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小事皆真情

一段時期來，戲劇界有種奇怪的現象，那就是由領導、專家評選的得獎作品往往得不到觀眾和市場的認同。得獎劇目大多不賣座，吸引不了人，劇作得獎之日幾乎就是劇組解散之時。

不過，趙化南的作品卻能左右逢源。他寫的戲，從全國文華編劇獎、全國優(yōu)秀劇本獎到中國戲劇節(jié)優(yōu)秀編劇獎都得過；他寫的戲，從城市演到農村，都不愁沒有觀眾?；鼞颉禛PT不正常》不僅獲獎頻頻且連演連滿，轟動一時。話劇《0K股票》更是盛況空前，欲罷不能。滬劇《方橋情緣》和《董梅卿》被上海滬劇院當作看家戲，幾年來常演常新。他早期創(chuàng)作的滬劇《深秋的淚痕》先是由業(yè)余團體演，然后由專業(yè)院團演，寶山滬劇團演罷長寧滬劇團再演，著名滬劇演員華雯、陳甦萍和方佩華分別主演過，均大受歡迎。

之所以如此，我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

捕捉熱門話題

趙化南不是一位關在書齋里的劇作家，他始終熱心關注著改革開放以來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他善于捕捉生活中開始露頭的新熱點，經過深入思考后形象化地表現在作品中。1989年甲肝病毒突襲申城，在市民中引發(fā)了廣泛的恐懼心理，他創(chuàng)作了《GPT不正常》。1984年上海地鐵一號線剛剛開通，反映地鐵建設者工作生活的《今日夢圓》幾乎同步出現在滬劇舞臺上。

趙化南寫社會熱點，并非泛泛而談，就事論事，而是開掘其深刻內涵、其重大影響和歷史價值。于是，他的作品往往成為一些重要社會現象、行為和事件的極真實的戲劇記錄和極重要的藝術參考?！?K股票》窮形盡相地表現了金融證券發(fā)行初期在市民中引起的騷動和狂熱，《股票的顏色》繪聲繪色地揭示了股票交易市場中的各種欺詐行為，《股票的緣分》透過證券市場發(fā)生的新情況，對企業(yè)兼并重組、市場競爭作了形象的反映和藝術的思考。這“股票三部曲”，為人們了解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證券市場誕生、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和巨大變化提供了最生動的藝術史料。

但趙化南戲絕不是純客觀地記敘這些事件和人物，他顯示出了鮮明的傾向性。他總是懷著強烈的感情色彩，針砭時弊，激濁揚清，表現了發(fā)自內心的社會責任感。滬劇《深秋的淚痕》抓住當時逐漸增多的夫妻離異現象，提出了應重視個人對子女、家庭應盡的責任。劇作嚴肅地鞭笞了那種喜新棄舊、背叛家庭，只顧追求個人一時快樂，給子女造成終身痛苦、給社會帶來嚴重影響的不道德行為。

趙化南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的劇作家，他在揭露社會消極丑惡現象的同時，也總是努力展示生活中的光明面，給人積極向上的信心和勇氣，不讓觀眾陷入悲觀消沉的境地?！豆善钡念伾分械亩±项^是個在證券公司門口看自行車的，他在股市謠言四起、風云突變的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揭露了兒子操縱市場、瞞天過海的欺詐行為，保護了一批中小散戶投資者的利益?！禛RT不正常》中船員阿為在甲肝流行時不怕疾病傳染，不顧別人的懷疑猜忌，悉心照顧患病的鄰居。這些人物身上凸現了可貴的社會良知，也寄托著作者對生活的理想和信念。他們的感人行為，使趙化南的戲劇作品具有一種難得的亮色，使人感到激昂振奮，對生活的未來充滿信心和希望。

