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李璋有點偶然。那陣子我已經(jīng)移民到了溫哥華,一天,我有個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中文的朋友問,是否想認識兩個來自南京的夫妻畫家朋友。那時正清閑,有新朋友交往,何嘗不是樂事?所以答應了。見面是在朋友家里,開始彼此有點客氣,但很快就熟悉起來。男的叫徐唯德,女的便是李璋。其時墻上正掛著一幅條屏,特別長,工筆,兩株白色牡丹,一上一下。下的長在花盆上?;ㄅ枋乔嗷ù善?,上頭的圖案相當別致,只畫了一半,另一半自然在紙外。上端花卉下垂,花瓣大張,和下面的成呼應之勢。整幅畫偏淡褐色,不僅淡雅,而且很有點古色。朋友介紹說這正是李璋的作品。
李璋長得小巧,說話總帶笑。我說這畫好,她連忙擺手,說不行。徐唯德卻在旁邊插話,說還可以。他強調說,行就行,別隨便說不行。惹得大家都笑。走的時候,徐唯德邀請我去他家小坐。我去他家時,看到了李璋更多的畫。其實第一次看李璋的畫,就覺得有一種靈氣,有一種格局,有一種典雅。徐唯德這時拿了一個小速寫本給我看,說是李璋畫的。原來是一套手繪“連環(huán)畫”,鉛筆,二十來幅,內容是兩夫妻從親熱到吵架再到親熱的過程,其中那種生動和幽默,實在讓我難忘。我脫口而出,說憑這樣的畫,肯定要比幾米走紅呢!李璋一聽就不好意思了,說是隨便畫的,好玩。接著,徐唯德又拿出了幾本正式出版物,是兒童類讀物,全是擬人化的動物,不是貓就是熊,或者是老鼠之類,江蘇少兒出版社出版的。然后我才知道,這個李璋原來竟是個有名的兒童插圖畫家,雖然已經(jīng)移民出來好幾年,但每年仍然要為幾家少兒出版社創(chuàng)作作品。再一了解,才知道李璋竟然是著名工筆花鳥畫家陳之佛的外孫女,移民以前是南京畫院的專職畫家。
家學淵源,個人體察,靈氣自然就有。可我看李璋的畫越多,就越是感受到她那一份獨有內涵,正是其中所透露的天成。從第一次看她的鉛筆畫速寫,我就有這種感受。一般國畫中人,畫畫速寫不是難事。但是,李璋的速寫卻真的包含著一種由衷的體會,充滿了典雅與俏皮。我懷疑她畫那些連續(xù)故事時,常常會吃吃偷笑。我甚至覺得,她觀察時就在幻想,幻想時卻又在繼續(xù)觀察,然后就下筆,把觀察和幻想一古腦地塞進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小動物形象里。的確,她畫的形象頗為俏皮,但其中卻散發(fā)著無法形容的典雅。一般讀者以為,李璋的小動物是為兒童畫的,但我一看就知道,她的小動物首先是為自己畫的。表面看來,她是個兒童讀物的插圖畫家,習慣了特定風格。但如果仔細閱讀她的故事,就一定會吃驚,因為其中的氣質,根本就不是按照所謂兒童的喜好而產(chǎn)生的。那是一種不僅奇特、而且幽默,奇特幽默到了你很難忘記的個人氣質。這一點尤其表現(xiàn)在她自編自繪的一部以小白鼠為主角的作品中。在這個作品中,李璋創(chuàng)作了幾只可愛的小白鼠,它們冒險前往北極探險,遭遇到了龐大而可怕的北極熊,然后又巧妙地脫離險境,回到雖然小巧,但卻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家。
這個故事是李璋個人情思的一個重要象征。她遠離熟悉的南京,遠離讓她成長的藝術環(huán)境,只身一人呆在溫哥華,既是教小孩學畫的優(yōu)秀老師,更是持家的勤勞女性。她不會開車,不學英語,完全就像那些冒險的小白鼠,大膽地闖時了讓人揪心的境遇中,在經(jīng)歷一系列的挫折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天地。其實,冒險不是那些小白鼠們的天性,它們只想呆在合適的地方,在幻想中過日子。但冒險又的確是那些小白鼠們的天性,因為它們天生的不服輸,天生的有好奇心。正是它們那種要闖蕩天下的雄心,才促使了一次又一次的出走。
