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記者
1971年冬,南靖縣革委會發(fā)來一紙通知,把我從“下放”勞動鍛煉的地點梅林公社借調(diào)到縣報道組工作。所謂“借調(diào)”,頗名思義,即臨時借用,并非正式調(diào)動。我想,作為一介書生,一名“下放干部”,別無所長,唯剩手中一把筆而已,能被縣里暫時借去抄抄寫寫,也算是一種“重新學習”吧?沒想到,這一借,就長達七年之久。人生有幾個七年?而在南靖山城的這七度春秋,從29歲到36歲,正是我血氣方剛,風華正茂,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歲月。
好在報道組的工作,無非是給縣里寫點新聞方面的稿件,對我來說,倒也合適,因為下放前我畢竟在大學中文系教過寫作課,新聞的“五個W”(即五要素)之類,早已在課堂上“紙上談兵”過,如今有了實踐的機會,何樂而不為呢!況且,不久以后,縣里又把我的妻子從“內(nèi)山”(即深山里的深山)“照顧”到南靖一中任教,全家因此在縣城有了小小的兩居室,外加半間廚房、兩小畦菜地,前有火雞在雞寮中生蛋,后有絲瓜在竹籬上垂掛,在兵荒馬亂的年頭能如此安居樂業(yè),謝天謝地,夫復何求!
那時的縣報道組,由兩個方面軍組成。第一方面軍即正規(guī)軍,擁有本縣“三大秀才”。組長王古鏡長期在農(nóng)村基層摸爬滾打,對縣情了若指掌,他說話慢聲細語,辦事小心謹慎,雖然有點婆婆媽媽,但畢竟是個心地善良的大好人。組員中的賴金炎,雖不善言辭,但卻有個鼎鼎大名的綽號,叫“賴頭條”,據(jù)說他過去所寫稿件常常上報紙的頭條。另一位組員盧鴻祥,農(nóng)技干部出身,是我的莆田老鄉(xiāng)。他為人心直口快,什么該寫,什么不該寫,我全都聽他的,至于每篇文章怎么寫,他則全聽我的。我倆配合默契,簡直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
報道組中的第二方面軍,自然是我們這些被臨時借調(diào)來的,原先在省直機關(guān)工作的“下放干部”了,盡管只能算是游擊隊,但都闖蕩過江湖,見過世面,戰(zhàn)斗力一點也不差。其中有位“劉大記”,即原新華社記者劉國柱,畢竟來自權(quán)威新聞機構(gòu),其敬業(yè)精神無與倫比。業(yè)內(nèi)人都知道,寫一篇新聞通訊,大凡掌握三個過硬的例子即可下筆,而他,偏要不厭其煩地采訪到30個例子才加以仔細挑選,可謂“打破砂鍋問到底,還問鍋渣在哪里?”有天,我到他宿舍拜訪,敲門時有人應聲,推門進去卻不見人影,只見辦公桌上蒙著一床毛毯,他好不容易才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原來,報道組沒有暗房,他就這樣因陋就簡,用土辦法沖洗膠卷呢!我戲稱他是世界新聞攝影史上一大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還有一位同事,是原省電臺記者吳志偉,雖然共事時間不長,但他那一口標準的北京音普通話,卻讓我十分羨慕??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要能與電臺的播音員們共事,耳濡目染,年長日久,連他這位原本滿口地瓜腔的同安人。也都能吐出高貴的京腔京調(diào)來。
兩個方面軍盡管有很多差異,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彼此之間取長補短,求同存異,倒也相處得頗為融洽。如今,雖然時過境遷,但留下的,全都是美好的記憶??上?、賴、盧“三大秀才”,皆已先后辭世,成為故人,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
