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記憶

曾想用“兒童時代討過飯，少年時代放過牛，青年時代當過兵，壯年時代下過井”來傳記我父親的前半生，卻又似乎感到有些淡然無力；又想用勤勞、節(jié)儉、敦厚、干凈來定論他的性情，又覺得是那樣的蒼白和膚淺。

誠然，討飯時他沒有留下用討飯棍子痛打地主老財?shù)木秤?；放牛時也沒有王二小智引日寇進入埋伏圈的壯舉；就是在那硝煙彌漫的抗美戰(zhàn)場上，盡管幾經(jīng)浴血奮戰(zhàn)卻未落得個顯赫功名；特別是自己雖親身經(jīng)歷和參與了石圪節(jié)鑄就全國美譽的大半個時期，可英雄譜上卻也未留下自己的姓名。對此，一向少言寡語的父親卻有一段理性的陳辭：“是經(jīng)歷豐富了我的人生，親身的經(jīng)歷本身就是一種財富?！边@不能說是什么豪言壯語，更無法定性為哲理警句，但它卻透露出父親淡泊名利、平凡人生的信念與追求。父親常以自己當年是個好兵而自豪，又常以自己40年煤礦生涯落得個好人的名聲而自慰。他常告誡晚輩做人要實在，而他至今仍在用實在的步履完成他畢生的人性。

今年是我的父親退伍50周年。就在前不久，他才第一次非常慎重地向我展露了那個讓我們娣妹們揣摸了十多年的“寶藏”——一個小巧的紅木匣子。里面特別考究地擺放著三件物什：一枚金質(zhì)紀念章、一個四節(jié)手電筒和一把紫砂泥茶壺。

這不是我兒時每天都可看得見的小家什嗎，為何父親如此珍藏?

乍一看到時，我確實有些失態(tài)了。正欲失言時，卻從父親那深沉的目光中和莊嚴的表情里感悟到了些許寓意。

父親不言，我也未語。父子兩個同時盯著那木匣子里的三物件沉默了許久。沉默中我又似乎聽見了父親在給我講他過去的故事。

紀念章

1952年的深冬，18歲的父親十字披紅、騎著大馬，在眾鄉(xiāng)親的夾道歡送下，淚別父老雙親，懷揣著對故鄉(xiāng)的殷殷留戀，光榮地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由此成為了大作家魏巍筆下“最可愛的人”中的一員。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新兵集訓，父親與戰(zhàn)友們又乘坐罐式火車歷經(jīng)7天7夜的輾轉(zhuǎn)到達了東北丹東，當時恰是大年三十。望著一片厚雪裹腿的銀白世界，耳聞遠處傳來的陣陣爆竹聲響，生平第一次獨在他鄉(xiāng)過大年的父親陷入了思鄉(xiāng)的悲凄之中。年夜飯吃過，似乎感覺是剛剛?cè)胨瑺I房里突然響起了急行軍號。大年初一的凌晨，父親接過炊事班分發(fā)的1斤熟黃豆和4斤壓縮餅干，手握鋼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直奔朝鮮戰(zhàn)場，開始了他保家衛(wèi)國的援朝抗美生涯。

槍炮聲陣陣、硝煙味濃濃。當滿載新兵的火車行至朝鮮新州時，美軍的飛機將父親乘坐的火車車頭炸飛了，前無聯(lián)系，后無援助，大部隊只好就近躲進了東山松樹林。在等待與前方部隊的聯(lián)系期間，為節(jié)省糧食，部隊首長命令將所有戰(zhàn)士的干糧統(tǒng)一保管，統(tǒng)一分發(fā)。漫長的7個晝夜，戰(zhàn)士們渴了化雪飲水，餓了黃豆野菜湯充饑，第八天的上午時分，父親所在的部隊終于同前方部隊取得了聯(lián)系。為趕戰(zhàn)機，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每日都以急行軍60里山路的速度向戰(zhàn)場挺進。又是一個漫長的7天7夜。如果說山林里的7日是饑寒交迫，那么急行軍的這7日又是日夜兼程，但無論如何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沒有長征后的歇息，沒有饑寒后的停留，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為增援被戰(zhàn)爭削減了的部隊，新兵們于到達的第二天清晨即被派到各個兵團?；蛟S是由于父親的靈巧、機敏，他被派到團司令部當通信員。首長的話就是命令。父親義無反顧地接過短式小馬槍，深埋著不能親自在戰(zhàn)場的前沿赴湯蹈火的遺憾，開始了他的戰(zhàn)地通訊生涯。

雨天里，雪夜里，與風做伴，與日月同行。懷揣著一封封上級的密電，父親整日穿梭于槍林彈雨之中。從戰(zhàn)火紛飛的前沿，到硝煙彌漫的后方，繞過敵軍的碉堡，穿過敵人的警戒，與頭頂?shù)膫刹鞕C周旋，與身后追蹤的特務較量，靠著他的英勇，憑著他的機靈，我的父親多次絕處逢生，無數(shù)次化險為夷，按部隊首長的話講：每次任務都完成得十分漂亮。

每次戰(zhàn)役勝利后，部隊多要向戰(zhàn)士們頒發(fā)紀念章。我的父親當時身在部隊機關(guān)，經(jīng)常會幫助首長們分發(fā)獎章。留幾枚據(jù)為己有，那簡直是舉手之勞，可他卻從未這樣做過，總是將為數(shù)不多的紀念章如數(shù)分發(fā)到連隊。至今他所珍藏著的那枚印有和平鴿的金質(zhì)紀念章，那是1953年祖國赴朝慰問團頒發(fā)的，按父親的話講：那是團首長親手給我別到胸前的。那其中有對朝鮮戰(zhàn)爭勝利的紀念，有祖國人民對最可愛的人的敬佩，同時也有父親對戰(zhàn)火歲月的記憶。

