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響手榴彈之前,最好是喊一嗓子,好讓東官道南邊看守瓜田的英老四聽見,他會把棗園里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村里人,縣大隊自然也就知道了他的壯烈犧牲。
又粘又稠的霧像膏藥一樣向人的臉上、身上貼過來,英秋田覺得氣都喘不動了。他扭頭看了看身邊穿便衣的鬼子兵,幾個鬼子兵比膏藥還粘地緊貼著他。
從原平縣城鬼子司令部出來的時候,還能看得見街道兩旁的房屋。一出縣城,這霧就濃得有厚重感了。無論你怎樣地瞪大眼睛,也看不出三步以外是什么樣子。英秋田想,這是老天爺賜給的好機會,只要鬼子一個不留神,自己掙脫他們躥到路旁的麥地里,或許能夠逃跑??蓮某龀情T那一刻起,他身旁的這兩個鬼子兵便緊緊地貼著他。鬼子兵手里拎著手槍,他一跑,鬼子就會開槍,麥苗才只有一拃高,雖然有霧,逃掉的可能也不大。其實,被亂搶打死也不錯,可就是覺得有點虧。
按照原定的聯(lián)系方法,明天晚上縣大隊的聯(lián)絡(luò)員來英莊接頭,今天下午,英秋田到縣城秦記煎包鋪取情報。進(jìn)城的時候,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和以前沒什么兩樣。來到煎包鋪門前,他覺得不對勁兒,其實他并沒有看出哪兒不對,只是直覺告訴他有危險,他想扭身走開??伤麆傓D(zhuǎn)回身,就聽見身后傳來煎包鋪老板秦友三的叫聲:那不是老秋嗎?咋不進(jìn)來吃個煎包呢?聽到秦友三的叫聲,英秋田撒腿就跑,可還沒等他跑出幾步,街道兩旁就有好幾個人向他撲來。這時他忽然明白了,剛才覺得不對勁兒的就是這里忽然多出了這幾個磨剪子、修皮鞋的??梢磺卸纪砹?。
他腦子里想著,腳下就慢了。一個鬼子兵沖他嘰咕了一句什么,又用槍頂了他一下。他聽不懂日本話,但他知道那是讓他走快點的意思。
縣大隊的王隊副緊緊地盯著他說:你一旦被鬼子抓住,你會當(dāng)叛徒的。他急忙辯解:不會,決不會!我剛才是說要是鬼子用刑罰折騰我,我怕吃不住勁兒,但我不是怕死。一旦讓鬼子逮住,我就讓鬼子痛痛快快地把我崩了。王隊副說:可鬼子不會讓你死,他們給你用酷刑,你吃不住勁兒,不就叛變了嗎?
真他媽邪乎!還真讓王隊副說中了。鬼子沒有給他吃花生米,而是用刑罰來招待他。其實,鬼子的那些刑罰并沒有派上用場,一進(jìn)刑房,那些沾滿血跡的刑具和滿屋子彌漫的血腥味就讓他吃不住勁兒了。
霧似乎松散開了,絲絲縷縷地游動著,他看到前邊不遠(yuǎn)就是九水河橋了,過了這座小木橋,離英莊的棗園就只有不到五里路了。
剛剛走上小木橋,更濃更稠的霧團(tuán)又把他們緊緊地裹住了。兩邊的鬼子兵也提高了警惕,從兩旁把他的手抓住。如果猛地向身邊的鬼子兵一撞,他和拉住他手的這兩個鬼子兵就會同時從這窄窄的木橋上落到九水河里。如果鬼子怕傷著自己人,不朝河里打槍,憑他的水性就可以逃生了。如果鬼子打槍,他臨死也能抓住兩個墊背的,這個結(jié)局也很不錯了,干革命有好幾年了,還沒有一個鬼子兵死在他手里,一下子拉上兩個鬼子兵一塊死,這戰(zhàn)果也不小呢。想到這里,他的心緊張得快跳到嗓子眼里了。可就在這時,他感到一個硬梆梆的東西頂?shù)搅怂暮蟊成?,聽到身后有幾句嘰里咕嚕的日本話像被濃霧粘住似的,咕嚕咕嚕地在腦后滾動。翻譯官在一旁說:你要敢耍滑頭,太君就一槍崩了你。他想,只要自己向旁邊一撞,鬼子就會給他一顆花生米吃。他知道鬼子的槍法好,一槍要了他的命,也不錯。他不怕死,他就是怕死不了。可一下子死了,拉不上墊背的,有點虧。
就在他一遲疑間,已經(jīng)走完了那短短的木橋,拐到了英莊通往縣城的東官道上,后邊的槍也離開了他的背。