當年,三天兩頭都有采訪任務,全組每年見報的稿件多達一百篇左右,貼起剪樣來,總是厚厚的一大本。每篇稿件,都集體署名為“南靖縣報道組”,有時,也偶爾用用“南靖縣鮑島”之類的筆名。不過,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大都是應景之作,乏善可陳。畢竟,誰也逃脫不了時代的局限性。時值文革后期,稿件中難免充滿那個特定年代的空話、套話、廢話,乃至于一些連自己也未必相信的假話。
然而,敝帚自珍的我,總覺得仍有少數(shù)幾篇稿件,尚有一定的史料參考價值,因為它們比較真實地記錄了當年基層干部群眾的生存狀態(tài),不妨在此稍帶一筆。比如,描述五斗山婦女耕山隊艱苦創(chuàng)業(yè),改造爛泥田的長篇通訊《來自五斗山的報告》,曾在福建日報以頭版整版的篇幅全文刊登,在當時也曾產(chǎn)生過較大的反響。其隊長王秀花,久經(jīng)考驗之后,終于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領(lǐng)導干部,現(xiàn)為漳州市政協(xié)副主席。比如,表現(xiàn)山城公社湯坑大隊“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長篇通訊《九龍江畔新農(nóng)村》,曾在人民日報發(fā)了一個專版,當年,在“抓革命”的遍地烽火中,也算是正兒八經(jīng)“促生產(chǎn)”的一個典型。又比如,寫金山公社春耕生產(chǎn)的通訊《金山春色》,是我們在跟隨公社書記俞俊才爬山涉水整整一個星期之后才寫成的,在當年的省報上,算是罕見的一篇多少帶點散文筆調(diào)的通訊了。此外,人物通訊《志在山鄉(xiāng)測風云》,寫的是和溪公社一位女知識青年向當?shù)剞r(nóng)民學習氣象測報的故事,因取材特殊,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后,還被翻譯成英文,推介到國外去。
上述文章,在江海之士看來,自然貽笑大方,但在當時,卻都是大家深入基層,貼近群眾,一步一個腳印采寫出來的,千辛萬苦,得之不易。不像如今的一些“無冕之王”,靠電話采訪,靠會議“跑場”,靠主人提供的通稿,或光憑鼠標點擊,“百度”下載,一天就能發(fā)出好幾條新聞,外加收取好幾個紅包,又輕松又實惠。當年,我們這些類似于“赤腳醫(yī)生”的“赤腳記者”,下鄉(xiāng)采訪,說走就走,或步行,或騎車,或坐班車,全都不計較。只有在陪同上級新聞單位的記者時,縣里才派專車,但也只是吉普車而已,然而,這也就是當年縣里的最高待遇了,須知,連縣委書記下鄉(xiāng)也不過如此。
為此,一位司機曾對我開玩笑說:“我是抬轎子的,你是吹喇叭的”。乍聽此言,我心里頭一格登,覺得有傷自尊,頗感委屈。但事后細想,也對,作為“御用文人”的我們,其實質(zhì)與吹鼓手并無兩樣。
至于下鄉(xiāng)駐點,更是家常便飯。那時沒有賓館,沒有飯店,能在大隊部棲身,就算不錯了。記得有一次,我曾在一個大隊部的木長凳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身上被山蚊子咬的紅斑點居然有56點之多!行文至此,我皮膚上的癢痛之感似乎尚未消退呢!其實,在當年,就是正規(guī)記者下鄉(xiāng),生活上也都很隨便,哪怕福建日報老總林振夏率隊來南靖,開夜車寫稿,其點心也只是每人一碗面條而已。記得食堂老師傅把面條端到招待所樓上時,發(fā)現(xiàn)筷子少了一雙。跟隨林總的女記者林愛枝說:“不要緊,就把我這雙筷子折斷成兩雙吧!”于是,她和我每人半雙筷子,照樣把面條希里嘩啦吃個精光。后來,林愛枝當上福州市委宣傳部部長,繼而又當上省新聞出版局局長,見面時,還常常笑憶起當年那一雙筷子的友誼呢!
