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的故鄉(xiāng),興化平原一個叫圍莊的村子里,有個農(nóng)人名叫韓修,他拿了一把刀在路上走,拿著拿著,別扭起來了?!澳谩保瑧?yīng)該是個隨意的動作,就是隨便“握”著、“抓”著、“拎”著的樣子。刀,可能是鐮刀、柴刀、菜刀之類農(nóng)村常見的用具,頂多到屠刀,殺豬用的。殺牛殺羊的刀,圍莊沒有。平原農(nóng)耕人家,牛跟一個重勞力一樣重要。羊不多,不多的羊不是喂來殺的,為的是羊的奶?!n修拿了一把刀在路上走,走著走著他突然覺得別扭,怎么拿都不放心都不順手,都讓他自己覺得不可靠不舒坦。這個時候,“拿”的表述就不準確了,韓修改了動作,“持”?!俺帧备煌桩敚蔷椭荒堋芭e”著。
農(nóng)人韓修舉了一把刀在路上走,越舉越讓自己焦慮。刀是有刃的,本來“拿”著忘記了刃,“舉”著,刃就被突出了出來。刃會傷人,刃還有殺氣。天地之大,小刀之小,本無大礙,拿著,拎著,持著,舉著,只要不故意揮動,連人連畜,甚至連草木都傷不著??烧摷暗朵h殺氣,事就大了。焦慮不安的韓修越想越難辦:刀刃朝上,憂其傷天;刀刃朝下,憂其傷地;刀刃朝外,憂其傷人。怎么辦?只好將鋒利的刀刃、凌厲的刀鋒,對著了自己。一個人舉刀,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刀刃對準自己的前額眉間走,怎么看,都讓看的人比他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比他還難受。
“韓修真是個傻瓜,大傻瓜?!贝謇锏娜寺犕赀@個偏執(zhí)的古人的愚鈍事,都哈哈大笑起來。聽這個小故事時,我還小,小到雖然跟著大人笑,卻并不知道他們笑什么。可最終還是把這個故事記住了。是的,一個人那樣舉刀走的樣子實在好玩,那種情景想象起來更是生動,這樣的故事誰聽過都記得住的。
離聽這個故事的“小時候”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離韓修舉刀走的村路也更遠了。剛才,卻突然想起了這個故事。
戰(zhàn)戰(zhàn)兢兢舉著刀,把刀刃對準自己,在本來很寬大的路上走得慌張、別扭、憂心忡忡,這樣的事,自己不也一直在做著嗎?
為什么不把刀扔進草叢,既然如此慌張、別扭、憂心忡忡?
是怕刀突然反彈回來,傷了自己,怕丟了刀下一回割稻砍柴殺豬沒有工具,還是怕別人揀著了,別人將來舉著也難受?還是索性就是一種喜歡,喜歡這種自尋煩惱、自我糾纏和近似于自我折磨的殘酷歷險?
這樣左思右想,仿佛韓修那手中之刀,又直通通硬塞到了我的手中來。
——華鵬兄看到我的兩個小東西,《私奔》和《暗物質(zhì)》,很喜歡,寫來一封熱情洋溢的電郵,說是要拿到《福建文學》的“新銳擂臺”發(fā)表。發(fā)表是好事,聽了高興,可“新銳擂臺”的“新銳”二字讓我頗感不安。我是“新銳”嗎?況且“擂臺”?華鵬解釋說,是指“新銳小說”。這就讓我更為不安了,《私奔》和《暗物質(zhì)》這么小的東西,能是“新銳小說”?然而發(fā)表畢竟能夠滿足我久已無法滿足的虛榮心,于是對“新銳”二字也就做了掩耳盜鈴式的“冷處理”。
可怕的是,他老兄還要我寫一個創(chuàng)作談。如今年代,寫小說已是一件比韓修舉刀更慌張的事,哪里還敢做創(chuàng)作之“談”?可我確實害怕華鵬編輯因我的不配合而拿走我手中的刀,只好再一次掩起耳朵靠近了那個虛妄的鈴鐺。
我對小說,有何可談?
我未靠近,那鈴鐺就催命一般亂響,叫我如何還有勇氣伸手?于是只好學那傻瓜韓修,一步一步,且把刀舉直了,那雖不鋒利的刀刃,哪兒也不敢指,就直直正正對準了自己的眉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