與平常不同。“都有胎心了!”那老大夫淡淡地說,她聲音里的那一絲惋惜飄進蕙蘇的耳朵,好像細細的繩子勒進了蕙蘇的肉。
從診室出來,仕為接過單子陪蕙蘇去做B超。蕙蘇自言自語地說:“或許我們真可以把他生下來?!笔藶檎f:“好啊!生下來,只要你愿意?!闭f是這么說,他們的腳步卻已走到了B超室的服務臺前,護士給他們排好單子,他們坐在一邊等著。人很多,鬧哄哄的,蕙蘇的世界卻是寂靜的,寂靜得她耳邊只有那“嘭、嘭、嘭”的聲音,仿佛擂鼓一般,令她感到驚異。
B超結果出來了,那小小的相紙上有一個扇形的框,那里面是明暗不均的一團模糊的黑,在那黑的中間,畫著一個小小的圈。蕙蘇知道,那是自己的腹部,柔軟的溫暖的腹部,裹著一個雖然只有幾厘米卻在歡樂地跳動著的強大生命。蕙蘇覺得非常奧妙。她想起五一節(jié)期間的那個異想天開的上午,在那狂歡的呻吟的浪尖,居然飛濺著神圣的飛沫!于是,在她身體的那個神奇的隧道里,發(fā)生了一場神圣得讓上帝都要靜默的相遇。一個小蝌蚪一樣勇敢的精子沖過重重阻礙,越過無數競爭者的身影,沖到了那個嫵媚迷人的卵子面前,這就像洪荒時代的戰(zhàn)場,到處飄流著旌旗上的風和山川河流的豪氣,還有美人傾城傾國的笑聲。精子和卵子終于以永遠的消逝換來了一個神圣生命的誕生。這個生命將慢慢地長出手,長出腳,長出眼睛、鼻子、嘴巴,長成一個胖乎乎的小動物一樣的小孩子……真是奇跡!可是這奇跡竟是麻煩的同義詞。蕙蘇的心里充滿了慚愧和自責。
仕為擁著蕙蘇,穿梭在醫(yī)院的各個角落。在仕為的呵護中,蕙蘇卻覺得有一種無奈的孤獨,洋溢了整個的她,竟是不能訴的。
幾天后,蕙蘇躺在婦產科的手術臺上,冰冷的器械在她的身體里進出,一種剝離的痛持續(xù)了幾分鐘,便結束了。然而,當她在手術室外見到仕為的時候,她卻覺得像過了許多世紀那樣恍惚和縹緲。蕙蘇,已不是原來的那個蕙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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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在跑來跳去的日子中飛逝,簡歷整個團整個團地發(fā)出去,然后再蹦豆似的聽回音。那些沒有回音的,都像流落他鄉(xiāng)的兄弟,讓蕙蘇牽腸掛肚很久很久,才肯在筆記本的記錄上將它們劃去。
用人單位的回音都是通過仕為轉給蕙蘇的,因為蕙蘇在簡歷上留的聯(lián)系方式都是仕為的,一個是他的呼機號碼,一個是他辦公室的電話。仕為早就建議給蕙蘇買個呼機,蕙蘇不肯。一兩千塊錢,頂住仕為倆月的工資了,蕙蘇哪里舍得!有時候坐公共汽車,身邊突然就響起一陣悅耳的鈴聲,然后就看見一個女孩的手優(yōu)雅地打開書包拉鏈,鈴聲便逐漸大起來,像小鳥似的飛進蕙蘇的耳朵,直到那女孩子拇指一摁,才戛然而止。然后,只見兩個修長干凈的拇指左右配合按按按,那女孩臉上或會意或平靜或漠然,都被蕙蘇的目光盡收眼底。有時去逛商場,蕙蘇也會彎到呼機柜臺前看看。哪個是女式的,哪個好看,她總要和仕為評價一番。臉上裝得很有購買系數,心里卻是虛得很,人家要拿出樣品來給她瞧,她便趕緊說“不用了不用了”。這樣的顧客售貨員想必是見多了,一看她連連擺手說要到別處再看看,那人便換了個冷漠而不屑的目光燈柱似的射過來。仕為膠在柜臺前,迎著那燈柱說:“蕙蘇,喜歡嗎?喜歡哪個買哪個,甭考慮價格!”蕙蘇將仕為強拉出商場,指著他沉得像鍋底一樣的臉,笑得彎了腰:“說你傻,你還不信,你以為買了你就爭了口氣?你是替人家賺了錢!咱就看,就不買,下一次我還要讓他從柜臺里把樣品拿出來,摸個夠,到最后說不喜歡,怎么著吧!”說是這么說,蕙蘇從此再沒和仕為去過賣呼機的柜臺。
簡歷寄出去后,等回音的感覺很不好受,煎熬得蕙蘇像古詩里盼望征夫的怨婦似的。于是蕙蘇忍不住便要在樓下小賣鋪的公用電話機上給仕為打個電話,問:“有沒有單位給你打電話呀!”“沒有!”仕為故意冷著聲音掛了電話。仕為辦公室的電話擱在主任的桌上,日子長了,主任總給接轉,便有點不悅?!靶∴?,一時不見如隔三秋哪!好甜蜜哦!”主任笑中帶譏,旁邊的同事也跟著起哄,仕為心里直惱,臉上卻仍是憨憨地一笑。晚上回到宿舍,仕為對蕙蘇說:“以后再別往我辦公室打電話了。我晚上回來自然是要告訴你的?!鞭ヌK不大能體會辦公室政治,只覺得仕為冷得跟鐵似的,又覺得自己好像是他的累贅似的,便不免有點多心,心想:當時不是你要我留下來,我何必在這兒受這個罪,我去哪兒不行啊,現在又給我臉看!
蕙蘇印一次簡歷和應聘的材料,就是二三十份,要花不少錢。她想讓仕為和他們出版社文印室的小姑娘說說,能不能幫個忙,仕為想都沒想就拒絕了?!熬瓦@么點兒事,你也讓我去求人家,我好意思嘛!花錢就花錢,我又沒說不該花。”蕙蘇聽了,什么也沒說,只是覺得有點孤獨。她曾感慨于愛情的力量,讓人心甘情愿粉身碎骨,這時候她卻覺得愛情并不是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市面上W的自傳賣得很好。蕙蘇很想把這段工作經歷寫進簡歷里去,要不畢業(yè)后的第一年就是空白。但想來想去,都沒法下手,因為沒有憑據,總不能寫個“做槍手”吧,再說了,盡管W不仁,方景卻還是仕為的師兄,不能給他惹麻煩。于是只好忽略不計。每次去應聘,那人事主管的眼睛都是賊溜溜的,總要問“畢業(yè)這一年你都做了什么,怎么沒寫呀”,蕙蘇總是答不上來。人家大約想,找了一年都沒找著工作,想必是能力有問題,于是蕙蘇就失去了好多機會。終于有一家廣告公司同意蕙蘇去試用,做文案,但因是新手,底薪太低,提成又上不去,再加上每天總是挖空心思替客戶夸大其詞,蕙蘇很不適應,沒做多久,她就跳到了一家房地產公司做內刊編輯,薪水不是很高,工作也不是很有意思,卻是比較穩(wěn)定。
在這幾個月里,仕為宿舍的格局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A、B兩君本來單身,宿舍里就仕為和蕙蘇是雙飛。蕙蘇因為是蹭著住進來的,事先也沒與人家打個招呼,再說了也不好意思打招呼,所以未免就謙恭一些,再加上蕙蘇勤快,不僅常常收拾公用的客廳,還經常煮了飯叫大家一塊吃,A、B君過意不去,就常買魚買肉回來一起改善,吃完飯還幫忙洗碗。大家互通有無,取長補短,其樂融融。不過,這樣的融洽也就持續(xù)了一年,在蕙蘇結束了當槍手的日子,重新開始找工作的時候,A、B君的女朋友也先后住了進來。
A君畢業(yè)于復旦,是中文系高材生,人也長得風流,在大學里有個?;ㄅ笥?,兩人畢業(yè)后一同來到北京,A君進了出版社,?;ㄟM了外企,沒多久,那女孩就傍上了自己的“海龜”上司,堅決地消失了,令A君傷心欲絕。A君隔壁辦公室一個女博士與A君同出自復旦,雖然兩人并不同年,且從未有過交往,但身處異地,又同在名牌大學畢業(yè)生云集、大家相互之間都有點瞧不起的出版社,兩人未免就有種校友的親切感,共同話題也要多些,不知不覺中就走近了許多。別看A君外表風流,內心卻軟弱不堪,有著一切才子的孩子氣;女博士外表文弱,卻富于心計,兼具知心姐姐式的包容忍讓。于是女博士常常在細微處關心A君,讓A君不知不覺就對她產生了依賴感。女博士其貌不揚,比A君又要矮出一大截,兩人走在一起,似乎并不般配,于是出版社的同仁們對他倆并不看好。初時A君并不覺得,及至生米做成了熟飯,A君始覺上當。女博士亦有自知之明。她因為自己學歷高,職稱高,拿錢多,矜持的自尊里寫滿了?甲女找乙男”的優(yōu)越,私底下她又百般容忍,對A君溫愛有加,讓他雖然不滿意自己,卻又離不開自己。A君的委屈不好明言,便常常借故吵架,女博士也覺得自己冤得慌,便也針鋒相對。兩人常常咬文嚼字,唇槍舌劍,到最后卻又不知所云,莫名其妙地慪氣。蕙蘇那時沒有工作,除了發(fā)簡歷、面試,其余的時間都在屋里呆著。遇到宿舍里只有女博士和蕙蘇的時候,女博士就過來串門。兩個女人在一起,難免說些私房體己話。女博士便歷數A君對她的不好,有時說著說著眼淚便出來了。一般來講,女博士每與A君鬧一回,就要到蕙蘇這里傾訴一番。蕙蘇不知該如何解勸,只好順著她的話由,點頭稱是,也泛泛道點男人的不是。次數多了,蕙蘇有點煩,便說:“既然老A對你那么不好,你倒不如跟他分手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不成!”女博士不語,良久,嘆道:“可是,我還是覺得他好,也許,這便是愛情吧!”蕙蘇聽了,心想:那你還老找我干嗎,這不有病嗎!過了幾日,女博士和A君和好了,女博士便把蕙蘇勸他們分手的事告訴了A君。中國人都是寧勸和不勸散的,更何況才子A君受傳統(tǒng)文化熏染更深,所以,盡管A君也未必不想與女朋友分手,但他對蕙蘇還是有點另眼相看。蕙蘇落了個里外不是人。
B君的女朋友也是“內部解決”,是出版社圖書館的管理員。有一點將這女孩子與宿舍里其他五個人區(qū)別開來,那就是,這個女孩子系本地人。這女孩子家境一般,房子小得二十多歲了仍睡在父母的上鋪。自從與B君確立戀愛關系后,她就很少回自己的家。不過,她卻有十足的優(yōu)越感,她常常瞧不起蕙蘇他們這些“外地孩子”,她竟是忘了自己未來的丈夫也是“外地孩子”中的一個。對于宿舍的公共事務,她從不插手,哪怕是將垃圾帶出去一次,都不肯。國慶節(jié)的時候,B君因為懷念以前蕙蘇做過的那些個飯菜,便提議A君一起買菜,由蕙蘇主廚,三家在一起聚一聚。蕙蘇忙乎了整整一上午,做了滿滿一桌飯菜,六人盡情歡飲,直至日落。其間,同事五人談了許多出版社的人事糾葛,人人都是受害者,難兄難弟難姐難妹之間立時親近了許多,場面著實讓人感動。不料,B君酣醉,突然對仕為道:“老鄭啊,你小子何德何能,得此賢妻?蕙蘇有才有貌,又做得一手好菜,配李嘉誠的公子想必都綽綽有余……”仕為溜了一眼B君的女朋友,趕緊夾了一只大雞塊到B君碗里,招呼B君說:“仁兄所言極是,鄭某有愧。吃菜吃菜!”好不容易才堵住了B君的嘴。席散后,A、B兩家皆回屋歇息。仕為幫蕙蘇收拾餐具,他對蕙蘇附耳道:“瞧吧,今天晚上一定有好戲看?!惫?,半夜,就聽見B君被踹下床的聲音。接著便有尖利的女聲劃破夜的寂靜:“有種別找我膩味,找你的夢中情人去啊!”
