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套沿街公寓房,是姑媽出國時托我代管的,那里做一間“私房菜館”正好:第一,交通方便,有公交車直達;第二,附近有一個菜場,原料采購方便;第三,樓里的房主多已遷出,房子都租給了小白領們,他們是我的目標客戶群。
我給我的館子定了幾條“戒律”:每天只做6桌,中午、晚上各3桌,每桌食客限定為8人;每桌的菜量4冷6熱。
我不做富貴階層的生意,因為樓下停不了大奔,富豪們愛面子,不會到這種局促的地界來。我的口號是“讓吃環(huán)境的人去吃環(huán)境,讓吃口味的人回過頭來吃口味”。
我也不做城市平民的生意,他們偶爾上飯店,吃的是繁瑣稀缺,不屑吃家常菜,他們認為越家常的東西越是自家燒買惠。
其實,吃家常菜是很隆重的事情,國外講究的食客吃私房菜時,只吃1到3道菜,每吃一道都要漱口,用牙刷背面的磨板將舌苔輕刮,上一道菜的殘余氣味消失殆盡后。才能更好地品嘗下一道菜。
做絕大部分萊我都不起大油鍋,這不僅僅是因為地方小,也是為了不使原料串味。飯店里炒菜品,都要先把原料放在大油鍋里過一過,為的是讓纖維都張開,再勾了芡一滾,盛上來的菜就會有一副入了味的樣子。其實,那一大鍋油氽了肉氽魚,汆了蝦氽茄子,撈上來所有的菜味都是雜的。我的客人多半在兩三天前就把菜預定好了,我早早開始準備:做一只冰糖蹄熬2小時,做一缽黃豆燉鴨翅熬4個小時,我才不要那種“走油速成法”呢。
原料奇怪稀貴的菜,我也不做。我不做海鮮,不做牛蛙、穿山甲、梅花鹿,只選用普通原料:西瓜皮、老油條、老豆瓣、鴨翅鴨爪、桔子粉、紅莧菜汁,我都可以拿來燒菜。原料普通不等于不講究,一盆鹵牛雜,我會計較牛肚用什么部位;牛舌用牛側、牛尖還是牛根;牛尾用黃牛尾還是水牛尾。自從開了飯館,我堅持每天早上6點鐘買菜,不多的十幾樣原料,我可能買到8點半還沒買好,弄得菜場小老板都露出“I服了You”的苦臉。然而我知道,我越挑剔,客人的味蕾就越滿意。
要報幾樣經(jīng)典菜譜饞饞你嗎?“黃豆燉飛飛跳跳”,即黃豆燉鴨翅鴨腳,翅腳要燉得如琥珀一般,里面滲出來的膠質膠得住你上下兩片嘴唇;“竹簽帶魚”,什么佐料也不放,甚至連鹽也不放,取巴掌寬的新鮮帶魚,用竹簽穿好了輕煎,兩面黃脆后撤上幾粒白胡椒粉;“冰糖蹄”,油亮酥爛之至,抽出蹄中的一根細骨,就可當“刀”分割整只蹄;“胡蘿卜燒小羊肉”,江南的羊多散養(yǎng),吃青草有時也偷嚼幾穗谷物,不似豬牛雞鴨,全從“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因此那股細膩的羊膻被海歸們稱為“最綠色的滋味”……
我的私房菜館只供應兩種酒水,菊花茶或大麥茶;酒是楊梅燒酒。我永遠也忘不了自己三四歲時站在父親的酒桌邊踮腳看,父親的大酒瓶里泡著一顆顆乒乓球大小的蘇州西山楊梅,天長日久,酒都漬成了玫瑰紅,楊梅則褪淡成淺粉色。父親從那瓶里取一粒楊梅放到我嘴里,我吃驚地皺起眉,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么鮮明的果香與酒香摻雜在一起的味道,那味道向年幼的我展示了神秘的成人世界。 假如客人吵著要吃海鮮,或者要喝別的酒,我是不會出面的,出面的必是那兩位幫廚的50余歲的老媽媽之一,她們扎著藍花布圍裙,系著藍花布頭巾,開口就是蘇州土話:“你說成奈,奈阿是嫌這酒不好喝啊,來來,姑婆陪奈喝一杯。”50度的楊梅燒一口一小盅,然后她便站起來笑,“氣色好,全憑楊梅燒,我是蘇州西山人,90歲還能唱戲挑菜賣,全憑一天兩盅楊梅燒?!?/p>
食客多半會坐下來喝楊梅燒,有可能一喝就上癮,三天兩頭想著來吃菜、會朋友。說來有趣,天下生意都打著“主隨客便”的旗號,我這里偏是“客隨主便”。也是,誰叫咱這是私房菜,你闖進我的私家領地。還敢“放肆”?
做了一年,我有了經(jīng)驗:在不引起客人反感的范圍內,你對客人越挑剔,對他們限制越多,他們就越是對你的私房菜趨之若騖;做慣了上帝的人,一面品嘗美味一面受“虐待”,才算搔著了癢處。
哪天買菜買厭了,貼出告示,說要到昆明的朋友處玩,“謝絕定菜7天”,順便也放了幫廚的老媽媽“忙假”。等我游玩歸來,一上網(wǎng),到處有食客在唱“歸來吧,歸來吧!”嘿,我心里那個美!出去走走,不全為“吊胃口”,也是找尋新靈感、新原料、新菜式,唱戲玩票的往往比專業(yè)的舍得動心思,敢嘗試。所以我對自己說:“去他的條條框框,我是玩票的我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