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兒時,我常趴在我家茅草屋的后窗臺上看山。天氣陰沉的時候,大山黑黝黝的,密林遮蓋,有一種恐懼感。近在咫尺,不敢進(jìn)去。天晴時,幾個小伙伴,走到山腳下,只有在稍遠(yuǎn)處望林中的黑幕,也是不敢進(jìn)去。家鄉(xiāng)的幾個村落不是在山腳,就是在山溝里,四面是山,山把我們圍在中間,不知外面世界的遼闊與高遠(yuǎn)。到了夜晚,老祖母的謎話和故事也與山有關(guān),狼蟲虎豹是掛在嘴邊的,何況夜晚山中狼的嚎叫不時傳來,躺在炕上,頭蒙在被里,心突突跳。狐貍?cè)靸深^晚上進(jìn)村,人家的小雞常被叼走。那時山對我來說是神秘的,不敢顧盼奇景的。
故鄉(xiāng)的山在遼東,屬長白山的余脈。在“柳條邊”內(nèi)。群山懷抱著肥沃的土地。群山孕育著無數(shù)的山泉、小溪和清澈的河流。群山生長著人們生活渴望、顧盼的擁有與珍奇。群山在平坦連綿中連接高渺險峻的奇峰,階梯似的拔高。四時景色各異,春夏秋冬物產(chǎn)不窮,養(yǎng)育著世世代代的鄉(xiāng)民。在這塊老天爺庇護(hù)的天空下,山村里人丁興旺,鄉(xiāng)民如草,在陽光雨露下繁殖與生長。童年的時候,父母領(lǐng)我出門,我記不清村里的同性長輩人該叫爺爺奶奶的有多少。叫八爺九爺?shù)暮敛幌∑?。我小學(xué)時的一個同學(xué),他家弟兄七個,分別起名為:忠孝仁義禮智信。而他的母親,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又生了他的一個妹妹,全家皆大歡喜,大辦滿月酒,慶祝人生月圓,兒女雙全。二十年過后,這個小女子出門那天,他家送親的“娘娘客”近百人,排成了四路縱隊。一時傳為美談。我家鄉(xiāng)山好水好,人們好活,日子好過。
二
童年時,家鄉(xiāng)山上的泉水是你的眼,黑松林子是你的眉。無情的歲月的流逝,而今,盡管你還有一顆童稚之心,但你的雙眼再也不像山泉水那樣明澈清亮,故鄉(xiāng)山頂上的白雪變成了你的眉,故鄉(xiāng)的群山堆成了你的眼袋。故鄉(xiāng)群山的影像,都已印在你的瞳仁里,好像照相的底板,隨時地就可顯像。
童年時,家鄉(xiāng)的山,五月里是最嫵媚亮麗的時候。在幾場春雨的滋潤下,青青的草和嫩嫩的綠葉就覆蓋了漫長冬季的蒼黃。各種野花競相開放,最養(yǎng)眼的是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一墩墩一叢叢連片生在大山上,在傍晚火燒云起的時候,一如掛在天上人間的云錦彩幔,你分不清是山上的花還是天上的云。布谷鳥這時候也在山中叫起來了,山溝里彌漫著荒火和青煙,農(nóng)人開始播下一年希望的種子。扶犁的老漢頭戴著舊氈帽,后邊跟著播種的人,點種葫蘆急促地敲,一粒粒的谷子活蹦亂跳地播到這山溝的土地上。一粒粒谷子就是一個個的希望和企盼,秋來就魔幻為一顆顆金黃的谷穗呀。等到小苗鉆嘴的時候,又是一夜春雨,滿山的梨花開遍,這是去冬雪的精靈。傍晚,棒槌鳥也在山岡叫起來了,挖參人被鳥的叫聲撩得心癢癢的,那人參確確實實就長在大山的神秘之處,它給了人們多少的期盼和遐想啊。
童年時常跟著母親上山采山菜,山菜有蕨菜、薇菜、大葉芹、小二芹、刺嫩芽、刺兒棒、刺葉、貓爪,多到幾十種, 記也記不住,數(shù)也數(shù)不清。晚上,當(dāng)你就著大(米查)子飯,夾上一筷頭山菜,蘸著雞蛋醬,吃上一口,那種略帶著苦味的清香,真是難以忘懷的口福,回味直到今。時當(dāng)夏末,你可穿進(jìn)山頂?shù)睦献鯓淞种?,在那老去的枯樹上,層層疊疊長滿了肥厚的黑木耳,這是老樹死去的精魂的再現(xiàn)。在山腳被人砍伐的柳樹樁下,則會采出一堆的“柳樹精”。榛蘑是長在榛子棵下,是連片的,要帶大團(tuán)筐去采,不然裝不下。中秋過后,人們接著就去采松蘑和“猴頭”了,其他像黃泥團(tuán)等蘑菇,人們不喜撿了。
大山是鄉(xiāng)民的天然果園。秋天的山葡萄、山梨、李子、山里紅、杏、軟棗子等掛滿枝頭,匍匐藤上。大山對鄉(xiāng)民充滿了無限供給的情懷,給你生命的瓊漿。在那連綿不斷的柞蠶場上,放蠶人祖輩傳流,那兒才是出產(chǎn)綾羅綢緞最原始的地方。而到秋天,放蠶人頭頂著白花花大繭的蠶筐,從彎彎的山道下走下來,誰不想去兌現(xiàn)那穿金戴銀的夢想呢?