至于地區(qū)通聯(lián)站的戰(zhàn)友們,則更是親如一家,彼此之間常用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人物綽號相稱,如“三爺”莊敬忠,“許大馬棒”許崇安等。最受歡迎的是陳明杰,因為他擅長講故事,筆耕之余,充滿恐怖懸念的《梅花黨的故事》啊,《一雙繡花鞋》啊,常讓年輕的聽者嚇得晚上不敢睡覺。他退休后定居澳大利亞珀斯,前不久返國時,還特地來福州看我。闊別久敘中,我倆還共同憶及當年有關(guān)記者生涯的一首打油詩。詩云:
“記者苦,記者難,十天半月老下鄉(xiāng);
有朝一日回家轉(zhuǎn),帶回兩袋臭衣衫?!?/p>
后來,有人覺得這樣作踐自己未免太晦氣了,便反其意作了改動:
“記者樂,記者歡,游山玩水最風光;
有朝一日回家轉(zhuǎn),帶回墨魚和筍干。”
所謂墨魚和筍干,泛指土特產(chǎn)。當年雖不興送禮收禮,但記者借下鄉(xiāng)之便,就地買一些便宜貨帶回家,在物資匱乏、交通不便的年代,倒也是令人羨慕的一件事。但不知今天新聞隊伍中的一些不正之風,是否也濫觴于此?
為了培養(yǎng)新秀,壯大通訊員隊伍,縣報道組還自編講義,辦起了好幾期通訊員培訓班,并在下鄉(xiāng)采訪中集體實習。學員中的佼佼者,后來都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如黃榮業(yè)、黃德豪,如今分別為廈門市和漳州市的處級領(lǐng)導,女學員中的王少卿,當年還是個天真浪漫的小姑娘,如今已成為縣里的“活字典”,當上了地方志編委會的主任。我們的辦班成果,甚至還驚動了廈門大學,該校中文系寫作新聞課開課伊始,就把學生帶來南靖實習,并聘請我講課。這也是我在下放期間,惟一一次重操舊業(yè),為大學生們上寫作課。
編外秘書
其實,報道組的任務,不光是寫寫新聞報道方面的稿件。為縣里領(lǐng)導起草文件、報告、講話稿,這才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當年,縣里的建制不像現(xiàn)在這樣,四套班子齊全,每套班子都有辦公室,每個領(lǐng)導都有專職秘書,筆桿子比比皆是。當年,縣里只有一個辦公室,幾把筆桿子,全縣所有上報下傳的文字材料,全都在這里制作、打印、發(fā)送,好比一個小小的針孔,要讓千百條線都從中穿過去。其文字工作數(shù)量之多,要求之高,時間之緊迫,勞動強度之大,可想而知。每逢中心運動、大型會議,辦公室人手不夠,自然要抽調(diào)報道組人員參戰(zhàn)。如我,每年被抽調(diào)的時間大都在半年以上。盡管當時,我還只是個黨外人士,又是個被臨時借調(diào)的“下放干部”,但為了更好地領(lǐng)會領(lǐng)導精神,居然還不時被邀請列席縣委常委會呢!不過,由此所帶來的開夜車、熬通宵等苦差事,自然也就成為我的日常功課了。
說起來,這些公文——在文章分類學上當屬于高級應用文吧?其種種寫作方法,過去我在大學講臺上也都涉獵過,但如今實踐起來,卻往往與理論相距甚遠,出現(xiàn)了許多在講義中,在課堂上從未遇見的問題。
比如,理論上要求所有的材料必須抓住重點,切忌面面俱到,但縣里的材料,尤其是工作總結(jié)和工作計劃,卻只有面面俱到,才能過關(guān)。每個領(lǐng)導分管的工作,每條戰(zhàn)線的工作,每個部門的工作,你都不能有所疏漏,有所閃失。有關(guān)領(lǐng)導班子自身建設(shè)的上報材料,更不敢掉以輕心,每個領(lǐng)導都必須安排與其相關(guān)的正面典型事例,且必須按其職務高低,安排適當?shù)奈恢?,提供恰當?shù)钠D呐率沁杜隳┳念I(lǐng)導,你都不敢有所省略,說不定兩年之后,他就是班子的第一把手,要是你現(xiàn)在冷落了他,日后他要給你小鞋穿穿,還不是易如反掌的小事一樁!