描繪凡人小事

趙化南很少使用宏大場面和偉大人物作為敘事對象，而是往往選擇最常見、最普通、最平凡的市井生活作為切入口，為觀眾塑造來自生活底層的形形色色、林林總總。趙化南筆下的大大小小的各種角色，自成系列，組成了長長的豐富多彩的人物畫廊，從各個不同的側面生動鮮活地描繪了當代市井社會的眾生相。

在這一人物畫廊中，《0K股票》中的阿奈給人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作為一個普通工人，他生怕樹葉打破頭，對什么人都唯唯諾諾，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被很多人叫作“套中人”。參與剛剛興起的股市交易，一下子激發(fā)了他潛在的經營才能，迅速改變了他的生活狀態(tài)。他的為人處世和個性脾氣也隨之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他的性格變得相當張揚，膽子越來越大。阿奈性格的巨大反差，簡直判若二人，但又處理得合情合理，順理成章。

在一些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改編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趙化南刻畫的生氣勃勃的小人物。他把經典電影《烏鴉與麻雀》搬上話劇舞臺時，特意增加了原作中沒有的角色——小皮匠。這個人物窮得叮當響，但脾氣倔強，心直口快。他并沒有因為愛上了二房東、國民黨官吏侯伯義的小保姆而變得縮頭縮腦，相反還是那樣見義勇為、敢作敢當。他硬出頭，為被侯伯義誣陷而失去房產的老孔打抱不平，最后又成為眾多房客的主心骨，帶著大家抱成團，贏得了與侯伯義斗爭的勝利。這個角色的成功塑造，顯示了趙化南描繪市井社會底層人物音容笑貌方面的深厚功力。他筆下的人物，不同身份、不同遭遇、不同性格，一個個生龍活虎地從舞臺上向我們走來，帶給我們意外的驚喜。

趙化南劇作的人物，大多其貌不揚，社會地位不高，名不見經傳，更上不了英雄榜。但他對這些人物卻傾注了強烈的感情，他同情他們的不幸遭遇，關心他們的坎坷命運，慶幸他們的成長和進步，展示了他們身上的真誠感情、善良品格和美好心靈。阿奈做股票發(fā)了，地位變了，脾氣變了，但善良的天性沒變。他花錢幫王伯伯解決困難，買下了被大家視同廢紙的股票認購證。當股票認購證變得值錢時，他又悄悄還給了王伯伯。對王伯伯的兒子、那個一直跟他窮兇極惡、做股票卻一敗涂地的王發(fā)不僅不趁機報復，反而不計前嫌，真誠地伸出援手。這些動人的描寫，充滿感情，表現了作者對這個人物深深的愛?！禛PT不正?！贩从车氖桥蒙?，戲里角色不多，卻都寫得性格鮮明，可愛可親。即使是那個有時喜歡在鄰居中搬弄是非、造謠生事的沈彩珍，作者也不把她一筆抹殺，而是真切地寫出了她當初曾給孤兒阿為送書送溫暖的感人愛心。這樣寫，人物給人的印象就不是平面、單一、呆板的，而是立體、復雜而生動的。這樣寫，也使人物最后的轉變顯得順理成章，十分可信。對于侯伯義的外室，本來完全可以作為反面人物來寫，趙化南卻強調了她也有受侯伯義欺騙欺凌的一面，讓她最后還是站到了房客的一邊，作出了正確的抉擇。

由于開掘得深、把握得準，趙化南在平凡中抒寫了不平凡，在小人物身上揭示了埋藏在人們心底的美好的理想和感情。他的作品不僅生活開闊，感情強烈，人物生動，氣氛活躍，而且閃耀著真善美的人文光彩，具有很高的藝術品位和獨特的審美價值。

編織悲歡離合

中國傳統(tǒng)戲曲擅寫家庭倫理的曲折故事，情節(jié)安排要求具有很強的傳奇色彩。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一書中，主張戲曲創(chuàng)作必須“去陳言，脫窠臼”。他說：“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是以得名，可見其非奇不傳?！倍缃褚恍﹦∽骷覠嶂杂谡瞻嵛鞣浆F代派手法，淡化情節(jié)、淡化故事，作品總是得不到觀眾認同，難以產生廣泛影響。趙化南寫戲，一直非常重視繼承中國戲曲藝術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重視故事情節(jié)的巧妙安排。他在創(chuàng)作中花時間最長、傾注心血最多的，往往是故事情節(jié)的設計和構思。

