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況
拒絕寫自傳的錢鍾書說:記憶,是最靠不住的。
這話不無道理。尤其是以虛構為職業(yè)的作家們的回憶更靠不住,他們甚至可以振振有詞地反擊你的指責:我們是吃虛構這碗飯的嘛!
但是,西班牙電影大師路易斯·布努埃爾卻說:沒有記憶的生活不算生活,正如沒有表達力的智慧不能稱之為智慧一樣;記憶是我們的理性、我們的行動、我們的情感,失去它,我們什么都不是。
這話我好像也贊同。不是嗎?有記憶才有生活嘛!記憶是聯(lián)結現(xiàn)在與過去的橋梁。失去記憶就意味著失去歷史。沒有歷史的人是懸空的。
按照非左即右的邏輯讓我作出選擇,我今天就決定得罪錢老爺子一回,選擇和電影大師同穿一條褲子。這很容易理解:電影界漂亮的女明星多嘛!站在電影大師的立場看問題,我不得不承認,如果記憶是我們的理性、我們的行動、我們的情感,那么,與座落在北京魏公村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有關的記憶,則穿透時空的沉浮變遷,為我脆弱的心和憂傷的靈魂尋找可以長久安置的家園。
大概是我極為恐懼因失去這段記憶而喪失理性、行動和情感,最后變得什么都不是,所以在得到同學們畢業(yè)十年首次聚會的消息后,我斷然拋開所有的俗務,懷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登上廈門航空公司的班機,專程飛往北京參加這次頗費周章、來之不易的同學聚會。
我是一個愚鈍的人,我無法理解拒絕參加這次聚會的同學的心思。在飛機飛越黃河時,嚴重恐高的我第一次壯膽看著機翼下面線狀的黃河,心里暗暗尋思:在時光中,我所擁有的只是失去、失去再失去,過去經(jīng)歷的許多事情已經(jīng)逐漸模糊,但是,兩年同窗后的十年離別,卻并沒有讓我忘記魏公村的那個院子、院子里的那些影像和影像彌漫開來的氣息。在這十年中的一個個白天和夜晚,在醒著和睡著的時候,記憶仿佛一個熟悉的老向導,帶我隨著事先劃定的路線走,那段路程一直在那兒等我。那些拒絕參加聚會的同學和我一樣在那兒來來去去地走了兩年,然后又離開了十年,難道他們就不想重溫舊夢嗎?
不想看看自己在路邊栽種的那些薔微盛開了沒有嗎(那些薔微開出的花朵多像玫瑰呀)?
不想看看那個讓我們男生小心她的菜刀的看門人是否依然健步如飛嗎(她盯著女生宿舍樓梯口的目光是多么熱切而寒冷呀)?
不想看看那個被男生偷偷掏開的門洞是否被堵上了嗎(那個門洞見證了多少情人和酒徒的神出鬼沒呀)?
不想聽聽樹下的那些椅子現(xiàn)在講述著什么故事嗎(那些椅子曾經(jīng)感受到的熱度有多么大的差異呀)?
不想聽聽師弟師妹們現(xiàn)在念叨的是馬爾克斯、博爾赫斯還是卡爾維諾嗎(我們曾經(jīng)是怎樣的被他們迷得神魂顛倒呀)?
不想聽聽階梯教室里男男女女用漂亮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奏出的交響曲嗎(世界杯足球賽期間,那兒曾經(jīng)響起多么雄壯的鼾聲呀)?
那個時候,回蕩在我們宿舍走廊里的流行語是“浮躁”、“拆解”和“拯救”,現(xiàn)在流行什么呢?難道滾滾紅塵把當年風發(fā)的意氣都打磨得一絲不剩了嗎?
