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安家境不富裕,小日本兒的捐稅花樣越來越繁雜,什么特別賣錢稅、勤勞所得稅……欲加之稅,何患無詞?滿洲國剛成立那前兒,日本人為了攏絡(luò)人心,田賦減半征收,廢止了張學良政府民怨聲很高的“水利稅”;關(guān)東軍又派出精干的討伐隊,很快剿滅了全縣地面上的胡子,這一票嘯聚山野的綠林人士,是見著小鬼子也打,見著老百姓也搶,一味蠻干,兩面不是人,雖然打出時髦的“抗日救國第六十五路軍”的金字招牌,也依然不能立足(解放后撰寫縣志的筆桿子們在一起開玩笑說,六十五路軍這個數(shù)字碼起的沒水平,離八路差遠了,蔫能不???)。日本人強力收繳散落民間的槍支,老百姓保甲連坐,互相監(jiān)視,一時竟把全縣管制得如鐵桶般嚴密。隨著戰(zhàn)爭的進程日益加劇,漸漸地小日本兒搜刮地皮的狠勁兒就顯露出來了,他們不時地組織“勤勞奉仕隊”,強制“國民”無償服勞役;康德(偽滿年號)八年后,銀根吃緊的日本人連續(xù)進行四次戰(zhàn)時大增稅,老百姓的日子和日本人的日子,眼瞅著是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根據(jù)日本人制訂的“滿洲國”《國兵法》,凡年滿十九周歲的男性“國民”,按規(guī)定條件合格者,必須依法服兵役三年。劉雨安剛夠了年齡,村公所就把他的名字上報到鎮(zhèn)里去了。俗話說好男不當兵,大戶人家都是出錢找人頂替服兵役,或者干脆托人給孩子辦個體檢不合格的證明,堂而皇之的就成了“國兵漏子”;國兵漏子是要參加“勤勞奉仕隊”的,這就更難不住有錢人了,有錢能使鬼推磨,花錢消災就是了。滿洲人是擅于行賄受賄的,各級日本指導官們根據(jù)關(guān)東軍本部的意旨,對此睜只眼閉只眼,任憑滿系官吏小小不言的搞些灰色收入,開拓殖民地,必須很好地利用當?shù)氐墓倭朋w系才能進行長期有效的管理,以滿制滿;不給狡猾的滿洲人一點甜頭,他們就不會給大日本賣力辦事,水至清則無魚,明白?
劉雨安他們屯子算上他,當年一起走了三個兵,仨人先徒步到鎮(zhèn)上集合,湊成二十來號人,在“協(xié)和分會青年訓練所”的小會堂里,組織者把課桌椅子拼湊成床,招呼這幫呆頭呆腦的準軍人休息一宿后,第二天起大早吃了特意準備的豐盛早餐,鎮(zhèn)上早套好了兩駕馬車,六匹馬一路揚塵把一行人等送到縣公署,又湊成八十余人,辦了個簡單而不失鄭重的歡送儀式,滿系縣長在本縣日本指導官的注目下,行禮如儀地把服役人員花名冊移交給前來接兵的滿系軍官,全縣一年的征兵工作始大功告成,縣長等頭頭腦腦總算是松了一口大氣,如釋重負;縣長一手掏出帕子擦拭脖頸上的油汗,一手把紙折扇遞給日籍指導官,他們目送著隊伍走遠,一個個喜形于色,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這已是“康德”十一年(一九四四年)了,大家雖然沒有預料到日本法西斯崩潰在即,但也清楚“小鼻子”是秋后的螞蚱,蹦達不了幾年了;富于小品性格的東北人民,在暗中流傳著一句家喻戶曉的俏皮嗑兒:滿洲國的國旗,黃的面兒大。