三
我常回憶大山,人常說懷舊是衰老的象征??墒钱?dāng)你站在高山之巔,仰望日月星辰,不可摘之,那我們只有盯著我們腳下的大山與土地。它給予我們的希望,能夠及時地得到兌現(xiàn)與收獲。不是這樣嗎?
九爺家不在大堡子,住在小王大溝門旁,兩間茅草房。他是老小子,從小爹娘慣著,不好生念書,種地是“二百五”,不知跟哪整幾本醫(yī)書藥書,自己鉆研,成天上山采藥,配藥扎針,混個“半拉”大夫。在我童年的時候,他已經(jīng)給我們生了五六個叔叔和好幾個姑姑。兒女大了一個攆出一個,他圖個清心自在。九爺長得膀大腰粗,粗眉大眼,滿臉橫肉帶大包,惡斗斗的。小時候,他一進(jìn)村,孩子們見了,就像老狼進(jìn)村一樣,沒命四處跑。他一身黑衣黑褲,腰帶上掛著一個錫酒壺,別著一個大煙袋,這兩樣都不可怕。他前邊腰帶上還拴著一個小帆布包,那是最遭人害怕的。包里面裝著長短不齊的大銀針、鋼針。大人小孩不管得什么病,就是扎!扎手指,扎耳朵,扎嗓子眼……大人還扎血管,跟著放血拔罐子。冬天扎針是隔著棉褲扎,哪有什么穴位和消毒的概念!大人都被扎得齜牙瞪眼,小孩看見他,針還沒等拿出來,哭著掙扎,嚇得甚至背過氣去。大病他是治不好,但是鄉(xiāng)村人腰腿疼、頭疼腦熱等常見病,幾次就好了。小孩子抽風(fēng),一針就妥。九爺是“酒爺”。他扎針治病一般不要錢,有酒就行,喝剩下的酒,裝進(jìn)他的壺里帶走。他的酒壺是很精致的,像文物市場的鼻煙壺的形狀,扁肚,細(xì)脖上面帶著螺絲口,擰上帽,一點酒都不外漏,可裝半斤多酒。他喝酒不用菜,走到誰家菜園子,拔個大蔥就著酒喝。喝高興了,大街上唱起來,“王大溝,溝門長,溝里夾個破學(xué)堂,破椅子,破凳子,老師領(lǐng)著學(xué)生唱蹦子(二人轉(zhuǎn))?!蓖陼r我們帶著小筐和小鏟子,常跟著他上山采藥,和他混熟了,孩子們就不怕他了。九爺細(xì)心地教我們辨認(rèn)細(xì)辛、龍膽草、桔梗、黃柏、天麻、黨參、貝母、五味子、地龍骨、車前子等藥材。我們沒采多少,他的筐就滿了。他走路像野雞溜子一樣,我們緊跑才能跟上。他有時還領(lǐng)著歲數(shù)不小但還是嬌小玲瓏的九奶上山采藥。九奶比九爺矮一頭還多。有一回,一大幫人在山里采藥,一個歲數(shù)比他大的晚輩叔叔跟他大聲開玩笑:“九叔啊,你那么大的塊頭領(lǐng)九嬸爬山,你說她能抗了啊?”九爺哈哈大笑道:“媽拉個巴子!你沒聽說,牛大,耕不完的地;山大,擋不住長流水;石頭大,壓不死蛤蟆。你瞎操那份心干啥!”九奶也笑著接話罵道:“這兩個老瘟災(zāi)的,沒一個好東西!”滿山溝里都是笑聲。九爺領(lǐng)我們上山采藥,有果子熟了,他總是現(xiàn)采下來給我們小孩子分。他那時的眼神分外的慈祥和可親。
九爺是吃“賤年”剛要過去的那年春天永垂不朽的。