無論表現現代生活，還是描繪歷史題材，趙化南總是努力尋找適合當代觀眾審美需求的獨特視角。滬劇《董梅卿》是為紀念辛亥革命90周年而作的，但它并沒有正面描繪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而是通過一個革命志士與一位官宦千金的生死之戀，從側面來反映了歷史風云。董梅卿和寒江再這兩位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遭遇，不僅故事曲折、引人入勝，而且從中巧妙地折射出辛亥革命的歷史進程和深遠意義。趙化南在開始創(chuàng)作反映地鐵建設的《今日夢圓》時，圈內不少人覺得這個題材太硬太難。誰也沒有想到，趙化南對硬題材做了個軟處理，避實就虛，通過一個劇團排練反映地鐵建設的劇目而引發(fā)的矛盾，側面表現地鐵建設者的奉獻精神。這樣，戲劇情節(jié)就擺脫了枯燥無味的工程建設的具體過程，而是由人物關系產生的感情糾葛展開。

趙化南的作品多表現愛情、婚姻和家庭生活，悲歡離合的故事總能緊緊抓住觀眾的注意力?！斗綐蚯榫墶返哪信魅斯蹰L根和劉秀珍的婚姻關系，從離散分手到破鏡重圓，經歷了一個非常曲折奇特的過程。整整十八年，他們僅僅再見過一次面，短暫而突然的相逢卻讓他們終生難忘。他們的婚姻帶有很強烈的傳奇色彩，可貴的是作者并未一味在離奇上做文章，而是賦予這場傳奇婚姻以合情合理的解釋，并賦予了理解、寬容的生活哲理，給觀眾更多有益的啟迪。

中國戲劇厲來注重結尾，主張“鳳頭、豬肚、豹尾”，要求結尾干脆利落，挺拔有力。趙化南的戲，結尾往往十分精彩?！禣K股票》最后沒有寫阿奈和老婆是否離婚、和女合作人陳純是否結合，也沒有寫他辦廠結果如何，而是以一首改了歌詞的流行歌曲來描繪其此時此際的感受和激情，使人回腸蕩氣，比一般化的大團圓結局有意思得多。《GPT不正?！返慕Y尾甲肝風波暫告平息，鄰居們對樂于助人的阿為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這時，阿為的女友走來對他親密地罵了一聲“戇大”。旁邊的小孩不懂，問為什么還要罵阿為戇大？熱心人李伯伯回答說，這種戇大越多越好，我希望這幢房子的人全部變成戇大。你做小戇大，我當老戇大！整個戲就在笑聲中閉幕。結尾別開生面，意猶未盡，回味無窮。

擅用喜劇手法

觀眾之所以喜歡看趙化南的戲，另一個原因在于他的劇作詼諧幽默、笑料百出，具有濃郁的喜劇色彩，讓人輕松舒暢。他善于以妙趣橫生的喜劇形式來表現積極的思想內涵，給觀眾帶來健康而清新的笑聲。滬劇《大紅喜事》在笑聲中傳輸了及時幫助困難群體的人生哲理，《龍鳳呈強》在笑聲中令人加深了對尊重老年人合法權益的感悟。

評彈藝人常常把制造喜劇效果的噱頭分為兩種，與故事情節(jié)有關的稱“肉里噱”，與故事情節(jié)無關的稱為“外插花”。趙化南的戲，很少有和劇情不搭界的 “外插花”，他的笑料大多是用來推進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肉里噱”?！禛PT不正常》中有一段對甲肝病毒傳染的談論，“你在下風頭，他在上風頭，風嗚嗚過來，細菌啪地傳過來，GPT嚼上去了，醫(yī)院里獵一送，醫(yī)生講不行了，太平間豎一放，火葬場蓬一燒”。這里，用了不少像聲字，表現居民對甲肝流行的恐懼心態(tài)非常生動逼真，這個細節(jié)不僅形成強烈的喜劇效果，對矛盾沖突的加劇和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起了重要作用。