新兵們在幾個征兵軍官的統(tǒng)領(lǐng)下,嘁哩咔嚓地坐了幾天的悶罐子火車,過足了乘火車的癮,又坐了大半天卡車,顛得七葷八素,暈頭轉(zhuǎn)向,被拽到與俄羅斯交界的荒涼邊境線上,忐忑不安地進入了新兵訓練基地,艱苦緊張地強化訓練了三個月后,這批原本散漫無知的農(nóng)家子弟,脫胎換骨成為了精神抖擻守紀律的軍人,他們中的許多人,光復后都加入了共產(chǎn)黨林彪麾下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
劉雨安等七名新兵被分配到警備區(qū)工兵十二隊,當了工兵。小哥兒幾個萬沒想到工兵當?shù)猛η彘e自在,幾乎每天黃制服上都不掛灰,工兵不像步兵,極少戰(zhàn)斗科目的日常訓練,十二隊這半年主要的訓練科目是架設(shè)戰(zhàn)地河道簡易浮橋,因為建材短缺,所以也不能真練,只是偶爾全隊拉到河邊,聆聽中隊副聲嘶力竭地講解野戰(zhàn)架橋的技術(shù)要領(lǐng)及注意事項。劉雨安們心花怒放,彈冠相慶,這無異于是白吃軍糧白拿軍餉白穿軍服,干他媽享福?。⊥瑫r還大開了眼界,天南地北的青年人聚沙成塔,互通有無,海哨窮白話,比在屯子里干窩著有意思多了。以前蔫淘的劉雨安,每回一見著下鄉(xiāng)的派出所巡警,兩個腿肚子就直打漂;現(xiàn)在走在街上,那是何等風光!挎著東洋刀的警察遇見國兵們,就會客氣地敬禮、打招呼,劉雨安在家耪大地時,何曾享有過這般榮耀?
老兵油子們都說了,萬一打起仗來,有步兵在前面頂著,槍子兒再不長眼睛也夠不著姆們工兵啊!當工兵算是祖墳上冒青煙,老祖宗積了陰德啦。新兵蛋子對老兵的話深以為是,奉為圭臬,聽到這樣的高論,令他們不禁沾沾自喜,飄飄然。據(jù)小道消息透露,邊境上的國防戰(zhàn)備工事早已修建好了,固若金湯,只要俄國人膽敢進犯,一定會遭到親邦關(guān)東軍守備隊的痛殲,只怕俄國人不敢來送死。
劉雨安想起自己離開家時,父母妻子和姐弟哭得直淌大鼻涕,他也愁云慘霧,仿佛這一去,一只腳便邁進了鬼門關(guān)一般;想來不禁好笑當初見識的短淺。他熟悉了部隊環(huán)境后,就與幾位同鄉(xiāng)一起請了假,趕到集市上找了一個擺攤兒的代筆先生,給家里寫了封告知近況的一紙短信,去郵政代辦所郵走了。
十二隊有官兵七十余人,按編制并不滿員額,可是軍費匱乏,兵員只能優(yōu)先滿足戰(zhàn)斗部隊。十二隊的中隊長和中隊副,都是受過軍官學校教育的職業(yè)軍人,很干練,卻無實權(quán);實權(quán)操在兩名駐隊的小個子外加羅圈腿的日本指導官手上,因為地處邊陲,所以各基層部隊都配備了兩名指導官,雙保險。這兩個老小子都有家眷在街里住,所以“經(jīng)常溜號兒回家××”(老兵語),不怎么在隊里呆著,平素也不大愿意和手下的國兵們多接觸,黃白凈子的小臉兒雖然文質(zhì)彬彬,有一人還戴著玳瑁眼鏡,倒也顯得不怒自威。有什么重要布置,指導官只管吩咐中隊長去執(zhí)行,他倆面無表情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監(jiān)視。隊里日常管理很規(guī)范,每天早晨士兵要跑操、走隊列,休息時若外出,必須要向值班軍官請銷假。
十二隊的士兵每人配備一桿老舊的馬步槍,都是早年日軍繳獲東北軍的“奉天造”,平日集中鎖在槍庫里,鑰匙掌握在中隊長手上,而且是有槍無彈,按規(guī)定要到開戰(zhàn)時才能上警備區(qū)領(lǐng)取彈藥。劉雨安這批兵最冤枉了,甚至就沒能撈著哪怕是一次實彈打靶射擊,總是端著空槍練習瞄準和刺殺。上邊的解釋是,為了配合親邦大日本皇軍的大東亞圣戰(zhàn),我們要節(jié)約每一顆子彈。