以我有限的智商,我不能理解這些。
在飛往北京的機艙里,我意外地遇到了多年未見的朋友李澤華。在萬米高空相見,是一種怎樣的機緣?同樣的,我們這些分布在如此廣闊的中國大地上的文學愛好者能走進同一所校門,同窗共學兩年,難道不是一種應該倍加珍惜的機緣嗎?這種機緣無法說清楚,因因果果,不知從哪兒就排布下來了,我除了感恩不能想別的。
在北京首都機場,我首先見到了從新疆來的同學盧一萍,接著見到了從成都來的同學王一兵。記得當年我們曾為盧一萍的長篇實驗文本《黑白》激動得徹夜不眠,甚至醉醺醺地跑到一家四星級賓館的咖啡廳大聲喧嘩。而當這個文本被出版社擅自更名為《激情王國》面世時,我們已經(jīng)作鳥獸散,沒有機會為盧一萍同學舉杯同慶了?,F(xiàn)在,當我們分別十年后在首都機場再次握手時,我們的歡欣溢于言表,這種發(fā)自內心的歡欣說明我們多么盼著同學相聚。盡管如我們喜愛的捷克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所說,這是一次“為了告別的聚會”。
其實,所有的聚會都是為了告別。正如人匯集到這個世界上來,不也是為了最后告別這個世界嗎?因此,快樂和憂傷彌漫著每一次真正的聚會。然而,套用永遠年輕的劉曉慶同學當年創(chuàng)造的一句名言,組織一次聚會難,組織一次大學同學聚會難上加難。解放軍藝術學院是一所飛機上吹喇叭的名校,出過許多著名的所謂作家、畫家、舞蹈家、歌唱家、表演藝術家。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就有我們的兩位師兄徐貴祥、柳建偉同時獲獎,我甚至堅信中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將從這兒走出去的作家中間產(chǎn)生。我看好的顯然是我們的師兄莫言,就是那個寫《紅高梁家族》、《天堂蒜苔之歌》和《豐乳肥臀》、《檀香刑》的山東漢子。但是,在這所名人輩出的名校的光輝歷史上,畢業(yè)后的同學周年聚會還沒有那一屆動筆模仿偉大的《百年孤獨》寫出“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樣精彩的開篇。沒有。一片空白。盡管同學里面誕生了許多上校、大校甚至將軍。這樣的事情說奇怪也奇怪,說正常也正常。要讓散布在全國各地的幾十名甚至上百名同學聚在一起,需要做大量耐心細致的工作。藝術學院培養(yǎng)的都是一些作風散漫的人,或者說都是術業(yè)有專攻的人,誰愿意把喝酒、泡妞或創(chuàng)造藝術的寶貴時間花在這些瑣事上呢?值得驕傲的是,我們文學系第五屆畢業(yè)留京的同學用實際行動再現(xiàn)了當年入學時我們站在校圖書館門前背誦毛主席語錄的情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據(jù)說,他們?yōu)檫@次填補校史空白的聚會醞釀、籌劃了很久,期間遇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波折,聚會還險些流產(chǎn)。
我們是一群工作后帶有“回爐”性質的特殊同學。我們同窗共讀的時候,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于是,一位女同學頗為傷感地說:十年聚會我們還敢來,二十年聚會我們恐怕不會露面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成了黃臉老婆婆。我們當然不是為了欣賞美麗的容顏而聚會,但是,女人愛美麗,自古皆然。可以想象,二十年聚會,沒有幾個女同學愿意來展示她們眼角的皺紋。這是天性,不是淺薄。
但是,沒有女同學參加的同學聚會,不是完整的同學聚會。那樣的聚會,不聚也罷。要聚,就在十周年的時候聚。
電話、短信、電郵齊聯(lián)絡,終于定下了聚會的時間和地點。我們這些京外的同學(包括自稱北京郊區(qū)的老姜同學)后來才知道,聚會能如期進行,女同學田淑華居功至偉。田淑華同學是將軍的女兒,從年齡上說又是我們的小妹妹,讓她自己開著車在京城四處奔波聯(lián)系聚會場所,我們這些男同學不能不感到汗顏。在這里,我愿意向田淑華同學以及其他為聚會如期進行作出貢獻的同學脫帽致敬。這樣的事,膘肥體壯的我此前可干得不多。
你看你看嘛,我對這次聚會的熱情,是不是可以讓沙漠燃燒起來呀?如果請郭木同學咧開大嘴唱一唱,女同學的裙子恐怕就要小心被點著了。
后來我們就看到了那塊熟悉的牌子。正是她把我們從天南地北召喚到了同一面旗幟下。
