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路過舊貨市場某貨攤,在堆滿低劣贗品的角落,一個小小的鼻煙壺特別引人注目。壺內壁雕著兩幅春宮畫,刀筆略顯粗糙。細節(jié)之處的線條不夠潔凈洗練,估計也屬仿品。不過。人物的模樣倒清晰。蕉葉下。假山邊。行風月事,神態(tài)安詳。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那傳說中的物事。頗覺好奇。后翻閱書籍慢慢發(fā)現。原來在中國源遠流長的手工藝品當中,有這么一大類隱秘地流傳著,與那些占據收藏參考資料顯要位置的小玩意相比。它們的歷史同樣悠遠。這些手工。關乎風月。
丹青中的國事
那鼻煙壺上的春宮,其實大有來歷。我們熟知的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暴君商紂王,曾在宮中抱著妲己恣意尋歡作樂。據說他們的床榻四周便圍以繪滿春宮畫的屏風。兩人—邊欣賞—邊行樂。照此算來,春宮畫在中國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了。
我們熟悉的《紅樓夢》中,也講過一則關于春宮的故事。第七十三回中?!绑w肥而闊、心性愚頑”的傻大姐在假山處游玩,拾得“五彩繡春囊”一個。“華麗精致,固是可愛。但上面并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地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字?!边@個引起一陣不小風波的繡春囊。其實就是繡有春宮的香囊。這玩意在當時是常見之物,除了民間,連所謂的“內工”都會專門織造。
秦漢以降,儒術大興,人們的行為當中尤其講究一個“禮”字。床幃之事是見不得人的。為何春宮得以綿延流傳,甚至在程朱理學尤盛的明代,更是臻于精妙?此種緣由,恐怕離不開其第一重功能,即性啟蒙教育。
《周禮》記載: “申春三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赡信疅o家者而會之。”說的是當時的一種社會習俗: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單身男女可以隨意交歡,政府不僅不會禁止,反倒要懲罰不行此事的人。這段文字,其實反映了人類早期文明時的特殊現象。除了生殖崇拜因素外,當時,人口一直是作為生產力的重要載體呈現的。男女之間的私事被當作國家大事來看待,甚至搬上了朝廷來計議:公元79年,東漢朝廷曾召開一次全國性的經學討論會。由漢章帝主持,專門討論這個問題。當時的會議記錄由史學家班固整理并流傳了下來,稱為《白虎通》。
不過后來禮儀漸起,所謂“申春之聚”越來越不現實。男性擁有主導地位。有機會去青樓等地習“人事”,女性則不能。于是在臨近新娘出嫁的日子。娘家的“過來人”給她一幅春宮,拐彎抹角地上一堂生理課。代代相傳,是以春宮的流傳得以綿綿不息。
由于以繪畫的形式體現男女之事,有些春宮因為主題特殊。成為歷史的另類記載。寫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南唐后主李煜,耽于風月。不理政事。宋滅南唐后,太宗趙光義看中了后主妻子小周后,多次召至后宮奸淫。后來,有人照此繪成一幅《熙陵幸小周后圖》。所謂“熙陵”便是宋太宗,因為他死后葬在河南鞏縣的永熙陵。此圖沒有流傳下來,不過在明人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篇》中曾見描述:“宋人畫熙陵幸小周后圖。太宗戴幞頭,面黔黑而體肥,周后肢體纖弱,數宮女抱持之,周后有蹙額不勝之態(tài)?!本褪钦f,被招入宮中的小周后,由于體弱被宮女抱著。被迫與又黑又肥的趙光義交歡。那緊皺的眉頭,除了身體的不堪,想來更有心靈的屈辱。一幅春宮告訴后來人。一個纖弱的女子身上是如何承載亡國之悲情的。