事實上,整個滿蒙的二十萬正規(guī)偽軍部隊,都沒有一件重武器,火力配置只能起到內(nèi)衛(wèi)作用,連康德皇帝愛新覺羅·溥儀的皇家護衛(wèi)隊也配備的一色兒是短槍,沒有真正的戰(zhàn)斗力。但是為了宣傳需要,詭計多端的日本人卻弄了些裝甲車、火炮和重機槍等強力武器,讓滿洲國兵臨時操縱,擺擺樣子,拍攝了大量照片對外公布惑眾。臥榻之側(cè),豈能養(yǎng)虎貽患!小日本兒對異族武裝力量終歸是不放心吶。
劉雨安的戰(zhàn)友,有相當一批人因為家貧,還未娶上媳婦兒,晚上一吹熄燈哨,躺在大通鋪上血氣方剛,手爪子忍不住就在制式大褲衩里掏進掏出,褲衩的猴皮筋兒回縮,與肚皮相接的“叭、叭”聲時有耳聞。有那臉皮超厚的老兵,閑著無聊,就會刻薄地悄聲耍笑新兵說:“馬永良,憋不住了吧?跟××算賬呢吧?嘿嘿嘿?!?/p>
新兵被揭了丑,只敢嘟囔一聲:“誰呀!”屋里人撿了樂兒,都心照不暄地吃吃竊笑,在黑暗中對著不甚清新的空氣做個鬼臉。老兵之間,一般不開這樣有傷大雅、有傷和氣的玩笑,以避免鬧翻臉,讓新兵蛋子看了笑話。劉雨安飽漢不知餓漢饑,別人開性玩笑時他卻笑不出來,在心里嘀咕:有啥好笑的呢?嗤!
劉雨安擁有這份平靜心態(tài),全仰仗于其父母的未雨綢繆,在長子剛生下來時就給他訂了一門兒親上加親的娃娃親,這么一合縱連橫,待劉雨安漫不經(jīng)心地長到十四歲時,便和大他三歲、高他半頭的表姐圓房了。表姐匹派大身,撩人心魄的奶棒子一走亂顫,她有著一雙半大腳,這是打小沒纏好腳的緣故;關(guān)外不比關(guān)里那般死守禮數(shù),帶纏不纏的也就糊弄過去了,如此一馬虎,便導致東北產(chǎn)生了許多這樣的半大腳。雨安媳婦兒家里家外挺能張羅,雨安樂得成為甩手掌柜,農(nóng)閑時,白天他和半大小子摸牌九、掏鳥蛋;天一擦黑,雨安回家吃完飯,一抹嘴就把媳婦兒摁倒在炕上,行夫妻之禮。天道酬勤,雨安年紀輕輕已生養(yǎng)了一丫一小,腰子早已軟了,十九歲的雨安已是個老成的男人,當然也就沒有經(jīng)歷過很浪費的自瀆階段。
新兵在軍營耗個一年半載,自然就混成了老兵,老兵就有了胡鬧的底氣和資本。隨著時間推移,劉雨安也開啟了生活又一新篇章,晉身為老兵中的一員了,其標志就是他終于敢踏入娼門子,干了一個冬瓜樣的女人。那天是雨安的兩個同鄉(xiāng),詭秘地說要帶他出去“嘗嘗鮮兒”,雨安正好有意一試身手。哥仨兒興致勃勃徒步來到小鎮(zhèn)上的熱鬧街,去睡“賣大炕的”。雨安的同鄉(xiāng)熟門熟路,仨人進入一家土坯房的陰暗店鋪,室內(nèi)的小板壁隔間忒多,空氣凝滯得發(fā)霉,所有設(shè)施都污濁不堪,全世界最油黑的那只枕頭,相信會在此處找到。雨安匆匆行房,還沒等下來就喪氣得不行。一斤豬肉才要一塊三毛錢,可人一年能吃上幾回豬肉???!她剛才一張嘴就要價四元現(xiàn)大洋票,美死她,簡直趕上搶錢啦!他決定事畢只給她三塊錢,愛咋咋的!把門的那個兔崽子要是敢起屁,就扇大嘴巴子!雨安當兵后,還從未在外面耍過胡子脾氣擾民呢,國兵是有軍風紀的,他氣得要打人,實在是覺得自己的付出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虧大發(fā)了。雨安咬著牙暗發(fā)毒誓,再也不來花這個冤枉錢了。
