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兵12年沒動過窩,軍營在烏拉泊。
為啥那里叫烏拉泊,到現(xiàn)在我也沒真正弄清楚。1968年當新兵那會兒,曾提到過這問題,老兵說,你沒看見營房東門外的泉呀?烏拉泊就是那泉,那泉就是烏拉泊。后來團里分來好些“接受再教育”的大學生,逮空兒問一個學地理的“小胡子”,“小胡子”拍拍腦門說恐怕是俄羅斯人起的名字,烏拉,是萬歲的意思,泊,說明過去這兒是湖,合起來的意思就是“永遠不會枯竭的湖泊”。正巧,“小胡子”的話被站在我們背后的保衛(wèi)干事聽見了,他回政治處匯報,主任親自帶人調(diào)查這起“重大政治問題”。主任說:說烏拉泊是俄國人起的名字,豈不是說這里過去是沙皇的地方?現(xiàn)在新沙皇胡說中國疆界在長城以內(nèi),這樣說豈不是在為新沙皇侵略理論服務?在解放軍戰(zhàn)士面前放毒,居心何在?我嚇了一頭汗,差點尿褲子。主任嚴肅地問負責教育“小胡子”的排長焦才,讓寫檢查沒有?準備批判會沒有?這個人表現(xiàn)到底怎么樣?焦才并不回答,只顧給在座的首長們每人遞上一張白紙片,然后一一倒上金黃色的莫合煙。首長們開始動手卷,焦才這才看了我一眼,操著濃重的豫北口音不緊不慢地說,接了主任電話就審過“小胡子”啦,人家沒有說是俄國人起的名兒,是說俄羅斯人起的名兒,俄羅斯民族咱中國也有,咱新疆十幾個民族,不信數(shù)數(shù),缺這一個?主任聽罷沉吟片刻,馬上用審問的口氣問我,是說俄國人,還是說俄羅斯人,嗯?我心里明白這事兒的分量,定定神,鼓鼓氣,說不是“小胡子”想跟我說的,是我去問他的。“小胡子”對我說的是俄羅斯人,就是俄羅斯民族的意思。焦才排長接著問,是說咱俄羅斯民族了吧?我馬上回答,是的,真是咱俄羅斯民族。焦排長對我擠眼笑笑,轉(zhuǎn)身對首長們說,瞧瞧,弄岔了不是?幾個主任議論一陣,最后宣布:嚴肅批評“小胡子”,因為他的解釋沒有根據(jù),批判會不開了,但要嚴加注意他今后的言論。主任對我提出要求:作為一個新戰(zhàn)士,愛問問題很好嘛!烏拉泊啥意思?就是泉嘛!還用問哪?滿屋人都笑了。
我再也不問這兒為啥叫烏拉泊了。
但我跟所有的兵啊官啊一樣,愛到烏拉泊泉邊兒玩。那兒很美,一大片綠色草場,連著遠處的青翠山巒,山巒上方的云端是高聳巍峨的冰峰。太陽照耀著藍天,把冰峰襯得像一面巨大的銀鏡,閃閃發(fā)光。有時可以聽見在群山間發(fā)出的轟鳴聲,便可望見火車閃動的影子。那里有邊陲通往內(nèi)地的鐵軌。新兵老兵,全喜歡聽火車聲,更希望看見,因為火車少,有時目送列車遠去留下的白氣兒,戰(zhàn)士中準有誰的眼睛是濕的。
清晨,出操歸來,我們愛到烏拉泊泉水邊洗漱。野外通訊訓練或是勞動的戰(zhàn)士路過這里,總要捧起泉水痛飲。傍晚也有人來這里談心。單個來泉邊兒的戰(zhàn)士,多有把思鄉(xiāng)的煩悶或日常矛盾而引發(fā)的抑郁到這兒排遣釋放的。
冬天,這里是另一番天地,說準了,烏拉泊泉水的模樣兒只有冬天才看得清:四野里白雪茫茫,仿佛一切都被凍僵了,而這兒的泉水卻獨獨冒著,顯示出勃勃生機。五六米直徑、橢圓狀的泉池上冒著熱氣,泉水清澈見底,數(shù)十個泉眼兒像吹泡泡的孩子的小嘴巴。泉底依然有綠色的水草,依然有無數(shù)小狗魚在游弋。你吹我吹,此起彼伏,水花奔突,溢出池外,順著小水溝兒,流向草場,流向戰(zhàn)士的菜地。
我們春夏秋三季來泉邊洗衣服,那是沒說的啦,就是在冬天,有些戰(zhàn)士照舊來這里洗衣服,我也是其中一個。洗好的衣服鋪展開來,平放在晶瑩如玉的雪地上,轉(zhuǎn)瞬凍成一個硬片片。最后,我們就抱著一大摞凍片片回到營房宿舍,照原樣掛在火墻邊兒的背包帶兒上。
小心,不能折的!老兵懂的事兒就是多,他們說他們也是聽老兵們說的。據(jù)說烏拉泊泉水實際是天山南部子母河流過來的,喝了就成大肚子,懷娃娃。新兵們初聽這話,誰也不敢沾一滴。后來看見老兵們總喝這水,肚子并沒鼓起來,才省悟出,是老戰(zhàn)友們怕新兵蛋子水土不服,喝了生水會拉稀,所以把豬八戒的故事拿來嚇人哩!