又比如,理論上說,公文寫作,必須采用規(guī)范的書面語言,力求科學、準確,一般來說,應盡量避免過于個性化的帶感情色彩的語句,這在當年,動輒因出言不慎而招禍的政治背景下,尤為重要。但實踐起來,卻只能因人而異而千變?nèi)f化。特別是給領(lǐng)導寫講話稿,務必要摸準他的脾氣,了解他的好惡,熟悉他包括口頭禪在內(nèi)的一切語言習慣。有的領(lǐng)導理論水平較高,于是,引經(jīng)據(jù)典、綱舉目張,條分縷析、綜合歸納,至關(guān)重要。其大小論點,每一句還都必須有所來歷,有所根據(jù),以防日后形勢發(fā)生變化,追究起來,什么事都沒有。有的領(lǐng)導來自基層,講究實際,其本人文化水平又不高,他的講稿則務必口語化,務必要有生動的事例,最好還能有數(shù)字化的歸納和概括,即一、二、三、四等序列數(shù)字,加上搞、鬧、抓、干等當年最流行也最省事的萬能動詞。如此這般,言者朗朗上口,聽者好記,也好傳達,簡明扼要,皆大歡喜。還有個別領(lǐng)導特別喜歡群眾口語,于是,每個典型事例之后,都要補上一段順口溜,名曰“群眾深有體會地說”。其實,這些順口溜大都是秀才們閉門造車胡湊出來的,其所押的韻腳,往往也都是北方話中的“子”“兒”“頭”之類,如:“干部要帶頭,群眾嘗甜頭,農(nóng)村有奔頭”等等,放置四海而皆準,并非閩南特有的方言,但因領(lǐng)導者本身是北方人,只要念起來順口,這講稿也就一路綠燈順利過關(guān)了。
說到材料送審,這里頭又大有學問。剛開始時,我自視甚高,以快取勝,一寫完就立馬送審。這下子可嚇壞了身邊那些老秀才,他們紛紛出來拉后腿,好心好意告誡我稍安勿燥。后來,我終于明白,秀才們的潛規(guī)則,是“三不送”:一,材料剛寫完不送。因為你材料寫得再好,只要還有時間,領(lǐng)導總要你反復修改,還不如趁此機會趕緊補睡個大覺。到時,材料馬上要用,不論好壞,全都過關(guān)了。二,上半夜不送。因為領(lǐng)導大都在臨睡前看材料,深更半夜,一個電話下來,指令你如何補充,如何修改,你就非得熬通宵不可了。三,領(lǐng)導心情不好時千萬不能送。否則,你和你所寫的材料,只能代人受過,惹火燒身,讓他當出氣筒,讓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罵得你狗血噴頭,暈頭轉(zhuǎn)向,戴著眼鏡到處找眼鏡去!