魔盒及小玩意
除了繪畫,還有其他啟蒙載體。為此,甚至還專門發(fā)展出一類婚嫁商品:壓箱底。壓箱底多為陶瓷制。類似于瓷娃。為了討個吉利,外殼一般采用葫蘆、瓜果等形制,顏色濃烈。打開表面的盒子,里面盛著一組春宮雕像,多為白瓷,人物精練,形神俱備。雖然說不上有什么意境,不過構思非常巧妙。尤其是表面看起來是普通瓷器擺件,卻隱藏風月事于方寸天地間,宛如潘多拉的盒子,等著好奇的小夫妻去開啟。古代女子出嫁時,娘家都會把它交給女兒,教她放在悌己箱底,據說可以避邪,保家宅平安,實質上卻是為了進行必要的啟蒙教育,以期傳宗接代之功。
也難為了古人。一方面難以啟齒,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為之,于是想出這些法子。首飾盒、象牙雕、扳指、屏風以及上文提到的鼻煙壺都可以當作表達異性渴求或歡愉的載體。尤其是清代,鼻煙壺盛行。有些青樓專門提供內畫春宮的鼻煙壺供客人使用。靠著這些小玩意來增添情趣,的確是不錯的法子。而且,整個社會風氣越假道學,人們心理上越容易逆反。這可能也加劇了風月藝品的流傳。
往更高級別上走。就進入另外一個世界。據說西門慶的小腰包里裝滿白綾帶、銀托子、硫磺圈等種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功用各異。曾撰寫《狄人杰斷案傳奇》的傳奇作家高佩羅,還寫過一本考察中國男歡女愛的《秘戲圖考》。此書在盜版書攤上比較常見,因為盜版商是把它作為色情讀物出售的。不過高先生的筆風很客觀,書也更像一本學術著作,充滿大量的考據和引用,對這類奇特的器具也有很多詳細論述。
當然,并非所有關乎兒女私情的手工都跟性直接聯系在一起。在《中國傳統(tǒng)工藝》中有一個明代沉香木暖手。這件圓雕小品高5厘米。長8厘米,寬65厘米,因其形狀小巧、最宜把玩,故稱暖手。最絕妙的是它的靈動造型:一對鴛鴦親密地依偎在一起,雌性的嘴巴伸入雄性的背羽中,精細處可見纖毫。而且沉香木本性微溫并散發(fā)芬芳。拿這件小品送給愛人,除能體現溫情外,另有激起歡愉的暗示在其中。另外,那些繪有才子佳人的瓷枕、屏風等物件,又何嘗不代表了濃重的情趣在里面?
如意的隱秘象征
除了這種閨閣當中的物件外。還有一類手工同樣值得關注。它們經歷了更為久遠的歷史和更為曲折的演變。最初的含義漸漸不為人所知,甚至被重新賦予了象征意義。這類手工,首推如意。
“如意”一詞出于印度梵語“阿娜律”。最早的如意,柄端作手指之形,表示手夠不到的地方,可用來滿足搔癢的需求。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中有段故事,講的是某公反手搔背。搔不著,另一人說“借尊師如意。”也印證了如意的功用。
不過。據潘光旦先生考證,如意最初是男子陽物的象征。除從形態(tài)及淵源上來考證外,潘先生還列舉了一個習俗:江南舊式超婚禮時。乾宅會向坤宅送金屬如意—件,取“—定如意”的彩頭。這習俗中暗含交歡生子的含義。
無論起源于何,后來的如意被賦予全新含義是毫無疑問的。尤其在明、清兩代。很受達官貴人、商業(yè)巨賈歡迎??滴跄觊g,如意作為皇宮里必要之玩物,被擺放在寶座旁、寢殿中。以示吉祥、順心,也或者把它作為賞賜王公大臣的禮物。材質上。更是發(fā)展出金、玉、沉香、琺瑯等,飾以龍紋,嵌以碧璽,極盡奢華之能事。也成為技工自身技藝的絕妙傳達。