在位于北京魏公村的母校門口,同學們熱烈握手、緊緊擁抱。男同學和男同學握手,和女同學擁抱。女同學和女同學也擁抱。對男性來說,擁抱是一種難以界定性質的欲望。而對女性來說,擁抱則是一種良好的習慣。我和老姜、毛建福、郭木、葉宏奇、張海源、李玉謙、姜立煌、韓文華等眾多男同學一一握手后,深情地擁抱了冰雪聰明的高迎春,擁抱了風情萬種的王曼玲,擁抱了深沉睿智的葉依,擁抱了嫻靜溫柔的黃濤。同學之前,我和黃濤就已經(jīng)在廈門相識,她喊我大哥,我把她當作小妹妹。我和黃濤的擁抱既是同學之間的擁抱,更是兄妹之間的擁抱。這一切都進入了男同學胡渡肩扛著的攝像機和王大亮手舉著的數(shù)碼相機鏡頭里。同學的時候,胡渡不叫胡渡,叫胡鳳亭。那個時候,胡鳳亭是位激情四射的詩人,現(xiàn)在胡渡則成了四處招搖的電視編導。而王大亮在成為我們同學之前是一家文學刊物的編輯,所以我們稱他為“王老師”,畢業(yè)后他又見異思遷地成了另一家文學刊物的編輯,所以我們還稱他為“王老師”。十年,三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不長也不短,胡鳳亭是以變應變,王大亮是以不變應萬變,恰好為同學們的變與不變寫出了兩條精彩的注解。正是這樣,王曼玲同學還叫王曼玲,但她在校時寂寂無名,十年后的今天已經(jīng)成為一家刊物的副主編和名播神州的美女作家了。而生活在“北京郊區(qū)”沈陽的老姜呢,則因為參與策劃了一個與抗聯(lián)領袖頭顱有關的故事,出乎我們預料地走上熒屏成為娛樂人物。
于是我們放聲高唱:說不盡的是母校情,親不夠的是女同學的臉。但是夜色不解風情,我們像領袖那樣與母校揮手告別,然后乘坐北京同學柳宗龍、歐陽青提供的車子,向位于北京沙河的聚會場所趕去。在車上見到張志忠、張方、尹敬書老師時,我們就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激動。張志忠是謝冕的學生、季紅真的同學,現(xiàn)在從軍藝“叛逃”到首都師大做了教授,是國內數(shù)得著的文學評論家。張方是文學博士,當年我們幾個居心叵測的男生經(jīng)常邀集一幫女同學去他的單身宿舍胡鬧,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長為軍藝文學系主任,真可謂“天翻地覆慨而慷”呀。尹敬書則是我們老師中惟一的女性,有一次喝酒被我們幾個壞人灌得找不著回家的路,如今她吃一塹長一智,做起了文學系專管學生思想工作的政委。
驚喜像波濤一樣連綿不絕。我們下車時,迎接我們的是朱向前老師、黃獻國老師,這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他們都曾做過我們的系主任,現(xiàn)在一個是解放軍藝術學院的副院長,一個是學院訓練部的部長。朱老師還是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的雙料評委,我和朋友合著的一部書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就有朱老師投的一票。而當學生的時候,我們曾在他們家里喝得何等暢快呀。至今我還記得獻國老師在酒桌上發(fā)表的名言:魏公村,插根筷子就能長成一棵大樹。
同學聚會必喝酒。舉杯就喝,沒人裝樣。女同學也喝。一個個豪氣干云,突然都成了酒林高手。在“干杯”聲中,朱向前老師、黃獻國老師、尹敬書老師先后發(fā)表了動情的演講。與李存葆、莫言同時畢業(yè)于第一屆軍藝文學系的朱老師說,真羨慕你們第五屆的同學啊!朱老師舉起酒杯:“我敬大家三杯酒!”一杯、一杯再一杯。已經(jīng)是中國交通銀行辦公室主任的女同學王海英起哄讓我和同桌兩年的高迎春喝交杯酒,我們則起哄讓女同學黃濤和張雪萍灌朱向前老師酒。紳士的朱老師可以欺負我們男同學,卻對女同學敬酒無可奈何。不可思議的是,這樣鬧,居然沒人喝醉。呵呵,酒逢同學千杯少啊。
接著唱歌跳舞喝啤酒。楊衛(wèi)東唱“干杯,朋友”,王曼玲主動伴舞,老師、同學舉杯一飲而盡。這是我們的狂歡之夜,此情此景將成為我們永久的記憶。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重游寫過同題散文《初雪圓明園》的圓明園,我們同題散文里的那場雪正是十年前的今天凌晨悄然落下的。然后就是毫無節(jié)制地喝酒。楊衛(wèi)東同學請客。王海英同學請客。王大亮同學、黃濤同學請客。郭木同學請客。柳宗龍、歐陽青同學請客。田淑華同學請客。我們喝著酒,說著話,那份同學情,比酒濃,比酒更醉人。
但是,也有遺憾。最遺憾的當然是不少同學沒有參加這次難得的聚會。在海風出版社工作的劉克同學因為工作走不開,特意給我發(fā)來手機短信,說:真想同學們哪!
是啊,同學一場,按照宋丹丹的說法,那是“相當?shù)牟蝗菀住?。所以,我們應該“相當?shù)恼湎А辈畔駛€樣子。記得“最鐵的四種人”那個段子嗎?里面就有“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窗”的嘛。
【責任編輯 泓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