感謝當年那些同甘共苦的戰(zhàn)友們,包括辦公室主任陳印昌,包括老秀才關(guān)為國、吳阿木、吳榮壽,以及后起之秀陳其川、尤宗祥、魏江水等,他們不但教我如何寫公文,還教我如何做人。只是今天回想起來,總覺得彼此都十分可憐、可笑而又可悲,盡管偉大領(lǐng)袖《反對黨八股》反了多少年,但“文山會海”卻愈演愈烈,發(fā)展到“文革八股”,則更是登峰造極地“流毒全黨”“禍國殃民”了。當年,我們這些在基層耍筆桿子的秀才,既是“文革八股”的批量克隆者,也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個個“為伊消得人憔悴”,臉黃肌瘦,形銷骨立,眼眶上都有一圈因長期睡眠不足而留下的暗影。有一次,縣里召開學習領(lǐng)袖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我連著熬了五六個通宵,最后,上腹部劇痛如刀絞,連大便都變黑了,醫(yī)生說是胃出血,我這才打針吃藥,臥床休息。好在那時年輕,過了三天,又重新披掛上陣。
當然,對付這種八股文,久而久之,我們也找到了一些偷懶的辦法。比如,一份大材料的寫作任務布置下來后,我們不再每人分工寫一部分,而后再集體拼湊成文,待初稿出來后,又經(jīng)過三番五次的增刪修改,這才謄清、抄正為送審稿。那樣,費時甚多,功效甚少,既吃力又不討好。我們大膽發(fā)明“一次性流水作業(yè)”的集體泡制法,即先討論出一個大綱后,由思維敏捷的秀才甲躺在床上打腹稿,對文件中的務虛部分,一句句進行口述。擅長硬筆書法的秀才乙,則正襟危坐,邊聽,邊推敲,再工工整整地把它抄錄到稿紙之上。至于文稿中寫實的部分,如所需有關(guān)數(shù)字,則留下空行;所需典型事例,則留下空頁,由秀才丙、秀才丁另室專門打電話、查資料,寫成專行、專段后,再送到秀才乙處加以填充。此時,若還有秀才戊加盟,則負責校對、打印、裝訂及端茶、遞煙等后勤雜務,最好還能插科打葷,不時說些民間笑話之類以活躍氣氛,減輕疲勞。如此分工合作,一稿而成,比每人分頭閉門造車,面壁苦思,孤零零單干好多了,可謂事半功倍,何樂而不為呢!
也許,在今天的秘書們看起來,這只不過是有點可笑的雕蟲小技罷了,但在當年,一切書寫全憑手工,一句話寫錯,重抄一遍就是一張三百字的稿紙,哪像今天,坐在電腦前面,敲敲鍵盤,點點鼠標,剪切、復制、粘貼,下載、打印、發(fā)送,都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呢!
當然,有時也不得不孤軍奮戰(zhàn)。比如,我曾奉命為縣領(lǐng)導起草一篇特殊的講話稿,一篇在任何寫作講義上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文體——“假檢討”。時值所謂“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非常時期,縣里的“造反派”“勒令”縣委書記明天要在大會上作“觸及靈魂”的“深刻檢查”。半夜,他親自扣門來訪,一臉無奈地懇求:“無論如何,天亮之前,你得給我弄出個講稿來。注意:一要長,能講滿三個鐘頭,以免剩下時間讓人圍攻;二,帽子盡管扣,但千萬不能聯(lián)系具體事例,更不能牽涉到任何人?!庇谑牵也坏貌徽\惶誠恐,挑燈夜戰(zhàn),廣征博引,疊床架屋,抄錄了無數(shù)條領(lǐng)袖語錄,摘引了無數(shù)段中央“兩報一刊”社論,為主講人開列了一條條有名無實的罪狀,戴起了一頂頂看起來嚇人,實則一戳就破的紙糊高帽,直到東方既白,雄雞報曉,我癱倒在案前,再也直不起腰來。
嗚呼,“假檢討”!只有在荒唐的歲月里,才能有如此荒唐的文體!
