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我受邀來澳洲舉辦畫展。朋友建議我去墨爾本西北170公里的小鎮(zhèn)本迪戈游玩。那地方150年以前盛產(chǎn)黃金,傳說走在路上一不小心都會被金塊絆倒。我想,讓我也去試一腳運氣吧。
在本迪戈我結(jié)識的第一個人是中華公會主席雷揚名先生。從名字和外貌上看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遺憾的是他不會說中國話。當我們談起當?shù)氐娜A人歷史時,他就將我?guī)У搅顺沁叺囊黄囊埃牟輩仓新冻鲈S多黑影子,近看是幾塊殘缺不全的墓碑東倒西歪地躺在那里。原來這里是一個淘金年代留下來的中國人墳場。雷揚名先生告訴我們,他現(xiàn)在正在收集整理當?shù)厝A人的事跡,籌建一個華人博物館,撰寫一部華人在本迪戈的歷史。我被這個叫雷先生、姓JACK、又不會說漢語的中國人感動,當即問他我可以為他們做點什么,譬如將墓碑上的文字重新描寫一遍等等。
“太好了!太好了!”聽了我的提議,他臉上露出興奮神色。緊接著他十分婉轉(zhuǎn)地問我,如此大的工作量,我會要求多少報酬?我連連擺手,用蹩腳的英語向他解釋。聽說我愿意盡一份不為名不為利的義務時,他的情緒變得激動,不時地握緊我的手,眼圈發(fā)熱。我呢,鼻子也酸酸的。當天晚上我就住進了雷揚名先生的家。
第二天,我們買來油漆、毛筆,雷先生沒有忘記帶上一份三明治作為午餐。把我送到墓地后,他就走了,留下我一人,開始了我在澳洲做的第一件事。
我從草叢里扒拉出一塊大約80€?0厘米的墓碑,刻在石頭上的字跡還較清楚,凹下去的筆劃上依稀殘留下點點油漆。碑的正中按中國人的習慣由上至下刻著€讇茲酥梗冶呤撬勒咴孛ù蠖嗬醋怨愣ㄉ劍?,左眴h淇釵襯昴吃隆N蟻勸馴繃?再用刷子和布將它弄干凈了,然后用油漆一筆一劃地描上紅色。干完一塊我又開始第二塊。幾天干下來,這片荒野立刻有了改觀,遠遠看去像個正規(guī)墓地了。
開始時我盡量整理那些字跡清楚的墓碑,往后我工作的難度就愈來愈大。因為經(jīng)過幾十年上百年的風吹雨打,許多墓碑早已侵蝕風化,本來就鑿刻不深的字跡剝落得模糊不清,難以辨認。而且一半以上的字體日期殘缺,有些還夾雜著英文,那是歐洲人為方便給中國人起的名字。我除了靠手的觸摸感覺辨認字體外,還要翻查記錄和字典。然后才小心地拿起蘸滿紅色油漆的毛筆,左手托著拿筆的手腕,盡力控制住顫抖,一筆一劃地描下去。有時整理一塊墓碑需要幾個小時。蹲在地上久了,兩腿麻木得站不起來。我干脆趴在地上,抬起上身,在石碑上慢慢地摸著,描著。
除了偶爾一只老鴉飛過,四周人煙荒蕪,死一般靜悄悄。由于氣候干燥,雜草叢生,我如果不站起來,沒人會發(fā)現(xiàn)我。要是有人來掃墓,我猛地一下站起來,能把人嚇死。但是20多天里,我竟然沒有碰見一個活人(其間有個《本迪戈日報》的記者得到消息來過一次)。想到身下埋著1000多條生命,即使是在白天的炎炎烈日下,我也會禁不住打上幾個冷顫。隨著時日的流逝,我的感覺也在發(fā)生著變化。漸漸地,墓碑在我手下不再是冰冷粗糙的石頭,我仿佛是撫摸死者臉上那一條條深淺不一的皺紋。我相信每一條交錯的紋路里都有一個淘金者的故事。有些故事后人知道,更多的慘烈的故事已長眠地下,因為我替絕大部分墓碑描紅完畢后發(fā)現(xiàn) : 他們竟然沒有一個是活過40歲的!
澳洲許多墓地都建在市區(qū)或居民區(qū)內(nèi),但這個墓地位于小鎮(zhèn)之外。據(jù)雷揚名先生說,這樣規(guī)模的中國墓地在澳大利亞已經(jīng)不多。僅留存下的幾個大小規(guī)模不一的中國墓地多分布在附近的幾個小鎮(zhèn)。沒人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埋在19世紀的澳大利亞,也沒有確切的記錄告訴后人他們埋在何方。附近還有兩片西人的墳墓,規(guī)模等級大不相同。西人的墳墓地基很高,清楚整齊的墓碑,上好的石料,還有圍欄等。門口新豎立的墓地介紹說,這個Hisn Chin Shan Chinese Grave(新金山中國人墳場)曾經(jīng)埋葬了1000多個中國人,可我眼下還能看到的墓碑也就是200多塊。有許多墳墓很簡陋,只是歪歪斜斜地插著一根石柱,上面沒有任何文字日期。材料除了一塊墓石之外就是泥土。更多的墳墓上連石柱也沒有。無論是有墓碑無墓碑的,所有的墳墓都很低淺,與平地差別不大??吹竭^“新金山中國人墓地”的人,都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 : 當年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被草草埋葬的,埋葬過后就沒有人來看望過他們。
就這樣,我早出晚歸20多天,最終將200多塊墓碑整理完畢,墓碑上的文字全部重新“描紅”了一遍。
[摘自澳大利亞《中國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