也別說,烏拉泊軍營的家屬們無論常住的,還是臨時來隊的,只要喝過烏拉泊泉水的,一般說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吧,都會在來年生個胖娃娃的。那時我當新兵什么也不懂,曾以為連長、指導員們家屬的肚子,真是叫烏拉泊的泉水給鬧大的呢!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家屬都有了孩子,那百分之零點零一是誰呢?就這前邊兒提到的焦才排長的妻子鳳菁,我知道他兩口子的事兒是在我當了汽車隊副指導員以后,當時焦才已是多年的副隊長。
他是1963年的兵,比我早五年,大五歲。他的同批兵這時拔點尖兒的已經(jīng)當了副團長,一般的也是副營或正連。只有他還是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來,據(jù)說是因為他不關心政治——從沒寫過大批判稿。實際上他出的那件事兒,才是他提不起來的真正緣由:那年一個夏天的傍晚,他開車從市里返營途中,看見路旁戈壁灘上兩個戴紅袖標的壯漢,手里拿著棍子,正在追趕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女人摔倒,棍子劈頭蓋腦就打,那女人號叫呼救,就地打滾,然后拼命跑向軍車。老焦不知當時怎么想的,突然將車轉(zhuǎn)彎下道開上戈壁,避開那女人,加大油門直沖追來的那兩個壯漢迎面撞去,嚇得那倆家伙抱頭朝車的兩側(cè)滾爬。老焦把那女人送到她的親戚家,天擦黑,才餓著肚子回到烏拉泊。不久,來了災了,市某單位革命委員會寄來一份揭發(fā)材料:你部某司機,敵我不分,破壞我單位追捕反革命子女。老焦該承認的都承認了,就是不說那女人現(xiàn)在住在哪里,檢查寫了一份又一份,上級審查了又審查,念他當兵以來,吃苦耐勞,為組建汽車隊立過功,總算沒給處分,等著他的是復員令的下達。也是不該他走,一件意外的事兒使上級撤銷了讓他復員的決定。那是冬日的一天中午,團值班參謀緊急通知老焦出公差,烏拉泊附近的烏庫公路上有一輛212吉普軍車壞了,司機找不出毛病,車上的人凍得發(fā)抖,老焦的開車技術在團里是有名兒的,修理汽車也是身懷絕技,曾獲綽號“聽診器”。老焦出去三下五除二修好了那輛車,沒想到幾天后,頭上吉星高照,軍區(qū)某首長專程來烏拉泊轉(zhuǎn)達車上的人——總參某檢查戰(zhàn)備的首長對老焦的贊揚。從此老焦照當他的副隊長,但提拔沒他的份。
軍人進步與落后,水平的高低與職務升降關系極大,往往是職位越高的人越叫戰(zhàn)士下級敬畏,而那些提不起來的干部,自己覺得不自在,也特別容易遭到別人的冷眼、嘲諷。不過老焦混得還好,他沒架子,技術超群,所以人們對他總算是尊重的,但也常有一些同批兵或涉世太淺薄的干部拿他開心,個別時候甚至不分場合地哪壺不開提哪壺,問他,你救的那女的長得美不美?
