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老師,”肖禹齜著兩排戴了鐵箍的牙齒向我走來,“我有幾句話說。”
“什么事?”
“你是不是很喜歡古詩?”
“凡是美好的,我都喜歡?!?/p>
“我覺得你自己喜歡古詩,就想把我們搞得也喜歡古詩,天天上課前念,語綜課又來搞?!?/p>
“語綜課講詩壇的故事,不是很有意思嗎?”
“你也不問問我們喜歡什么”。
“那你說上什么好呢?”
“放放碟什么的,挺好?!?/p>
“詩歌,那是多么美的東西呀!”
“你天生就是個文學(xué)家,不應(yīng)該是個老師!”
一個老師,以自己喜歡的知識去引導(dǎo)、影響學(xué)生,是最正常不過的了。肖禹缺乏深入的思考,對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本能地拒絕。
這樣,有礙進步。二
“背詩!背詩!”胡倩榕站在講臺上大聲叫著?!拜p羅小扇撲流螢……臥看牽??椗恰苯淌依?,有的同學(xué)從書包里掏語文書;有的在開鉛筆盒,準(zhǔn)備將這首詩抄在自己的本子上,以便誦讀;有的拿著詩集,在查找這首詩的注解。而肖禹呢,則在李筱南的座位上大聲說話,旁邊的幾個人也在嚷嚷著。同學(xué)們的讀詩聲并沒有使他們靜下來。不知有多少次了,我每次進教室,都是先看見一個鬧點:肖禹,不是隨意走動,就是在說笑。肖禹身上有一種過分的隨便,缺少約束,放縱自己。隨意是很難達到一定高度的。
三
與肖禹談話。盡量讓自己平和地、平靜地傾聽,去解釋、去疏導(dǎo),表明自己的觀點。肖禹對事物的反應(yīng)是一流的;他的善辯、他的氣勢,是一流的;他的悄悄地偷換概念,是一流的;他的固執(zhí),甚至是自以為是……他不是“順毛驢”那么簡單。他的身上有爽的一面。棘手,有時又讓你痛快……
四
“多老師,我覺得,你這種風(fēng)格對我而言,完全是白費力氣。我根本就不喜歡文學(xué),我將來也不會去學(xué)文。”
“我并沒有刻意要把你培養(yǎng)成什么人,我只是盡我的所能去教書。我認(rèn)為什么是好的,我就把它指給我的學(xué)生。書本是好的,我就讓學(xué)生走進書。水是人不可缺乏的,我就讓學(xué)生知道水在哪里。不能讓學(xué)生咫尺之隔而渴死,或者處于干渴而貧瘠的狀況,長不出綠色的枝條……”
肖禹眨眨眼睛。
五
“多老師!你快去看!簡直是亂七八糟!”肖禹跑來,氣喘吁吁地說:“也許你認(rèn)為是小菜一碟,但,不得了了……張桐嘉把教室的桌子全推翻了,她追著徐智琪打。” “為什么?”“哎……哎,徐智琪和劉敏怡拿小棍子敲了張桐嘉一下……不是故意的,是跟她玩的?!毙び碇е嵛岬卣f著。
我知道里面有文章。
教室里,徐智琪的桌子倒了,帶歪了旁邊的幾張桌子。我叫來徐智琪、劉敏怡、肖禹、張桐嘉。
徐智琪在哭,肖禹仍在大聲嚷嚷,劉敏怡在旁邊時時補充,張桐嘉冷冷的臉,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三對一。這個時候,這種氣氛下不能處理,這不是一場公平的說理。
我叫來了目擊者徐思琳。
事情是這樣的:劉敏怡在逗張桐嘉,張桐嘉心中有氣,又找不到出氣的地方。徐智琪趁火打劫敲了張桐嘉的頭,盡管是用報紙卷成的長筒,但是正值張桐嘉氣惱之時;徐智琪平素頑皮,善于出其不意、不露聲色地對人挑釁,這些,作為同學(xué)的張桐嘉肯定是領(lǐng)略過的,而楊的伎倆又遠(yuǎn)在張桐嘉之上。加上劉敏怡的訕笑,張桐嘉的秉性又咋咋呼呼、簡單粗魯,不發(fā)泄不行,于是乎,便發(fā)生了剛才教室里的一幕。徐智琪緊接著追上去一把抓掉了張桐嘉的發(fā)箍,張桐嘉哪里忍得下氣,追著徐智琪算賬,徐智琪又跑又躲,而張桐嘉惡狠狠的氣勢盡在大家的眼里,徐智琪成了可憐兮兮的弱者。
肖禹能說,反應(yīng)快,聲音大,氣勢咄咄逼人,加上他的身體語言,說話一氣呵成,不容分辯,不給對方機會,善于抓住對方的某一點,重拳出擊,不及其余。作為班干部,他應(yīng)該持公允的態(tài)度,以他的穎悟也不至于分不清事情原委,為什么會一邊倒?張桐嘉平時不乖巧的行動、語言,肖禹與劉敏怡的私交,與張桐嘉的積怨都是原因。徐智琪該受責(zé)備,那么肖禹呢?應(yīng)該讓肖禹在這個問題上,看到自己身上的另一面。
肖禹是強勢力,在以后的社會里,也許容易成為主角,因了他的天分、他的個性。今后,他的影響力會更大。對他,應(yīng)該有更高的要求。作為強勢力的代表,他應(yīng)該正直、善良,具有完美的人格,勇敢、能堅持真理,像一個真正的貴族,而不是這樣以個人的好惡評價、處理問題。
“肖禹,你要懂得保護弱者,懂得你的能量所引起的正面的、負(fù)面的影響……”
六
“多老師,你上次看的那本書,我爸爸也在看,但我看不懂?!?/p>
“是嗎?就是說,你爸爸也跟我有相同的興趣了?”