轉(zhuǎn)眼之間就到了康德十二年(一九四五年)八月初,天氣燠熱而又多雨,工兵十二隊的營區(qū)泥濘,廁所里的積水能淹了人的腳脖子,附近的老百姓也不愿來掏糞了,中隊長急得沒招兒,只好破天荒派中隊副去請老百姓來收拾廁所,聲稱現(xiàn)在不來掏,以后就甭想再掏啦!威脅果然奏效,因為軍隊的糞便油水大,是上好的肥料,老百姓用了都說好。
部隊主官都知道,絕不能使士兵們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這幫愣頭青若是閑得發(fā)慌,保不齊會捅出什么漏子來;必須每天都要折騰折騰他們,以便消磨士兵們過剩的精氣神兒。可是天氣實在是糟透了,中隊長不得已,只得取消了例行的早操,這一小仁政一經(jīng)宣布,就引起了工兵們略有些夸張的歡呼和喝彩。
這些士兵得了空兒,便仨一堆倆一伙地貓在營房里打牌賭博,為贏個一分五分的紅銅幣,他們絞盡腦汁斗法,調(diào)動了全部的智商和人際關(guān)系,弄得身心俱疲,用老兵的話說,就是“打牌比他媽出操還累!”
日子像天氣一樣,郁悶得難以打發(fā)。
九日凌晨一時十分,隨著蘇聯(lián)元帥華西列夫斯基一聲令下,秘密集結(jié)在蘇滿邊境的一百五十萬蘇聯(lián)紅軍,向日寇關(guān)東軍展開了雷霆萬鈞的猝然進攻,這是亞洲歷史上最強勁的軍事行動之一,從根本上顛覆了遠東的政治版圖。
酣睡在大通鋪上的工兵們,被遠處的隆隆炮響震傻了,恍然如夢,不知所措。警備區(qū)的反應相當快,通訊兵騎快馬來傳遞命令:全體官兵留在營房待命,擅離者嚴懲不貸。
中隊長騎著卸掉了前后擋泥瓦蓋的“三槍”牌日本造自行車,打著手電筒,奉命連夜去警備區(qū)開會;清晨回來后,他顧不得洗滌渾身的泥污,迅速召集中隊副和三個小隊長到隊部開會,并前所未有地在隊部門外放了崗哨。而營區(qū)門口,早已是雙崗警戒,如臨大敵。
這幾個青年軍官旋即就手持短槍,客客氣氣地下了兩名剛剛歸隊的日籍指導官的“王八盒子”及軍刀,好言安慰,把倆人請進廚房的倉庫里關(guān)了起來。中隊長隨后立刻吹哨,集合全隊,宣布:“各位同胞,奉警備區(qū)司令官命令,我們就地等待蘇聯(lián)紅軍點收,無須抵抗,我們反正啦!”
士兵們一個個伸長脖子,張著嘴,呆若木雞地聽著隊長講話,心里像有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捱到上午,槍炮聲稀落下來,臨近傍晚,來了兩名金發(fā)碧眼、大紅酒糟鼻子的蘇軍士兵,搖晃著散發(fā)出濃烈狐臭的龐大身軀,氣宇軒昂地接管了工兵十二隊的指揮權(quán)。至于那兩個日本指導官,已讓蘇軍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像抬豬一樣,被膀大腰圓的蘇軍咣咣扔上卡車,拉走了。
十天后日本關(guān)東軍宣布投降,又過了五天,蘇軍占領(lǐng)東北全境,到處是赤旗飄揚烏拉聲,俄語迅速在東北大地上走俏。
這些天,工兵十二隊的官兵,被兩個紅軍劃地為牢的圈在營區(qū),不得自由活動出營門,眾人惶惶不可終日,許多士兵都因為前途叵測而默默飲淚,大家都念叨想家了,想媽了。
月底,蘇軍占領(lǐng)部門忽然傳下命令,讓全隊官兵打好行李,要乘坐火車去哈爾濱。士兵們疑神疑鬼,結(jié)伙去問中隊長:蘇軍讓姆們上哈爾濱干哈去呀?