而我的青春歲月,大好年華,也就在這“編外秘書”大量辛苦、無效乃至荒唐的勞作中,在過眼云煙的文字垃圾堆里,白白地流逝了。
青絲白發(fā)憶昭環(huán)
我和陸昭環(huán)是大學同窗,但不同年段,不同班。之所以相識、相知,因為都是癡迷而又狂熱的文學青年。1962年,他的小說《月夜》在全省唯一的文學月刊《熱風》上發(fā)表,著名畫家丁仃還畫了插圖;1963年,我的小說《山村清夜》在羊城晚報文學副刊《花地》上獲獎,大評論家周鋼鳴還寫了評論。這在當年的福建師范學院中文系,都堪稱是轟動一時的新聞,以致于在我們飄飄然的感覺中,女同學們的目光都似乎變得溫熱起來。
但那時,學校并不提倡學生們課余寫作,因為作為師范學院的學生,畢業(yè)后是要到中學教書的,熱衷于發(fā)表文章,拿稿費,夢想當作家,是“專業(yè)思想不鞏固”的表現(xiàn),若再上綱上線,就是“資產(chǎn)階級成名成家思想”了。因此,在大學時代,我們都有點壓抑,有點苦悶,有點傷感,需要緊貼在一起互相取暖。圖書館里碰面,長安山上小聚,閩江邊欣賞落日,便成為我們的家常便飯。
記得有一天晚上——是我領(lǐng)到羊城晚報獎金的那一天晚上吧?被同學們戲稱為“長安山四大詩人”的我們——陸昭環(huán)、陳瑞統(tǒng)、林道興和我,一起到倉山“月宮”照相館合影留念。為避免遭人非議,我們還煞費苦心地給相片冠上了一個標題:“無限風光在險峰”,這可是詩人領(lǐng)袖的名句,夠豪邁,夠革命了吧!照完相,由我作東飽餐一頓之后,我們繞道藝術(shù)系圍墻外的林蔭小徑,一路散步回中文系。也許是酒足飯飽之后膽子特別大吧?我們一路上指點江山,高談闊論,談理想中的人生,談夢想中的愛情,當然,也免不了要談談沖刺全省乃至全國文壇的抱負,仿佛我們?nèi)际蔷粕?、愛神、美神和繆斯女神特別青睞的幸運兒,錦繡前程一片光明。不料,興高采烈,忘乎所以之際,卻傳來了死神不祥的召喚,那是山頂上一戶石匠擊打墓碑的聲音,“篤,篤,篤……”這不緊不慢的聲音,沉重而陰郁的聲音,回蕩在夜深人靜的荒山上,令人毛骨聳然。于是,我們?nèi)季菩蚜?,全都不說話了,多愁善感的我們,似乎意識到未來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等待我們的,不僅僅有鮮花和甜蜜,更有荊棘和死亡。
果然,“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我們的文學夢連同一切理想全都煙消云散。
分配到福建第二師院中文系任教的我,正苦于被大字報圍攻,斯文掃地,有如驚弓之鳥,終日躲在宿舍里不愿見人。有一天,傳來了一陣急不可耐的敲門聲,我忐忑不安地打開一條門縫,卻見正在長泰縣軍墾農(nóng)場勞動鍛煉的昭環(huán)擠了進來。他一進門,就連聲大喊:“餓壞了,餓壞了……”我趕緊要拉他到食堂去,他卻說,“不是肚子餓,而是精神上太饑餓了?!痹瓉?,他已好久沒讀書了,好不容易盼到農(nóng)場放假休息一天,他就找到我這里,隨便有什么書讓他翻一翻,解解饞??墒?,我的書架全被紅衛(wèi)兵用報紙封了起來,只剩下一套《魯迅全集》和一套《魯迅譯文集》。他宛如在沙漠上長途跋涉者忽然間看見了綠洲,驚喜地大叫起來:“太好了,太好了!”然后,便躺在我床上囫圇吞棗式地讀了一天一夜。
昭環(huán)家在農(nóng)村,窮,歷來都很瘦,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站著像竹竿,坐著像螳螂”。還記得當年他曾對我說過,他十分愛吃惠安老家的海蠣,有一天,趿著人字塑料拖鞋上街,見到攤上賣海蠣溜,垂涎欲滴,可惜身無分文,怎么辦?他索性把腳上的拖鞋脫下來,換了一碗海蠣湯喝。不料,喝完之后,卻大拉肚子。那情景,就像海蠣湯從空心竹竿的一頭灌了進去,又通通從另一頭流了出來。如今,他更瘦了,幾乎到了形銷骨立的地步,但比肉體上的饑餓更難以承受的,卻是精神上的饑餓。無書可讀,無文可寫,不要文化的所謂“文化大革命”,對于我們這些嗜書如命的青年來說,是多么殘忍的摧殘!
