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我們生命的源頭,生命的根。當一個人讀懂了父母,讀懂了一個歷史一個時代在他們身上的投影,他就會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生命。不管歷經(jīng)多少風(fēng)雨曲折,他都會摒棄埋怨,微笑著面對生活。因為,我們不但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更是他們不曾失落的夢想,重新綻放瑰麗的依托……
沉默,是父親留給我至今惟一的語言。
童年的記憶是瑣碎的,但有關(guān)父親的記憶是那樣的刻骨銘心:
童年的記憶是祖母四合院里那個大家族的勾心斗角,是老實軟弱的母親的眼淚,是倔強清高的父親的沉默,是生活的輾轉(zhuǎn)飄泊。
排行老幺的雙親因為第一胎生了我這個女兒,在重男輕女的家族中受到了排擠,境遇可想而知。我與母親常常無故受欺。而我更無法理解的是父親在家的時候,為什么不理直氣壯地和他們理論;為什么明知如此境況還要離開我們到百里之外的廠礦去上班,他是家里惟一的支柱啊,父親一走短則半年,長則一年。我目睹了生命的世俗定義和親情的殘忍叛離,用一顆孩子的童心體驗著破碎、孤獨和“滅頂之災(zāi)”……我只能且驚且疑地躲在假想的安全帶里渾身顫栗,無望地流淚。
直到八歲,外祖母家來人了,把我們接到我生命中的第二個故鄉(xiāng)。我和母親居住在租借的房屋里,屋子很舊,地面潮濕,蚊蟲很多。晚上睡覺的時候,常聽見“叭叭”的聲響,然后我和母親悚然起身,是幾個黑而大的甲蟲,嚇得我常常撲在母親懷里含淚問她:“我們什么時候可以不住這房子?”母親總是哄哄我后心疼地噙淚無語。于是我開始恨父親,如果他在,我們就不用離開雖然狹小卻比這好幾倍的家。
父親偶爾回家,也是來去匆匆,不曾在記憶里留給我一絲的天倫之樂,丟下的總是一副讓我長久深惡痛絕的冷漠。而吝嗇則是他最令我恨的一面,一段故事也成了母親常奚落父親的借口:從20里外的火車站回家,父親是如何扛著單位發(fā)的一袋大米外加一個包裹,一路摸黑奔走而歸。為此,母親常戲謔父親:省下的錢還不夠給你做鞋呢。我在一旁打心里覺著好笑。父親回家從不帶禮物,哪怕一粒瓜子都成為我童年的奢望。直到17歲那年,父親說單位發(fā)了支書法筆,送給了我。
初中我住校了,母親也因蓋了新房搬回去了,這樣我更難見父親一面,父親也從未去學(xué)??赐^我。即便是逢年過節(jié),也只是聽母親提一句,你父親不回來了,他守廠門掙幾個錢。年少無憂的日子,我不懂得父親養(yǎng)家糊口的那份艱辛,只是因此而平添了對父親的憤恨。我永遠都記得昏暗的燈光下,我與母親包餃子的情景,沒有父親,沒有電視,只有一臺被母親擦得發(fā)亮的收音機,為我們祝福著慘淡的新年。我時常拉著不懂事的小妹,面對著窗外禮花炮的繽紛絢麗看得發(fā)呆,心想:如果有父親在,我們也可以跟別的孩子一樣歡呼雀躍,可是,沒有。
記得那時學(xué)了朱自清的《背影》,隨后老師讓寫一篇有關(guān)父親的文章,我默默地看了標題許久,終未動筆。
臨中考時,因為經(jīng)濟的拮據(jù),我報考了當時花錢最少的師范院校。一直為之驕傲的大學(xué)夢轟然倒塌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心在一點點地崩潰。我把這一切歸咎于父親。
長大些的時候,我便隨母親攔壩澆地、噴藥、拔草。那時候,我好像已經(jīng)默認了命運鞭在我和母親身上的所有艱辛,偶爾冒出“如果父親在……”的念頭,也被自己堅決地壓制了下去。
然而長久身心的勞累,母親病倒了,是腦溢血。父親從那以后開始在家“定居”下來,有關(guān)父親的記憶從此存活并清晰起來。那一年,我已21歲了。