趙化南的戲中，有不少喜劇效果來自人物思想性格感情的撞擊?！禛PT不正常》里，阿為的女友莊佩琴一直很聽媽媽“要好好考察阿為”的話，在她下決心要和阿為結婚時，媽媽又提醒她。這次女兒不想再聽了。誰知媽媽說出了一句使大家非常吃驚、喜劇效果非常強烈的話來：“聽媽媽的話，登記結婚不要忘了帶戶口簿?！庇^眾聽了捧腹大笑，原來莊媽媽的思想也轉變了，已同意女兒嫁給阿為。這個引人發(fā)笑的細節(jié)放在這里，活生生地勾畫出莊媽媽的性格，比讓她說一百句認錯的話都強。

中國的傳統(tǒng)戲劇很少像西方戲劇那樣嚴格區(qū)分悲劇和喜劇，往往是悲中有喜、喜中有悲。趙化南繼承發(fā)揚了這一傳統(tǒng)，他的戲常常會讓人含著眼淚笑，或由笑變成哭。《董梅卿》是個悲劇，可前面的愛情戲優(yōu)美動人，令人心曠神怡，十分舒暢。二道幕外，還經常有兩個小丑扮演的清兵發(fā)牢騷、講怪話，這種過場戲不僅交代了劇情，而且調節(jié)了氣氛?！禛PT不正?！肥莻€讓人笑疼肚皮的鬧劇，可是阿為講述鄰居們逼他坦白幫助甲肝女病人的真實目的，懷疑他做好事是別有用心、別有圖謀的那段獨白，就使觀眾感到辛酸，不禁為之落淚?！斗綐蚯榫墶犯y說是悲劇還是喜劇，可謂悲喜交替，觀眾深深沉浸在情感的跌宕起伏中，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誰也不敢分心。

展現地域特色

趙化南被很多戲劇專家稱為典型的海派劇作家。他寫的戲大多反映上海市民的生活，帶有濃濃的上海地方色彩。

石庫門是上海最有代表性的民居，很長時間以來，大多數上海人都擁擠地居住在石庫門內。趙化南非常擅長描寫石庫門生活，他非常喜歡把戲的場景安排在灶披間。這里的奧秘，就在于灶披間占據著石庫門房子的很特殊的位置。它是每一幢石庫門樓房都用來供各家房客燒飯的公共廚房，人們每天都得在這里進出碰頭，也最容易在這里產生各種各樣的矛盾糾紛，每個人的身份、教養(yǎng)、素質和個性往往在這里得到最集中最突出的表現。從《GPT不正?！?、“股票三部曲”到《烏鴉與麻雀》，趙化南就是通過對灶披間場景的精心描繪，使觀眾一次又一次地領略了石庫門里精彩紛呈的上海風情，見到了生活在石庫門里的眾多的有聲有色的上海人的形象。

趙化南的戲里，有很多人物、很多情節(jié)似乎只有在上海才能看到。象《0K股票》里賣油炸雞的個體戶大寶娶了個大學生，一下子又成了怕老婆的妻管嚴。面對老婆的氣指頤使，他總是唯唯喏喏，不敢說一個不字。熟悉上海生活的人看到這里都會發(fā)出會心的微笑。

近年來，趙化南的作品越來越受到重視，影響也越來越大。勤于學習、堅持深入生活和不斷創(chuàng)新，是其創(chuàng)作不斷取得突破的重要原因。趙化南以自己的大量作品和不輟筆耕的創(chuàng)作激情，為上海戲劇舞臺的繁榮作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