手電筒

抗美勝利后，我的父親于1955年7月光榮復員。1956年3月，他又毅然辭去在縣武裝部的工作，只身來到了這座離故鄉(xiāng)70余華里的煤礦干起了采煤工，這一干就是整整的10年。炮掘、炮采、人拉、肩扛，在當時井下生產(chǎn)條件還較為惡劣的作業(yè)環(huán)境里，苦、累、臟、險、難面前，我的父親從未含糊過。在父親的采煤生涯中，雖沒有落得過什么好漢、鐵人、功臣之類的顯赫功名，可一般性的獎狀、證書、匾額和獎品每年卻都能捧回一圪堆。就是現(xiàn)在，父親用的臉盆、牙缸和照臉鏡都還是他當年的獎品。就在我出生的那年秋天，父親被調(diào)上井，分派到了生活電工班，負責全礦生活照明的安裝、維護、修理，按他徒弟的話講：凡是礦上220伏的電都管。

打我記事起，在我那并不富裕的家庭里，吃的、穿的、用的都無法與鄰家相比，唯獨能夠讓我在同伴中引以自豪的就是全院12戶人家中，僅我家有一把裝四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那是礦上配給我父親的“專利品”。由于那把手電筒帶給了我神氣和牛勁，我曾暗下決心長大后也要像父親一樣當一名生活電工：身著工作衣，腰別四大件，肩掛爬桿鉤、手提手電筒……在我的記憶中，手電筒帶給我的是兒時的神氣，帶給我父親的卻是辛苦和勞作。

刮大風的夜里，下大雨的夜里，飄雪花的夜里，我的父親就是掂著那把手電筒傍黑而出，深夜而歸；深夜而出，黎明而歸。就是掂著那把手電筒無數(shù)次查看、維護了全礦幾十公里長的照明線路；就是掂著那把手電筒無數(shù)次攀越了全礦上百根的電線桿、修復了幾千件的生活電器。

23年的相伴而出，23年的相攜而歸。漆黑中給一縷光明，寒冷中帶一絲暖意，狼嚎時壯一下膽魄，困倦時刺一下眼神，休息時做一把拐杖。23年的相依為命，手電筒為我的父親夜出工作照了明，做了伴，壯了膽，同時也以它“為了他人忘了自己”的品行感染、映射著我的父親。盡管現(xiàn)在它已是銹跡斑斑，盡管現(xiàn)已沒有人去回想當年它的神氣和牛勁，但父親靠著手電筒的鼎力相助，為我們這個家庭創(chuàng)造的溫飽和快樂是我們?nèi)?口人無法忘卻的，它帶給我父親的記憶也一定會是永久、永久的。

紫茶壺

從乞討放牧的牛娃到浴血奮戰(zhàn)的軍人，從艱苦作業(yè)的礦工到日夜操勞的電工，從血氣方剛的男兒到養(yǎng)家糊口的父親，為了生計操勞奔波了大半輩子的父親，沒有過閑情玩牌下棋，沒有過雅意垂釣捕獵，如他的老伙計趙師傅講的：老劉是個“六不會老頭”(撲克不會打，象棋不會下，麻將不沾邊，閑話不多聊，香煙不會吸，凡酒都不喝)。父親半輩子唯一的奢侈和嗜好就是喝茶。

或許是鄉(xiāng)俗的影響，或許是生理的需求，父親的喝茶在同伴和鄰居當中是久負盛名的。打我上小學時就記得，父親是一天三壺茶，一日三瓶水，那是一年四季天天不變的。來客時對飲，獨處時自斟，就連夜晚因加班貽誤了，深夜歸來之后也必得補上。時間長了，我們家到處擺放的是父親喝茶的家什：瓷杯、瓷壺、泥杯、泥壺、玻璃杯、玻璃瓶、保健杯、老板杯，凡是市面上時興的，我們娣妹們都會爭著、搶著為老人家買回去，否則，我們做兒女的確是不知如何孝敬父親。

快退休的前幾年，父親到南方療養(yǎng)，路經(jīng)宜興時，咬了咬牙，硬是花了幾十元錢買回了一個“真家伙”：一個小巧別致的紫砂壺。買回的當天晚上，父親就退役了其它一切茶具，非常得意地用起了他唯一的“高消費品”。獨品時，把壺欣賞，自得其樂；對飲時，提壺賣弄，大夸其美。這樣的時日，足足維持了十多年。后來，父親又喜好上了白日到街面上聽嘮嗑，由于壺小量少，外出喝茶不方便，不得已才用上了我為他買的那只大一號老板杯。

興許是那個紫砂壺在我家里風光的時間過長了，也興許是父親十多年內(nèi)對它的過份袒愛，在家中成員的內(nèi)心也產(chǎn)生了嫉妒。多年不見它的蹤影了，也沒有人去問過它的下落。今日突然在這個小紅木匣子里重又見面，倒又勾出了如今已懂事的我的深思：那個茶壺的確給父親的老年生活帶來了許許多多的慰藉和快樂。它不僅僅是父親大半輩子儉樸生活的嗜好品，它更是父親大半輩子辛功操勞的潤滑劑，父親就是喝著用這把壺里泡出的茶水，沖淡了工作困乏的倦意，刺激了創(chuàng)造幸福的勇氣，增添了退休生活的安逸，鼓足了快樂生活的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