十幾年的親情隔離,使我和父親已陌如路人。而我竟天真地以為只要有父親在,家就可以鮮活,可以亮麗,可以溫暖,但沒想到父親終日少言寡語。有多少次我企圖接近父親,均被他毫無表情的面容和少而冷的詞句一點點擊退了。共處所帶來的后果是,比他不在家的時候我更排斥他。他終日默默勞作,卻絲毫不能“打動”我和他一起下地。我與父親倔強地對立,父親也再次讓我領(lǐng)教了他倔強得令我壓抑萬分的沉默。母親很快看出了端倪:“他是你父親呢,怎么像仇人似的,不怕外人笑話?!蹦赣H輕輕地說著,一臉的無奈。
三年了,我和父親劍拔弩張地對立著,終于,去年過年的時候,父親在我面前板起他為父的威嚴時,我火山爆發(fā)了。
我第一次當著父親的面大聲吼起來,近二十年來藏在心中的委屈像無法遏制的眼淚一發(fā)不可收拾……父親起初瞪大眼怒視著我,他不相信女兒今日會如此讓他尊嚴掃地,而慢慢地,父親低著頭一語未發(fā)。
過了些日子,一天早上,我匆匆回家拿了些東西,臨出門時,背后傳來父親的聲音:“萍萍,吃了飯再走吧。”這是父親第一次如此親切地喚我,一句話觸及了我心中最柔弱的一角,我鼻子一酸,很快說了句:“爸,我吃過了,還趕著上課呢?!币晦D(zhuǎn)身,淚落如珠。
父親慢慢地在改變,盡管仍然是沉默寡言,但我明顯感覺到他臉上漾著笑意,他的話中透著溫暖。我有空的時候盡量回家隨父親下地,母親的心境日佳,家中“柳暗花明”,一片陽光。
閑暇之余,父親便在院子的空地上隨意空勾一些或隸或楷的書法字。一日又見父親揮舞,我在他旁邊蹲下來,定定地看著,忽然我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這字體何等熟悉啊。幼年入學(xué)時,父親曾在我嶄新的書皮上空勾出書法楷體的名字,父親空勾字從不打底,而且一氣呵成,仿佛拓印一般,字體優(yōu)美端莊。而我也是在幼年時,因此發(fā)狂地熱愛上了書法藝術(shù),常用筆在父親的字上描摹。沒想到這幼年的驕傲竟成為我此生享用不盡的財富。我好像沒費多少腦力,不管寫什么體的美術(shù)字,都能如父親一樣游刃有余。
我又想起讀師范的時候,是父親那支漂亮的書法筆,伴我從書法的中游走到了上游,那支筆成為我難舍的珍藏。當有一日,它成了我朋友暴戾脾氣的犧牲品,我從自己歇斯底里的憤怒中,終于明白我多么在意我的父親。直到今天,我還為此事對那位“暴君”耿耿于懷。
驀然回首,我才驚覺父親其實早已沁入他女兒的生命里,我秉承了父親的倔強,而且發(fā)展了自己的叛逆頑強。當浮躁的心靈累了的時候,忽覺得沉默實在是一種捉摸不透的哲學(xué)。這一點,我愧不如父。面對今天蒼發(fā)叢生的父親,我忽然淚眼婆娑。
雖然至今我仍無法得知沉默的父親背后所有的故事,但父親無聲的勞作在夕陽的余輝中分外的鮮活與凝重。父親是千萬人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個,父親有愛,但不張揚;父親有苦,從不埋怨。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父親把愁和苦密密地鎖在心中,留給我們的是一片無言的愛。我忽然也明白了為什么鄉(xiāng)親們說父親年少時極為健談,而如今卻判若兩人的原因:父親在外一定有因生活而碰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一定有因為無力供養(yǎng)女兒上大學(xué)而心力交瘁的時候,面對妻女的埋怨,他只有沉默,沉默是他惟一的語言。
對我而言,父親是一部哲學(xué),一部經(jīng)典,需要我用一生去讀,去品味……
今天,我第一次提筆寫下自己父親的故事。二十年來,父親才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如此讓我愧疚?!叭松缙奋?,有甘有苦,因為有苦,所以特別珍惜甘?!苯裉?,我覺得很幸福,天倫之樂莫過于此,人生還有多少時光能讓我與雙親朝夕相對,這份遲來的幸福,我會加倍珍惜。寫完此文,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已淚流滿面。
(圖/藏 亮)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