蕙蘇從此回了宿舍便鉆進屋里不再出來,做了飯菜也不再禮讓,直接端回屋里與仕為關起門來吃。即使如此,雙邊仍不安寧,B君的女朋友常常在廚房高聲抱怨她的鹽怎么下得那么快,醋又沒買兩天就沒了。蕙蘇裝作聽不見,她想,她總有搬出去、耳根清凈的一天。
5
這一天說來就來了。
1998年初夏的一天,蕙蘇被通知到某大廈某層某公司人力資源部去面試。這是一家門戶網站,面試的時候,其人力資源部經理根本沒問蕙蘇的戶口,只是看了看蕙蘇的畢業(yè)證,又瀏覽了蕙蘇發(fā)表過的作品,最后,他又回頭仔細地看起了蕙蘇的簡歷。蕙蘇在一旁看到那經理的目光逡巡在“工作經歷”一欄,便忐忑地說起自己曾給某明星寫過自傳,因為當槍手,所以不能寫在簡歷上。她這樣說無非是想證明自己在寫作方面的特長和實力。那經理的臉上并沒有什么反應,讓蕙蘇直擔心??赐旰啔v,經理說:“我們這是新成立的公司,網絡也是新生事物,發(fā)展前景無量,你既然是學新聞的,又對娛樂圈有一點了解,那你就做娛樂頻道的編輯。這個頻道目前還沒有正式開通。你來了,一切就交給你,由策劃開始,慢慢做起。當然得努力,但也不要怕,相信你會做得很好。”蕙蘇聽了,知道這意思是要用自己了,非常高興,不過心里很是沒底,不知該怎么辦,然而機會已擺在面前,怎么著也不能做《大話西游》里的孫悟空,痛悔“曾經”夢“如果”,于是她橫下心,撐出一臉自信說:“我相信自己!”當時,網絡還處在泡沫階段,風險投資紛紛涌入,網絡編輯的薪金還是非??捎^的。用仕為的話說,蕙蘇是“暴發(fā)戶”,月薪是原來的好幾倍,比仕為高出一大截。仕為一面替蕙蘇高興,一面心下又對出版社的現狀焦慮起來。
出版集團撥給出版社一批廉租房,地處郊區(qū)。這些房子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租金便宜,最大的缺點就是遠,到單位得坐一個半到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按仕為的資歷,可以租一個兩居室,只需付一百多塊錢的租金。蕙蘇卻勸仕為放棄了廉租房,她說:“花在路上的時間不比錢貴?”蕙蘇打算在城里找房子。仕為說:“那咱們也像A君B君一樣仍住在宿舍,等出版社收房子的時候再想辦法?!鞭ヌK不愿意,三家共居的苦她早已受夠了,她很快就在仕為出版社附近找到了一個一室一廳的房子,月付租金一千五。
房子雖然是別人的房子,里面裝的卻是自己的家。蕙蘇和仕為忙了大半個月,將那房子重新刷了墻,做了窗簾,裝了熱水器,還買了電冰箱,洗衣機。仕為說:“冰箱和洗衣機就算了吧,我們住的又不是自己的房子?!鞭ヌK說:“是家,就得有個家的樣子,以后買房子了,我們可以賣了它們嘛?!彪娨暀C和雙人床都是房東留下來的,也就湊合著用了。他們又特地跑到宜家買了兩個紙罩子的古樸的落地臺燈,放在床頭,一邊一個。這是他們最舍得花錢的地方了,因為他們都喜歡窩在床上看書。原來住單身宿舍時購置的日常用品蕙蘇大都舍棄了,只有一個花瓶蕙蘇拿了過來,將它依然放在廳里的窗臺上。蕙蘇喜歡星期天到花卉批發(fā)市場去,捧了討價還價以后仍顯昂貴的鮮花,回來插在那只同樣是批發(fā)市場買來的透明玻璃花瓶里。還有那套淡藍色碎花的床具,也是仕為和蕙蘇珍愛的東西。被罩因為是單人的,用不著了,只好壓在箱底,但是那被用得發(fā)薄洗得泛自的床單,還是每夜被展開,鋪在那新買的雙人床單之上。好像過去的時光都已被它吸納,他們挨著它,便會感到愜意,溫暖。它似乎還留有那個夏日的夜晚的憂郁的芳香,激蕩著仕為和蕙蘇的心。仕為動情地說:“蕙蘇,我們結婚吧!”蕙蘇不說話,卻伸手將仕為的頭拉過來,抱在了自己的懷中。和仕為在一起,她覺得是幸福的,可是婚姻好像是另一回事,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走進它。
春節(jié),仕為又一次攜蕙蘇回到了位于南方某小城的老家,仕為鄭重地向父母說出了他們準備結婚的決定。母親一邊高興地說好啊好啊,一邊卻找了個機會,將他單獨拉進自己的臥室說:“為啊,你結婚我當然高興,可是蕙蘇卻不比以前了,她現在錢掙的是你的好幾倍,房租她付著,家她養(yǎng)著,你覺得這樣的日子,能過長久嗎?”仕為很不屑地反駁了母親的疑慮,但是這卻禁不住他的心從此總處在小小的波動之中。他覺得母親就像《皇帝的新裝》中喊出皇帝是光屁股的那個小孩子,說出了自己一直不想面對的現實。這時他又想起了他向蕙蘇求婚的那個夜晚,蕙蘇并沒有正式回答他的請求,盡管她的吻是那樣動情,她的呻吟使他覺得天地間充盈的全是他們的愛情??墒乾F在,那些迷人的吻、醉人的呻吟他全忘記了,他只記住了蕙蘇的猶豫,它像一個越抹越黑的墨點,在他的心里被無限制地放大,直到他男人的自尊被它浸淫至疼痛。
很快就到了五一長假,蕙蘇帶著仕為第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朵河。朵河是太行山末梢的一個大峽谷的名字,也是這峽谷中唯一的一個村莊的名字。因為地勢險要,這里至今沒有通車通電。從峽谷口上的小鎮(zhèn)下了車,一直走了三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了蕙蘇的家。一路上,懸崖,絕壁,涌泉,飛瀑,清流,古樹,在晦明變化中自由舞蹈的滿山的野花,在山路上飛身而過的不知名的野獸,讓仕為完全忘卻了自己,直到在蕙蘇家院子中間的小木椅上坐下來,蕙蘇的母親用銅臉盆為他端來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仕為才感到自己的腳和小腿都酸痛得厲害。蕙蘇自己端了一只鐵臉盆坐在仕為的對面。這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在暗舊不堪、孤寂寧靜中,仍有整飭繁復的美在時光中遺落,被仕為的眼睛撿拾。接著他就看到了院門口擠進來的一堆小腦袋,中間竟也夾雜著大人的孩子般的目光,仕為不禁向蕙蘇看去,只見蕙蘇的10個腳趾正愜意地在水中撲棱著水。蕙蘇調皮地笑著,坦然地迎接著仕為的目光。敢于帶仕為回來,并在眾目睽睽之下相對泡腳,這意味著仕為已是他們蕙家的女婿了。蕙蘇的母親已打開蕙蘇的旅行袋,將他們帶回來的糖果分給了擠在院門口的鄰居和孩子們。
仕為沒有想到蕙蘇的家鄉(xiāng)競美勝江南。躺在無人的白茫茫的朵河灘,仰望著依峽谷漸遠的藍瑩瑩的天,仕為夢囈道:“蕙蘇,能夠一起終老于此,該有多好!想必我們的死,也會是乘著清風流云潛入仙界呢!”仕為一時興起,轉動了一下腦袋,半調皮半認真地盯著蕙蘇的臉說,“到那時,一起去偷看神仙談戀愛好不好?看他們到底食不食人間煙火,到底會不會打情罵俏……”已有很多年沒有在朵河的河灘上躺著看流云了,蕙蘇的心正別有一番惆悵,仕為的囈語經過她的耳邊,她好像沒聽到似的?!班?怎么樣啊?”仕為又問了一句,蕙蘇才回過神來,有點憂傷地說:“還想終老成仙呢!說不定你早做了餓死鬼了?!薄盀槭裁窗?”仕為不解?!氨繀?”蕙蘇的惆悵跑了大半,她看著仕為的認真樣兒,覺得可笑,敲著仕為的腦殼說,“你想想,在這兒你是能編書換飯吃,還是能寫東西換飯吃?我們不餓死怎么著!”“那就學著種地嘛!”“你學不會!即使學會了,你也忍受不了這里的寂寞?!薄斑€用忍受,我喜歡這里呢!”“你怎么能忍受!江南水鄉(xiāng)你都不想回去,你還想來這里!”“我就能忍受!我知道,”仕為有點傷心地說,“是你不想陪我一起忍受。”仕為不說話了,坐了起來,呆呆地望著淙淙的河水。蕙蘇看著仕為的背影,覺得莫名其妙,于是也沉默了。仕為想蕙蘇都不能與他一起做夢了,便覺得蕙蘇不夠默契,有點離心離德,至于是從什么時候起這樣的,他也說不清楚。大約是她到網絡公司以后吧,仕為想,這么想著就覺得是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馬克思他老人家說得沒錯。蕙蘇呢,想仕為也太小家子氣了,不就是斗斗嘴嘛,何至于憂傷得跟個詩人似的。
太陽快落山了,蕙蘇起來摸著仕為的肩說:“走吧,回家,我媽該著急了?!笔藶榫推饋砹耍瑩碇ヌK的肩,快到村口才放開。他們這就算和好了。兩人都覺得,實在沒有必要為這樣的小事計較,另外,還是在蕙蘇的家,別讓家長看出來不好解釋。于是,在剩下的幾天里,兩人嘻嘻哈哈,一切如常。
回到北京的那個晚上,睡覺前,仕為憋了半天才問蕙蘇:“你怎么沒有向你爸媽說咱們結婚的事啊!”“這還用說嗎?都把你領回家了。以后我們領了證告訴他們就是了?!鞭ヌK不解地看著仕為。仕為不了解蕙蘇他們家人的表達方式,像那峽谷邊上的大山一樣沉默、簡潔,他只覺得蕙蘇不夠重視結婚這件事,這讓他懷疑蕙蘇的感情起了變化。他想起了母親的話,心里更覺得不是滋味。蕙蘇的身體正斜在臺燈光下翻著雜志,只聽見仕為悶聲悶氣地說:“蕙蘇,請原諒。如果你愿意,你隨時可以離開我,這是你的自由!”這自然是賭氣的話,他心里哪舍得蕙蘇,所以正在蕙蘇感到自己像個丈二金剛的當兒,又聽見仕為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可是我,總會是在這里等你的?!闭f完,仕為就背對蕙蘇躺下了。蕙蘇對仕為補充的這句話特別滿意,不禁有點沾沾自喜,她順勢將腳搭在仕為的身上,對著他的背影嘟囔道:“傻瓜!”繼續(xù)翻自己的雜志。仕為卻覺得蕙蘇放在自己身上的那只腳特別無禮、特別沉。他想到出版社最近的改制,便有點憂心:如果成功了,那倒好;如果不成功,他是絕不能再過那不死不活的日子了。
6
五一長假在人們的恍然若夢中結束了。讓鄭仕為沒有想到的是,一縷目光已在日歷的一角潛藏等待他好久了,只待時光的列車在乏味的咣咣咣中駛進上班的日子,他便在上班后的第二天,與這縷目光轟然而遇。這是一縷由女人的眼睛發(fā)射出來的柔和智性的光。這個女人的名字,叫丁家茵。
這一天,丁家茵到仕為所在的出版社找王總經理要幾個書號,王總臨時有事,在辦公室門上貼了個條,叫她稍等一會兒。她只好靠墻站在那兒等著。樓道里雖然安靜,但免不了有人出來進去的,經過她的身邊都要下意識地看上一眼,弄得她很不自在。于是她慢慢踱到樓道頂頭的窗戶邊站著。
這是個老出版社,地處鬧市區(qū),能擴張的地盤都已擴張盡了,在窗口所看到的,無非除了房子還是房子,除了高樓還是高樓,一點養(yǎng)眼的景致都沒有。家茵看了一會兒,便感無聊難捱。這時,吱一聲,背后的門開了,一團亮光豁開了樓道里的昏暗,她回頭望了一眼,正好與一個男人的目光觸在一起。這個男人,便是鄭仕為,他正拎著個開水瓶準備去買冰棍兒。因為前一天午休時間打拖拉機,仕為和主任一頭,輸了,同事鬧著要他們請客,主任說沒問題。既然主任說沒問題,仕為便知道自己又得出血了。于是這一天中午沒到吃飯時間,他便拎著個開水瓶兒去買冰棍兒,這樣吃過飯便可以省下點時間多打兩圈。仕為沒想到門外劈面站著個陌生女人,如果知道,估計他就不會向這邊抬頭了??烧f這話已是遲了,目光既然已無意中連接在一起,即使只有一秒,也足夠造成一些內心的悸動了,更何況,這目光的兩頭是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和一個英俊的男人。仕為隨手閉了門,旋即轉身向電梯走去,腳步很快,有點像逃兵,讓他自己都覺得可笑。意識到這一點,他便放慢了腳步,不急不緩地踱著??墒沁@也已遲了,他感到自己的小九九已被那女人看穿了。那女人好像在那兒已嗤地笑出了聲兒。好不容易拐了彎,仕為松了一口氣,并利用拐彎的瞬間頭向這邊稍稍偏了偏,他看到那女人已轉過身來,輕輕地依著窗臺,朝他這邊望著。他們的目光差一點又有碰撞的危險,盡管隔了那么遠,還隔著那么一段狹長的昏暗。他嚇了一跳,趕緊正過頭走了。等電梯的時候,他想,不知她是來找誰,反正不是找自己。說不定他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她早就跟著哪個同事走了。這么想著,他有點遺憾,卻也坦然了。實際上,在仕為拐彎的時候,家茵并沒有看他。她在看他辦公室門楣旁邊的牌子——文化讀物編輯室。她把它念了幾遍,不知道他們這文化讀物都包含些什么,也不知道剛才那小伙子是這兒的什么,是一個普通編輯呢?還是一個策劃編輯?或者說竟是這兒的室主任?要放在平時,她實在是不會注意這些的,可是現在她又實在是閑得無聊。剛才王總打電話來,說讓她再等會兒,他馬上就過來了。她說好。不管怎么樣,她今天都要把他等來。他答應了給書號的,別有什么枝節(jié)。她有幾本書等著要出,宣傳計劃都已經制訂好了。這幾年她又是開文化公司又是開廣告公司,做了好幾本時尚類雜志,還策劃出版了一些流行讀物,賣得還不錯。她的心境也算是開朗了不少。離婚后,她又交往了兩個男朋友,卻都分了手,從此她便不再輕易觸碰感情的事。經歷了那么多,她算是知道了,男人都是欲望的動物,除了情欲,更讓他們著迷的便是權和錢。他們與她好,還不都是看中了她的家世?還沒交往多久,便要讓她的父親幫忙搭線,認識這個文化名流或者那個當權人物。她也不知道他們的狗鼻子怎么那么靈,把她的家庭背景早就打聽得一清二楚。
太陽漸漸上了頭頂了。這個討厭的王總,不知什么時候才能來,剛才電話里頭,仿佛有女人的聲音,想必是被情人纏住了。風口浪尖上,還敢去會情人,真是吃了豹子膽了。家茵恨恨地想。她的腿有點酸,穿著高跟鞋的腳也有點脹得難受。樓道里已有點嘈雜了起來,有一些性子急的已叮當著飯盒打飯去了。有幾個女人呼朋喚友的,笑聲轟轟地在兩墻之間回響著,眼睛還不時地朝她瞟過來。她重又轉身向窗站著,思忖著要不要先去吃飯??墒撬峙履抢贤躅^在這個空檔溜走了。上次就是這樣,硬是借口說他來過了沒看見她才又走了,于是拖到現在。這次無論如何不能給他留下借口。他無非就是想要些什么好處,除了色相,別的她都可以考慮。她打算跟他好好談談。
家茵正胡思亂想著,便又聽到了吱的一聲門響,悠然的,似乎在空中劃了一個美妙的弧線,然后以撞墻的輕悶的“咚”作了結束。她轉過身來,原來是那小伙子辦公室的門被風吹開了。屋里的一切頓時躍人了她的眼簾,尤其是那兩個罩著土色卡其布罩的舊辦公沙發(fā),讓她的心底生出了一絲渴望。于是她不禁向那門口走了兩步。她這樣貿然進去當然是不行的,可是等那小伙子回來怎么跟他說呢?再說又是午休時間,打擾人家也不好意思。正躊躇間,沒想到仕為已站在了門口。家茵為自己向里張望的失禮而不好意思,連忙退后兩步讓他過去。仕為竟暗暗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欣喜,此時他見家茵向里望,便說:“您是不是找我們主任?”他正要說我們主任家里有事,卻聽家茵說:“哦,不,不。我等你們王總。他一會兒才能來。這……我可以進去坐會兒嗎?”“當然?!笔藶辄c頭說。家茵正要挪步,手機卻響了,打開一看,正是討厭的老王頭?!拔?,家茵哪,你還在等嗎?要不你先去吃飯?我還得耽擱一會兒,不過,下午肯定去。真是對不起?!裁?你在文化讀物編輯室啊……好,好,你讓你旁邊的人接個電話。”家茵將電話遞給鄭仕為。“哦,小鄭哪,你陪丁總去吃點飯,開上發(fā)票,回來我給你報銷。丁總是我的朋友,就拜托你了,我下午就到……”仕為將電話還給家茵,禁不住又朝她多看了一眼。丁總?她是哪個單位的老總呢?怪不得第一眼就感覺她氣質不凡。想到自己剛才那些微妙的心理活動,就覺得不好意思。這是哪跟哪呀?他在心里嘲笑著自己。家茵接過電話收進包里,高興地想,這回老王頭看來是跑不了。
