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開始牙牙學語時,母親總會吟唱一些歌謠,講述一些神話故事給我們聽,并用口述的方式教給我們良好的行為規(guī)范。蘇教版第十冊有一篇課文,名為《月光啟蒙》,節(jié)選自著名詩人孫友田的散文《月光母親》,講的就是作者小時候,母親在美麗的月夜給他唱歌謠、講故事、猜謎語的故事。
從母親口中唱出的歌謠,帶有野草的芳香。讓我們看文中的幾段文字:
母親忙完了一天的活計,洗完澡,換了一件白布褂子,在院中的干草堆旁摟著我,唱起動聽的歌謠:
“月兒彎彎像小船,帶俺娘倆去云南。飛了千里萬里路,鳳凰落在梧桐樹。鳳凰鳳凰一擺頭,先蓋瓦屋后蓋樓。東樓西樓都蓋上,再蓋南樓遮太陽。”
“毛娃哭,住瓦屋。毛娃笑,坐花轎。毛娃醒,吃油餅。毛娃睡,蓋花被。毛娃走,喚花狗,花狗伸著花舌頭?!?/p>
歌謠展示了一個夢幻的、詩意的、奇趣的世界,流淌著鄉(xiāng)土的旋律,散發(fā)著野趣的光輝,融注了對真善美的向往。這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本色的口語文化現(xiàn)象。
吸引我反復誦讀這些文字的,既有對大字不識一個卻能吟唱這么多歌謠的母親的深深敬意與感念。更多的是對母親充滿智慧的做法由衷的敬佩。孫友田小時候并沒有讀很多的書,但是,這種口耳相傳的方式,卻讓他一輩子受益,這實在是母親最高明的做法。一個目不識丁的村婦,通過祖輩口耳相傳的歌謠在一個農(nóng)家孩子的心里播下想象的種子、語言的種子、愛鄉(xiāng)音的種子、精神成長的種子,成為心靈中永遠不會消失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母親真不愧是孩子的啟蒙老師。啊,口語的巫術(shù)般的魔力!
民間文學是圣潔的語言源泉
母親吟唱的歌謠、講述的神話所揭示的,實際上就是語言創(chuàng)造事物的神奇力量,或者說,事物獲得了一種在語言中的存在方式。世界的種種神奇圖景或者所謂的奇跡,都通過語言獲得了顯現(xiàn):
“月亮出來亮堂堂,打開樓門洗衣裳,洗得白白的,曬得脆脆的?!?/p>
“小紅孩,上南山,割荊草,編箔籃,篩大米,做干飯。小狗吃,小貓看,急得老鼠啃鍋沿。”
“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喝,下不來——老鼠老鼠你別急,抱個貍貓來哄你?!?/p>
這些口耳相傳的民間兒童文學,即使題目相同,也有好多的版本,充分體現(xiàn)了民間文學的豐富與獨特。
我曾見過一個兒童扯著嗓門,小臉憋得通紅,晃動著腦袋大聲說顛倒歌的情景:
小槐樹,結(jié)櫻桃,楊柳樹上結(jié)辣椒,吹著鼓,打著號,抬著大車拉大轎。蠅子踏死驢,螞蟻踩塌橋。木頭沉了底,石頭水上漂。小雞叼個餓老雕,小老鼠拉個大貍貓。
念歌謠讓兒童獲得心靈的極大滿足。像這樣的顛倒歌,通過語言輕易地把我們的生活世界顛覆了,幽默風趣、朗朗上口、純正自然、充滿韻味,正迎合了孩子天真自然的本性,會令一個孩子沉醉在語言的狂歡和幸福里,甚至找到一種發(fā)泄的快感與樂趣。民間文學永遠是民間文學,雖比不上李白、杜甫詩歌的典雅精致,華麗高深,但質(zhì)樸天然,充滿泥土“芳香的音韻”。我們的成長離不開民間文學、鄉(xiāng)土文化?;h笆小院,明月星光,濃濃的鄉(xiāng)音,母親像守護“神諭”那樣虔誠地守護語言。像一個藝人用最動聽的聲音,娓娓地吟唱歌謠,讓兒時的“我”從小就懂得敬畏語言,守護語言,崇拜語言。這其中蘊涵著的原始的語言生命力和濃郁的鄉(xiāng)情,通過月光姥姥、月光母親一代又一代的相傳,滋潤著一代又一代的人。
實在很佩服蘇教版教材的編寫者,通過文本保留了一個不應消失的民間文學。這篇散文放在五年級,是否想讓已經(jīng)和童謠說再見的孩子們重新拾回兒時的記憶,重新找回童年的快樂,明白民間文學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現(xiàn)在的孩子,其實首先是大人(老師當之無愧),都要珍惜并傳下這些鄉(xiāng)土文化,讓自己也能成為給孩子(即使現(xiàn)在還是孩子,將來會成為父母親)的心靈留下印記的月光母親、月光姥姥。
口語文化是人的成長根基
從姥姥、母親的口耳相傳想到了口語文化的傳承。有一首民歌中唱道:“古人們唱往古的事,一代傳一代?,F(xiàn)在老人們還唱著?,F(xiàn)在我們才知道,在很古很古的時候,女媧造天的故事……”口耳相傳是一種古老、簡單的方式,也是實現(xiàn)民族文化傳承的一種重要方式。在我們眼里,不會讀書和寫字似乎是種非??膳碌娜毕?,但過去無數(shù)的歷史告訴我們,通過聽說的方式,同樣會影響著自己和同時代人的心靈。我們能夠想象那些遠古時期的祖先,居住在洞穴里,圍著火堆講述關(guān)于大自然的神話,狩獵時遇到的野獸以及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故事……他們在講述中將所有的知識、智慧教給自己的孩子,從而建立起了部落的風俗傳統(tǒng)、宗教和法律。
