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
我老家的屋門口有一片竹林,顯得小巧精致。小巧是出自于竹子本身,那些竹子不同于井岡山的翠竹,也不像那些張揚(yáng)的毛竹,是細(xì)而軟的黃間竹。精致呢,是其面積不大,也就半畝左右,竹林的邊緣有路和田地圍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濃濃的一大篼綠意。
陽光透過那片竹林時,日子豐富了許多。陽光似乎也有一雙手一樣,總把竹林捆成一束,從早晨到黃昏,自由自在地變大變小,拉長擠短。從家門口探進(jìn)來的竹子的影子,就可以讀懂時間,讀懂日子走過的聲音。這種聲音母親最懂,比鬧鐘更讓她清醒。竹子的影子總能告訴母親煮飯的時間,或是翻曬衣物的時辰。
許多年了,那片竹林用它的富有喂養(yǎng)著我們。谷雨過后,林子里的小竹筍破土而出,一簇簇的,直往上長。僅在一夜兩夜間,就認(rèn)不出昨夜的同伴了。于是采擷竹筍就成了母親讓我們回家鄉(xiāng)的借口,似乎那竹筍每長一寸,我們回家的日子就近了許多,其實(shí),在外生活的日子總不能讓母親算得那么準(zhǔn)確,竹筍長得過高了,家門口那條小路依舊看不見我們兄弟的身影,母親只好自己來采擷那些竹筍,升灶堂,燒沸水,剝筍皮,一場忙碌,大鐵鍋便漸漸地積滿了竹筍。母親坐在灶堂口,面對燃得火熱的柴火,心想,孩子們快回家了。于是母親笑了,一個人對著灶堂火一樣地笑。每每“這種笑”總能如愿,等到我們到家時,母親總說,昨天“灶堂火”笑得厲害,我就知道你們要回來了。在陽光里,母親的竹筍慢慢地變成了筍干。陽光越過那片竹林時,母親像翻曬衣物一樣伺弄著那些筍片。最后,那些筍片幾乎成了我們桌上的美味,成了我們咀嚼鄉(xiāng)情的依托。
三年前,母親生了場大病,手術(shù)過后又回到老家那片竹林。剛開始,母親總是不習(xí)慣,老是把時間弄錯,老是把那片竹子的影子看成回家的孩子們。大概是母親無法及時采擷那些新長出的小竹筍,那片竹林濃了許多,它的影子幾乎就要吞沒了老屋的院子。
今年谷雨過后,我早早地回老家了。母親看見我回來,就說,昨天“灶堂火”笑得很旺。母親明顯瘦了,大概是她聽不到我們喊叫她的聲音,一看見我就一跳一跳地從屋門口跑了出來,跨過走廊,越過庭院那片濃濃的竹林影子。母親那一跳一跳的,讓我的心終究有些寬慰,其實(shí)那簡單的動作已經(jīng)告訴我,母親的身體有了很大的好轉(zhuǎn)。
母親依舊忘不了那片竹林。她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思,我還沒有進(jìn)家門口她就帶著我進(jìn)那竹子林了。母親邊走邊說,你回來得早了,竹筍還沒有成片長出。
濃濃的竹蔭里只有依稀的幾棵小竹筍,它們花著身子,如果不細(xì)心還看不見它們破土而出的身段兒。只往竹子林外邊,有幾棵長高了的竹筍,它們好像早熟的孩子,顯得有些夸張。母親說,那是引路竹筍,采不得的。母親跟在我的身后,依舊是一坎一坎地越過那團(tuán)竹蔭。走出竹蔭,陽光在一個瞬間亮麗了許多。母親好像不忍心讓我空手而回,又折回身子隱入竹林里,透過斑駁的光影,母親還是那樣一跳一跳的,越過竹林的溝坎。不一會兒,母親從竹林里鉆了出來,抱了長短不一的竹筍,母親的臉上、頭發(fā),沾了許多的竹子葉片。我想幫母親掃落那些碎屑,但面對母親忙著整理那些竹筍,面對她額上滲出的汗水,我的手停住了。我只在心里祈禱著,愿母親每天都能越過那團(tuán)竹蔭,去領(lǐng)受竹林這一邊陽光的收獲。
母親捆好那些竹筍,似乎還不滿意,又砍下了一根高高的竹子。母親說,這竹子挺好的,你回去可以架在陽臺上掛衣服。這竹子好長,有我兩個人高,大約有三米多。其實(shí),我的陽臺早已經(jīng)用上自動晾衣架了,它是新型建筑材料做成的,不生銹,只要一摁開關(guān),就升降自如。我正在思慮著,母親已把竹竿削好了,青亮青亮的。
面對竹竿,我突然想到了幾千年前那個遠(yuǎn)嫁的女子?!对娊?jīng)》的《衛(wèi)風(fēng)·竹竿》里記錄了那個遠(yuǎn)嫁女子的思念情懷:“$$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yuǎn)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yuǎn)父母兄弟。”泉水、淇水,逐漸遠(yuǎn)去;父母兄弟,逐漸遠(yuǎn)離。遠(yuǎn)嫁的女兒,回憶起童年在淇水的釣魚等快樂的情形,思念之情能不涌動嗎?
