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陌生人

智從沒見過父親。婚后兩個月父親即越洋打工，從此再無消息，是母親一個人把智帶大的。

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貪戀灶角的男人沒出息，于是在18歲那年，智背著行囊走出了家門。他有幸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成了老家人神往的“吃國家糧的人”。更讓老家人羨慕得咂嘴的是，智不但磨掉了自己身上的谷殼，而且徹底刮凈了身上的泥巴——娶了城里人做妻子，他的子孫后代再不用跟泥巴打交道。

兩年后智有了孩子，他把母親接來幫忙照看小孩兒。小孩兒上學后，母親說，我已不能幫你什么忙，在城里悶得慌，還是回老家住去吧，可以養(yǎng)雞養(yǎng)狗養(yǎng)貓，和村里的老哥老嫂也能說說話。智想了想，同意了。

智是個孝子，每年都給母親一筆生活費。惟一讓母親感到不滿足的是，他很少回老家。逢年過節(jié)時母親捎話問他，回老家嗎?那時智已是單位的小頭目，總說忙。不過若是出差順路，智還是會回家看看母親的，雖然請他吃飯的電話總是在母親煮好飯或正在煮的時候響起。有次智前腳進門，后腳電話就跟了來，母親忙把他拉到里屋，打開衣柜，一層一層拿開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從最里面取出一個木匣子，用褲帶上的鑰匙打開鎖，現(xiàn)出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紅頭巾，里面是一匝匝的鈔票。母親的笑容驕傲而燦爛，說我種的萊足夠好幾個人吃，養(yǎng)的雞生的蛋可以換米，不用你養(yǎng)。你給我的錢我都替你存著，什么時候急用就回來拿。這時催智的電話又響了，他不耐煩地說，給你錢就用，省什么!話沒說完他的人已到了院墻外。

智54歲那年，母親在電話那頭說，春節(jié)你回來一趟吧，媽想給你做頓飯，近來媽腦子老走神兒，怕是老了，以后說不定想給你做飯也做不動了。這時智的官早已做大了，更忙。直到58歲那年，他退居二線了，才想到母親，決定回家過年。

這是智離鄉(xiāng)40個年頭后第一次回老家過年。母親生活仍能自理，路走得飛快，飯也吃得，只是腦子糊涂，不認得人。智回到家時，她正在廚房里生爐子。智叫了一聲媽，她沒反應，智把她拉到天井旁，在亮光里拍著她身上的灰塵，又叫了一聲媽，老太太才看見他，但她笑嘻嘻地擺著手說，我不認識你，我不跟陌生人說話，我的兒子就要回來了，得給他做飯去。(孫清薦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