美不美與你有啥關系。
你咋想起救她呢?
俺是看她像你嫂子鳳菁。
俺們嫂子老不生,咋回事兒?
戳到了老焦的痛處,他便使勁抽一口莫合煙。
快點吧,老焦,咱一塊來的,可就你一個是騾子啦,嘻嘻!
放屁南山放去,別弄臭烏拉泊的水!老焦怏怏地走出人群。
戰(zhàn)友們跟他嬉鬧,他也跟著鬧,都不是真的,問者的本意是關心,老焦也不會真生氣。
吵吵嚷嚷,鬧鬧罵罵,他倒覺得痛快,好像這一會兒可以減輕煩惱。他不怕苦和累,最怕沒事兒,沒事兒身體閑了,腦瓜兒忙了,可是忙也不頂用,三千公里外家里的難事兒,能靠想得多解決嗎?
汽車隊人多車多,配了三個副職,除我和老焦外,還有副指導員成森。我們仨同住一間房,戰(zhàn)士們稱是副連部。烏拉泊夏天的夜晚是神奇的,無論白天多熱,入夜暑氣就消退,涼風陣陣,夜間非蓋被子不可,有些日子我們?nèi)齻€人全都得了失眠癥。我是因為失戀——女朋友搞體育成名了,離我而去。成森在南山找了個徐州姑娘天珍,他愛她,老怕她像我女朋友那樣和他吹。老焦呢,夜里的心都給了鳳菁。
窗外是疏朗的星空。屋里有三條光棍漢,半夜三更,你的鋪板響,我的鋪板響,他的鋪板響。窗根兒下蛐蛐叫著,遠處隱隱傳來哈薩克人家的狗叫聲。
老焦突然坐起來煩躁地說:媽的,你倆咋不睡覺?我和成森說,你咋知道?老焦罵道,你們的床凈響!
成森提議,別裝■了,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走出屋門,穿過兩旁都是經(jīng)老焦手擺弄過的數(shù)十輛解放車。我們互相點了煙,悠閑地散步。頭頂著星空,頂著銀河帶,我們呈三角形面對面站立。
說的話題全是鳳菁。他們結(jié)婚四年,她還沒有懷孕。每年鳳菁從老家來烏拉泊住一個月,總是空來空去,醫(yī)院檢查說是鳳菁的毛病,老焦掙幾個津貼,一多半讓鳳菁看病了,藥吃的不下百種,她吃藥都吃瘋了。去年來隊時,有個“老中醫(yī)”說她是血熱不孕癥,提出來以熱治熱,開的方子里有人參等多種名貴藥,醫(yī)囑用白酒沖服。鳳菁找到救星似的,把藥當成飯吃,結(jié)果鼻子淌血,大病一場。她聽家屬們開玩笑說烏拉泊泉水調(diào)經(jīng),盡管軍營早安了自來水,她還是到東門外去挑泉水。
說心里話,我巴望著有孩子,可真要是不中,俺兩口子過一輩子又能咋?我不怕她沒有,最怕她亂看病瘋吃藥,真有個好歹,我咋對得起她。說當兵的苦,實際上家屬們才最苦,你們不知道,她心眼兒多好?老焦說完抬頭看夜空。我瞥見他眼睛有明晃晃的東西,淚嗎?
我和成森安慰他,別急,秋天嫂子不是又來隊嗎?抓緊有吧!