李璋的工筆花卉告訴我,她的確是有家學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家學。陳之佛的工筆畫在中國美術史上早有定評,那是一種結合了東洋優(yōu)秀傳統(tǒng),但又不失中國宋畫韻味的精品,即保留了典雅的風度,又吸收了現(xiàn)代設計的構成因子,所以獨具一格,稱雄畫壇,和于非闇恰成南北對峙之勢。李璋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自然對花卉有著天然的體會。關鍵是,她的畫一出手就不失典雅。似乎這典雅與生俱來,不可或缺。她不需要從傳統(tǒng)詩詞中尋找靈感,因為一切都盡在眼中和筆下。她不僅畫富貴的牡丹之類,而且還畫雜草與野花,畫飄逸的葉子。盡管如此,她的花卉卻充滿了宋詞的品味,在晏殊、秦觀和李清照等人的詞句中,不太經(jīng)意就可以找到恰成對應的境界。她迷戀青花,因為她知道青花的單純與名貴。童書業(yè)把青花形容為瓷器中的“文人畫”,是切中瓷藝傳統(tǒng)的關鍵。李璋天然切合這份關鍵,說明典雅在她心目的根基。李璋除了畫青花外,就只畫白瓷。她喜愛那份獨一,那份素潔,那份空白。在這獨一、素潔和空白中加上花卉,那就一定不是現(xiàn)實,而是自白。李璋生活在這自白中,她尋找到了自己的小家,所以才讓冒險適可而止。
但李璋又只是李璋,而不是她的外祖父陳之佛。如果她只畫花卉,除典雅之外,可能還是典雅。但是,偏偏李璋是個有現(xiàn)實感的人,她的故事畫以及兒童讀物插圖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點。結果是,在花卉中,她常常情不自禁地把心愛的小動物添加上去,把小狗和小白鼠作為花卉的主人而不是襯托,安放在典雅的周圍,以致于讓典雅突然變得俏皮起來。而且,她的小狗總是比她的小白鼠要個小,顯出一副期盼的可愛相。她把一只小狗放在瓷盆的水中,另一只放在外面,一下子就使尺幅變成天地(見《當時輕別意水遠知何處》)?;蛘咚褍芍恍」贩旁趲鬃由希а圻h望,讓傳統(tǒng)的“遠眺”改變了本來的意義,不由得觀眾不會心動(見《獨上高臺望天涯》)?;蛘撸屝」泛痛T大的小白鼠呆在外面,而另一只小狗卻仍然泡在花盆里不知所措(見《人面不知何處》)。
李璋把原來為兒童讀物插圖所創(chuàng)作的小動物作為一種奇特的形象放進畫中,不僅改變的畫的性質,而且還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風格。一般來說,李璋在她的工筆創(chuàng)作中始終貫注了一種敘事的品格,但她的敘事品格不是靠花草之間的呼應來達成的,而是靠那些典型的李璋式的小動物,它們共同在畫中構成了一種歷險,一種俏皮而又不失典雅的歷險。
李璋的歷險一直是個人化的,這和她的本性有關。但是,最后我要補充的是,我發(fā)現(xiàn)一種原來屬于個人歷險的繪畫旅程,卻在多少有點乏味的國畫革新的潮流中,引發(fā)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騷亂。要知道,一方面,傳統(tǒng)國畫的式微有目共睹,盡管不乏其人在力挽狂瀾,而且成就斐然;另一方面,國畫創(chuàng)新的呼聲和實踐持續(xù)不斷,前有“新文人畫”運動,后有“實驗水墨”的聲勢,但它們都在西方當代藝術的沖擊下,最后多少都有點潰不成軍的模樣。在這種情形下,可能個人歷險的方式會多少尋回繪畫的尊嚴與價值。在我看來,這才是這場可能剛剛開始的騷亂的重大意義之所在。我知道李璋只是這場暫時還處于騷亂階段的一個事件而已,但她的歷險說明,騷亂很有可能會辟出另外的路子。
自然,就李璋而言,她的歷險并沒有什么野心,純粹只是個人行為而已。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對此寄予莫大希望。在我看來,運動本身就是假象,唯獨個人歷險才充分體現(xiàn)我們所一直向往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