吃完飯,仕為向服務員招手說要埋單,那女孩子卻說付過了。原來家茵趁上洗手間的功夫把賬先付了。仕為明白她體諒他掙錢少,于是照實說:“丁總,這是王總請您的呢!他說要給我拿發(fā)票回去報銷的?!奔乙鹦χf:“他這人,我還不知道!這飯是你陪我吃的,我付是理所當然了。再說,以后你請我吃飯的機會有的是。等下次你賺了大錢,我再宰你不遲?!?/p>
仕為很感激家茵的善解人意。他們王總確是有點土皇帝架勢,以愛支使下屬占下屬便宜為已任。上次仕為陪他出去,他的老花鏡突然掉在地上摔壞了,他急急地叫仕為幫他去配,回來卻又“不記得”給仕為錢,仕為也不好意思找他去要。二百多塊對他王總算不了什么,可是仕為卻為此像掉了一塊肉似的疼了好幾天,要知道,他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一千多塊。說起來他的同學都不信,他們這兒一個博士的工資也還不到兩千塊。“怎么可能呢?”他的同學這么說,“你們出版社可是有名的出版社呢!培養(yǎng)過多少專家學者呢!”這話說得倒也對,不過那是過去,現在,他們落后得已像井底之蛙了。出版的東西倒還都是精品,但效率過于低下,會上說起來,領導們還總拿建國初期就整理出版的四書五經二十四史說話,讓他們這些進來沒幾年的新人笑掉大牙。他們背后給出版社改名叫光棍營,常發(fā)牢騷說:“老總也不瞧瞧,從樓道走過去,一屋子一屋子的博士碩士都是光棍呢!”這其實也并不夸大,就他們這點收入,不說找不著老婆,即使找著也得跟人跑了。像仕為這樣后方穩(wěn)定的,還真是少。不過,總要蕙蘇付房租,怎么著都心中有愧。年前上頭說要改制,曾給了他們幾多希望,結果搞得人心惶惶,亂了幾個月,也沒有什么結果。
家茵接著又說:“以后不要叫我丁總了,挺別扭的。我們那兒可不像你們這么等級森嚴,大家都叫我Joyce,你要不習慣,直接叫丁家茵好了?!笔藶樾Χ徽Z,心里想,還是叫“丁總”好。叫英文名他不習慣,有點像土螞放洋屁;叫丁家茵更不行,若不是太生硬太冒犯,便會有過于親切的嫌疑;只有“丁總”,又顯得尊敬,又有適當的距離。
仕為和家茵回到出版社,王總已在辦公室等著了,他開了門,只向仕為點了一下頭,便“丁大小姐”“丁總”地把家茵迎了進去。順便把她按在他辦公桌前的搖椅上,手在她的肩上又多停了幾秒。家茵心里罵道:老色鬼!但嘴上還是挺親熱地叫他“王叔叔”。書號的事敲定了,家茵爽快地拍給“王叔叔”一個不薄的信封,“王叔叔”趕緊推回來,說:“不敢不敢,以后我還得多多仰仗丁總您呢!”家茵知道他指的是她父親,她可不愿給父親攬事,于是便將那信封又推了回去。
從王總辦公室出來,家茵緊接著又到了仕為的辦公室??吹郊乙穑藶殂读艘幌?,隨即高興地請家茵坐下,并起身找紙杯給她泡茶。
剛才吃飯的時候,仕為談到出版社的情況。說頭兒們只顧爭權奪利,下面的工作也不管了,他已經閑了好幾個月了,煩得慌。想走又舍不得,這兒怎么說也是個大單位,興許一年半載改制成功了,真能在這兒干出點事兒呢;可是等著吧,不知什么時候頭兒們的戰(zhàn)爭才能結束,即便結束了,改制若是換湯不換藥,還是那么不死不活地捱著,白耽誤了自己的青春。家茵一聽,說:“要不你在我這兒干吧,我這兒正缺能做圖書策劃的呢!”仕為隨口答日:“好啊!謝謝您提攜?!奔乙鹁驼f:“回頭跟你細談?!笔藶楸阋詾槭谴蚬脑?,沒想到家茵這就來了。
家茵接了茶,先給仕為出主意:“我看你這兒的工作也別辭,反正你也閑得沒事,我又不要求你坐班。”接著她約略介紹了她公司的情況。幾本雜志都走上正軌,廣告公司運營得也不錯,根本不需要她多操心?,F在唯一的就是她的圖書策劃工作室,做得不太好,雖說也不虧本,但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
仕為就問她主要想做哪一方面的書,家茵說:“什么哪一方面哪二方面的,只要創(chuàng)意好,能賺錢,哪一方面的都行。”仕為說:“我倒是有一個創(chuàng)意,策劃案都寫好了,本來準備過一段時間給領導看的,現在就先賣給您了?!笔藶閺碾娔X里把方案調出來,家茵握著鼠標,認真地看了起來。仕為在一旁,心里頗為忐忑。家茵看完了,莞爾一笑,爽利地對仕為說:“不錯!你有聯(lián)系的作者嗎?”仕為說:“當然有啊,都是鐵哥們。只不過我們出版社這一陣鬧的,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出,我也沒好意思再聯(lián)系他們?!奔乙鹫f:“這樣吧,回頭你再把這方案細化一下,做得詳細一點,把作者也都具體定下來。我請他們吃個飯,大家聊聊。我可以先付一部分稿酬。叫大家快寫,要緊的是快,爭取三個月面市?,F在這樣的書不多,但肯定有不少人已有了類似的想法。我們得搶時間,趕在秋季圖書交流會前出來,一定能暢銷。”
原來仕為做的是有關網絡文化叢書的策劃。1999年,國內這方面的書確實還不多。仕為的那幾個窮哥們,揣了家茵預付的稿費,找了很多國外的資料,攢巴了兩個月,居然就弄出了一套三本系列叢書,內容也比較上路,再加上家茵的經營有方,一下就賣火了,讓家茵著實賺了一把。當然,仕為也小發(fā)了一筆。
仕為干勁沖天,又策劃了一套“回望歷史的深處”叢書,實際是一套“仿黃”叢書。黃,是指美籍華人歷史學家黃仁宇。他以歷史學家的視界、經濟學家的頭腦、心理學家的敏感將大歷史寫得平易透徹,很受讀者歡迎,他的書也成為常銷不衰的經典。不過,在仕為看來,黃老先生的書也有不盡人意之處。首先是他去國多年,很多書先由英文寫成,后來才譯成中文,因中英文給讀者的感受不同之故,讀起來總覺得不夠順暢;另外,書里面對好多普通讀者感興趣的歷史人物著墨不夠多,讓人看了意猶未盡。于是仕為就約請出版社里幾個學歷史的窮碩博們聊了幾宿,看能不能弄出一套既雅又俗還能賺錢的書。窮得無奈閑得無聊的幾個人被賺錢美夢刺激得火花迸濺,一拍即合,于是乎靈感泉涌,晝追夜趕,居然在2000年春季圖書交流會前將書脫稿。說白了,其實這就是一套通俗歷史故事叢書。專撿人物說事,輔之以遙遠的民俗風情。以大量正史野史的故事為主料,又摻上些犄角旮旯里的軼聞趣事,很能迎合讀者的口味。再飾以諸多假模假式的注釋,這些準歷史學家們對興亡更替的慨嘆和過硬的文字功夫,這套書便在歷史的高深與讀者的獵奇心理間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平衡點,讀起來輕松誘人,又好像還有那么點兒嚼頭。于是,幾個窮書生得以一解囊中羞澀之苦,去相親的時候也腰桿挺直了許多。仕為更是功不可沒,家茵給他的獎勵是一輛捷達轎車。
經過這兩套書的合作,仕為和家茵的關系可以說已是默契到微妙的地步,就像倒?jié)M了水的杯子上那一個靠張力維持著的凸面,兩人誰都不敢輕易去碰那杯子。
7
2000年春天的一個溫暖的午后。窗外,陽光烘得人想像花一樣開放;窗內,蕙蘇的心卻如冬天的天空,孤獨,空曠,飄著縷縷不知所措的憂傷。正是那天,她第一次發(fā)現了丁家茵的郵件,在仕為的郵箱里。她猶豫了幾次,終于還是沒有點開它。那黑黑的標題混在仕為眾多的工作郵件中間,并不顯得特別突出,但她在驚詫中,已絕望得像泰坦尼克號的船長發(fā)現了難以躲避的冰山一樣。
李小濛向她走過來了。小濛是她的好友,一個很能干的女孩兒,在這個網絡公司的市場部工作。小濛向她這邊看了一眼便拐到別處去了,她會意地點了一下頭。她們總是在這個昏昏欲睡的時刻溜到樓下的一間叫“往日時光”的咖啡館去。
蕙蘇現在坐在往日時光的茶色落地玻璃窗前發(fā)呆。對面,小濛開始喋喋不休地敘說著她親愛的汪涵泳的一切。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喋喋不休的女人自然是幸福的女人,蕙蘇的幸福屬于別一種,她常常在小濛的喋喋不休中想起鄭仕為的種種趣事,然后便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這微笑反射到小濛的眼里,自然以為是自己的幸福感染的效果,于是,她談話的熱情便又在無形中高漲了好幾倍。然而今天,蕙蘇會意的微笑卻沒有了——一個也沒有。于是小濛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無聊地將目光投向窗外,說:“生活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哈欠呀,在倦怠中踽踽前行?!?/p>
蕙蘇好像被她的哈欠打醒了,有點歉意地笑著罵她胡扯,也隨著她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到處是陽光般炫目的笑靨。匆匆而過的情侶們,額上被似有若無的細密的汗珠飾得潤澤飽滿,蒸騰起氤氳般的嬌羞,將自己籠罩在旁若無人的快樂里。那挽著的手還暗暗使勁,仿佛將握著的那一只手攥碎都不能表達出自己的愛意。蕙蘇下意識地握了一下自己的手——竟空空如也!她與仕為戀愛已有七八年了,這七八年,已使她在任何地方都能安心地感受到他的存在,而今天,她卻感到了一種遙遠,那種絕對的令人無望的距離。她感到自己的心抽搐了一下,像突然被針扎了一般,在心底夸張地呻吟了一聲。痛苦是確定的,但她無能為力。只好就這樣隔著茶色玻璃靜靜地向外看著,漫無目的地琢磨著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春天似乎只在窗外,痛苦在一粒一粒向心底沉淀,又從心底漸漸升起一種旁觀者的隱秘的快樂。
“噯,我有個好主意!”小濛的咋咋乎乎,嚇了蕙蘇一跳,她正在猜測不遠處一個不時地向公車站張望的女孩子在等什么人。蕙蘇回過頭,迷惑地望著小濛。
“喏,那兒!汪涵泳的小師弟。丁依朗。”小濛說。蕙蘇轉過身,順著小濛的目光望過去。目光的終點,是一個皮膚微黑、高高瘦瘦的男孩。紅色的半袖T恤,深藍色的仔褲,在大多仍謹慎地穿著冬裝的人們中間顯得特別醒目。尤其是那從冬天的袖筒中剛剛掙脫出來的雙臂,肌肉奔突,涌動著無聲的力量。
可以讓人懷念終生的手臂。蕙蘇想。
男孩身后是一墻的陽光——另一間酒吧的淡藍色的山墻。那是一種極淡極淡的藍,沉浸在喧囂里,卻又給人一種剝離于這喧囂的自然的寧靜,與下午的陽光糅合在一起,冷暖相融,便有一種說不清的迷惘與憂傷。現在,這樣的迷惘與憂傷突然被男孩全身奔突而來的生機與隨意打破了,卻竟又很快與他融合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誘人的奇異的氣質。蕙蘇感覺自己的心底悠然飄來了一種感覺,無以名狀的感覺,新鮮的,卻又是非常親切的。
“小帥哥兒!”小濛戲謔地說,“瞧那身板兒,沒有一絲多余的肉!”蕙蘇點點頭,但突然又搖了頭,不知為什么,也許覺得這個評價對那男孩來說太膚淺了。她覺得她們有點無聊,可她又并不想擺脫這個無聊。
“怎么,你不同意?”小濛問。蕙蘇又搖頭。小濛埋怨她是個啞巴。蕙蘇便笑,仍然不說話。
“我呢,想請這個小帥哥兒來陪我們喝咖啡!你同意不同意?……”小濛詭譎地望著她。蕙蘇點頭,仍看著那男孩。心里竟有點高興,無由地。
“不過嘛,這個請他過來的人是誰呢?”小濛惡作劇似地拿眼盯著蕙蘇,說,“那就是——你!”蕙蘇想了一下,便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竟一點也沒有反抗。小濛瞪大眼睛看著蕙蘇,一臉失算的頹喪。
蕙蘇散散漫漫地走出門去,腳步既沒有目的,也并不猶豫。拉開咖啡館那厚厚的木門時,她感覺,有一些捉摸不透的興奮在心底逡游,這興奮是怎么來的,從適才的痛苦中來的嗎?她不知道。陽光遍地,大道朝天,那男孩——在路的盡頭。仍感料峭的風輕輕拂過她的面頰,而這溫暖的陽光卻令她迷惑,她不禁輕輕皺了眉。瘦弱的她像一只掉落在河面上的被微風主宰的輕飄飄的樹葉小船,穿過人群,劃開陽光的海,搖曳著向那男孩走去。
她離男孩越來越近。她看到他的體態(tài)是無所依托的,雙肩似乎被某種沉郁的東西壓著,很沉。后來她才知道,那天,那個時刻,他剛與他的女朋友王維菁鬧了別扭,維菁揚長而去,而他,呆立在那兒,不知所措。他感到他被拋棄了,他本來以為維菁是唯一不會拋棄他的人。而唯菁并不能體會,他最怕的便是這種被拋棄的感覺,哪怕是一秒。有一種不可挽回的感覺令他倍加傷感而失魂落魄。而孤獨更令他難堪,甚至有一點兒自卑。站在那酒吧的墻前有多久了,他不知道。外套裝在維菁的書包里,他都忘了要回來。他本來應該早點回學校,要不正午過去后,天氣很快會涼下來??墒遣恢獮槭裁?,他不想回去,只是在那兒徘徊,在那淡藍色的墻前,他情緒低落,不知所往。他似乎想等待什么,可又并不抱太多的希望。
這時候,那男孩發(fā)現了蕙蘇。他發(fā)現她向他走來。他先是有點迷惑,然后下意識地將身體向別一個方向轉了轉。盡管如此,他還是希望她確實是走向他的,他不知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莫名其妙的期待,他竟然有點緊張。
“能請你喝杯咖啡嗎?”當這句話溜出口的時候,蕙蘇發(fā)現自己終于站在他的面前。男孩居然有點欣喜,但卻愣了半天,沒有回答她的話。看著他的窘樣,她笑了,接著說出了李小濛的名字,他才愣過神來,順從地跟著她走了。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有意味的場景不是自己碰到的,而是“上帝安排”好的,而“上帝的安排”便有著許多注定的意味,似乎是逃不脫的。這便使這相遇在依朗的心里產生了說不清的美麗的魅惑。心弦的撥動是癡等著知音的纖指的,在依朗一遍又一遍的回憶中,他汪在孤獨中的被拋棄的心早已在蕙蘇走向他的那一刻弦響成一片。因此,在他們分開兩個小時后,蕙蘇便接到了依朗的電話,由前臺轉過來的。他說,他想要一個她的聯(lián)系方式,私人的。蕙蘇猶豫了一下,給了他一個電子郵箱地址。“就這個呀?”他問?!笆堑??!彼f,然后掛了電話。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蕙蘇又到鄭仕為的郵箱去看了一下。那個署名茵的郵件已不在了,垃圾箱里也沒有。她遺憾地用鼠標點來點去,后悔上午沒有將它點開。倒不如上午看了然后直接“永久刪除”就是了,她想。想是這么想,如果讓時光倒流回那一刻,她也依然只能是對著它黯然神傷罷了。
晚上回到家里,仕為正在廚房炒菜。蕙蘇依在門框上,看著他,眼神定定的,不說話。她實在想象不出他與丁家茵在一起會是什么樣子。仕為不是說他是她蕙蘇的花生米嗎?他怎么又成了丁家茵的花生米了呢?