還真得感謝人家王隊副,不然今天可就慘了。那天,他聽了王隊副的話,回到棗園的小草棚里,他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他好說歹說地向王隊副要了三顆手榴彈,拿回棗園,做了一個機關(guān)。他設(shè)想得很好,如果在棗園里被鬼子包圍,他就從門后拉響手榴彈。如果在別的地方被鬼子抓到,他就領(lǐng)著鬼子回棗園取情報,只要一進(jìn)小屋,手向門后一伸一拉,他就和鬼子一起上西天了。
現(xiàn)在,他正領(lǐng)著鬼子向西天走去,他死后,就再也不是那個被人瞧不起的看棗園的窮光棍了,縣大隊會像給犧牲的戰(zhàn)士那樣給他送行嗎?不,他的死比那些戰(zhàn)士還壯烈,全英莊的人都會哭著來送行的,連那些平時不拿正眼瞧他的俊俏媳婦和大姑娘也會抹眼淚的。想著想著,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被粘稠的霧打濕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離英莊東圍子墻外的棗園越來越近了,他想,在拉響手榴彈之前,最好是喊一嗓子,好讓東官道南邊看守瓜田的英老四聽見,他會把棗園里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村里人,縣大隊自然也就知道了他的壯烈犧牲。喊一嗓子啥呢?他最先想到的是“小日本,我操你媽!”這句話最過癮,自己從小受窮,活到快四十了,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到陰間也要找日本女人報仇雪恨。這樣想著,他腳底下忽然有了勁兒,走得比先前快了。他覺得自己像一把利劍劈開了那又粘又稠的白霧,他聽到身旁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斓綏棃@邊上了,他忽然想到,這句話雖然過癮,但不太好,氣勢不夠大。再說,他也覺得這話有點俗和粗,不像一個英雄人物說的話。莊里街墻上縣大隊刷上的那個標(biāo)語口號更響亮,對,就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這才像一個英雄??缮督小暗蹏髁x”呢?不知道。不過,人家寫在墻上的總不會錯。他真后悔,上次縣大隊的聯(lián)絡(luò)員老石來的時候,咋沒問問人家呢?老石不但認(rèn)識字,還會講故事,他一定知道這是啥意思。想到老石,他心里熱乎乎的,那次他纏磨著跟王隊副要手榴彈時,還多虧了老石幫了幾句腔。他設(shè)置爆炸機關(guān)時,老石也幫了不少忙。不過,他設(shè)置機關(guān)的目的可沒有告訴老石,他怕老石笑話他膽小。他不說,老石也沒問,但老石設(shè)置的機關(guān)比他設(shè)想的還要好,難道老石猜出了他的心思?想到這兒,他覺得臉上一陣發(fā)燒。
一走進(jìn)棗園,霧就稀薄了不少,在薄霧之中,樹干黑黝黝的,早已落光了樹葉的枝條上卻凝上了白白的霧凇,彎彎曲曲地刺向天穹,像國畫中的幾抹淡痕,漸漸融入皚皚白霧中。鬼子兵散成戰(zhàn)斗隊形,平端著手槍,悄悄地向小草棚包抄過去。來到草棚前,一個鬼子小頭目用手槍捅了捅他,示意他去開門取情報。一切都按原來設(shè)想的進(jìn)行著,英秋田強抑住心里的緊張和興奮,伸手去推門。可他的手還沒有接觸到那扇破木門,門竟猛地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人,是縣大隊的聯(lián)絡(luò)員老石。老石的眼里噴出了火,英秋田的耳邊響起了咬牙切齒的吼聲:英秋田,你這個狗叛徒、狗漢奸!
老石不是明天晚上來接頭嗎?怎么今天晚上提前來了呢?他不明白,他甚至連想都來不及想,老石就拉響了門后的手榴彈。
(通聯(lián):山東省東營市東營區(qū)史口鎮(zhèn)第三小學(xué)劉英亭 257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