當然,如意的最初功能也保留了下來,只不過是作為另外一種手工藝品的方式,這就是“美人拳”。形狀仍然模仿了人的前臂,以短桿為柄。頂端做成拳狀,用來錘打背、腿等。取名者頗有風雅之心,把這件小玩意想象成美人的粉拳,在身上敲敲打打,簡單的養(yǎng)生之舉自此獲得十足的韻味。后來制作者為求高產,直接把拳頭削成圓形,也有些為了撓癢,頂端用竹木做成了小釘耙。名字也變成“不求人”、“老頭樂”。這兩個稱呼與“美人拳”相比。實在是毫無美感。
異域的曖昧風情
在歐洲。除了保守的中世紀外,整個社會對性還是持開放與開明的態(tài)度是就出現了許多流傳后世的藝術大作,包含了宗教與世俗等極為廣泛的題材,有不少反映男歡女愛的作品。
19世紀后期的雕塑大師羅丹最善于通過刻畫擁抱與親吻等男女情愛的表達真切而優(yōu)美的內心感情,以及情與性的密切聯系。作于1889年的《永恒》便是一尊表現性愛的感情深刻與細致的作品。作品中,—個少女跪在巖石上,享受異性的愛撫。她臉上露出了陶醉而又略帶惶恐的神色,右手下意識地撥己的足趾,而那個男青年則半跪在她面前俯身貼近。輕輕地吻著她的胸部,交后的雙手。也慢慢地松弛了。他們都裸露自己的軀體,動作是那么輕柔,使了一種圣潔無邪的氣氛。
而16世紀文藝復興末期的著名雕刻家西利尼。更喜愛創(chuàng)作赤裸的色情雕刻。他曾經在一個酒杯上雕刻一些色情的艷姿,當時法國阿拉拉公爵就令他的愛妾扮演浮雕上的姿態(tài),自己則看得神情恍惚。后來人們一提起“西利尼風格”,就自然的與愛欲和色情聯系起來。西利尼的生活淫亂放蕩,常在工作中任意侵犯那些美艷全裸的模特兒。有一次,他侵犯了一個名叫卡特麗娜的模特兒??ㄌ佧惸仍诜ㄍド险f“他使用了生小孩之外的入口”(雞奸,當時在法國是死罪),西利尼則辯稱“我是用意大利式的方法”。后來,在雇傭卡特麗娜期間,他為了報復。經常施暴,甚至在解雇她時折斷了她的手臂。對于西利尼來說,追求性快樂是一種自然的精力發(fā)泄,這種變態(tài)行為也體現了另一種性的表達。
當然,受中國文化影響極深的日本,在表達男女歡愛上則要含蓄的多。其中的藝術作品,又以“浮世繪”最為著名?!案∈览L”由日本著名畫家菱川師宣始創(chuàng)于1681年前后,他在日本“大和繪”的基礎上,從新的視角入手。力圖滿足當時庶民對青樓女生活和閨房秘事的嗜好。最終,這種繪畫演變成固定的風格,著力描寫花街柳巷的愛情、歌舞伎演員的倩影,以及花前月下、出行游宴和旅途漂泊等。其對象以藝妓居多,性的內容在其中占很大成分。由于受中國傳統(tǒng)繪畫技法的影響,又被稱為“日本的中國春宮畫”。
此外,印度的佛像中,有一類歡喜佛,以宗教和藝術的形式再現了男女之事,非常值得關注。佛教各派均有佛像,但歡喜佛唯密宗獨有,只有藏傳佛教(喇嘛教)寺廟中才供奉。傳說崇尚婆羅門教的印度國王毗那夜迦殘忍成性,殺戮佛教徒,釋迦牟尼派觀世音化為美女和毗那夜迦交媾,沉醉于女色的毗那夜迦終為美色征服而皈依佛教,成為佛壇上眾金剛的主尊。
其實,歡喜佛并非后來人們理解的宣揚男女交媾的媒介。供奉歡喜佛在密宗反倒是一種修煉和培植佛性的調心工具。對著歡喜佛觀形鑒視,漸漸習以為常,多見少怪,欲念之心自然消除。
然而今天在我們周圍,那些關乎風月的手工能否重現?那些附著情與愛的小小藝品,能否跨越時空。在當下重顯其風月載體的韻味?遺憾的是,隨著機械化生產取代手工。以及人們倫理觀念的開放。現代人似乎更喜歡以器造趣,以物見情的越來越少,僅有的材質也多是化工產品,絲毫沒有金石竹木的雋永、溫潤。也許我們只能在古人那里,去尋求一種關于風月的溫暖與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