“我們結婚吧!”蕙蘇突然說,下意識地帶著點挑戰(zhàn)的意味。廚房里沒有開頂燈,只有抽油煙機的一只小燈漫出了一團亮黃的光。仕為的臉便在那團亮黃上方的黑暗中朝她這邊閃了一下,眼鏡上的油霧將他目光中的疑惑截斷了,蕙蘇沒有看到。仕為的手在忙著顛鍋,那動作有點夸張和炫耀。蕙蘇卻以為他心下猶豫了,她忘了往??偸撬t疑,她害怕著婚姻,不知道它會改變她多少。
“你怎么不說話啊?”蕙蘇的聲音依然是低低的,卻已因極力的克制而走了樣。害怕了吧!她心里想,眼睛中便有了一絲輕蔑。他已將菜炒好倒進了盤里,京醬肉絲,也是蕙蘇愛吃的一個菜。仕為將菜送到飯桌上去,順便也將蕙蘇摟到了飯桌邊。蔥絲和豆腐皮已準備好了。他揭了一張豆腐皮,用筷子夾了些肉絲和蔥絲放在上面,卷起來,送到蕙蘇的嘴邊?!霸趺戳四?”仕為問,用手摸了一下蕙蘇的頭。蕙蘇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但情緒依然轉不過彎來,而且眼睛中已汪著眼淚了。她低下頭,咬了一口那肉絲卷。“香嗎?”他問?!跋??!彼斓卣f,塞滿了嘴巴的豆皮和肉絲終是掩蓋了她聲音中的哽咽。
晚上睡覺的時候,仕為的胳膊摟過來,貼過來的身體散發(fā)著殷勤的熱度。在蕙蘇看來,這正好表明了他的心虛。于是她看著他,像是要分辨清楚,她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從前的那個他,他們這七八年的時光還算不算數?如果連他都能背叛她,她還能相信誰呢?那些甜蜜,那些誓言,那些曾經認為的永恒,在瞬間就坍塌了。蕙蘇感到了陌生,一絲悲涼從心底升起,漸漸縈繞了她的全身。但蕙蘇不是個愛鬧的女人,尤其不想承認自己監(jiān)視了他,于是她終于閉上眼睛迎了他的吻。她的身體卻不會造假,心底的那絲悲涼使她始終無法跟上他的節(jié)奏。他感覺到了,突然間就冷下來,訕訕地,索然無味地轉了個身,睡了。她也轉了個身。不過他們的背依然是貼著的。雖說沉默,雖說傷心,雖說不解,雖說疲憊,他們還是喜歡貼著對方溫暖的身體入睡。在北京漫漫而寂寥的夜晚,這個溫暖是她和他最依戀的家園。
而蕙蘇所不知道——她一輩子都將無法知道的是,這個溫暖,也正是仕為鼓起勇氣向她獻殷勤的原因。白天,他收到了丁家茵的電子郵件,這是她第一次給他寫信。她從不給他寫郵件,有什么事都是電話里講。盡管不是情書,但寫信,常常便是危險的開始。更何況,在她傷感的傾訴里,她是把他當成了唯一能夠傾聽她的人。于是,經過再三考慮,仕為決定將這件事告訴蕙蘇。他本來想在與蕙蘇盡情纏綿之后再告訴她的??墒乾F在,他把它藏下了。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蕙蘇轉過身來,擁被而坐。蕙蘇先是看著被子,后又抬頭看窗戶,然后她微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凄慘,也有點負氣,她好像自言自語似的慢慢地說:“仕為,你是自由的!我也是?!?/p>
仕為仍躺著,他揚起下巴頦向蕙蘇望去,晨光正好映照在她的兩腮上,有點發(fā)亮。她的皮膚真好,仍像好幾年前一樣,他想,可是,在那光潔平滑的皮膚下面到底藏著怎樣的悲傷?仕為坐起來,將蕙蘇攬過來,抱在自己的胸前。他感到他和蕙蘇是那樣的親近,不可替代的親近;卻又是那樣的遙遠,不可挽回的遙遠。
接下來的日子,蕙蘇上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仕為的郵箱里去,可是那里再沒有出現丁家茵的郵件。第二天沒有,第三天沒有……漸漸地,蕙蘇感到一種失望,好像戲剛開場便拉上了帷幕一樣。蕙蘇倒希望丁家茵能寫信給仕為。她想仕為一定是知道她常常登陸他的郵箱了,于是他總是及時地刪除著丁家茵的郵件,或者,他又申請了另外一個郵箱。蕙蘇不停地想象著家茵和仕為之間的來往信件,都寫些什么呢?蕙蘇又想象仕為和家茵的約會,他們都干些什么呢?漸漸地,蕙蘇就分不清想象與真實的界限了。那些想象實實在在地隔在她和仕為中間,擠得她離仕為越來越遠,最后,她終于睡到了一米八的大床的邊邊上。即便如此,她翻身的時候也還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到了仕為的身體。蕙蘇想起以前,他們湊合在仕為的單身宿舍的時候,九十公分的單人床他們還都常常嫌寬!現在,一米八的大床竟是窄得睡不下了!
8
5月的一個星期天,蕙蘇和仕為一起去參加汪涵泳的生日派對。仕為本來是不想去的,但他還是去了,他怕蕙蘇回來晚了不安全。
一進門,蕙蘇就看見了正在幫著一起布置飯桌的依朗,她愣了一下,沒有過去打招呼。依朗也低著頭,似乎沒看見她。那天是汪涵泳30歲生日,小濛請了很多朋友。切蛋糕,吃飯,喝茶,聊天,直至夜半,大家都有點累了,才草草收拾了飯桌。小濛拿了麻將、撲克,正打算支兩桌,這時,不知誰提了個建議,說要玩“心心相印”,大家一呼百應,表示贊同。所謂心心相印,也就是說由主持人出題目,由其中的一對夫妻或戀人分別作答,看兩人回答結果是否一致來確定雙方是否“心心相印”。不夠“心心相印”的要接受懲罰。主持人一般都會出一些比較敏感的問題,比如第一次約會的地點,兩個人初吻在哪一天等等。
提議的人還沒有說完,仕為的手機響了。他接完電話對蕙蘇說要出去一下,一會兒再來接她。蕙蘇低著頭,什么也沒說。仕為看了蕙蘇一眼,還是轉身走了。仕為不知道,在蕙蘇的心里,他的這個轉身,已是帶著選擇的意味。蕙蘇為仕為的選擇而傷心欲絕。于是在歡聲笑語中,蕙蘇穿過過道,到了房子另一端汪涵泳的書房。她沒有開燈,她希望自己被黑暗淹沒,溺于其中,不再醒來。廳里的吵鬧聲隱隱約約,她望著窗外逐漸睡去的城市,覺得周圍很縹緲,漸漸地忘了一切。意識似乎不存在了。蕙蘇覺得自己像浮在河面上的一片小小的葉子,將自己放縱在隨波逐流的寂靜中……
“你不開心,對嗎?”依朗的聲音從蕙蘇的身后響起,令她感到些許的溫暖,盡管如此,安靜已經攫取了她的心,她并沒有傾訴的愿望?!盀槭裁匆婚_心呢?”她笑著反問他,并沒有回頭。依朗也笑了,對她的否認無可奈何?!爸x謝你那天請我喝咖啡?!彼坪醪恢撜f什么了?!澳沐e了,那天的咖啡是李小濛請你的?!彼廊粵]有回頭,話語冷淡,有點做作。他們似乎都找不出什么可說的話,就這樣在黑暗中立在窗前。他的呼吸似有若無地不時掠過她的耳際。黑暗使蕙蘇有些不安。她于是說道:“你那天好像在等人?”“不知道。”依朗回答說,有點心不在焉?!翱蓪嶋H上,我覺得我是在等一句話。”他又說,可似乎只說了一半,便不再往下說了。蕙蘇更加不安起來,她覺得他的話有點突兀,黑暗又使周圍的空氣充滿了危險。蕙蘇于是迅速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她其實是知道他的名字的,可是她偏要這么問。依朗大約沒想到她會迅速轉身,有點慌亂地低下了頭,回答說他叫丁依朗。遲疑了一下,他又說:“我以為你早已知道我的名字了。”“為什么我非要知道你的名字呢?”她開玩笑似的故意為難他,似乎把對仕為的怨恨也釋放在這開玩笑的話里了。蕙蘇覺得自己真是無聊,但不管怎樣,她的心情竟是明朗一點了,她對依朗說:“我們去看他們打牌吧。”
9
蕙蘇猜得沒錯,仕為確實與家茵在一起,整個晚上。但整個晚上,仕為都在選擇蕙蘇,這是蕙蘇所不知道的。
家茵在電話里說:“仕為!快來!桃花島32號!”家茵落了“鄭”字,她自己并沒有在意,仕為卻注意到了。因了這一個字的距離,仕為感到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沒來得及與蕙蘇解釋,便駕車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桃花島。桃花島是北京北郊的一個別墅小區(qū),名字雖取意于射雕,卻并非世外桃源。
仕為按了門鈴,家茵在玄關等著他,一開門便聲音顫抖地說:“回來啦!”仕為詫異地看著家茵,將正待出口的“丁總”咽了回去。家茵向仕為眨眼睛,隨后提醒他換拖鞋。他隨她進去以后,才發(fā)現,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英俊的男孩,也就20多歲的樣子。那男孩敵意地盯著仕為,漂亮的眼睛中是清澈見底的悲傷與狡黠。家茵說:“吉米,你瞧,我先生已經回來了。有什么事我們以后再說吧?!蹦悄泻⒆映聊?,眼睛的海洋中慢慢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恨,他看看仕為,又看看家茵。家茵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仕為摟住了她的肩。仕為平靜地迎接著吉米的目光,終于,吉米畏縮地低下了頭,然后仕為突然吼道:“滾!”吉米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門外走去。仕為走過去關門,吉米回身恨恨地說:“等著瞧吧,你們這些有錢的女人!”然后他的背影快速地靠近花園的柵欄,到了門口,他又快速地變?yōu)橐粓F黑,消失在別家的房子后。
仕為關上門,轉過身來。家茵似乎松了一口氣,驚魂未定地跌坐在沙發(fā)上,從茶幾上的盒子中摸出一支煙,自顧自地抽起來。仕為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這時家茵抬起頭,低低地說:“謝謝!”眼神中滿是疲憊和蒼涼?!八€會再來嗎?”仕為問?!安恢?也許吧?!奔乙鹫f,身影軟弱地蜷在一起,全沒有了平時的干練與爽朗。“你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笔藶檎f,他不禁有點憐惜她,他本來是想說她應該報警的。
墻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聲音響得要命,家茵厭煩地看了它一眼,已是夜里一點鐘了。仕為琢磨著想告辭,他說了回去接蕙蘇的。這時家茵已經又點了一棵煙,她低著頭說:“去附近的酒吧坐一會吧,可以嗎?”她的聲息弱如游絲,讓他無法拒絕。可是他又仿佛看見蕙蘇心不在焉的焦急的臉。
如果換了別一個女人,在這個時候,他會陪她去嗎?仕為在心里問自己。他沒有答案。
小區(qū)里非常安靜,所有的房子都在暗夜中沉睡著,卻又像許多在暗夜中沉藏的眼睛,盯著仕為和家茵走出來。家茵沒有開自己的車,而是坐在了仕為的副駕上。他把車開得很慢,他不想讓它引起任何一只眼睛的注意,但它卻是轟響著向前,讓他無可奈何。門口的保安向他們行禮,然后打開電動門放他們出去。車走出很遠,都拐了幾個彎了,仕為依然能感到那保安的眼睛,釘在他的車后面閃閃發(fā)光。
在酒吧里坐下后,家茵給仕為叫了一壺茶,又給自己叫了一大杯扎啤。仕為說:“以前沒怎么見您喝酒啊,要這么多,行嗎?”家茵說:“你這算關心我嗎?如果算的話,我就不喝了?!笔藶橛悬c尷尬,低下眉,有一粒茶葉浮在水面上,他輕輕地將它吹向一邊,啜了一口。
雖已是深夜,酒吧里人卻不少。依然有樂隊在自顧自地演唱。這是一個當時還沒有出名的樂隊。他們把東北二人轉與搖滾放在一起亂燉,在戲謔與悲涼之間,居然也燉出了一點特別的味道。主唱男扮女裝,穿旗袍簪紅花,俗艷驚人地扭動著腰肢,歌詞就從他血紅的大嘴里嘶喊了出來:
“有一位姑娘像朵花/有一個爺們說你不必害怕/一不小心他們成了家/生了個崽子一起掙扎/嗚——嗚——/……”
仕為的心一下子就被裹到這有點聲嘶力竭的旋律里去了。他想到了蕙蘇,她無疑就是他的那朵花。他又看了家茵一眼,她坐在他的對面,卻縹縹緲緲的,那么遙遠。
“……/誰害怕貧窮/誰害怕富有啊/誰會天長/誰不會地久/如果你恨/你就恨出個追求/如果你愛我/我會一絲不掛/……”
主唱一路喊下去。那些吉他手、貝司手也跟著又扭又唱。仕為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有點潮乎乎的,他也很想跟著喊兩句。
“你對我的印象改變了很多吧?”家茵突然問。這句話好像走了好遠的路才慢悠悠地飄到仕為的耳朵里,讓他猝不及防。他沒有回答。家茵臉上的紅暈已漸漸升騰起來,隨便挽起來的長發(fā)顯得有些凌亂。
過了很久——也許只是幾秒,但在家茵和仕為的感覺里,確實是過了很久——家茵才幽幽地說:“我知道,發(fā)現了上司私生活的秘密,你一定是有點興奮,卻又不想承認。”家茵笑了,笑得仕為感覺自己像做錯事的孩子。他想搖頭,可是他又覺得這搖頭毫無用處,于是他只好沉默著。
“我知道,以前,你也許并不把我僅僅看作一個有錢的女人。可是現在——我或許跟她們沒什么區(qū)別了?!奔乙鸬恼Z調很平靜,卻使悲涼更為凸顯,“我曾經想,我或許可以把你當做朋友。我想向這方面努力。我曾經很在意這努力的結果??墒乾F在,一切都沒必要了?!?/p>
仕為聽出家茵對自己不回郵件有點耿耿于懷,他想替自己辯解一下,卻又不知如何辯解。家茵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就像是一個投入的話劇演員在空空的劇場里排練,她在向那些假想中的觀眾訴說別人的故事:
“是的,我去那些地方,這自然是你想不到的。(她喝了一口酒,她的眼始終沒有離開那酒杯)……你當然不會想到,你是個規(guī)矩男人,你有愛你的也是你愛的人。而我沒有,我不可能有,所以我不是個正常的女人,所以我去那些地方,去那些專門為我這樣的女人準備的所謂優(yōu)雅的餐廳,或者你可以叫它主題餐廳,哈……(她笑了,似乎是非常暢快的笑)你大約從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地方吧?(家茵的目光轉向仕為,但也只是一個瞬間,它便重又回到了啤酒的液面上。仕為沒有回答,只是專注地看著她。他知道,她不需要回答)真是個好孩子……