秋天,整個烏拉泊變成金黃色的世界。鳳菁來了,她比去年胖點,是浮腫,大概又亂吃什么藥了吧。特別不巧,她來的前兩天,軍區(qū)點名老焦帶車隊到邊防執(zhí)行一個緊急戰(zhàn)備任務,鳳菁由我和成森替老焦接來,交團家屬隊安排了食宿,老焦哪天回來沒準日子,家屬指導員叫她休息,但她三天兩頭把戰(zhàn)士們的臟衣服、被褥抱一抱,拿到烏拉泊泉水邊去洗。老兵都是喊她焦大嫂,她就應,一些新戰(zhàn)士時不時喊聲阿姨,她便臉紅,表面看起來顯得沉穩(wěn)、開朗,仔細看,才見她眉宇間掛一絲淡淡的不易被察覺的愁煩。為老焦照例拆洗舊被子、舊棉衣,照例把老焦兩個木箱子整理一遍、洗一遍。沒有戰(zhàn)士看見她捧著泉水喝。
等老焦,老焦沒等來,卻接到婆婆病重的電報,她心一下子亂了,經(jīng)我們請示,團領導許愿叫老焦春節(jié)探家。于是,她收拾了東西,準備第二天走。巧的是老焦這天下午頂著大風回來了。
該死的,你咋才露面?
才露面?算不錯呢,差點沒死在路上。
鳳菁拿出電報和車票,明天我得走。
畫龍點睛好,明天我也得走。
不能送送俺?
不能,給軍區(qū)機關送一份急文件,首長指示回來接個人馬上返回。
俺真想變成個小人人兒,裝你兜里,隨你到天邊也中,可又惦記咱娘。
真要是能變個小人人兒,你變倆不正好省事兒!
有人說,他兩口子到一塊兒,話就像烏拉泊的泉水,流也流不完。
第二天一早,老焦開車要走了,委托我和成森送鳳菁。
老焦開的車轉(zhuǎn)過山包看不見了,鳳菁馬上丟了魂似的變了個人兒,往日那賢惠溫柔的微笑和爽快的話語看不見聽不著了,她早飯滴水不進,中午炊事班專意為她做四菜一湯,她只要滿得快溢出來的三盅白酒!我和成森止住了她,只勸她多吃飯菜,她默默無言,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送她上路,狂風卷著沙塵,漫天飛舞,眼前的世界混混沌沌,看不清百米以外的道路。成森開解放車,鳳菁臉色不好,閉著眼睛,眼圈發(fā)紅,她滿懷著希望來,卻滿懷著失望去,我的心也有點難受。
到了火車站,因為來得早,成森又認識鄭州站的列車員,我們提前上車,鳳菁是硬座,招呼我和成森坐對面,我們照例是好言相勸,她咬咬嘴唇,從綠罩衣兜里摸出一封信,遞給我說,大運、成森,俺知道你倆跟老焦都不賴,俺倆的事兒,也瞞不了你們,日子這樣過,覺得快,覺得熬煎。俺還是給老焦留個話吧。說到這兒,她眼睛紅了。
問她信里寫的啥,她說,老焦爹哥仨只有老焦一個男的,幾雙長輩眼,盼著俺生個后。十年流水過,老人打消了抱孫子的念頭,只希望俺能生一個,女孩兒也中,可俺不知哪輩子壞了良心啦,一點不頂用。本來俺跟婆婆很合得來,就為這個,俺婆婆也學會罵難聽話啦。俺咋有臉再在焦家待??!你們跟老焦說,俺都想好了,等他回去探親,俺跟他就辦離婚!
啥呀?你說啥呀!你想到哪山旮旯了!我和成森驚訝地望著她。成森說,老焦哪點對你不好?老焦可沒有陳世美的想法呀!
她說老焦為人啥樣兒,俺比你們自然都清楚,他的心俺知道,一多半在新疆,一少半在家,在家這一半,可都在俺身上,俺沒給他生孩兒,他沒怨俺一句,他對俺百依百順,俺這輩子報不了他的恩,下輩子……她的眼淚掉了出來。接著說,這回俺王八吃秤砣了!俺不能只為找個好男人,自個兒有依靠,厚著臉混日子。你們當兵的爬冰臥雪,本來吃苦吃虧就多,咋能沒個后?。≌l像老焦那樣倒霉?倒霉都是怪俺呀!她泣不成聲。
辦了吧,早點辦了吧。像老焦那人,再找個大閨女也不難,趕緊養(yǎng)個后吧,他娘的事他別操心,俺情愿伺候一輩子,養(yǎng)老送終。她說不下去。
我的心里怪別扭,卻說不出吃勁的話。我說,不能生,干脆要個算了,口內(nèi)不好要,可以要個新疆小巴郎子,去年看見烏拉泊南邊兒小樹林里躺個小孩兒,直哭沒人撿,后來讓戰(zhàn)士抱了交給派出所了。
她說,老焦叫俺要個??砂称牌潘阑畈灰?,總說親的打不掉,要的安不牢,也是啊,要個也不是老焦的骨血??!