此后,是沒完沒了的“斗、批、改”,武斗槍聲驟起的校園,更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我下放南靖山區(qū),昭環(huán)返回惠安老家執(zhí)教,彼此天各一方,音信全然斷絕。直到粉碎“四人幫”后,大地回春,萬象更新,原先的《熱風》改名為《福建文藝》得以復刊,彼此的名字先后在刊物上出現(xiàn),這才知道大家都還活著,而且又都重新做起了當年未圓的文學夢。
1978年,我調(diào)入編輯部工作。翌年開春,奉命到閩南組稿,我自然先到惠安找昭環(huán),因為他的小說《琵琶與玫瑰》發(fā)表后好評如潮,他早已成為全省小說作者中的佼佼者了。此時,他供職于縣文化館,多年不見,氣色好多了,人也胖了一些,雖然還是穿一套老式的中山裝,但衣領(lǐng)里頭露出一圈白色的襯領(lǐng),細看,還有精心編織的花邊,可見嫂子對他是如何體貼入微,他又是如何毫不掩飾地展示這種家庭的溫暖。當時,文壇百廢待興,人才青黃不接,像昭環(huán)這樣文革前科班出身的老作者,來省文聯(lián)當專業(yè)作家,或從事編輯工作,再合適不過了,況且,我已從領(lǐng)導那邊打聽到,只要他肯來,一張調(diào)令就是了。然而,我一提及此事,他就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他,實在太過于留戀他的賢妻愛子,太過于留戀生于斯長于斯的惠安故土,因此,我和他也就痛失這后半生共事的機會了。每念及此,仍感無限悵惘。
當時,和我一道去找他的,還有季仲和莊東賢,都是師大的師兄,又都是編輯部小說散文組的同事。我們四人在崇武魚市買了生猛的鯧魚、鰻魚、章魚等海鮮,請路邊的小餐館代為烹飪,在久別闊敘中,迎風把盞,回眸往事,展望未來,何其淋漓痛快!
從此,昭環(huán)的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了他的高峰期,以惠安農(nóng)村和漁鄉(xiāng)為鄉(xiāng)土題材的小說,關(guān)注家鄉(xiāng)婦女生存狀態(tài)和苦難命運的小說,接二連三在省內(nèi)外發(fā)表,尤其是他的中篇小說《雙鐲》,經(jīng)《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后,在全國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并引起一位名導演的興趣,差點兒就上了電影銀幕。當年,福建寫中篇小說的人不多,他和袁和平、唐敏猶如福州三山鼎立,最為引人注目。后來,我們在編輯建國40年全省小說選時,昭環(huán)的作品理所當然位居首選之列。
然而,昭環(huán)并不滿足于此,他心中為自己所樹立的文學標竿,自有更高的尺度。尤其是調(diào)入華僑大學工作一段時間后,他痛感自己需要進一步了解瞬息萬變的當代生活,于是,主動請纓,要到基層去掛職鍛煉。經(jīng)過省文聯(lián)會同省委組織部安排,他終于如愿以償,到沿海一座開放城市充當為期兩年的“市長助理”。這本是一個可上可下、可進可退、可忙可閑的虛職,適應性強的作家自當如魚似水,大有作為,取得“工作創(chuàng)作雙豐收”,但對于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卻又毫無從政經(jīng)驗,且個性內(nèi)向,有點孤傲和狷介,欠缺圓融與通達的他來說,卻未必相宜。記得當時我曾去看過他一次,發(fā)現(xiàn)他在縣里似乎只是一個旁觀者,開會或陪會,交際與應酬,他全然不感興趣;決策與實施,協(xié)調(diào)與斡旋,又顯然非他之所能。與此同時,他又偏偏對大家習以為常的許多問題持不同政見,因此,他融不進當?shù)氐沫h(huán)境,顯得有點郁郁寡歡。