“你知道嗎?我從來不奢望有什么人會愛上我,當然,我奢望過,但早已經不奢望了。所以,有好幾年了,我只去那些地方,不是經常去,但去的次數加起來,也不能算少。我知道,與你們這些擁有愛情的幸福的人兒比起來,我這算什么呀,我只能算一只動物而已。不管你怎么想吧??傊?,每次去了之后,我就想,這是最后一次了。但過了一段時間,我便又不由自主地去了那些地方。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反正不僅僅為了欲望……或者,是為了放縱,靈魂深處的放縱;墮落,一種自甘毀滅的墮落;人心并不常常是向好的,說實話,有時候我希望自己做個壞女人,那未嘗不是一種幸?!?/p>
“每次去那些地方,我都會叫一個陌生的男孩子,我從不接受同一個人的第二次服務。因為——怕麻煩。只有這一個男孩子,他叫吉米,你剛才已經聽到了,當然,這并不是他的真名,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動了心。也許是他的眼睛打動了我,因為那眼神很像我初中時的一個同學,清澈,憂郁——他是我的第一個男友。(家茵的眼睛努力盯著那啤酒的液面,仕為覺得,它似乎就是那一只清澈憂郁的眼睛)所以,第一次,我便給了吉米很多小費。第二次,當他微笑著將菜送上來時,我竟不可拒絕地破了例……
“(經過一段讓人沉溺的寂靜的沉默,家茵才繼續(xù)她的敘述)每次,當吉米小心翼翼地撫摸我,我都想象這是那個男孩——我的初戀男友的手。吉米的手很好看,其實我并沒仔細看過,我只是感覺。吉米的手指柔軟,纖長,結實,皮膚細膩,很像我的那位同學的手。它們在我的身體上游來游去,就好像是一位優(yōu)秀的鋼琴家在撫琴吟唱,而那些多年以前的往事便丁丁冬冬地在他的手指下流出來,包圍了我,淹沒了我……時光在倒流……我們——我和我的男友——躲在靜夜里的公園,在一個大樹的暗影中我們互相擁抱,任身體燃燒……我喃喃地喊著我的男友的名字……他用他青春有力的身體回應我,非常富有激情……我感到他在我身體里的充滿——那是相互的占有,絕對的,永不可改變的事實,即使他離我而去。我淚流滿面,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并大聲說,我愛他……
“當我醒來,從自己的幻想中醒來,我才發(fā)現,在我身邊的只是一個小心翼翼的男孩子而已,這個男孩子撫摸的,只不過是一個付給他報酬的女人。我有點窘,也有點慚愧。我發(fā)誓再也不到那里去了。但我還是去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吉米對我說,他愛我,他要跟我結婚。他說,他必須達到他的目的。這個時候,我才醒了,真正地醒了……”
家茵自嘲地笑著,手指在輕輕地轉動那酒杯,她的眼睛則專注地盯著自己的手指,有什么東西繞著她的指尖彌漫開來,彌漫開來……她又繼續(xù)喃喃地說下去:“你知道嗎?那個同學——我的初戀男友,他其實早已經死了,就在他的父母從秦城監(jiān)獄回來的前夕……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接觸過對方的身體,即使握手,也只有一次……那時我們還小,只是個初中畢業(yè)生……我的唯一的一次真正的愛情,竟只有那么短,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后來,我又談過幾次戀愛,還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當然,都是在我父親復出之后。可是結局……”家茵搖了搖頭,她的淚無聲地流出來,她卻是笑著,那些淚痕映著燭光,在她的笑容里狼藉一片。
家茵的事,仕為也是略知一二的。現在家茵親口將自己的事情全部告訴了他,大約已是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她知道,或許明天,仕為就會遞一份辭職申請給她,然后悄悄地走開,永不相見。
仕為在家茵盡釋的悲傷面前,有點不知所措了。家茵的坦率使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的何止是一個“鄭”字!他很想走過去,再一次攬住家茵的肩膀,以安慰這個女人的孤獨,哪怕是暫時的。心下猶豫了半天,卻終于還是坐在那里,連姿勢都沒有改變。
從酒吧里出來,家茵已平靜了許多。坐在車里,各自系好安全帶,仕為將手放在鑰匙上,正打算發(fā)動車,這時,只聽見家茵輕嘆了一聲,說:
“其實,我才是真正的可憐蟲!那男孩子,吉米,他也許真的愛我,或者他只是愛我的錢,不管怎樣,他還敢去愛,大膽地愛,可是我,對所有的一切,包括人和物,別說是愛,就是信任的能力也已消失殆盡……”
酒吧門上的彩燈一閃一閃,斑駁陸離的光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輪流照在家茵的臉上,映出的卻是同樣的徹骨的悲傷。仕為心中的某個地方突然柔軟地痛了一下,他將自己的手伸過去,握住了家茵的手。握家茵的手,這無疑是個危險的動作。可是夜色使這危險變得順理成章,仕為覺得,他愿意承擔這個危險所帶來的一切,因為他是個男人。于是,他輕輕地說:“我知道的。不要擔心……”究竟他知道什么,又不要家茵擔心什么,他其實也說不清楚,但家茵卻似明白了,全因了貼在她手背上的他手掌心的那一小團溫暖。她把手指蜷起來,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他也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心,隨即它們在黑暗中分開了。仕為轉動鑰匙,車呼呼地發(fā)動起來了。
仕為將車停在小花園的柵欄門前。家茵好像睡著了,一動不動,好久。仕為便等著她,直到從那一動不動的黑影中飄出一聲輕輕的“再見”?!霸僖?”他也說。然后是片刻短暫的靜默。
“仕為,”家茵突然說,“知道嗎?從一開始我就對你存了非分之想?!奔乙鹈髅髦浪械谋戆锥紵o濟于事,可是她卻還要做這最后的掙扎。
仕為不說話。他知道,他只能如此。
家茵走出車門,穿過花園中的甬道,向自己的孤島走去。她知道,他們什么也不是了。剛才的握手,是不能算數的。她走到家門口,回過頭來,向仕為招手。仕為向右擰動了車鑰匙,車向后退到一個寬闊處,掉了個頭,嗚的一聲就不見了蹤影。
仕為直接回了家,這時天已經蒙蒙亮了。他看到家里的燈亮著,他沒有上去。他不愿意說謊,卻也不愿意說出實情。他就這樣在車里一直坐到天亮,遠遠地看著蕙蘇出了樓門。她的腳步似乎比平常快一些,也重一些,踏出了許多怨怒的腳印。他無須解釋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仕為的心中充滿了傷感。
10
蕙蘇到了公司,剛打開電腦,郵箱里就跳出來一個新郵件——是依朗發(fā)來的。
蕙蘇:
你好!晚上回來后,一堆同學在我們屋神聊,聊到天快亮才走。不知你后來是怎么回去的,是不是有人來接你。我其實很想送你回去,但不知為什么終于還是沒說出口,請你原諒。希望你此刻是安全地在自己家里。猶豫了半天,不知是不是要給你寫這個郵件,但終于還是寫了?,F在我可以安心地睡去了。希望你開心。
依朗
另:如果可能,今天我想請你喝咖啡。下班后,老地方。可以嗎?
蕙蘇只回復了兩個字:謝謝。她有點惱,這個丁依朗難道認為她希望收到他的郵件嗎?蕙蘇覺得他可笑,卻又有點感謝他,他讓她對自己又產生了一些自信。昨晚蕙蘇等了仕為一夜,胡思亂想了一夜,已是不自信到極點。
寫字樓的后面正對著動物園的鳥島,平時不太注意的鳥叫聲那天竟聒噪了一天,擾得蕙蘇什么事情都沒做成。
下了班,蕙蘇沒有回家,也沒有打電話給仕為,她接受了依朗的邀請?!@便是蕙蘇的方式。決定這樣做的時候,她有點悲傷,也有點快意。
五點半一過,蕙蘇就匆匆下了樓。沒想到,依朗已經在那里了。他坐在老位置上,眼睛朝著門口的方向。蕙蘇一眼就看見了他,她停頓了一下,便微笑著向他走去。蕙蘇在依朗對面坐下,她問他要什么樣的咖啡,她說她年紀大,又有收入,由她來請他。這是蕙蘇的策略。依朗卻說:“不,先不喝咖啡?!鞭ヌK疑惑地看著他。依朗笑了——一個調皮的笑容,然后他做了個深呼吸,迅速從書包里拿出一頁紙,放在桌面上,緩緩推到蕙蘇面前。這是一頁普通的橫格筆記本上的紙,整整齊齊地對折著。蕙蘇打開它,上面寫著滿滿一頁“蕙蘇”,橫寫的,豎寫的,斜寫的,有的寫得很潦草,有的卻寫得很整齊。蕙蘇的心怦然一動——她也曾寫過仕為的名字,那是大學一年級。那時,幾乎所有的課,她看起來都那么專注,卻是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甜蜜里。蕙蘇有點恍惚,鼻子有點酸,但她很快醒過來。一個快三十歲的女人,會掉進一個小學弟的純情的陷阱,這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依朗一會兒朝蕙蘇看看,一會兒又看看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一只手下意識地摳著另一只手的手指。許久,蕙蘇才抬起頭,說:“謝謝?!薄澳憔椭粫f謝謝嗎?”依朗的眼睛里有期待,有自信,又有著掩飾不住的怯懦。蕙蘇為難了,她垂下眼瞼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內心,好像自己并不討厭他,甚至還有點想接近他,是帶著報復性質的還是真的有點喜歡他,她也不知道,于是,蕙蘇說:“我會珍藏它?!彼拖骂^,將它放在唇邊貼了一下,然后打開書包,將它夾在記事簿中。這個動作有點曖昧,像酒后內心情感激越之時的不負責任的率情率性。然后他們誰都不說話了,只是相對笑笑,竟有點尷尬。
“你要什么咖啡,我去取?”蕙蘇問依朗,臉上掛著姊姊一般的笑容。“不,我去取!”依朗聲音不高,但很堅定,甚至有點著急,含著一種可笑的固執(zhí)。她和他都想操縱距離的杠桿。
依朗去取咖啡,蕙蘇在座位上等他。
仕為此時在何處?或許已在回家的路上了吧。蕙蘇想。不知仕為在家等不著她會是什么表現,蕙蘇急于想知道,卻又不可能知道,她為此焦灼。
依朗先將那圓圓的托盤放在桌上,然后將一杯咖啡從托盤中取出放在蕙蘇的面前,又將另一杯咖啡放在自己的面前。托盤中還有兩小包砂糖,一份水果蛋糕,一份冰激凌。依朗指著它們,說那都是給蕙蘇的。依朗的動作是謹慎而笨拙的,大大的修長的手和肌肉奔突的小臂在蕙蘇的眼前晃來晃去,似乎在極力顯示他的成熟。蕙蘇覺得這男孩子真可愛,于是她突然想吻那手臂一下,輕輕地。然而終究沒有付諸行動。
依朗看著蕙蘇吃完了冰激凌,又看著她吃蛋糕。蕙蘇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有點猝不及防,沒話找話地、磕磕巴巴地說:“謝謝,謝謝你那天,請我喝咖啡。謝謝你讓我認識你?!鞭ヌK覺得依朗真的就是一個小孩子,突然就想逗逗他,調侃地,目光里藏著不負責任的壞笑:“你那天到底在等什么?”依朗回答說:“不知道。但是——你來了。你問我:‘能請你喝杯咖啡嗎?’我愣了一下,但立刻答應了?!鞭ヌK笑著更正說:“不對。我說的是:‘能請你喝杯咖啡嗎?有個叫李小濛的在那兒等你。’你聽到前一句話的時候愣了一下,聽到后一句話時才恍然大悟?!币览什怀姓J,他說根本不記得她說的那后面的一句了,他說他只是聽了前面的那一句話就跟她走了的,他說他那個時候確實很需要一杯咖啡,什么都沒有想就跟隨她走了。蕙蘇一直搖頭,依朗著急得不知怎么辦才好。他們就這樣僵持著。蕙蘇覺得她哪是在逗他,簡直是在寫劇本,每一句臺詞都暗藏玄機。于是,蕙蘇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她使勁用手捂著自己的嘴,眼淚都憋了出來。依朗也笑了,笑得趴在了桌子上。他們都笑得莫名其妙。在這笑中,依朗莫名其妙地感到甜蜜,蕙蘇卻有點三心二意。
仕為應該回到家了吧,看到她不在家,他應該有點著急了吧,蕙蘇想。
“可不可以,知道你的手機號碼?”依朗有點謹慎地問,因為擔心被蕙蘇拒絕。蕙蘇將號碼寫在便箋上,遞給了依朗。依朗看了看,把它仔細地折起來,放在襯衫口袋里。他告訴蕙蘇他是C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的學生,正在讀研究生二年級。“MBA?”蕙蘇知道。依朗點頭。蕙蘇忍不住笑了。依朗對蕙蘇的笑露出不解的神色。蕙蘇只好解釋:“我們公司有一大把MBA,國產的、進口的,名牌的、普通牌子的,在國內某著名大學在職MBA班畢業(yè)的、或到歐洲某小國所謂著名大學上過MBA班的,應有盡有。他們來應聘的時候,都把它放在最眩人眼目的位置,像街上穿露臍裝的酷女孩畫在肚臍眼兒上的那一朵小花兒一樣。進了公司以后,也動不動就要把它拿出來晃一晃,拋幾句中英夾雜的話,轉兩句專業(yè)術語??墒沁^不了多久,MBA便又成了他們中大多數人嗟嘆自己不得志的資本。那一副壯志未酬的樣子可好玩了,就像東施喟嘆別人沒發(fā)現自己是美人兒一樣?!鞭ヌK一邊說一邊笑,說得繪聲繪色,笑得似是而非,她覺得她的這一段議論徹底把他們從剛才的氣氛中救了出來。
依朗說:“你可真夠尖刻的?!鞭ヌK趕緊說:“你放心,我不認為你也只是在買一件時髦衣裳。”“可是我已經看出來,你剛才一定在想象我穿著小姑娘的露臍裝到處炫耀:我是MBA啊!我可是HBA啊!”依朗邊說邊比劃。他和她又笑得前仰后合的。