人類的幼年時期和文學的幼年時期有著某種聯(lián)系。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文學最初是從詩開始起步的。那些有靈氣的詩人總是懷有一顆赤子之心,這顆心保留了一種類似于夢幻的童貞,也最接近生命的本意。詩比散文更有韻律,它能在人的腦子里形成一種印象。大多數(shù)孩子在組詞造句、感受韻律方面和詩的距離更為接近。從前的詩人會大聲吟誦自己的作品,目的就是讓人仔細聆聽,并非僅僅讓人用眼睛觀看。那些關(guān)于戰(zhàn)爭英雄和宗教神話的故事,最初都是由作者以某種形式創(chuàng)作出來的,或者由祭司記錄下來,目的就是為了方便人們記憶。
文字體系的形成,造紙和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為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極其有利的條件。語言和記錄語言的文字符號相結(jié)合,成為交流思想和傳播社會經(jīng)驗的主要工具。專為教育目的編印的教科書也使教學信息的來源大大擴展,打破了教育非由師生面對面進行不可的局面。如今,新課程背景下的教學不主張用純粹傳統(tǒng)的口耳相傳的方式來教學。但我要說的口耳相傳中的聽和說,絕不是課堂上老師講學生聽的授受關(guān)系,也絕不是一些簡單的聲音或符號,它是通過一種帶有溫度、力度、親和度的“有聲有色”的語言演繹豐富多彩的故事、歌謠、傳說、謎語、俗語……讓孩子去傾聽、傳誦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流傳的文化,在兒童的心里播下神奇的語言的種子。一些孩子不愿意聽錄音機里講故事,而纏住母親要她親自講就是這個原因。聽先于讀,說先于寫,寫出來的語言也是說的延伸。口語文化永遠是人精神成長的根基!
“口耳相傳”是最樸實的語文教育
我們的語文教育還遠遠沒有意識到語言的巨大價值,這里我要說的是口語價值。孩子們習得的語言,還遠遠沒有成為他們存在境遇的一種寄托,一種值得他們回憶、珍藏并時常在他們孤獨無助時從中尋求慰藉和鼓舞的東西。
月光母親的教育智慧是一種對人類童年時代語言本性的深刻洞察。人本來就是“以語言為生”的,兒童也是。人是符號的存在物,語言對于處于初始狀態(tài)的人(包括兒童)而言,具有極其重要的生命意義、神圣意義??梢哉f,語言(特別是歌謠、童話、神話、傳說、寓言等)就是兒童的生存宗教或生存神學。
如今,我們的孩子會讀很多的書,文學的、歷史的、科學的……但是我們在鼓勵兒童多讀書的同時,往往忽略讓兒童用耳朵去聽“書”:我們通過豐富多彩的媒體去教學的同時,往往忽略用自己的聲音、表情、語調(diào)、眼神、體態(tài)去講述;我們讓兒童閱讀大量的現(xiàn)當代兒童文學的同時,往往忽略瑰麗的民間文學寶藏。這正是我們語文教育的缺失?,F(xiàn)在的許多母親給孩子們講識字,講科幻,講所謂高雅的東西,卻很少涉獵民間文學、鄉(xiāng)土文化。更沒有多少母親愿意花時間給孩子們講,更多的讓孩子們自己去看。這也正是家庭教育的缺失。我們離口語文化越來越遠,離這些鄉(xiāng)土化的文化越來越遠。
東洲小學低年級語文教研組制訂了一個“我講你聽”行動計劃,讓孩子們從小就“能說會道”。從兒童步入小學的第一天起,就讓他們聽童話、聽寓言、聽童謠,說故事、念兒歌、唱歌謠。有時老師還伴以動作或展示實物幫助口述,使兒童易于理解或進行模仿。他們的計劃是,一年級就要聽完200個童話或寓言,會說80首童謠。會講50個故事。然后根據(jù)不同的年級調(diào)整,逐步建立起孩子自己的口語文化課程。他們堅信,聽多了就能說,說多了就能寫,就能簡單作文。孩子們每天回家,把自己當天聽到的故事、童謠創(chuàng)造性地說給家長聽。漸漸地,老師們發(fā)現(xiàn)孩子們的語言生動了,豐富了,從孩子們的口中也冒出了一個個神奇的故事,一句句有趣的歌謠。
我們的語文教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要幫助兒童通過語言建立起他們自己的生存宗教,讓語言成為他的和所有生命的禮贊、恩寵和慶典,讓語言——這個養(yǎng)育滋潤他一生的母語,成為他終身頂禮膜拜和終身報答不盡的神靈。
傳統(tǒng)的漢語文化為后人保留下一筆巨大的享用不盡的精神財富。那么多凝聚著漢語人文情致的詩文、民歌、對聯(lián)、成語、農(nóng)諺、童謠等等,都值得我們領(lǐng)著孩子反復玩味,反復品鑒,反復吟誦,獲得自然積淀。我們的語文教育應讓中國的孩子生活、生長在母語的家園里,感受她的親和、溫馨,自由舒暢地吮吸到她豐足的滋養(yǎng),以此來成就每個個體對于自己民族的母語情結(jié)!
(作者單位:海門市東洲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