那年春天來得晚,倒春寒幾次來到,山山放火,處處冒煙。人們餓急眼了,紛紛拿著鐮刀斧頭上山,一片片的榛子棵剃了光頭,一片片的核桃樹倒在自己的眼淚之下,一片片荒草和荊棘在火光中燒成灰燼。母親頂著月亮上山戴著月亮下山。那年母親剛到三十歲,她年輕俊美的臉上時常是抹著煙灰。她肩挑著裝得滿滿的兩土籃子糞,一步一蹬,在艱難地往山道上走, 我跟在后面,肩上扛著一把钁頭,手里拎著一小袋玉米種子,在一個戴月荷鋤歸的晚上,在彎曲的山道上,母親對我說:兒子呀,累是累不死人的,餓能餓死人!莊稼院的人哪,一輩子靠土里刨食,就得下力呀!那年,就是一九六〇年。
那年春天的一天下午,在小王大溝門旁的一個山上,燃起了漫天大火,人們一開始沒注意,反正到處開荒放火。后來火勢越來越大,人們看不像了,大火從山溝燒到山梁,從山梁燒到山后頭,從山后頭燒到山頂,四處蔓延。大火燒了柞蠶場,放倒了松樹林子,驚走了飛禽走獸,使人們膽戰(zhàn)心驚。大火直向我們村子后山著來,有人大聲呼喊:老九頭放火跑山了,快去救啊!全村還有外村的人們都跑過來,在山腳下看見披頭散發(fā)滿臉是淚嗓音嘶啞的九奶對著人群在大聲呼喊:“快救老頭子呀,老頭子今天沒命了!他連火道都不打,就把火點著了!”人們分頭上山,在大火邊緣處去找,火是救不了,人也找不著了,上哪兒去找呢。大火燒了一天一夜,被第二天傍晚來的一場春雨澆滅了。人們后來在他家后山幾百米已經(jīng)燒成干樁的樹邊上,找到了九爺燒焦的尸體,還有他那個燒扭成不像酒壺的小酒壺。人們說,還是老天爺救了這場大火。還有人說:老天爺這是給九爺?shù)粞蹨I。
我現(xiàn)在要給九爺寫悼詞:大山之子,民間郎中。山道彎彎,百草神農(nóng)。醫(yī)雖不精,救死扶生。長喝燒酒,壺中不空。火神領(lǐng)走,直上蒼穹。
那一年好比清朝跑馬圈地,誰先占了哪個山頭,哪個山頭就是誰的。那一年莊稼是哪種哪長,不上糞也是瘋長。那一年是鄉(xiāng)村干部也不管了也領(lǐng)頭開荒。那一年我家鄉(xiāng)的大山就像天上的仙女下凡嫁了董永一樣,造得泥土沾衣煙塵滿面。那一年我家鄉(xiāng)千般美麗萬種風(fēng)情的大山就像生了癩頭瘡一樣,不成個模樣。
過了幾十年,我才體會到鄉(xiāng)民、村民、山民、草民(包括我自己)那種自發(fā)的、自主的、自助的、自樂的真正渴望幸福的新生活而向大自然宣戰(zhàn)的沖天干勁。
四
在夏日連雨天來臨的時候,四面的山峰都被雨霧纏繞之中,而當(dāng)雨過天晴太陽紅的時候,奇峰就逐漸顯現(xiàn),彩虹就從山溝的河流上升起,駕在兩山之上。就好像比喻著“人民公社是金橋,通向天堂路一條”。過去有著這么一首歌。在山坡上吃草的牛群對著彩虹長吼,披著蓑衣的放牛人打著長鞭,那聲音就傳到村子里,是傍晚了,牛就要收群了,女人們就開始做晚飯了。煙囪里的淡淡的長煙不時地融化在滿目青山里,氤氳之氣彌漫在天地中。蜻蜓到處飛舞。到了晚上,螢火蟲則孤獨地漫游,逗起孩子們那顆稚嫩的心。而常來的悠婉的夜雨則拉長了夏日的短夜,給勞累過度的山里人增添了幾分夢香。