就在這時,蕙蘇的手機響了。暗喜突襲而來。在蕙蘇的眼前,出現了仕為垂頭喪氣的臉。于是蕙蘇隨即按了通話鍵,將禁不住掛了喜色的臉側到一邊接電話。竟沒有人回答。她喂了半天,有點失望,正想掛掉電話,卻發(fā)現依朗在對面盯著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有點調皮,也有一點羞赧。蕙蘇一下子明白了,不知該說什么好。感覺這樣的情景,有一點遙遠,令她來不及思考。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依朗終于慢慢地將手從桌子下面挪上來,貼在耳朵上。他在電話那端,遙遙地說:“請不要丟掉我的號碼。”蕙蘇說:“好的?!弊郎闲⌒〉臓T光跳動著,周圍的環(huán)境很迷離,有一種咫尺天涯之感。
蕙蘇掛掉了電話,非常失望,卻又并不失望似的。
那天晚上,從咖啡館出來后,蕙蘇沒有坐車,而是一路走回家去,走了很久。在街燈籠罩下的樹影中,她放縱著自己,什么都不想,空空的思想,空空的軀體,時光靜靜流淌,空氣自由而迷人?;丶乙院螅藶樵缫呀浰?,廚房冷鍋冷灶的,她不知道他吃了沒有,她想了想,最終沒有問他。洗過澡,她掀起被子的一角,蜷縮在床的邊緣。她心里的憤怒好像已所剩無幾,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11
C大學要舉行足球運動會,各系都在忙著練球。星期六上午,蕙蘇正在家里看書,依朗打電話給她,說他們系和西語系下午有一場熱身賽,問她愿不愿意來看。蕙蘇知道他是系足球隊的主力,想了一下,便答應了。仕為正在看電視。他這一段時間除了上班,都盡量把自己留在家里。仕為想問她是誰的電話,但還沒等他張口,蕙蘇就自言自語似的淡淡地說:“一個朋友的電話。我下午得出去一下?!?/p>
中午吃飯的時候,仕為突然說:“蕙蘇,我們結婚吧?!鞭ヌK盯著仕為,好大一會兒,才說:“真的嗎?”在蕙蘇的目光中,仕為覺得自己不由得虛弱起來,但很快,他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蕙蘇笑了,有點不屑:“不必向我施舍你的求婚?!笔藶檎?,說:“蕙蘇,我一直想跟你說……”蕙蘇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說了。你是你,我是我。”仕為絕望地說:“蕙蘇,難道——我們就這樣了嗎?”“還能怎樣呢?”蕙蘇用有點怨恨而冷酷的眼神盯著他?!稗ヌK,我愛你!”仕為認真地說。蕙蘇卻失控地喊道:“愛我,為什么還要愛別的女人?”“蕙蘇,我……”就在仕為猶豫著該如何解釋的當口,蕙蘇掐著自己的心發(fā)了一個狠,她一字一句地說:“我不知道,我是否愛你?!比缓?,蕙蘇起身拿著書包出去了,留下仕為一個人在飯桌邊發(fā)愣。
門關上的那一瞬,蕙蘇想到他們像這樣不問對方去干什么已經有很久了,心中不禁很難過。她突然覺得什么都沒有了,包括腳下的大地,也突然隱匿不見了。她很想找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到了C大學,蕙蘇徑直去了足球場。比賽已經開始了,她在鐵絲網外面的一根電線桿上靠著,遠遠地看見依朗紅色的球衣被風鼓得似乎要飛起來,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場地邊上站著不少看球的女孩子,她們的表情隨著場上的形勢急劇變化著,一會兒狂喜地尖叫,一會兒大聲哀嘆,那一副心急如焚毫無顧忌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玩和親切,她仿佛看見她們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便是多年前的自己,而場上奔跑的青春勃發(fā)的身影中,有一個便是多年前的仕為。原來過去是如此深地盤踞在心靈深處,已占山為王,蕙蘇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將它們趕走。蕙蘇環(huán)望四周,發(fā)現C大學變了很多,畢業(yè)后她也是?;貋淼?,卻竟無知覺。于是蕙蘇的心就讓惆悵浸得透透的了,悠悠的,不知飛到了何處,直到依朗過來叫她,她才失魂落魄地從電線桿子上直起身來。
依朗問蕙蘇要不要先到他宿舍去坐一會。她說不用了吧。依朗說:“那你就在樓下大廳等我吧?!鞭ヌK猶豫了一下說:“還是不去了吧,我在湖邊等你?!彼恢趺吹?,覺得眼前的好多情節(jié)都跟過去的情景很相似,所以不由自主地極力想避開什么。及至依朗換好了衣服,到湖邊來找她,說是要帶她去學校西邊新開的一個特色食堂去嘗嘗那里的小吃,她也拒絕了,她說還是去學校南門外的飯店去吃吧,她進來的時候看見那兒好像新開了一家馬蘭拉面,她是最愛吃馬蘭拉面的,很久沒吃了,都要流口水了。他說好吧,就用自行車載著她向南門外駛去。
吃完飯回來的路上,一個男孩子同依朗打招呼,問依朗今天回不回家,依朗先說不回,但立刻又改口說回去。等那男孩子走遠了,依朗告訴蕙蘇說那是他同屋的柳笑東,今天是他女朋友從天津來看他的日子,說完他還別有用意地壞笑了一下。蕙蘇卻沒笑,只是問:“你是北京人嗎?怎么從沒聽你說過?”依朗說:“我也不知道?!鞭ヌK有點迷惑,卻也沒再問什么。依朗掉轉自行車朝校門外駛去。
夜色朦朧,馬路上安靜多了。路邊的槐樹已很茂盛了,依朗和蕙蘇在它們綽約的影間緩緩地移動著,懶懶的,都不想說一句話。依朗用左手握著車把,騰出右手來伸到后面,將蕙蘇的右手拿起來放在自己的運動外套兜里。蕙蘇于是又伸出左手來,放在他左邊的衣兜里。蕙蘇不由自主地將頭靠在依朗的背上。她只覺得那是多年以前仕為的背,那背很寬,很暖。她望著倏忽而過的街景,漸漸地思想空空,睡意釅釅。什么都不存在了。
車子駛上厚俸橋,橋下細細的流水在兩岸夜的燈火間閃著粼粼的波光,大大圓圓的橙色的月亮,依在遠遠的這小小的河上的天空。依朗停下車來。他們依在這橋的石頭的欄桿上,靜靜地發(fā)了呆。依朗輕輕地說:“真沒想到在北京還有這樣大的月亮。”他小時候在云南,總是看見很大很圓的月亮。每當他說起云南的月亮,家里人總不信,他離開那里的時候那么小,也就一歲多兩歲的樣子??墒撬麍孕牛洃浿辛粝铝四抢锏脑铝?,很美。蕙蘇想起了與仕為常去的C大學背后的那條小河。那時常去看的,不就是這個月嗎?可是分明又不同了。
月亮好像升高了不少,跑到一座高樓的頂上去了。夜愈靜了,街上有點冷清。依朗帶著蕙蘇又開始在樹陰中穿行,兩人的心都沉浸在各自熟悉而遙遠的回憶里,憂傷而寧靜。自行車拐進一條胡同。長長的胡同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幾方小小的窗戶透出幾團溫暖亮黃的光。兩邊的樹陰在頭上幾乎要匯合了,只漏出一線深遠美麗的夜空。蕙蘇在依朗的背后仰著頭,她想起以前,剛上大學的時候,與仕為剛談戀愛的那一年,仕為總用自行車帶著她在學校附近的馬路上閑逛,蕙蘇坐在仕為的車后,總希望這路就這么慢悠悠的沒有盡頭。
“到了?!币览收f。在一扇紅漆斑駁的門前,他停了下來,摸出鑰匙開了門。院中月光如洗,古老的紅綠色的門窗清晰可辨。依朗帶蕙蘇一直向后院走去。他說這是他老祖留下來的,以前祖母、祖父、姑姑、還有他和他的父親都住在這里,現在大家各居自處,已搬出去好幾年了,只有他還常常回到這里來。
月光下的小院安靜而迷人。香椿樹已開始彌散它可人的清香,棄置不用的花盆整齊地碼在葡萄架下,上面還留有一盆仙人掌,葉子碩然而略顯衰敗,好像飽經滄桑的老人。依朗告訴蕙蘇,這盆花是祖爺爺教他養(yǎng)的。祖爺爺是個裱畫匠,當他從云南回到這個四合院時,祖爺爺已老得不能再裱畫了。可是祖爺爺養(yǎng)了很多很美的花,總能看到祖爺爺佝僂著背來照看它們?!澳菚r候,祖爺爺是一個老花工,而我是一個小花工?!币览市χf,“我很喜歡這個小院。一來到這里,似乎這里還留有祖爺爺的慈祥與親切。可惜我四歲的時候,祖爺爺就去世了?!?/p>
兩人在一個廢棄的木頭匣子上坐下來。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嗎?”依朗問蕙蘇。
“孤獨?”
依朗搖搖頭,說:“我最怕的一個詞其實是:拋棄。我生在云南,我的父母卻是北京知青。我一出生,便被父母放在當地老鄉(xiāng)家里,沒有多久,父母便為回到北京離婚了。兩年后,父親將我接回了北京,卻是放在了爺爺奶奶的家里。我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甚至連父親也很少見到。爺爺奶奶又很忙。整年地,我只是跟一個老保姆待在一起。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棄兒,被所有人拋棄,甚至是……我認為最親近的女朋友維菁……蕙蘇,你知道嗎?只有你,撿拾了我。從出生到現在,我好像從沒有說話的欲望,直到遇見了你。我好像要把前生今世都講給你聽似的。在你的面前,我的故事便源源沒有盡頭?!?/p>
蕙蘇覺得依朗好像陷進某種東西里去了,她很想說點什么,救他出來,卻又覺得無能為力。
依朗接著又說:“我害怕的還有另一件事,那就是有人問我:‘你是哪兒人?’我是哪兒人,我有時候也這樣問自己。北京人嗎?我覺得我好像不是,雖然我的父母都在這里。那么我是云南人嗎?更不是。云南離我是那么遙遠,而且,越來越遙遠了……”
“也許,一個人的生命中,總需要有這么一個地方,是他夢之所往,心之所依,是他死后靈魂可以棲息的所在。丟失了這個地方,便像丟失了自己一樣悲哀。”蕙蘇幽幽地說。
依朗開了一間東廂房的門,說這是他的房間,從記事起就一直住在這里的。房間里的陳設很簡單,床,沙發(fā),寫字桌,墻上還貼著兩張小時候的獎狀。依朗指著深藍色的布藝沙發(fā)自得地說,那是他用自己賺來的錢添置的,他上了研究生以后,就很少用爺爺奶奶的錢了。他請蕙蘇坐在沙發(fā)上,他拿起電熱水壺去燒開水。蕙蘇坐著,有點不安,她覺得周圍太寂靜了。依朗和她說話,她只是點頭或搖頭,她不敢出聲,她怕這寂靜偷聽了她的話。勉強喝了半杯水,蕙蘇站起來說:“送我出去好嗎?我想回去了?!币览士吭谏嘲l(fā)上,不動,只是抬起手,拉住了蕙蘇的衣袖。
“蕙蘇……別棄我而去,好嗎?”依朗喃喃地說著,試著用力拉蕙蘇。依朗的眼中滿是淚,他又跌落到幼年時的絕望里去了。所有的親人都拒絕他,拋棄他,可是他還想念著他們,渴望與他們親近。小時候的事情已是很遙遠了,他其實根本不知道父母是怎么離開他回到北京的,可是在他的心底,總是依稀存在著那一絲等待的絕望。
依朗慢慢將蕙蘇拉到身邊坐下。他始終拉著她的衣袖,有點局促不安。蕙蘇能感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蕙蘇想,也許她應該抱住他,但她卻猶豫不決。
“蕙蘇——”依朗輕輕地叫她,他的聲音像一支柔軟的羽毛,飄飄忽忽地飛向她。
“蕙蘇——”依朗再一次叫她,那聲音已猶如火焰,灼得她睜不開眼睛,“謝謝你,懂得我……”
依朗扳過蕙蘇的肩膀,望著她。他好像下定了決心,要將她抱在懷里。他總覺得自己像是在這城市的人海中孤獨游弋的一只昆蟲,很想找到另外一只與他同樣的身影。他曾經以為這是不可能的,可是現在,他居然遇到了,他便不想放過。可是蕙蘇輕輕地拉住了依朗的手,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輕輕地握了握,柔和而堅決地說:“太晚了,我必須回去了?!?/p>
出租車在窄窄的寂靜的胡同里慢慢地駛著,蕙蘇遠遠地就看到了自己家亮著的窗戶,在一片黑暗里,像一盞溫暖,烘著她的心。她有點暗自慶幸,計價器上顯示著時間,23:50,她覺得自己回來得還不算太晚。
仕為一直在等她,他靠在床頭翻報紙,卻是什么也沒有看進去。蕙蘇沖了澡,在仕為期待的目光里,習慣性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蜷縮在床的邊緣。被子被蕙蘇和仕為架著,中間有點空,蕙蘇覺得背后有些涼意。仕為看著蕙蘇冷冷的背影,也感到涼。仕為和蕙蘇都在回憶和渴念著那身體貼在一起的溫暖,可是,被子下那一段中空的距離,竟像懸崖下的深谷,令他們難以逾越。
12
仕為在出版社遭到了非議,起因是他的車。盡管他每天都將車停在出版社旁邊的小區(qū)里,然后再步行到單位去,但還是很快就有人知道他在外面賺了一輛車。接著是全出版社的人,都知道他有了車。不僅如此,同事們還知道他買的是什么牌子,什么型號,多少錢,他給車上了多少錢的保險,他一年養(yǎng)車要花多少錢,等等等等。這一年年底,出版集團評獎,出版社沒有什么成果,只是賣出去了一些書號。因為兩派斗爭還沒有結束,那姓王的總經理還在管事,他便把家茵工作室編的那一套歷史故事書拿來充數,誰知竟獲了二等獎,發(fā)了一個證書和5000塊錢,都是給責任編輯的。仕為自然毫不客氣地拿了。這樣別人就有了閑話。因為大家都在等待,都沒干活,所以干活的就成了不走正道的了,更何況還因不走正道得了車。仕為便成了眾矢之的,到處都在議論他,連跟著他小發(fā)了一筆的幾個同事也對他有點異樣了。他在出版社呆著是真沒意思了。改制雖然尚未結束,領導班子也尚未最后確定,但結果卻已是比較明確的了——無非是扳倒一批,再上來一批,跟以前沒什么兩樣。于是仕為就動了辭職的念頭。家茵的公司并不是他的首選。他想,他最好還是到別的地方去看看。
