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家鄉(xiāng)味美,美在烙面!
不要說它是“涎水面”,它是山珍海味無法代替的鄉(xiāng)情美食;不要說它是貧困地區(qū)的土俗,它的品位相當(dāng)于北方的餃子、南方的湯圓和團團圓圓的月餅。
凡是出生在陜西省咸陽市醴泉縣的人,都有一種“澆湯面”情結(jié),也就是說,不管你走到天南海北,每逢佳節(jié)思親之時,總會想起“澆湯烙面”來?!皾矞用妗蹦苁鼓阆肫鹕愕哪赣H、養(yǎng)你的土地;想起你的童年,想起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想起三姑六婆、三老四少、幼年的伙伴和人生的道路,記憶所及,甜蜜又美好。
家里再窮,大年初一總能飽飽地吃上一頓 “澆湯烙面”,那種有滋有味的滿足感,那種滾燙、熱烈、融洽和忘形,簡直無法形容。
打小,我最愛吃的就是“澆湯烙面”,最愛聽的話就是“燒湯”。
1994年春節(jié),作家魯曦逢人便說:“這次春節(jié)文藝晚會實況錄像,當(dāng)主持人問閻老師向家鄉(xiāng)父老說點什么時,他不假思索地說道:‘北京混了40年,年年想醴泉,歲歲想烙面?!f得特別動感情。”她覺得特別奇怪。
一聲“燒湯”,廚房里即刻飄來誘人的香味,是肉香,又非肉香,而是胡椒大料花椒桂皮醬油辣椒陳醋樣樣調(diào)和“咬”在一起妙不可言的一種奇異的骨頭肉湯味。你要是遛進廚房一看,呀,那滾沸的肉湯更是誘人,上面飄著一層蒜苗絲兒和菱形的雞蛋皮兒,下面,殷紅紅的,就是一口氣吹不透的辣子油,再下面,清清的、濃濃的,略帶醬色,是鮮香可口的肉湯,此刻,你會發(fā)呆,哈水(哈喇子)就要流出嘴角,你有點不好意思。
“涎水”即口水。涎(xian)在這里讀han,與“哈水”的讀音相像。我們醴泉方圓左近把“咸”叫han,故讀“涎”為han也很自然。是不是古代周秦漢唐“雅言”的讀法,待考。也許“涎水”就是“哈水”,難說?!皾矞妗彼追Q“涎水面”,不無戲謔意也。
醴泉的媳婦會調(diào)湯,這是家傳,是新媳婦的能耐和出嫁的合格證明。她們能把各種調(diào)和“咬”到一起,誘人胃口。家鄉(xiāng)人口重,因為活兒重,“好廚子一把鹽”,咸也得咸它個濃香撲鼻。我來北京后,常為吃不上“澆湯烙面”而起急,為此,老家托人捎過烙面給我,本縣勞動模范王保京晉京開會,給我?guī)н^,遺憾的是,縱使你臊子多油、味精多酷,任憑你百般調(diào)試、千般忙碌,人家湯就是出不來味兒,干著急呀!
當(dāng)一家人的哈水快要流下來時,“澆湯面”又好像故意吊人胃口似的,一碗只給你挑上一筷子,大火滾湯,澆來倒去,澆得滾燙,你只消用筷子輕輕撥開紅紅的油層,可見一根根細(xì)長細(xì)長的面條蓮花狀地盤臥在碗底,如何滑溜美味自不待言,此刻,還沒有動筷子,你的額頭就冒汗了。
準(zhǔn)備戰(zhàn)斗吧,你是小伙子,你就準(zhǔn)備干它八九十碗。急急忙忙地吸溜,慢慢悠悠地咂嘴,這時候,全家人說不出的融洽和幸福。
“澆湯烙面”味道奇絕,做法也奇。要做烙面,先攤煎餅。攤煎餅須選二籮籮上等面粉,和稠攪勻,越勻越好,像揉面一樣,功夫在耐力;逐漸加水,再和再攪,直至特別粘糊狀,功夫在稀稠;然后在麥秸火上架平底鍋一勺一勺地攤平、抹圓,翻個個兒,烙成粗布一樣厚的薄餅餅,功夫在火候;晾涼之后,用搟杖碾平,折成手掌寬的長條,集中起來,再壓瓷實,數(shù)小時后,利刀切絲,功夫在刀仗;最后,碼齊堆疊如葵花、如蒲團,存放一個冬天不成問題,功夫在靈巧。吃的時候,抓一小把放在碗里,再放一疙瘩大肉臊子進去,難怪它滾湯澆拌之后,入口筋道、再嚼即化,筋道有嚼頭、松軟好消化;難怪遠(yuǎn)近傳說“皇上一碗下去滿頭大汗,二碗咽下肚膩去胃開,三碗填進展臉舒眉?!保ㄒ浴蛾兾魍撂禺a(chǎn)的傳說·烙面的傳說》)這般滑溜卻濃重,那份醇厚又入味,怕是造化之功也,神力暗助也,天賜也!不然,五味相加何至神乎其神?醴泉歷代名人出過幾個,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可是,誰的筆下能窮盡其妙?
相傳,周文王親自帶兵降服為害一方的三丈惡龍。周文王把龍肉斬塊煮熟犒勞百姓。老百姓自帶面條,四面八方蜂擁而至。但是人多湯少,只準(zhǔn)澆湯吃面,剩的湯倒回鍋內(nèi),一連吃了七天七夜,人人垂涎,個個滿意,從此,過年過節(jié),男婚女嫁,肉湯澆面蔚為風(fēng)氣,于今不衰。
吃“澆湯面”,為什么面少湯多,一吃就是頭十來碗?我想也是為了多享受“龍”湯的滋味。
傳說歸傳說,根本原因在于陜西地面窮,好容易過年吃肉,就得省著點,熬上一鍋肉湯,味調(diào)得香噴噴,滿屋子流哈喇子,碗里的湯連同口水一起回倒在鍋里,一家子過罷了癮,湯留下下頓再澆,反正邊澆邊燒,高溫消毒。現(xiàn)在日子好些,吃一碗是一碗,碗碗都是新湯,剩湯倒掉不足惜,“澆湯烙面”徹底告別“涎水面”的俗稱,體體面面地登堂入室,甚至出現(xiàn)在高檔宴席上接受人們嘖嘖稱奇。
那年3月,《白鹿原》作者陳忠實到京,鄉(xiāng)黨聚首,分外熱鬧。當(dāng)我津津樂道家鄉(xiāng)的“澆湯烙面”時,忠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急忙插話說:“醴泉的澆湯烙面真好,我家個個愛吃。真的好吃!”席盡人散,忠實拉著我的手重復(fù)地說:“老閻,我記著呢,過年一定給你送一箱子烙面來,一定!”
由于烙面的需求量逐年猛增,煎餅的制作必須改進,早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已經(jīng)改為電熱鍋進行煎制,街頭隨處可見賣者,不然,陳忠實不敢夸下??谒鸵幌渥永用鎭?。但是,只要手工被電力解放,哪怕部分地被解放,手工的優(yōu)勢就會喪失或部分地喪失,這是世上一切手工制品面臨的可怕挑戰(zhàn),所以,一輩子扎根醴泉的老髦們都說:“你問的是烙面嗎?跟機器面、手搟面一樣的理,咋能像你媽、你嫂子親手做的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