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城里人多半和農(nóng)村有點關(guān)系,只不過他們一般不愿意知道這件事情。
我第一次知道籍貫的含義時,像只老鼠一樣從眾目睽睽的教室里沖了出去,因為我母親的出生地,是在大山深處。西河,一聽就是個很農(nóng)村的地方。
西河,特產(chǎn)紅薯,滿山都是白皮紅心的紅薯。母親說那里只有紅薯。其實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每次都有些牙痛的感覺,口里好像含了半碗水。
可是,舅舅一次一次地來撕開我和母親的傷口。以前,他每年總要來幾次,最后還總是要帶些錢回去。盡管他每次都對著手里拎來的紅薯說,在最饑餓的年景也沒有餓死過人。
舅舅滿臉哭相,一腮胡子長長短短,加上黢黑的瘦臉,在我眼里不僅是故鄉(xiāng)農(nóng)村的符號,更是山里人的代名詞。一般都是看見他,我就往外面跑,實在跑不了,我就關(guān)上自己的房間門,躲在里面聽音樂。
舅舅就這樣一次一次被我曬在母親的目光里。他總是搓著手,勾下頭說:“你看,你看,城里的娃娃就是有主見?!?/p>
舅舅的聲音歷來和他的身體一樣纖瘦,最后往往成了蚊子叫。聽見舅舅這樣講話,母親馬上就會把手里捏著的那團用軟了的棉布一扔,從鼻子里噴出一口氣來:“主見,主見。再有主見也不如一碗稀飯,那才幾顆米啊,她就把一只公雞給引了去,該!” 母親說的“她”不是其他人,是我舅娘,但是我們家里都只是稱呼“她”,“她”啊“她”的?,F(xiàn)在兒女已經(jīng)成人了,還是一個字,她。其實關(guān)于那“幾顆米”的事,我已經(jīng)很清楚了,當(dāng)年母親從山里出來了,行走在堅硬的公路上,她總是想著家里的老幺,就是我舅舅。想一想老幺,心里就泛酸,那連綿的山,那豆芽樣的老幺,怎么可以裝得進粗糙的紅薯?母親每次講到這里,都要咬牙切齒地罵“她”。
舅舅不是豆芽,沒有豆芽那樣的水性。那時,舅舅和她都很小,聽說她比舅舅還大幾個月,所以在一次吃稀飯時,她把碗里的米粒都舀到舅舅碗里去了,她自己碗里是紅薯。
母親就再也沒有把舅舅弄走,西河的土就一直塞在了母親心里。那些對舅舅的愛全部被前置了一個減號,變成了怨恨,留給了她。
她從來沒有來過省城。
自然她也看不見母親的臉色,聽說也從來沒有說過任何人的不是。早些年日子很拮據(jù),舅舅總是一有困難或者逢年過節(jié)就來城里一趟,拎著幾根紅薯,兜里給我們揣著幾把花生啊雞蛋一類的物什。
母親總是忘不了數(shù)落舅舅,(我在房間總是可以聽見的)吃上幾天大魚大肉,最后舅舅每次都要把家里的錢帶走一些。母親手里翻來覆去地擺弄著那塊已經(jīng)很軟和的棉布,就要念叨很久那幾顆米。舅舅有時順著母親的說話往下溜,甚至還說她的不是。
山里的表弟表妹來過幾次,便不見他們來了。不來也好,(那時,我真是這樣子想的)他們?nèi)四菢佣?,每次都要和我擠著睡,還不知道和我講禮貌,當(dāng)然怎么樣才是禮貌,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就天生地以為他們不知道什么是禮貌。表弟表妹他們有了歲數(shù)后,舅舅也來得少了,這更惹起了母親的反感。就連聽見她在電話里的聲音,都不高興。
她最近又給母親來了個電話。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也沒有什么人祝壽升學(xué)的,居然還要來什么電話!
母親很不高興,退休了還是每天都忙呢,可是心里總有一塊地方放不下。就是不明白,她怎么還可以來電話?
她實在沒講出個名堂來。
最后還是舅舅又一次打來電話,舅舅在哭。我感到自己看見舅舅的渭水在電話那邊肆意歡唱,在那滿臉的胡須之間橫行。
她的病把舅舅嚇哭了。舅舅說,她已經(jīng)流了幾個月的血,醫(yī)生化驗連血都抽不到了。
舅舅的眼淚把媽媽給嚇住了。一臉哭相的舅舅從來沒有這樣為什么東西哭過,于是,在盡情地數(shù)落了舅舅以后,媽媽領(lǐng)著我們趕回了西河。
那是我第一次回西河,心里總是咚咚地響。媽媽在車上一直還在念叨那幾顆米,真是搞不明白,那時,她怎么會有那幾顆米!現(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好了,真要有個什么可就把舅舅丟苦了,那一大攤子豬,那一大攤子地,那一大攤子表弟表妹,那一大攤子的事。
母親說:“不行,得留住她。你看幾顆米的代價有多大!”
舅舅說,她身體的某個器官其實已經(jīng)爛了幾個月了,是腐爛,而不是簡單意義上的病了,她身體的血就從那里汩汩地漏了。
我們的到來讓她臉上還有了一抹紅色,天啊,我一直以為農(nóng)民的臉色只能是蠟黃呢。舅舅已經(jīng)沒有了號啕大哭了,但臉上還有明顯的水沖出的痕跡。我看母親,她在發(fā)抖。母親后來告訴我,真是怕她此刻是回光返照啊。
等我們從縣城離開的時候,她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了,遠遠看著舅舅來送我們。舅舅手里大包小包的東西,當(dāng)然還有西河的特產(chǎn)紅薯。那時我們忽然想起,西河紅薯其實好甜的哦。
母親的眼神越過舅舅望著她,輕輕嘆了口氣。
我順著母親的眼神望過去,輕輕嘆了口氣。
她站在那里,一臉蒼白,連微笑都沒有,只是點頭。
車子拐彎,我最后又看了她一眼,舅舅和她靠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舅舅在扶著她,還是她在扶著舅舅,反正那時我看見太陽金黃,劃過來,眼睛發(fā)花,看見什么都有美麗的光圈。
車子在開。母親說:“硬是傻人傻福,你舅舅的命啊,真是好?!?/p>
等了等,母親又說:“啊,要不咱啥時候再回去看看?”
看看就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