正在三心二意間,出版集團卻來了調令,傳言某領導看中了仕為的才華,將他調到集團另有重用。果然是重用,讓仕為參與籌辦一份新的日報。過了幾個月這份報紙出來了,他在那里做了一個重要版塊的主編。原來出版社的同事都罵他走了狗屎運。忘了是哪一個作家了,經常愛說一個人的運氣來了,連門板都擋不住。仕為的情況正是如此。在那份新的日報做了一段時間,仕為想打退堂鼓,因為他不愿意做報紙,還是愿意做書。仕為認為,如果把生活比做一條大河,報紙便是那河面上漂著的柳絮;而書呢,則是沉在河底的石子,有分量,耐琢磨。當然,這河底的石子也有大有小,有美有丑。仕為有信心做出那些可以成為藝術品的鵝卵石來。另外,仕為在出版社散漫慣了,不喜歡報社快節(jié)奏的生活。就在這時,集團新籌備成立了一個出版社,據說是想作為改革的試點。這里完全適用的是新的制度,無論是經濟、人事,還是別的方面。仕為便向集團領導提出請調報告,不久就被批準了。
新出版社實行工作室制。經濟方面也實行室主任負責制。多勞多獲,少勞少獲,決不平均。這樣的口號讓同仁們很是興奮。仕為做了這里文藝圖書工作室主任后,很快便組織力量出了一套法國女作家杜拉斯的作品系列。其實杜拉斯的書前前后后已有不少出版社在出,質量也差參不齊。仕為之所以敢冒這個險,是因為他看準了國人在看書方面的“面子”心理。你若標榜自己是小資,你就必須讀幾本村上春樹的作品;你若想證明自己有品位,你就得與人談論談論杜拉斯。甭管你喜歡不喜歡,甭管你看懂了沒有,你都得說它們好,至于好在哪里,隨便撬兩句別人的評論就行了。別看杜拉斯的作品不容易看懂,它的市場還是沒有飽和。仕為這一次做了大量的工作。先是在譯者這方面下了大功夫,找了比較不錯的翻譯家。其次,他不僅策劃了杜拉斯作品系列,還策劃了杜拉斯的傳記系列,將不同身份的作者給杜拉斯寫的幾種傳記放在一起,還請人收集了法國國內歷年來對杜拉斯的報道等等,讓讀者能夠更全面地了解杜拉斯。另外,仕為還策劃了一套杜拉斯作品評論系列。在裝幀方面,仕為也下了比較大的本兒請了一個資深的美術設計。包裝自然是重要的,尤其對那些重在收藏而不在閱讀的讀者。做了這些工作以后,仕為又說服社領導預付了一部分稿酬給那些翻譯家,讓他們在不自覺中將這一份任務提到所有工作日程的前面。雜七雜八的工作做了一年多,書便陸續(xù)出來了一些。尤其是那套傳記系列,賣得很好,很快便又進行了重印。仕為在新出版社的人氣也一下子提升上來。
原來的老領導王總破天荒請仕為吃飯。這王總已調到另一家效益更差,瀕臨癱瘓的出版社當副總編,實際上是閑職,就干等著退休了。不過坐慣了一把手位置的人總還是有點不甘心。這天他和仕為東拉西扯了半天,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那次他請仕為陪家茵吃飯的事。王總說:“還沒給你報銷飯錢呢!真是不好意思,老弟別計較?!笔藶檎f沒有關系,并不告訴他是家茵付的賬。心底下又覺得可笑:我怎么就成了你的老弟了呢?你做我的父親還綽綽有余呢!王總還連連說后生可畏,并要小老弟以后多多提攜,弄得仕為一頭霧水。仕為不喜歡這些場面上的虛言假語,心下便生厭惡,巴巴地盼著他話盡人走。終于,王總顯出了疲倦的樣子,向仕為告辭,卻又回過身說:“代我問家茵好!我還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看仕為一副裝傻充愣的樣兒,這老王頭便說:“裝什么裝!你都快成丁老的乘龍快婿了,這誰不知道!怕我找你幫忙呀?!笔藶橐幌伦用靼琢嗽S多,他不知該說什么,也不知是否該笑,總之,他知道,他是有口莫辯了。他站在飯店門口,一直目送那老王頭乘的出租車走遠了,才慢慢地離開,走進了路旁的樹陰里。他想,門板都擋不住的運氣哪是那么容易碰到的呢!雖然在新出版社的地位是自己賺來的,但如果沒有家茵,恐怕他不是在原單位捱死捱活,就是整天在街頭看招聘廣告吧。他已經有好久沒有與家茵聯(lián)系了,他想,他應該請她吃頓飯,向她說聲謝謝。盡管,他未必真想感謝她,或者他心里竟還有點怨恨她。
于是仕為開著車去找家茵。他的車已由捷達換成尼桑了。家茵開著她的紅色寶馬,領著仕為的鐵灰色尼桑,一前一后來到附近的魏風園。在店小二打扮的服務員的引導下,他們來到了后面一進院子的北房門前。踩著安在室外的有點暗舊的木質樓梯,嘎吱嘎吱地上到二樓,仕為便覺得這院子有點像蕙蘇老家的四合院。及至店小二來點菜,他琢磨著他不算濃重的口音問:“你是哪里人?”“山西人?!毙《啙嵉鼗卮鸬??!斑@兒的老板也是山西人嗎?”仕為又問。小二點點頭。仕為心不在焉地翻著,菜譜都翻到最后一頁了,他也沒選上個菜。最后一頁是主食,里面居然有燜面,在北京怕是獨此一家了。仕為想起蕙蘇的母親做的燜面,細細柔柔油油韌韌的,很香?!盃F面一份?!笔藶檎f?!跋壬赛c主食啊?”小二不解地問。仕為點了點頭,把菜譜給了家茵,說:“還是你點吧。你來得多,比較了解?!毙《厣碛帜脕硪槐緧湫碌闹魇匙V,翻到燜面一頁,遞給仕為:“先生看一下,要哪一種?”仕為仔細看了一下那十幾個圖片,說:“尖椒肉絲燜面?!睕]想到小二又問:“要細面呢,還是稍寬一點的?”仕為愣了一下,說:“細的吧。”剛說完卻又想到肉絲和尖椒恐怕切不了太細,配細面大約不相宜,于是改了口道:“要不來稍寬一點的?!毙《谝慌赃厡戇叺溃骸盃F面其實是北京的叫法,我們山西人都叫爐面。”“對。”仕為點了點頭,確定說。小二說:“先生也是山西人吧?”仕為說:“那倒不是?!毙《f:“你好像對山西挺了解的?!薄笆菃?”仕為笑著敷衍了一句,心里卻是非常迷惘。仕為正要合上食譜,小二卻伸手過來又翻了一頁說:“這邊還有呢,先生隨便看看?!闭f完便偏向家茵那邊等著點菜。仕為低頭看去,這邊又有五六種燜面的圖案,右邊頁面的下方還介紹了有關燜面的一些傳說。老板自稱是戰(zhàn)國魏文侯之后,并說“先祖魏文侯”最喜歡食胡蘿卜燜面。仕為想這老板也真能夠杜撰的,戰(zhàn)國時候有沒有胡蘿卜還兩說著呢!
本來不該喝酒的,仕為卻執(zhí)意要了一瓶竹葉青。他不勝酒力,沒喝多少就醉了。家茵打電話給代駕公司叫來了代駕員,將仕為的車開到她公司的車庫,然后她載著仕為回到了桃花島。在沙發(fā)上不知睡了多久,仕為醒了。家茵端來一杯綠茶,放在仕為面前。酒勁好像還沒有下去,仕為的頭有點暈暈乎乎的。隔著一縷裊裊的熱氣,仕為對家茵說:“謝謝!”整個晚上他都想說,可是好像總沒有機會,現在終于說出來了,家茵卻說:“你什么意思?我不懂!要謝也得我謝你啊,是你鄭主任請我吃的飯?!币痪湓掽c醒了仕為,他想起自己好像沒有付賬,于是仕為一邊去摸自己的錢包,一邊說:“對了,多少錢?我給你?!奔乙鹦χf:“誰請誰不一樣?下次你再請我好了?!薄安唬覐牟幌肭啡藮|西。”仕為將一沓鈔票放在茶幾上,說,“你收起來吧?!奔乙鹩悬c不悅,說:“何至于這樣小家子氣?!薄拔揖托〖易託?我就不想欠你的!·”仕為突然來了擰勁兒。家茵不理他,將錢拿起來,放進他的手包,然后說:“你要不要用毛巾擦把臉,我去給你擰來?”說完轉身就向衛(wèi)生間走去。家茵穿著一件白色的曳地長睡袍,把自己圍得嚴嚴實實的。那睡袍的后擺在仕為的眼前歡樂地舞動,漸舞漸遠,像家茵深藏在心中的那個媚眼。仕為突然覺得家茵又贏了。他與家茵認識以來,家茵就在不斷地從容不迫地挖坑,一個又一個,一個比一個深,他鄭仕為就像傻小子似的一個又一個地接連不斷地跳,心甘情愿地跳進去。難道自己真傻嗎?一點都沒有察覺嗎?既然察覺了,為什么還要跳?仕為突然覺得自己卑鄙。
白色的曳地長睡袍的前擺又歡樂地漸舞漸近。勝利者的平和針一樣刺激著失敗者的自尊。仕為坐著,一動不動,鐵塔一般。他覺得連四面的墻壁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皣?,擦把臉吧,會舒服一點?!睗崈舻拈L毛巾伸到仕為面前,猶豫了一下,被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家茵覺出了仕為的不對,可是說什么都晚了。她的一句話已如火柴一般,嚓!點燃了氫氣瓶一樣的他的惱怒。仕為看到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在朝他微笑,這潔凈,這安靜,這柔和,這富有,一切的一切,都在以一種絕對優(yōu)越的姿態(tài)取笑他。他蹭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將家茵剛才放進手包里的錢取出來,拍在茶幾上。又從衣兜里摸出錢包,口朝下一倒,鈔票便紛紛揚揚地飛了一地。家茵看著仕為,卻是溫和地笑著,像看著一個正在撒潑的孩子。她似乎覺得他很有趣,她的笑甚至漾出來,細細碎碎地抖了一身,那白色的睡袍也跟著舞動起來,媚眼從家茵的身體各處鉆出來,像滿天的星星,忽閃在睡袍的每一個皺褶里。仕為挑戰(zhàn)似地逼視著家茵的笑容,走到她的面前?!笆藶椤奔乙鹣乱庾R地叫了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兩步,跌坐在沙發(fā)上。她掙扎著想重新站起來,仕為卻一步逼過來,將她粗暴地扔了回去?!翱匆娏藛?地上那些錢,都是你的。你想要也得要,你不想要也得要!”仕為狠狠地將家茵擠在沙發(fā)上,他的手,依著家茵的腿,慢慢地向白色睡裙的縱深處滑行,他的指肚幾乎沒有挨著她的肌膚,卻像一支羽毛的尖尖,在水面上拖出了一條極細極細的線,游絲一樣的戰(zhàn)栗蛇一樣鉆進了水底,家茵尖叫起來,“仕為!仕為!”她呻喚著,像看見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抱住了鄭仕為。
一睜開眼睛便是第二天早晨了,在白色紗簾鼓過來的晨風里,仕為是完全清醒了。他坐在餐桌邊,看著家茵準備好的荷包蛋龍須面,有點發(fā)怔?!翱斐园?,別冷了。”家茵在對面說,“不要擔心,我不要你負責任?!笔藶榭粗乙?,他覺得她說的話是真誠的,卻又不能確定。他想起了那個叫吉米的男孩子。他站起來,一直走出去,叫了出租車,直奔家而去。他想,今天中午要讓蕙蘇做一頓手搟面吃,他已經好久沒有吃過蕙蘇做的手搟面了。
13
仕為上去拿錢給出租車司機?!霸趺矗惚淮蚪倭藛?”蕙蘇問。仕為以為蕙蘇在開玩笑,本來忐忑的心放松了不少,亦開玩笑道:“是啊,我被綁架了?!比缓蟠掖蚁聵怯执掖疑蟻?。他不知道昨天蕙蘇與幾個同鄉(xiāng)校友也去了魏風園。他當時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惆悵里,連家茵都顧不上去敷衍,更別說去注意旁邊的人了。蕙蘇回來后一夜沒睡,她一夜都在收拾行李,收拾自己。她決定離開。一言不發(fā),沒有任何解釋地從仕為的生活中離開,這是她對仕為最好的報復。仕為換好拖鞋,在沙發(fā)上坐下,他思忖著一會兒和蕙蘇一塊兒到菜市場去。家里井然有序,像往常一樣。所不同的是,在廳里的窗戶底下,矗然立著兩個大旅行包。仕為的心一下懸起來了,他擔心地叫:“蕙蘇……”“祝你幸福?!鞭ヌK淡淡地說。仕為很想對蕙蘇說他愛她,非常愛,可是話到嘴邊卻鋒頭一轉,就溜出了另一句:“蕙蘇,真心希望你幸福,和那個男孩!”蕙蘇冷笑了一下,讓仕為的心一顫,鉆心地疼。他覺得自己惡毒之至。仕為真希望蕙蘇哭起來,鬧起來,然后他們兩個打作一團,由互相指責到互相傾訴,最后再相互說“我愛你”。可是他和蕙蘇之間的空氣卻是停滯了。滯重的空氣如南極大陸般隔在他和蕙蘇之間。那大陸之下卻埋藏著珍寶般的回憶,沒有人能夠發(fā)掘,連他們自己都不能夠。他努力地撿出一顆,或許它能夠改變這冷凝的氣氛。“蕙蘇,還記得上學時我送你的那朵玫瑰嗎?那其實不是買的,是我在圖書館前的花園里偷偷摘的?!薄芭?,是嗎?圖書館前的花叢?”蕙蘇輕輕地問道。她的心在時光的隧道里穿過,她感到自己對仕為的愛,占滿了她的全部身心,可是正因為愛,她才要這樣堅決地離開。她背起書包,將旅行袋拖出門外。“蕙蘇,真的要走嗎?”仕為在背后問。蕙蘇沒有回答。良久,蕙蘇回過身,幽幽地說:“仕為,你知道嗎?我早就知道,那只是一朵月季?!?/p>
那天,蕙蘇還做了另外一個決定,那就是打電話,給依朗。在此之前,她從沒有想過要主動打電話給他,盡管她知道,他很期待。在“往日時光”,在靠窗的老位置上,她靜靜地等著依朗的到來。窗外是北京廣闊的天空,被高聳入云的高樓分割著,深灰中泛著一點藍色。她為此想起了朵河,她童年的村莊,她曾領著仕為回到了那里,在朵河白茫茫的沙灘上,他們并肩躺在一起看那依峽谷而去的純粹的藍天。
她看見依朗急匆匆的身影,從公車站的人群中跑出來,向這邊。剛落座,氣息還沒喘定,他就說:“謝謝!”“為什么?”“你的電話。這是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彼d奮地說。她笑了,他的透明令她感動。時間靜靜地逝去,在她們周圍,如琴弦上奏出的流水。過了很久,他終于問:“你不開心?”“沒有?!彼痤^,微笑著回答,沒想到淚翳竟已遮蔽了視線。他握住了她的手:“能告訴我嗎?相信我。”他修長的大手更緊地握著她,溫暖而有力。她很快恢復了平靜,說:“沒什么?!彼辉僮穯?。
“小時候,我的夢中情人知道是誰嗎?”依朗突然笑著說,“那就是我的姑姑。我從云南回到這里的時候,姑姑已經是個大學生了。她非常喜歡我,總是幫我輔導功課,陪我一起玩,還幫我和祖爺爺一起侍弄花草。我有足夠的零花錢,有好多好吃的,但我很孤獨。對于爺爺,我就像他案頭數不清的文件中的一頁,他只是定期過問我的生活、學習,從不和我一起玩兒。奶奶也是,非常忙,她是大學里的文學教授,還是什么協(xié)會的頭兒,總有數不清的學生和客人來找她。在家里,很少有人會注意到我。祖爺爺去世后,就只有姑姑關心我了。每到下雨打雷的天氣,她就會到我的房間來看我。姑姑本來就很美,在這個時候就更美了:她總是在雷聲中快速跑進來,白色的睡袍飄逸地舞動著,披肩的長發(fā)也一甩一甩的,她一邊進來一邊叫我的名字,我本來恐懼的心便很快地安定下來。她會坐在我的床邊和我聊天,給我講故事,直到我在不知不覺中睡去。有的時候暴風雨持續(xù)的時間很長,她就躺在我的旁邊陪著我,直到天亮。睡在姑姑身邊的感覺真好,應該像睡在媽媽身邊一樣,可是又有點不一樣。我有時候傻傻地想,如果能夠一輩子都睡在姑姑身邊就好了??墒怯幸惶欤霉猛蝗活I回來一個男的,說是她的男朋友,到家里來吃飯。一家人都挺高興的,只有我特別沮喪。為此,還偷偷恨過那個人呢……”