好在兩年時間很快過去,我本以為他會借此挖一口深井,噴發(fā)出一部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力作來,沒想到,他卻掉頭轉(zhuǎn)身,如牛反芻起他所保存的一大摞“文革日記”來,且一頭鉆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對此,我不敢茍同,我曾勸他,即使是寫“文革”生活,也不必去整理那厚厚的帶有個人私秘性質(zhì)的日記,以昭環(huán)的生活積累、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藝術(shù)才華,完全可以在此基礎(chǔ)上另起爐灶,進行藝術(shù)虛構(gòu),創(chuàng)作出一部有如高爾基《克里·薩木金的一生》那樣的長篇小說,那樣多少帶有點自傳性質(zhì)的多卷木長篇小說,以剖析中國知識份子在“文革”動蕩歲月里的心路歷程,想必在文學史上更有意義。但他對我的建議,只是報以淡然一笑,仍一意孤行,堅持到底。后來,在友人的幫助下,他那洋洋灑灑六大卷數(shù)百萬字,基本上是原汁原味的日記《尋夢·紅葉》總算得以出版,盡管它具有彌足珍貴的史料價值,但畢竟卷秩浩繁,印數(shù)不多,在讀者中并未產(chǎn)生他所預期的影響。
此后,昭環(huán)自費到雪域高原及河西走廊一帶旅行,在香港出版過兩本過散文隨筆集,但對于最能展示他藝術(shù)才華的小說領(lǐng)域來說,卻似乎不愿再多涉足了,對此,許多朋友都感到惋惜。再后來,他隱居于他的惠安老家,跟朋友們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少了。我曾在出差途中繞道去看他,見他家蓋有一幢雙層小樓,總算鳥槍放炮,日子好過多了。尤其是他那間專用的書房,頂天立地的兩墻書架上全是書,這,對于還蜷縮在臥室中寫作的我來說,簡直就是天堂了,最是讓人羨慕。只是他把書房安在樓下,這里靠海,風大,難免潮濕,我建議他讓書房“更上一層樓”。后來,聽他公子說,已經(jīng)搬上去了。
我和昭環(huán)最后一次見面,似乎是在省文聯(lián)辦公樓的走廊上。他高興地告訴我,《福建文學》主編黃文山通知他,擬在封二“閩籍作家剪影”專版上刊登他的一組照片,他是專門送稿來的。我想,這大約是他一生中唯一能上雜志的“明星照”了,自然值得慶幸??上М敃r我正忙于開會,來不及細談,只好致歉,他卻反過來安慰我:“大家都忙,再好的朋友也無需走得太近,你我都幾十年了,君子之交么!”不料,就此匆匆一別,竟成永訣。
此后,他在病中,還給我寄來一封厚厚的信,里頭只字不提他的病情,卻把他在大學時代所親筆抄錄的,我在墻報上所涂鴉的十幾首小詩,連我自己都早已忘卻的所謂“情詩”,全部“完璧歸趙”,送還給我保存。我想,這就是他所說的“君子之交”吧!盡管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上善若水”,對友誼的忠誠,對文學事業(yè)的敬畏與執(zhí)著,在當今充滿勢利的人際關(guān)系中,充滿浮躁與喧囂的文壇上,猶如空山鳥語,顯得多么珍貴!昭環(huán)的一生,是率真而純粹的一生,是把生命釘死在文學十字架上的一生,但也是寂寞的一生,是生命之火和藝術(shù)才華尚未充分燃燒的一生。他的驟然離世,不能不令人$腕痛惜!
遙憶當年,四位大學同窗在夜深人靜的荒山上聽見擊打墓碑聲后,曾戲言道:
今后,誰先到死神那邊報到,其它三位一定要為他寫文章以示哀悼。不料,昔日戲言身后事,而今已到眼前來。撰文至此,能不寸斷肝腸!
謹借此文,點燃心香一瓣:唯愿昭環(huán)兄:文章比人更長久!
(本期散文責編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