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你一臉迷茫：“回城?當(dāng)工人?還回來嗎?”我說：“當(dāng)了工人就不回來了，就像現(xiàn)在，當(dāng)知青就不能回城?！蹦阏ＵＱ?，好像聽懂了我的話。

誰也說不清你是怎么來到這個農(nóng)場的。我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存在不知多久了。據(jù)說你是一個棄兒，一個弱智的孩子，十六七歲模樣，瘦弱單薄，人們叫你寶寶。

你整天跟我們知青一起干活，從不知偷懶，從不講價錢。

枯燥的生活，讓很多人想拿你開心。老五指著田塍上一個過路婦女壞笑：“寶寶，你丈母娘來了，你要是敢吃你丈母娘的奶，我就給你買冰棍?！币宦犝f有冰棍，你就不顧一切地沖那婦女喊：“丈母娘，我要吃奶!”人們笑作一團。那婦女沖上來抓住你的衣襟，給了你一個響亮的耳光。你畢竟是個弱智的孩子，不知反抗。我看到你嘴角立即鮮血直流。你張開嘴哭。我掏出手帕給你擦嘴，一顆牙齒落在我雪白的手巾上。我震驚這個婦女下手之狠，我與農(nóng)友們攔住那個想要離開的婦女。眾怒難犯，她只得領(lǐng)著你去了鄉(xiāng)醫(yī)院。

晚飯時，你的嘴腫得老高，幾乎張不開。我到食堂親自給你做了一碗軟軟的雞蛋面。我把香噴噴的面端到你跟前，你裂著腫脹的嘴笑得比面還香。

那以后你就喜歡跟著我，我插秧你也插秧，我耕地你也耕地，甚至吃飯都要跟我在一處，張口閉口叫我玉姐。

我像一個啟蒙老師，告訴你世事險惡，不要隨便聽別人尤其是老五的話。你懂事地點點頭。從此，除了我的話你再也不聽別人哪怕是善意的箴言。

那次我從城里回來，你給我送來你包的“餃子”，用報紙包著，幾只指甲蓋大小的生“餃子”，已經(jīng)粘在一起。因為前一天是中秋節(jié)，食堂吃餃子。我接過你的“餃子”，很想流淚，拍了拍你的頭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像喜歡一只小狗那樣越來越喜歡你。

你雖然弱智但并不白癡。我教你認(rèn)字，用桃核或杏核教你算術(shù)。漸漸地，你學(xué)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學(xué)會了簡單的計算。我很有成就感，心想，假若你一直跟著我，我要讓你變成一個有文化的人!

可是，我要回城了，要去做一名令人羨慕的工人。終于要結(jié)束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了。未來向我展開了她燦爛的笑容。我高高興興收拾東西。

放工后你來到我的小屋，你還不知道我要回城。你說：“玉姐，你咋不去上工？病了?”我邊收拾東西邊笑呵呵地說：“傻孩子，姐不是病了，姐要回城了！姐要去當(dāng)工人了!”

你一臉迷茫：“回城?當(dāng)工人?還回來嗎?”我說：“當(dāng)了工人就不回來了，就像現(xiàn)在，當(dāng)知青就不能回城?！蹦阏ＵＱ?，好像聽懂了我的話。

我把茶瓶、盆、碗之類的東西收拾在一起，遞給你說：“寶寶啊，這些東西姐都不要了，留下來你拿去用?！蹦恪芭尽钡匾幌掳阉鼈兯ぴ诘厣?。你張開嘴哭。

我突然意識到我忽略了你的感情。這一年多，你像寵物一樣跟在我身邊，對我無比依賴?，F(xiàn)在我突然要走了，你怎能不難過?其實姐也是舍不得你的，我也忍不住掉下眼淚。我告訴你：“寶寶別哭，姐還會回來看你的?！蹦憧拗f：“你帶寶寶一起回城，一起當(dāng)工人，好嗎?”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你這個純真的孩子，岔開話說：“寶寶咱們先去吃飯。”

本來打算清理完了就走的，但是為了你，我決定多留幾天。

這幾天你像往常一樣，跟著我干活、吃飯，然后回到你的小屋里睡覺，仿佛忘記了我即將離開。我想你到底是個弱智的孩子，對世事容易遺忘。這樣也好，免得我走后你傷心太久。我開始試探著離開你，外出整整一天不回來。傍晚回來，見你坐在我門外的臺階上，見到我一躍而起。多年以后，每當(dāng)看到家中的小狗搖尾乞憐，不知怎的，總是會想起你當(dāng)時的樣子。

淚水模糊了眼睛，那一刻我真想放棄回城的打算，或者把你帶著一起回城。但是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多么不現(xiàn)實的想法。

兩天以后，我決定硬下心腸，只管離開。

天還沒亮，我悄悄拿起行裝出發(fā)了?；剡^頭來再看一眼這個生活了近三年的地方，在心里默默對你說：“別了寶寶!但愿在沒有姐的日子里你依然能夠幸?？鞓?”我忍住淚，快速向公路方向走去……

多年后一個春季的某天，我正在單位值班，一個闊別多年的農(nóng)友不期而至，她和我談起你的事情。原來你自我走后就不吃不喝，整天坐在我住過的小屋門口。農(nóng)友們把你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說你得了癔癥。你是一個孤兒，身邊沒有親人，加上弱智形成的偏執(zhí)性格，無法接受醫(yī)生的精神療法，導(dǎo)致你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合并肺部感染，最終不治身亡。

這個消息讓我的心劇烈地顫抖。四肢冰涼。我捂住臉沉痛地哭泣。

我隨農(nóng)友來到當(dāng)年的農(nóng)場。在一條半枯的河床邊尋找當(dāng)年的亂墳場。可是墳?zāi)挂驯灰钠?。眼前是無邊的麥浪，宛若心中的思緒，一重重，一波波，重重復(fù)波波。

我抓起一把泥土，淚水如泉水般涌出。我對著麥浪喊：“寶寶!姐來看你了……姐對不起你，請你原諒!來生我再做你的姐，永遠(yuǎn)照顧你，永不離開你……”

我把為你準(zhǔn)備的墓碑埋入地下。碑銘文：“寶寶，生年不詳，謀食于××青年農(nóng)場，勤勉不懈，勞怨不辭。卒于1978年×月×日，明者永悼。姐黎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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