“童年的永恒愛情?!鞭ヌK笑道。
那天蕙蘇本來是想告訴依朗,叫他以后別來找她了??墒遣恢獮槭裁矗龥]有說。
14
秋天過去,冬天來臨。蕙蘇在離“往日時光”不遠的地方買了一間小公寓,來安置她自己。它在一幢高層公寓的26層,只有一個大房間,還有落地的弧形大窗戶,她很喜歡。房間里所有的家具她都選擇了白色,躺在它的任何一個位置,都像漂浮在北京的云端。蕙蘇給它起名叫云間。網站的工作蕙蘇辭掉了,她搬進新家,休整了一段時間,就應聘到一家娛樂人物雜志去上班。
所有的同學、老師和朋友都為蕙蘇與仕為的分手感到惋惜。對于大家來說,看到她和仕為在一起,已成為一種習慣。所以在聚會上,他們不能忍受她的孤單。有的同學還忿忿不平地要找仕為替她出氣。有的把分手的原因歸咎于他們遲遲不肯結婚。她并不爭辯,他們也只不過說說罷了,實際上大家都在為平淡的生活里多了一條談資而興奮。小漾和涵泳總是邀請蕙蘇上他們家去玩,還不停地張羅著要給她介紹對象。她沒有接受。接著蕙蘇暫時杜絕了與一切老友的聚會,因為與他們在一起,她為自己的孤獨感到羞怯。她于是體會到依朗的心境。他們定期見面,只是聊天,這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期待。
仕為打過幾次電話,說希望和她談談,并且想問問怎么處置她們原來共同購置的電器什么的。她說隨便,便不再說什么。他就等著,她也等著。沉默之后,便掛掉電話。
時間流逝,愛情流逝;時間流逝,愛情生長;時間流逝,愛情流逝。她想。生活就是這樣一條河流,喧囂的是情侶的甜蜜,真正的憂傷卻沉在河底。
15
大半夜的,小濛來敲蕙蘇的門,原來是跟汪涵泳吵架了。蕙蘇還沒有睡,正坐在窗邊,目光像一只迷路的小鳥,在夜空亂飛。她從貓眼里向外張望,這突然的造訪者立在她的門前,臉上的委屈與憤怒被夸張地放大,身后還站著一個滿臉疑問的社區(qū)保安。她趕緊開了門,并向保安說明這確實是她的朋友。保安帶著意猶未盡的目光走開了。她也不問什么原因,任小濛或坐或立或憤怒或悲傷。小濛在絮絮地述說,她靜靜地聽著,卻什么也沒有聽進去,她知道這憂怨的傾訴者終究是會忘記這一切的。
天空并沒有月亮,而這不夜的城市使星光更加纖弱。蒼藍的天空下,躲在玻璃后的,是她和她,兩顆各自惆悵的心?!稗ヌK,你說結婚會是什么感覺?”房間里很安靜,蕙蘇以為小漾早睡著了,憑空里卻又蹦出這樣一句。“也許,是幸福吧?!鞭ヌK說。她不知道,確實不知道?!白钚腋5幕橐鲈撌鞘裁礃拥哪?”小濛的聲音又飄過來?!白鰫鄣臅r候不會感到孤獨;彼此比較想念,無緣無故,無遠無近。也許。”“你和仕為以前就沒有過結婚的打算嗎?”“有,可是不知怎么就耽擱了。漸漸地,也就沒有了。”“哦。一直覺得你們倆挺好的,沒想到他會……”蕙蘇在黑暗中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天空發(fā)白,兩人漸漸有了睡意。小濛突然談到丁依朗,說他最近和女朋友維菁分手了,就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笆裁词履?”蕙蘇問?!皩嶋H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聽涵泳說,前一段時間,兩人家長見了個面,說是把他們的事定下來。在飯桌上,王維菁說在機關的網絡中心呆煩了,沒意思,依朗也快畢業(yè)了,他們倆想開個電腦公司,做渠道代理商,問能不能把原來依朗他們家的一個四合院借來用用,作辦公場所。要不然請爺爺資助一點在別地兒租個房也行,她以后慢慢還。依朗的爺爺奶奶當即就答應給維菁10萬塊錢做啟動資金,她姑姑也表示可以贊助10萬。王維菁很高興,沒想到依朗卻沉了臉,說‘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這么說’。從飯店打了個車就跑回了學校。”蕙蘇說:“哦?!彼肫鹨览屎孟裾f過,他和蕙蘇認識那天,就是因為維菁要他向爺爺奶奶要錢開公司,他不同意,他們倆就鬧翻了。小濛說:“其實依朗也是,何必那么認真。爺爺奶奶那么有錢,先借一點總是可以的。要不像咱們一樣,從外地來,靠自己打拼,怎么著也是小打小鬧?!鞭ヌK說:“哦?!毙鞔蛄藗€哈欠說:“王維菁還找過汪涵泳呢,要他幫忙說說依朗,不開公司就不開公司,何必為這點小事搞得這樣!咳……”蕙蘇說:“哦?!?/p>
蕙蘇看了一眼小濛,小濛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16
酷暑之中,蕙蘇得到了小濛的電話,說是公司要組織員工到海濱小島消暑一周。原來的幾個要好的同事都說要叫上蕙蘇,一塊兒好好聚一聚。至于費用,不用蕙蘇操心。如果不能算是家屬,他們就替蕙蘇出了。蕙蘇本不想去,但耐不住那幾個同事在電話上的輪番轟炸,終于還是向單位申請了年假,去了。
這小島名叫玲瓏島,是新開發(fā)的景區(qū),只有兩三座幽靜的賓館。小濛帶了汪涵泳,她甜甜蜜蜜地告訴蕙蘇,他們要結婚了,并說他們已回老家稟明父母。看著他們如膠似漆的幸福樣兒,蕙蘇便不去打擾他們。她自己與別的同事一起,整天在海邊,不是游泳,就是曬太陽,盡情享受沙灘和陽光。其中一位同事還帶上了自己的表哥。剛開始蕙蘇沒在意,后來她才明白了同事們的美意,就覺得有點兒尷尬。
離開玲瓏島的前一天,蕙蘇接到了依朗的電話。依朗說要立刻見到她,蕙蘇笑他發(fā)瘋,沒想到吃晚飯的時候,他竟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當她將手機貼在耳朵上,從賓館里走出來,慢慢地走向大路,走到他的面前的時候,她呆住了,依朗傻笑著,在落日大海的背景里,像一個單純的英雄。
空氣在沉默中醞釀著戲劇的高潮,蕙蘇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依朗向蕙蘇跑來,落日的余輝染亮了他的身影,一閃一閃地向蕙蘇靠近。依朗不顧一切地將蕙蘇擁進懷里,說:“蕙蘇,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蕙蘇輕輕地撫著他的背,臉上是將逝的落日的已然沉靜的光亮?!坝肋h,永遠……”依朗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轟鳴,卻又像是從別處來的,又飛離她的耳邊,逸向遠方,隨著大海粼粼的波光。
蕙蘇陪依朗到鄰近的賓館去訂了房間,然后她陪他吃晚飯。依朗狼吞虎咽地吃著,她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店堂里很空渺,只有她和他的心事充斥其間。
飯后,蕙蘇陪依朗到海邊去散步。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但海里仍有夜泳的人。海風習習,他們相擁著走了很遠很遠。有幾只木船在海邊泊著,隨著一排又一排涌而又止的海浪在輕輕地顛簸。蕙蘇和依朗就像好奇的小孩子似的爬進其中的一只去坐著。船舷很高,他們看不見海面,只能看見布滿星星的夜空,深廣,遼遠,令人的心無端地發(fā)慌。小船悠悠地被浪推向海里,又被纜繩嘭地一下拽回來。依朗問:“你怕纜繩斷了嗎?”蕙蘇搖頭,過了很久,她才淡淡地說:“斷與不斷都是注定的。”她好像只是說給自己聽的。她的聲音像一縷輕煙,從她的嘴中裊裊地飄出,瞬間便化為烏有了。
依朗擁住了蕙蘇,緊緊地,蕙蘇在那黝黑的肌肉奔突的手臂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依朗的唇間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動人的呼喚,貼著蕙蘇的皮膚像種子一樣一路播種下去,蕙蘇知道,自己的小船要顛覆了。依朗灼熱的唇在蕙蘇的皮膚上橫沖直闖,他好像迷失了自己。他在蕙蘇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愛你!”這聲音好像成了天地間唯一的存在,充塞于她身體的各處,蕙蘇感覺,她被它烤得膨脹了。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涌過來,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小船在浪尖搖擺,纜繩似乎要斷了……蕙蘇從沒有想到自己會與依朗有這么近的距離,她感到他的努力,他的溫暖,他的力量,他的愛,他的所有的一切……于是,他們的距離依然在不可思議中接近,有那么一刻,幾乎變?yōu)榱恪P〈趧×业仡嶔?,蕙蘇在海浪的喧囂中大叫一聲:“依朗!”她感到她掉進了海里,茫茫的不可知的大海,死亡竟是如此親切……
海浪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起來,小船似乎已離開岸邊,在海面上悠悠地飄蕩。滿天的星星籠罩著蕙蘇的心,她好像穿夢而過,回頭卻是一片虛無。依朗還是那樣緊緊地抱著她,一股溫暖的東西從她的身體里流出,好像是一條大河。許久,許久,蕙蘇問:“我們是在哪里?”“不知道,也許快到一個荒島了?!币览收f,從她的左肩和左乳間抬起頭來。
跳出小船,走在沙灘上,海風依然習習,時光竟已隔世。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脆弱,而令人心悸,因此他們都輕手輕腳,不言不語,生怕打碎什么。在賓館門前分手的時候,已說了再見,依朗卻又追上蕙蘇,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輕輕地對她說:“我想對你負責,可以嗎?”蕙蘇笑了,半開玩笑地說:“要不要我對你負責呢?”“當然,一輩子?!彼裢卣f,看著她。蕙蘇的心很柔很柔,良久,她低頭牽過他的手,輕輕吻了一下,然后掙脫了。
蕙蘇慢慢地向回走著,耳邊回響著海浪的聲音。斷與不斷,都是注定的。她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卻又好像是另一個聲音在對她附耳。
多年以后,蕙蘇仍記得依朗在站臺哭泣的樣子:一個男人的眼淚,在眼眶中駐留了很久,終于沒有流下來。她平靜地看著他。他們沒有擁抱,沒有吻別,默默地,相互望著,中間保持著一段小小的距離,隔著沉默,隔著永恒。然后,依朗走了。直到汽笛已鳴過,列車員準備關上車門的那一刻,他才轉身跳上車。他要從北京坐火車到成都,再從成都乘飛機到拉薩。學校專門組織了人來歡送他們這一批援藏的學生,他越過那亦哭亦笑的一團熱烈,靜靜地盯著蕙蘇。他要蕙蘇留他下來,哪怕只是一個會意的眼神。然而,他終于明白,他只能放逐自己,到那孤獨的高原去。
列車漸漸遠去了,徐徐蜿蜒成一個點,最后終于消失在視線的邊緣。一扇門,也徐徐地關上了,在蕙蘇的心里。最后那一聲緊閉的“砰”,是那么徹底,讓她的心不禁抖了一下。她知道,一切都關在了門后,她將一無所知,對那些流逝的往昔。今后所有的回憶都將改變它,一次又一次,直至面目全非。
17
2006年的夏天已是來臨了。蕙蘇決定賣掉云間,再貸款買一個大一點的房子。她終于開始想等待另一種生活。對于一個漂泊者來說,最合適的棲居地也許并不是愛情。
星期六的上午,一家酒店的大堂。電梯門悄然而開,蕙蘇從里面走出來,后面跟著一個男人,修飾得像雅戈爾西服店的模特。這是一個軟件科學家,在某外企的研究院工作。據說是因為太內向了,至今沒有談過女朋友。介紹人說:“現在的女孩子都愿意找一個理工科畢業(yè)的男朋友,不花心,又有穩(wěn)定的經濟基礎。”蕙蘇笑著沒說什么。介紹人已借故走開,現在這科學家要請蕙蘇去哪兒玩玩??茖W家請蕙蘇決定。去哪兒呢?蕙蘇覺得自己像小時候做算術題一樣索然無味。
出了轉門,一輛結婚的花車正好駛來,在不遠處停下?;ㄜ囍車⒖虈蟻硪蝗ο矚庋笱蟮娜?。彩屑飛揚,一片絢爛。蕙蘇不由得往那邊看了一眼。仕為抱著一個大約兩三歲的漂亮的小女孩站在家茵身邊。家茵正看著一對新人開心地笑著,還不時地回頭向仕為耳語。家茵并不顯老,益愈年輕了。蕙蘇一下怔了,她恍惚覺得,仕為抱著的那個孩子是他們的孩子,那個五一節(jié)期間的異想天開的上午,在她身體的隧道里,曾發(fā)生了一場美麗的相遇。這孩子本應是那場相遇的神奇的結果……這時,仕為也下意識地朝這邊看了一眼。他和她的目光便悄然撞在一起,連成一座浮橋,記憶像一群孩子似地在上面蕩悠,兩人的眼睛都被扯得發(fā)痛。然后,順著仕為目光的明亮的纖線滑過來一串雨滴般的呼喚:“若蘭,若蘭……”撲、撲、撲,蕙蘇的心跳著,她有點恍惚。
若蘭是蘇蕙的字,蘇蕙是東晉的美才女。而蕙蘇姓蕙,蘇也是目不識丁的父母隨便給她起的名字。仕為卻說,正是這樣,蕙蘇才是上天送給他的一個最好的禮物,一個大美女加一個大才女。學新聞的蕙蘇當時聽了就笑學中文的仕為又酸又臭。
現在想起這些情景,多么可笑,可是就是這可笑的回憶,又一次讓蕙蘇迷蒙了雙眼。她仿佛覺得,就因為這兩個字,仕為無論在何方,她無論在何處,他們也是戀愛著的了,秘密地,只有他們兩人知道,永遠。仕為收回了目光,他的身影隨即便融入了喜慶,融入了這個城市。而蕙蘇,卻覺得自己是那么孤獨,她生活在這個城市,卻總是像坐在這個城市的旁邊,中間隔著不可溝通的沉默。
“蕙小姐,我們走吧?!避浖茖W家在身后柔聲呼喚,他的氣息蜿蜒而來,慢慢地繞住了蕙蘇的肩。蕙蘇卻是坐在自己的絕望中間,不知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