故鄉(xiāng)的節(jié)氣很準(zhǔn),當(dāng)立秋來到的那天,天氣必定呈現(xiàn)出涼意,接著白露跟著霜降,好像是夏日的彩虹揉撒在山野上,滿山青綠漸漸變得蒼黃斑斕起來。山梨樹下,軟乎乎的熟透了的黃梨鋪滿了一地,咬上一口,甜酸甜酸的,吃飽了再往筐里撿。再經(jīng)霜幾天,山葡萄、山梨紅、山楂、軟棗子、山核桃、板栗、松籽等山果都競相上場。人們成群結(jié)隊上山,到處都是果子,不用爭奪,人人都喜悅開懷,大筐小簍裝得滿滿的,人人都凱旋而歸。小孩子戀山不回家,猿猴一樣地爬樹跳樹,在樹尖上搖搖晃晃地東倒西歪,在蕩蕩悠悠中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在軟棗藤和葡萄架上躺著,手摘著金黃色的果實,嘴巴上抹著果漿,悠閑地望天望地;看那老鷂鷹一會兒在天上盤旋,忽然間又俯沖下來撲向它的獵物,野雞成群地驚起,麻雀像蝗蟲一樣落在山坡的谷地;看小松鼠心急地運送著果實進(jìn)洞,刺猬球一樣地在山林里滾動。萬類霜天競自由!遙望那美麗的峰巒秋色,秋水一方,大山懷抱里的村莊,悠悠的歲月,何以能忘?
這些年來,我走南闖北,我時常在大城市的高樓里遐想,在網(wǎng)上搜索名山大川,都少不了那楓林秋色。在我家鄉(xiāng)的群山,不用買門票,到處都是。異地雖有好風(fēng)光,不及故鄉(xiāng)十里霜。我想我的童年是多么有福啊,我誕生在大山的懷抱,可愛的長白一脈,大山給我的幸福和歡樂,一生受用不窮。我瞳仁里的故鄉(xiāng)山,它的影像時時顯現(xiàn)。童年的時候,當(dāng)我陪著肩上總是扛著老洋炮放蠶的三爺,走上山岡,走下山坡,后面跟著黃狗,手里拎著對對野雞,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我跟著三爺放蠶,在秋天扛著裝滿大繭的蠶筐,一步一步從臥繭場小心地走下山來。晚上秋月當(dāng)頭,在三爺家繭棚上挑大繭的時候,手撥著一粒大繭就像握著一個金塊。在我少年,當(dāng)我的語文老師在山村的課堂上給我講解“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的時候,想起我的三爺,常年穿著打補丁的衣裳,我是什么樣的心情?
印在我瞳仁里的故鄉(xiāng)山,為什么在我的童年少年里我愛你如癡如醉如夢如幻,而我在青年時候卻無時無刻地想要逃離你的懷抱?當(dāng)我站在泰山、黃山等名山的頂上,為何時時向你遙望?為什么游子游歷四方,走遍名山大川,而今又無時無刻地想回到你的身旁?