中隊長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無言以對。
這次去火車站,劉雨安們已沒有汽車坐了,官兵人等負荷著沉重的行囊,滿懷比行囊更沉重的心事,默默無言地列隊徒步行進。押解他們的依舊是那兩名臭胳肢窩的蘇軍。中午他們一行人,在路旁邊的一片小樹林中休息、吃干糧,有十來個膽兒大主意正的士兵,趁押解人員疏于防范,聊得火熱之機,扔下行李哈著腰,眾目睽睽之下,繞過幾座墳塋,偷偷摸摸地跑掉了。再整理隊伍上路時,那兩名蘇聯(lián)傻大兵才發(fā)覺人數(shù)不對,立刻大發(fā)雷霆,通過“地方臨時治安會”派來的翻譯,把中隊長臭罵一頓,警告說,再有逃逸者則惟他是問。
一路行軍走到晚上時,一個小隊長帶著幾名親信士兵脫離隊列,逃之夭夭。兩個蘇軍又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氣得咿哩哇啦大喊大叫,一個在隊前一個在隊尾警戒;二人左手拎著手槍,右手緊握著轉(zhuǎn)盤沖鋒槍,虎視眈眈。中隊長見狀不妙,忙跑前跑后的喝止騷動不安的部下,大聲斷喝:“都別亂動!你們沒長眼嗎?是你腿快還是人家槍子兒快?!”
這群各懷鬼胎的兩個陣營的軍人,拖拖沓沓走到小火車站時,已是深夜;站外停放著一輛黑森森的蘇軍大坦克,日軍體積矮小的薄殼裝甲坦克車與之相比,簡直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偽軍們看罷禁不住暗自驚嘆,難怪,難怪小鼻子打不過大鼻子,紅軍的家伙什兒比皇軍牛逼呀!
皎潔如鏡的月光下,一個蘇軍流動哨沿著鐵道路基巡邏,緩慢邁動的皮靴踩得碎石子喀嚓、喀嚓直響,猶如是一部好萊塢恐怖片的背景音樂。站內(nèi),蘇軍繳獲的各類物資堆積如山。疲憊不堪的十二隊剩余官兵,被安排在月臺上席地而臥,他們很快就沉沉睡去,呼嚕聲此起彼伏,噪音分貝之高,把那個流動哨搞得很厭煩,他遠離了他們。
第二天上午,一列火車呼哧帶喘地進站了,這是一趟客貨混運車,前面幾節(jié)客車車廂營運乘客,后面掛的車皮和悶罐子拉貨物。上下車的老百姓互不相讓,頂了牛,人聲鼎沸,擠得跟一鍋餃子似的;從尾車下來一個班的押車蘇軍。十二隊兩名帶隊的馬大哈蘇軍士兵,匯同車站的蘇聯(lián)軍管人員,把這隊偽軍工兵移交給那一班蘇軍后,馬上就帶著翻譯,搭上一輛順風車,回駐地去了。
車站搬運工在往貨車上搬運物資,連七、八成新的縫紉機和自行車都搬上去了,幾個蘇軍驅(qū)趕十二隊的官兵,示意讓他們?nèi)ソo搬運工幫忙,以便加快搬運速度。中隊長趁亂,給溜跶過來的火車司爐遞上一根香煙,雙手攏起給他點上火,低聲問道:“老哥哥,我打聽打聽,蘇聯(lián)人能把姆們拉哪兒旮兒去?”