一根竹竿無法挑動一片竹林。就像我每一次回老家,一場重逢并不能帶走親情的全部。而在母親的心里,孩子們每一次回家都像竹筍成長一樣,愛慢慢地長成竹子,慢慢地長成竹蔭。
城郊菜地
從我家門口再往外,是一條河堤。河堤下藏著一畦菜地。我上下班總要經(jīng)過河堤。那菜地不是掛著青椒,就是綠著空心菜一類的菜蔬。
有時菜地在一夜之間就消失了。
它的消失緣于河道里的洪水。下雨了,河道里的水上漲,那畦菜地就沉入渾濁的河水中。水退了,菜地又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多了些上游漂來的碎木片和破衣裳,最大的侵入者該是那些小石子和沙土了。這就難為了菜地的主人,他們又要動鋤動鎬再次深翻那些夾著雜物的泥土。有時泥土翻開還沒種上新菜苗,一場雨又把菜地交給那些漂浮的雜物。
可能是河水的原因,這菜地似乎沒有固定的主人。誰先在洪水過后掘開那片沙土,誰就是這菜地的主人了。
今年初,一位30歲左右的少婦翻開了這畦菜地。她的出現(xiàn)使得這畦菜地多了些女人,味,菜地的四周伸出了不規(guī)則的竹籬笆。少婦翻動沙土的勁頭一點(diǎn)也不比男人差,她卷起褲管,把雙腿插入泥地,藕白的腿與泥土形成了強(qiáng)烈反差。她的褲帶上別著一串很沉的鎖匙扣,幾把鎖匙在陽光下晃出光亮。在她揮動鋤把的弧線中,鎖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兀曇舫銎娴卣T人。在這畦菜地里,在這暖暖的春陽中,她的勞作如同她的臉,紅撲撲的惹眼。我站在河堤上,猜測著這是哪里的女人?
許多天后,她的菜地被綠色覆蓋了。她在菜地上種的是花生,而竹籬笆四周是絲瓜一類的爬藤作物。絲瓜藤葉爬行的速度很快,不到半個月的時光,竹籬笆就成了一道小小的綠墻。墻外是靜靜流動的河水,墻內(nèi)是默默生長的花生。
菜地在陽光下靜如處子。
每天,我越過菜地的邊緣,在河堤上站上幾分鐘,洗去我的煩惱。我駐足的緣由更多是緣于等待,等待著她的出現(xiàn),等待著那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憽?/p>
菜地引來了許多蜂蝶。從田野里來的紅蜻蜒棲息在那里好長時間了,它們從田地里越過高高的建筑才來到菜地上,不知道旅途是不是很辛苦?也不知什么時候,一只陌生的野鴨闖進(jìn)了那畦菜地,那只小野鴨翅膀還沒有長硬就出來討生活了。小野鴨是河道里天然野生的,還是河道上游鴨農(nóng)失散的,我一時也講不清楚。它在花生叢里竄來竄去,我看見的只是一個白嫩影子而已。
竹籬笆綠了又枯了,一晃到了秋天,菜地依舊那樣的靜,幾只瓜果掛在竹籬笆上喑啞著,它們好像也在等待著那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逆i匙聲。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菜地完全枯黃了,可黃了的菜地依舊。菜地的主人可能早就把它給忘記了,可能早忘卻了河堤下還藏著她的串串花生,還藏著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逆i匙聲。
第二年開春,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農(nóng)翻開了那畦菜地,他揮動鋤把就掘出了豐厚的花生。
老農(nóng)看見我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便朝著我說:這菜地是你的嗎?
我只是搖搖頭:那不是我的菜地。
老農(nóng)走了,離開那畦沒有人收獲的菜地。他自言自語地說著,這天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下過大雨了,洪水什么時候才能來呢?在他的身后留下了被挖開一個小小缺口的菜地。
看著老農(nóng)遠(yuǎn)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了她——那個掛著長長鎖匙串的少婦。也許她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小城;也許她還在遠(yuǎn)處,在某個樓層的窗口里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