五
五爺常在冬季里領(lǐng)我們小孩子上山。他常說:男愁唱,女愁浪。五爺常唱這首歌:高山流水響丁當(dāng),多年沒回我家鄉(xiāng),常年不見妻子面,哭得兩眼淚汪汪。他的歌聲憨厚而又悠長,時不時回響在山岡上,不知他是跟人學(xué)的還是自己編的,不知是隨便哼哼還是表達(dá)他自己的心聲。
五爺是個老光棍兒,解放前給人家扛活種地放牛,解放后給生產(chǎn)隊里喂馬。常年住在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房里。他晚上喂馬,冬天夜長,一會兒瞇上一覺,白天就不睡了。大雪一停,穿上靰鞡,領(lǐng)上我們一幫小子就上山了。他上山打獵不帶獵槍,不去打野豬和貉子,也不去熏獾。他只是下套子,勒野雞、野兔和狍子。大雪沒膝深,一步一個雪窩,我們爬到快到大山頂附近的樹林中,找見了狍子的腳印,就喊五爺過來,五爺解下別在腰上的鋼絲套子,綁在狍子走過的腳蹤——兩棵柞樹的底部。五爺邊綁套子邊說:人有人言,獸有獸語,這腳蹤,就是狍子告訴咱們,它回來必定還從這道上走,一點兒不會變的。五爺綁好套子,點上一袋煙,我們就繼續(xù)尋找野雞和野兔的蹤跡,找著了五爺就綁套。一次上山看見多少飛禽走獸的腳蹤,就下多少個套子。套子下完了,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靠近山頂,時辰過晌了,山風(fēng)開始領(lǐng)唱,老柞樹林子也跟著歌唱起來了,雪直往脖子里灌,陽光篩進(jìn)林中,反射人們的眼睛。人們的眼睛發(fā)花起來,山河大地村莊都模糊起來,成為白亮亮的金星的世界。這世界都濃縮成我家玻璃窗上雪凍的窗花。
過了十來天,五爺領(lǐng)我們尋山溜套子來了。在上次下套的老柞樹林中,我們收獲了一只大狍子,它橫躺在雪地上,鋼絲深深地勒進(jìn)了它的長脖子毛里,棕褐色毛皮仍然光亮,兩只挺大的眼睛無望地仰望著天空。我們一幫孩子們都大呼小叫。五爺邊解套邊說:傻狍子唉,你總歸進(jìn)套了。大家動手,把狍子抬下山道,裝上爬犁,拉回村里,狍肉平均分配,狍皮五爺賞給了我。過了二十年以后,這張狍皮鋪在我大學(xué)的板鋪上,它給我多少溫暖哪,在我寒窗苦讀的時候。
五爺一生的命運和家鄉(xiāng)的大山緊緊地連在一起。在他年近五十歲的那一年,村里的隊長圈攏他,給他找老伴。他的前半生掙過不少錢,每年在隊里喂馬也頂一個壯勞力,收入在三四百元之間。他的錢誰都能借,誰都能花,誰都能贏,因為他傍年過節(jié)的時候還喜歡看紙牌。他在本村和外村還認(rèn)了幾個干兒子,喊他“我親爹”,叫起來干口甜,實際上就是套他錢花。在他年輕的時候,村里不少人給他提過媒,都被他拒絕了。這次他不知為何就同意了。女人是離我村五六十里外的窮山村子里的,嫁了他,就可以把全家七八口人的戶口落到我村——我村在遠(yuǎn)近的村莊比較是富裕的。村里有幾個和五爺特別靠近的人覺得這不是個好事,勸過他說:招拐子,養(yǎng)崽子,崽子養(yǎng)大了,打拐子!一開始他覺得也對,不干了。后來架不住隊長幾次圈攏,許愿,保證。他就應(yīng)允了。后來悲劇發(fā)生以后,村里人評論說: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主意失落江山。
他成家以后,老伴帶來的一幫孩子該讀書的讀書,該成家立業(yè)的成家立業(yè)。老伴一開始對他還可以,十來年以后,他的身體不行了,輕度中風(fēng),走路搖晃,農(nóng)活是不能干了,老伴漸漸對他不好了,剩飯剩菜給他吃,還整天給他臉色看;當(dāng)他面指著趴在屋地的老黃狗罵道:“你這條老狗,不能看家也不能干活。死了得了!”他一開始忍著,后來就離家出走,開始在附近的村里轉(zhuǎn)悠,再后來就往遠(yuǎn)村走,這家住一宿,下家吃一頓,到處流浪。村子里誰也不知他走到何方去了,失蹤了幾個月,人們打聽不著下落。這年冬天,一幫小孩子上山頂撿柴,也就是以前離我們下套子不遠(yuǎn)的山道上,發(fā)現(xiàn)一個人坐在一個老柞樹下不動,一個膽大的孩子稍微靠前瞅了一眼,然后就沒命地往山下跑,到村里報信。