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天的凌晨,街道剛剛從酷熱中蘇醒,曉風吹送著愜意的涼爽。臺山公園彎彎曲曲的登山道上,便陸續(xù)閃動著一雙雙赤腳,踩過大略光滑的石階,踩過凹凸不平的卵石小道,也踩過布滿石渣的土路……間或有人硌了腳,一聲“哎喲”,一趔趄,又執(zhí)著地向前。
久違了,大小道路上的赤腳!記得,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吧,隨著塑料拖鞋的普及,便消逝了赤腳的行蹤。幾曾想到,不過三十年,隨著“健身熱”,又看到一雙雙赤腳爭先恐后地親吻著大地母親!
郭沫若在他早年的詩作里,深情地唱道:
“地球,我的母親!
我不愿在空中飛行,
我也不愿坐車,乘馬,著襪,穿鞋,
我只愿赤裸著我的雙腳,
永遠和你相親?!?/p>
在漫長的人類行進史中,打赤腳卻是因為沒有鞋襪可穿。山頂洞人的時代是不必說了,就是我的童年直至青年時代,山村鄉(xiāng)野還是一片赤腳的世界,農民們下田總是打著赤腳。寒冬臘月,他們的腳跟凍出一道道血紅的皴裂,而這樣的腳,仍然要趟進水田,踏過坎坷的路!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正是中國農民億萬雙粗壯的赤腳,支撐起古老華夏和它的全部文明。《西游記》中有個被孫猴子忽悠得暈頭轉向的赤腳大仙,那憨厚、壯實的身姿,那打著赤腳而位列仙班的尊崇,莫非就是傳統農民在作家頭腦中的映像?
我也是赤裸著腳丫,從蹣跚學步直至走進大學校門的。小時侯,只有每年春節(jié)才能穿上母親縫制的新布鞋。那鞋底是用舊布和碎布納成的“千層底”,鞋面則用一種叫做“斜紋”或“直貢”的黑布。這種鞋哪里耐得起每日“小牛犢撒歡”一樣的頑皮奔跑?因此,天氣稍一轉暖,孩子們照樣只能穿磨不破的“皮鞋(即赤腳)”。上初中那時節(jié),我家離六都文泉初中有五六里。我是走讀生,最擔心冬春下雨了。因為買不起運動鞋或雨鞋,一下雨,就只好打赤腳。不止一次,在冬晨冷雨中,我那凍得通紅的腳丫趟過冰冷的泥水,踏過針尖般的沙礫,趕去上學。當時寄午生是要自己帶米燉飯的。到“上文泉”食堂淘米時,從那口古井——據說因為它,校名才叫做“文泉”——中打上水來,倒到發(fā)僵的腳丫上,真溫暖呀!到了1958年,火熱的“大躍進”年代和此后張揚革命精神的歲月,知識分子工農化成了崇高目標,繭厚皮硬的腳丫似乎就是工農化的證明,我更是高抬赤腳,昂首闊步在大學的校園里。那時,有的女教師立志“改造”,也脫掉鞋子,在石路上艱難地挪動雙腳。我竟露出鄙夷的譏笑,偏激地認為“不穿鞋就走不了路”,就是資產階級生活習慣的暴露。在本班的大學畢業(yè)集體照上,站在邊上的我,就坦然地顯露出一雙赤腳,成為我青春心態(tài)和時代風情的定格。
應當說,打赤腳也自有其樂趣。在夏天的清晨,光著腳丫走在石板路上,有一股清涼從腳底直沁心脾,連腳趾縫也都涼絲絲的,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受用。即使在驕陽如火的中午,赤腳走過被烘烤得燙人的石灰埕時,也別有情味——腳底被烙得生痛的同時,卻有一種癢抓抓的感覺慢慢向上爬,舒服得讓人瞇縫起眼睛。更不用說孩提時代,一群小伙伴在爛泥中亂踩的快活勁了:那黑油油的泥漿吱吱地叫著,從腳趾縫間像一條條蚯蚓一樣擠上宋,我們放肆地大呼小叫,直踩到腳心發(fā)熱,泥花滿身。那份天真爛漫,那份與大地的親密無間,甚至不時回到我已步入老邁的夢境中。到了穿鞋著襪成了常態(tài)的日子,當你或為衣食,或為名利,奔波到雙腳黏糊、又熱又脹的時候,如果摔掉華履美襪,赤裸著雙腳站在地上,你一定會像盛夏吃了冰激凌一樣,三萬六千個毛孔無處不通暢,無處不舒坦。滿心的煩惱與渾身的躁熱仿佛都降引到腳底,徐徐滲解到深厚的泥土中去,立時還原一個神清氣爽的你來!佛家宣闡的“解脫”,就是“解除煩惱,復歸自在”。如果說解鞋脫襪也是一悟,大約尚不至于有乖禪理吧?
跨過了世紀的門檻,赤腳健身運動正方興未艾,但走在整齊的鵝卵石小道上的,不再是粗黑的農夫腳板,而是暫脫了鞋襪的白腳。赤腳——穿鞋——又赤腳,這變化就昭示著時代的進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我甚至由此體悟到哲學上“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因為事物的發(fā)展是波浪式向前、螺旋式上升的,所以往往表現為一種“形式上的復歸”。請看,同是赤腳,先前是貧窮的粗野或極左的反常,現在卻成了時尚的文明,不可同日而語了。
我對打赤腳情有獨鐘,還因為內心深處始終認為打赤腳(或穿草鞋)是艱苦奮斗精神的一種象征。多災多難的中國就是憑借這種精神克敵制勝,走到今天的。兩年前,我還看到一位年青的民工詩人這樣寫道:
“我健康的赤腳是一面清脆的小鼓,
在這雨季敲打著春天的胸脯,
沒有華美的鞋子又有什么關系啊,
誰說此刻的我不幸福?”
這是“赤腳者”的豪邁之歌!在低矮的工棚里,在艱辛的勞作后,還能不倦地呼喚繆斯的人,是可敬而有為的。這種樂觀向上的品格,能讓無情的風雨孕育出絢麗的彩虹,能把嚴峻的溝坎壘砌成攀登的臺階。
懷著一種遐思漫想的愉悅,我奮然加入了赤腳健身的軍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