“可是,我爸爸并不學(xué)文。”
“只有學(xué)文的人才喜歡好書嗎?你爸爸是學(xué)經(jīng)濟的,難道你們家全是經(jīng)濟方面的書嗎?”
“那倒不是。多老師,我告訴你,我們家的書可多了,整整兩大柜。什么《資治通鑒》啊,《不朽》啊,我那天翻我爸爸的書,還發(fā)現(xiàn)了爸爸也有美文摘抄本呢,是很老的,紙都發(fā)黃了?!?/p>
“所以,你爸爸才會從農(nóng)村走進大學(xué),從某銀行縣級支行走進深圳的招商銀行,你知道這個距離嗎?”
七
“多老師!我給你看一本書,《零下一度》?!彼p手捧著書,顯擺著,“韓寒寫的,知道韓寒嗎?”他一面用身子攔著我,一面很快地翻動書頁,頭斜過來,嘴里讀著精彩的一段,又迅速地用手指指給我看……
八
早上,七點許,天是暗的,黑壓壓地垂下來,讓人有些害怕。風(fēng)很緊,空氣中有讓人騷動不安的東西。還是走吧!等會兒雨下起來更糟糕!
我腰一挺,跨上車便飛了起來。不管怎么快,那云還是愈積愈多,向我們逼來。不知什么時候,前面亮起了一道寬寬的云縫,白白的,煞是刺眼。我顧不上看,勾著頭,拼命騎車。到培訓(xùn)中心時,白花花的雨點便劈頭蓋臉地澆了過來,沒有一點綢繆與鋪墊。等到了B樓大廳,我擦著臉,拈著裙裾,地面上已濕了一灘……一個矮矮的、結(jié)實的身影奔了過來,聲音是響亮又急切的:“多老師,你淋雨了?我今天來得早,一到學(xué)校就下大雨。幸好,沒淋到?!币贿呎f,一邊揚起了手:“你的衣服都濕了!”他用他那胖胖的、短短的手臂拍打著我的后背:“哎呀,全是水呀,還有頭發(fā)?!彼Σ坏嘏闹业念^發(fā),又伸手取下我的眼鏡:“眼鏡上也是水?!彼闷鹱约旱囊路?,用衣衫仔細(xì)地擦拭著。我說:“謝謝你,不用。”“真的是這樣擦,我有經(jīng)驗,我常常這樣擦眼鏡……”我沒有說話,看著這張黑黑的、小小的、稚氣的,有幾分詭諛的臉。雨還在嘩嘩地下著……
九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呼兒將出換美酒……”
“肖禹,你開始背《將進酒》了嗎?”
“對,我要鎮(zhèn)住他們!”
鎮(zhèn)?。∥颐腿幌肫鹞遗既粚ν瑢W(xué)們講過的一件小事:上個星期天,我的一位已畢業(yè)了兩年的學(xué)生到我家玩。她說:“老師,什么樣的人才都有?。∥覀儼嘤幸晃桓卟派?,是跳級到我們班上的哦,她好不可一世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不過,有一次我們背詩,我背了小學(xué)時您讓我們背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結(jié)果怎么樣,把她鎮(zhèn)住了!好爽??!”……
鎮(zhèn)?。《嗝纯蓯?!肖禹為了鎮(zhèn)住人而背詩!這倒迎合了他好表現(xiàn)的脾氣,管他什么動機,能背詩,絕對是好事。
“你在我身上白費力氣!”肖禹,我在悄悄地帶著你走……我竊笑……
(文中學(xué)生名皆為化名)
(作者單位:深圳市南山區(qū)育才一小)
責(zé)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