村里大人連忙上山,走到跟前,好容易才認(rèn)出是五爺,他坐在雪窩里,兩個眼珠被老鷹嘬去了,空洞洞的,望著大山和天空,從穿的舊衣服和老煙袋才辨認(rèn)出是他。他大概是從遠(yuǎn)村回家過大山,走不動了,想著活著也沒啥意思了,用一根鞋帶綁在一樹柞樹根上吊死的。身體坐在樹下凍得梆硬,人們只好讓他坐在擔(dān)架上抬下山來,連夜用火烤,抻直身體,不然沒法下葬。在下葬那天,村里的大人和孩子們想起他為人種種的好處,淚水與嚴(yán)冬的雪花一樣飛灑下來。而雪花兒很快就蓋住了他孤零零的在山坡上的新墳,與大地山野一片潔白。
家鄉(xiāng)的大山千年萬年沉默不語,巍然屹立,他眼看著山民村民的喜怒哀樂無動于衷,他只是敞開他寬廣博大的胸懷一味地奉獻(xiàn)。青年的時候,我在公社辦的木器廠當(dāng)了三年多木工,拉大鋸,也做了點木工細(xì)活,試著做家具,我才知道我家鄉(xiāng)大山所產(chǎn)的珍貴木材的意義。它們品種繁多又質(zhì)地優(yōu)良,主要有紅松、落葉松、魚鱗松、刺秋、赤榆、梨木、黃菠蘿、水曲柳、柞木、樺木、椴木等。當(dāng)一個山民,實現(xiàn)了一輩子的夢想,蓋起三間瓦房,圈起了一個院套,過起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生活,哪樣離開了大山提供的木材?!房梁和檁子椽子的主要木結(jié)構(gòu)用材,最好的是落葉松,而門窗扇等裝飾用紅松最好??谎赜美侠婺?,幾年就油亮油亮的。屋里擺設(shè)的家具,箱子柜子,一溜的是用刺秋做面,二等是黃菠蘿,再次用水曲柳。這樣的箱柜面,抹上銀珠,刷上亮油,一面就是一幅自然山水畫。就連包餃子的搟面杖,講究的人家,也非用赤榆鏇成的不可。姑娘找人家,一看小伙子人品和長相,其次,等相親那天,一進(jìn)小伙子家,從院套和房子,從屋里到家具,一看就明白了,還考慮什么?婚事就定下了。大山也是山里人的月下老,搭起山里人婚事的鵲橋。
大山冷眼看著鄉(xiāng)民山民在靜中動,在動中靜,大山還是沉默不語。童年的時候,我吃飽了山間甜蜜的漿果,坐在一個又一個的山泉邊上,旁邊趴著我家的老黃狗,它瞇縫著眼睛,我在仔細(xì)地看那泉水里的小石子,看那水冒金沙、水冒金花。一個個山泉水質(zhì)清澈、甘甜。喝上一口,甜到永遠(yuǎn)。這甘泉流淌成了小溪,匯成了家鄉(xiāng)的山羊峪河,河里每年產(chǎn)萬兩黃金。先前的日本人、俄羅斯人眼饞著算計著這塊土地,掠奪這里的木材和礦產(chǎn),大山撫養(yǎng)的山民奮起抗?fàn)巺⒓訓(xùn)|北民眾自衛(wèi)軍,活躍在大山的懷抱,和敵人進(jìn)行殊死搏斗,將士們血染著這里的群山和土地???dāng)以慷,何以能忘?
我是故鄉(xiāng)大山樹林中的一棵新枝,但總歸還是故鄉(xiāng)大山高樹的一個落葉。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都回故鄉(xiāng)一次,跪在山坡上祖先的墳塋前,深深地叩首。我也是向故鄉(xiāng)的大山叩首。這固然是一種儀式,但也是一種心靈感應(yīng)。感謝大山賦予我們?nèi)蚀榷睾駱銓嵉钠犯瘢瑏砻鎸@激烈競爭而又飄忽不定的人生。
在回鄉(xiāng)的時候,我和鄉(xiāng)親們談,在山村四處看。大山的每一個山坡和溝梁,都寫進(jìn)了紙上,標(biāo)明了四至,明確了東西南北,變成了山執(zhí)照,鄉(xiāng)親們擁有使用權(quán)七十年。大山的高樹成林,顯得單調(diào)而豐滿。這兒是一片紅松林,那兒是一塊板栗園……大山像似經(jīng)過了美容,但是他的天然風(fēng)姿,卻也永遠(yuǎn)地失去了。
宋代的青原惟信禪師,上堂:“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
我答:這三般見解,是否定之否定。
(選自2006年第11期《作家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