五個月轉(zhuǎn)眼過去,春節(jié)臨近,老焦勝利完成戰(zhàn)備任務,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回到了烏拉泊。高原紫外線強,老焦的臉黑里透紅,像在哪兒看見過的藏族大叔。他的臉也胖了,是真胖,因為累,太緊張,沒空想別的,吃得下,睡得香。
吃罷飯,戰(zhàn)友們熱鬧到臨近中午,陸續(xù)散去,老焦精神十足地坐我對面抽起莫合煙。我知道,他等我向他報告情況。
我的手握的是鳳菁那封信和以后又來的兩封信,心里正犯難,通訊員小陳跑了進來,遞給老焦一封信。老焦并沒打開,兩面一看,就裝在兜里,屁股像被火燎了似的,騰地站起身,扔了煙頭,踩滅,風風火火地朝門外跑。
我有個不祥的預感,急忙揣了鳳菁的幾封信追出去。
軍營的星期天從來是靜謐的,雪后天晴,冬陽刺眼,順著新踩的腳印,我很快追上了朝東門走的老焦。
泉邊,洗罷衣服的幾個戰(zhàn)士先后回去了,水面上只映出我和老焦的影子。
我望著沉默不語的他,慢慢說出鳳菁那天的話,我說你千萬別生她氣??!
他好像沒往耳朵里進,指著遠處如鏡的冰峰說,俺這回去的地方比這山可高!
我把鳳菁的信給他,又要重復她那揪心的話。
老焦打斷了我,指著腳下說,嘖!這水多清!副指導員,我真想洗個澡!
副隊長!你怎么啦?你可別嚇唬我!你聽我說。
老焦轉(zhuǎn)身,猛地摟住我的肩膀,放聲大笑起來。笑罷說,別害怕,我沒犯神經(jīng)。鳳菁說的話,跟雪一樣,日頭一曬就得化。
我聽不明白,用異樣的眼光盯著他,老焦掏出剛來的那封家信,高舉過頭,像莊嚴宣告什么似的大聲說:老子有了,老子有了,老子再也不是騾子啦!聲音在曠野中震顫。
怎么回事?我搶過那封沒有啟封的信。正面地址人名,鳳菁的字跡,背面貼的是一枚射擊運動員的紀念郵票,什么別的字也沒有。
老焦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歡喜,得意地說,這旁人就不知道啦,我跟你嫂子早定好的,啥時有了,就準貼這張郵票。
我不信,剛想拆信,老焦一把奪過去,用冒著熱氣兒的舌尖舔信,小心翼翼地拆開口,吹鼓了,捏出信瓤。看著,看著,他的笑臉兒又變陰沉了。
我的心猛一沉,到底怎么回事?
新鄉(xiāng)的醫(yī)生檢查說有倆。
哎呀,一對雙生,多棒!
這不違犯計劃生育呀?
我使勁搖頭:根本不!
老焦變得孩子一般天真,裝傻地自語,你說就那一夜,咋會弄了倆呢?一個肯定是我的,那一個呢,都給我叫爹?
去你的吧!老焦,高興傻了你是,我乘他不防,抱住他的腿,同他一起摔倒在泉邊雪地上。雪地松軟得像沙發(fā)床,我們忘記了冷,并排躺著,看著天空的太陽,久久不說話,轉(zhuǎn)臉看見他眼睛里的淚光。除了泉流的奔突聲,別的什么聲兒也聽不見似的。
哎,副指導員,你到底鬧清楚為啥叫烏拉泊了沒有?
老焦,不知我想的對不,我說,烏拉泊是你、是我、是咱這些兵,烏拉泊還是那些家屬們,是你的鳳菁、鳳菁肚子里的孩子,烏拉泊是生命吧?
(選自2007年第1期《黃河文學》)
原刊責編 北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