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希是個猶太裔男孩,是我修“戲劇創(chuàng)作”(Creative Drama)課時的同學(xué)。他高大挺拔,有著一頭略微卷曲的黑棕色頭發(fā)。他話很多,但說起來慢吞吞的,而且逢人就說他是讀獸醫(yī)的,也不管別人愛不愛聽,一個勁兒地介紹這個專業(yè)怎么怎么地好。人們稍顯得不耐煩,他便會眨巴著一雙黑棕色的大眼睛,特無辜地望著你,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這表情未免和傳說中精明能干的猶太人相去甚遠。我很疑惑。
在課堂里,我發(fā)現(xiàn)老師對喬希有點兒特殊。比如,他經(jīng)常提一些奇怪又可笑的問題。在我看來,這些問題都很幼稚,老師卻不厭其煩地回答得很詳細。戲劇創(chuàng)作課除了戲劇理論考試,還要求學(xué)生自編自演,包括獨幕劇、雙人劇,以及角色眾多的舞臺劇,主要是為了培養(yǎng)學(xué)生們的口語表達能力和團隊合作能力,我非常喜歡。我們通常在教室里自己編個短短的小段子,當眾表演,老師當場解說和評分。每當大家都各自為政地編寫短劇的時候,喬希卻像個天之驕子,在老師手把手地幫助下才能最末一個完成他的作業(yè)。
期中考試前的一堂課,老師在講臺上布置考題,是自選搭檔的雙人劇。還沒有等老師講完,喬希就舉手主動提出和我搭檔。老師用征詢的眼神看著我。我心想,和誰一組都一樣,就同意了。老師繼續(xù)講著要求:搭檔們首先得確定選題,共同創(chuàng)作,再排練,然后再是演出考試。一下課,我就急急地找喬希商量選什么樣的題材。他一副慢悠悠的態(tài)度,不緊不慢地說:“我相信你,聽你的?!币驗槭腔丶揖帉?,我很自信能勝任。
第二天,我拿著草稿找到喬希,希望他能提些建議,順便再看看有什么語法錯誤。他煞有介事地讀了一遍,仍然是那副不急不慌的神情,說:“你說什么時候排練,我聽你的。寫得真好。”我說不出他的不是,可就是有那么點不舒服,覺著他多少要有些參與吧?!什么意見也不提,都我一個人說了算。這不是猶太人的精明,是什么?我沒好氣地對他說:“好,一切聽我的,到時候拿不到好成績,別怪我?!眴滔2粴獠粣?,真像個乖孩子似的,什么都聽我的。排練時間我說幾點,就是幾點,他從不遲到。排練時,他雖然看上去有點兒笨拙,但很認真。期中表演考試我們配合得很好,得了個A。我的氣也平了。
一天,喬希下課后,問我能不能把我們雙人劇的稿子,就是上面有個紅筆A字的那份,借給他帶回家,他媽媽特別想看。我一聽,便自作聰明地想:這小子肯定在他媽面前吹噓稿子是他寫的,得著好成績是他的功勞。我就偏偏不給,看你怎么吹。我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告訴喬希不能給他那份卷子。誰讓他不編寫,又不提意見,除了與我一起表演,什么也沒做。這是我的創(chuàng)作,只能屬于我。我硬著心腸瞧著他一臉委屈地走開了。
事隔幾天,我已經(jīng)把這件事兒全忘干凈了。那天上課,只見喬希穿了一套黑色西服。我很好奇平常穿著色彩多樣的他,怎么穿得像要去開追悼會?便問他:“嘿,喬希,發(fā)生什么事了?”
他說:“我媽媽去世了!”
我一愣,馬上問:“什么時候?”
“前天?!?/p>
“怎么這樣突然?”
“是心肌梗塞?!?/p>
我立刻想起了那份考卷。我想像著喬希的媽媽在臨走前,想看一眼兒子得了好成績的卷子,因為我的小肚雞腸,沒能實現(xiàn)心愿,雙眼一閉,帶著遺憾走了。而喬希坐在他媽媽的床邊,對我有沒有一點恨意呢?如果說這是他媽媽的遺憾,還不如說那是留在我心中隱隱的痛。我為什么不能寬厚一點待人呢?什么叫作“追悔莫及”?我對這個詞真正地有了深切的體會。我面帶歉意地說:“喬希,真對不起!我應(yīng)該把那份卷子給你媽看的,好讓她為你而自豪?!?/p>
“我媽很高興你愿意和我合作。她說中國女孩兒就是好,還說要謝謝你呢!” 喬希誠懇地對我說。我臉紅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值得他們的感謝。假如喬希狠狠地罵我?guī)拙?,我心里或許會舒服一點。然而,他沒有。
直到臨近大考,我才弄明白,原來喬?;加休p微的遲鈍癥,英語叫“Slow”。除了我,老師同學(xué)都知道的。我當時只知道Slow的中文解釋為“緩慢的”,并不知道第二含義為“遲鈍的”。我回憶起當喬希受到老師“優(yōu)待”時,我曾聽其他同學(xué)說起過這個字。我始終以為是他說話速度比別人慢的緣故。我不禁自問:如果我早知道喬希有點兒遲鈍,我還會同意與他合作嗎?恐怕不會。那時,我是一個得失心那么重的人,情操不會高到冒險犧牲自己,去幫助別人??捎袝r,我又慶幸我的英語水平差了那么一點兒,沒理解透Slow這個字的全部含義,才偶然與喬希成了一對考試搭檔。他們母子像一面鏡子,使我看清了自己所缺乏的寬厚和包容。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了,我越是想忘,就越忘不了。原來,無法彌補的遺憾,是這樣的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