胡子拉碴的司爐摘下被汗堿浸透的日式戰(zhàn)斗帽,用它囫圇抹了把大黑臉上的汗水,嘶的一聲,狠命吸了一口煙,咳嗽著低聲說:“快想轍吧,他們要把你們送到西伯利亞當苦力。”
中隊長聽罷,剎時臉色慘白。這工夫,又有幾個工兵扔掉軍帽,混跡于出站的老百姓中,溜之乎也。連木訥的劉雨安都憋不住嗤嗤直笑蘇軍的粗枝大葉,他想別看人家跑沒事兒,我要跑可能就出事兒了,中隊長還在,跟著他管保吃不了虧。
中隊長的軍事常識豐富,他清楚,蘇聯(lián)人并不是笨得看不住他們這幫人,而是根本就沒把他們當一碟菜,蘇軍并不恨中國人,也不認為他們是對手。他回身向中隊副以及旁邊的幾個工兵低語幾句,全隊人隨之便知曉了這次危險旅行的真相,中隊副當即就與幾個人,冒著生命危險,奮不顧身翻越火車站柵欄,借著民房的掩護四散奔逃。在車站門口執(zhí)勤的幾名蘇軍,嚎叫著,跨跨跨甩開大步追過去了;押車的蘇軍立即將剩余的工兵轟上一節(jié)還沒裝滿貨物的悶罐子,在外面別上了拉門。
外面?zhèn)鱽磉_達達連發(fā)的清脆槍聲,悶罐子里的人們,心頭驟然緊縮,車體終于咣當一震,開動了。
中隊長盤腿坐在車上,徹底放下了架子,他感慨萬千地對圍攏在四周的部屬們說:“各位同胞,小鼻子完蛋了,大鼻子又來了,我很慚愧,沒有能力保護你們……希望大家利用停車機會,千方百計混出去,千萬不能一哄而散,人家火力強,一摟火能掃倒一片,大家互相照應點兒?!?/p>
昏暗中,劉雨安紅了眼眶,往他跟前挪了挪屁股,關(guān)切地說:“中隊長,你把馬靴換下來唄,我這還有雙布鞋,你看合腳不?穿便鞋跑得快,我跟著你跑?!?/p>
軍容嚴整的中隊長搖了搖頭,苦笑說:“謝謝你,雨安,我是主官,只要有一個同胞還沒走,我就不能走。”
失修的路況實在糟糕,列車走走停停了一個白天,慢如牛行。工兵們的晚餐,是吃蘇軍的殘羹剩飯:大黑列巴和難以下咽的甜菜湯。這是一天來偽軍們惟一的一頓飯。
等到劉雨安鼓足勇氣逃跑時,全隊只剩下十來個人還在火車上。當兵離開老家時,雨安的媽媽把三塊大洋縫在一條褲衩里,讓雨安帶上,以備兵荒馬亂的不時之需;這條寶貝褲衩此時此刻雨安就穿在身上,果真救了急。日偽禁止銀圓流通,但是在民間始終是禁而不止,龍洋、袁洋、孫洋、鷹洋、船洋、站人洋,銀子什么時候都能當錢用,老百姓使著銀子,心里踏實。
只十幾天工夫,市面上“國幣”已毛了;蘇聯(lián)人在東北臨時發(fā)行的“紅軍票”,與偽滿幣1:1兌換,人們懷疑其信譽的可靠程度,也不認。
劉雨安脫逃后,躲在犄角旮旯,取出一塊銀圓,在集市上換了一沓子紙票;去小飯莊飽餐一頓,再尋到一家農(nóng)戶,討價還價買了套家常衣服,換下了身上的黃皮。蘇軍到處設(shè)卡,收繳武器,發(fā)現(xiàn)散兵游勇就會扣留??咳龎K銀圓墊底,劉雨安顛沛流離二十余天,才蓬頭垢面地回到老家。
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金秋,遼沈戰(zhàn)役后期,國民革命軍第五十二軍,從東北倉皇撤退時輸紅了眼,不給人留念想地沿途抓兵;倒霉蛋兒劉雨安站在家門口賣呆兒(看熱鬧)時,不幸被更倒霉的國軍擄走,一路讓人拴著胳膊跑到營口港,等待海軍的兵艦來接應過海。一天半夜,大智若愚的劉雨安謊稱肚子壞了,要拉稀,憑借豐富的經(jīng)驗,再次成功地虎口脫險。這次他身無長物,只能順著來路,老著臉皮要飯吃,當雨安狼狽不堪地回到家時,人已黑瘦得脫了相。
屯兒里和劉雨安一起當兵的另外兩個人,一個隨解放軍“四野”打到廣西時陣亡,另一個后來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幾十年過去后,當風燭殘年的劉雨安在省城大女兒家,淌著哈拉子向外孫子嘮叨陳年舊事時,工兵十二隊的人,他能回憶起名字的只有一個馬永良。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