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手扶拖拉機的鐵欄板上,隨車身一起顛簸得厲害,我看到了久別一個月的家——一間不加雕飾的平房。我的心也隨著車身在顛簸。
車到了家門口,我向樸實的司機道了聲謝,便立刻從鐵欄板上跳下來,懷著急切的心情奔向家門口。此時,父親正站在一大堆稻穗旁,臉上綻放著菊花似的笑容。一種久別重逢的欣喜讓我沖著他笑,可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卻讓淚水在眼眶里徘徊。我最終還是以一種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害羞和堅強忍住了。
父親是個言語不多的老實人,他見我從學校奔波回來,很想問些什么,但又沒開口。最后,他終于還是問道:“孩子,近來身體可好?”我點點頭,注視著他的臉,揣摩他究竟想問什么。然而,在我注視他時,發(fā)現(xiàn)他也盯著我,我就低下了頭,不再去看他深陷而充滿希望的眼睛。就在我低下頭的一瞬間,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他長滿老繭的手,已再也不富有年輕的氣息。我一下子就想起魯迅先生《故鄉(xiāng)》里寫的中年閨土。一縷和煦的陽光照在我身上,也照進我心坎里,讓我心潮澎湃。
父親肯定是見我低下了頭,便笑盈盈地對我說:“櫥柜里有地瓜,你自個兒弄著吃吧!”說著,他又提起那捆他剛才放下的稻穗,使勁地扔上稻穗堆。
我走進廚房,將書包卸下來,擱在凳子上。打開櫥窗,一碗腌蘿卜和一大碗不知熱了多少遍的干巴巴的飯讓我感到一陣的心酸。我想到了學校的食堂。
“喂,回來了!”好熟悉的聲音。是母親!她開口就問:“學校生活還好嗎?身體怎么樣?還過得慣嗎?”她一邊問,一邊又將我打開的櫥窗合上。
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我根本就無從答起。于是我不得不全面而簡單地應了一句話:“一切都好!”母親是個喜歡操心的人,也當然不肯罷休,于是問了又問,一定要問出學校食堂為我放了幾兩米,幾克油為止。
后來,母親見我手中拿著未洗的地瓜,便上前一步奪了過去,轉(zhuǎn)身走到井邊,半蹲半弓著,一邊搖著井上的柄把兒,一邊搓去地瓜上粘著的泥土。她搓得很細,似乎要把地瓜皮都給搓破。
中午時分,哥也風塵仆仆地趕回家了,一家人便圍著桌子吃團圓飯??沙缘膮s并非我先前在櫥柜里所見的。
哥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比我更關(guān)注這個破落而仍富有生命力的家。我和哥也是最親切的。我和他有很多話,只要無事可做,便坐著一起談天論地,仿佛走進了一個毫無秘密可言的世界。
國慶的四天長假如白駒過隙。我又要為自己的理想而重返校園了。這一天,家里多了堂弟和堂妹,顯得更加熱鬧了。臨行前要收拾行李,我主動提出要帶毛衣和毛褲,說是御寒,其實,我想趁母親幫我找毛衣和毛褲的時候,悄悄地一個人去車站。但我怎能蒙過母親呢?
收拾好行李,母親已從鄰居家借了一輛殘破不堪的自行車。那車很不好使,可母親堅決要送我,我只得答應。母親騎著自行車,身子左右搖擺而我就坐在后架上,聆聽著自行車發(fā)出的沉重的呻吟。
在母親送我到車站的途中,經(jīng)過了我家的責任田。這時,我看見父親又定定地站在田里的一塊高坡處,扶著犁,牽著老黃牛,靜靜地注視著這邊。自行車漸漸遠去,我慢慢地看不清父親的面龐,只能模糊地看出他的輪廓。此刻的父親仿佛就要與那深邃的藍天融合在一起了。
顛簸了半天,終于到了車站。我解了行李,讓母親先回去,可她堅持要看著我上車后才走,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需俯視才能看到的母親,臉上已刻滿了歲月的痕跡。
一輛專線車駛了過來,我揮揮手,示意車停下。車子一停,我便提了行李踏上去。透過車窗,我又望了望母親,她正側(cè)著身子默默地看著我。秋風吹來,撩亂了她的頭發(fā),她大把大把的銀發(fā)在風中很顯眼,仿佛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
當母親的身影已模糊得再也看不清時,我才轉(zhuǎn)過頭來。那股沖動又來了,忍呀忍,可終于還是忍不住,任淚水流成小溪,流進我空空的心扉,流到我理想的海洋。
(指導老師:楊錫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