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充其人

李國權(quán)　張家清

和秦始皇一樣，漢武帝是我國歷史上一位不世出的皇帝。但由于專制制度的劣根性，在他晚年，竟卷入一場荒唐的宮廷流血慘劇之中。歷史的局限性使他的雄才大略蒙上了陰影。

公元前９１年，即漢武帝征和二年，在當時的京都長安，發(fā)生了一起造成數(shù)萬人流血的大慘劇，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巫蠱之禍”。而被列為這一事件罪魁禍首的就是江充。

關(guān)于江充，不同的歷史學家雖然從各個不同的度角出發(fā)，對其責難時有輕重，但基本的一點是相同的，即為大奸。倒是康熙是一個明白人。由于他在評價這一歷史事件時能有一般史臣所沒有的居高臨下的位置，所以能得出較為符合情理的結(jié)論。他在御批《通鑒》的眉批中說了幾句公道話：“充雖大奸，豈能謀間骨肉?特覷易儲之萌，足以乘機竊發(fā)耳，物先腐而后蟲生?！笔聦嵣希涞囊簧^不是“大奸”二字所能概括得了的。在整個事件中，他起了特殊的作用，也顯露了獨特的個性和膽識。

江充是趙國邯鄲人，屬于“布衣之人，閭閻之隸”，也就是當時的中小商人階層。他本名齊、字次倩。他有個妹妹能歌善舞，嫁給了被稱為敬肅王彭祖的兒子太子丹。由于這種姻親的關(guān)系，他得以步入宮廷，成為趙王宮的上賓。

據(jù)《漢書》記載，這位敬肅王彭祖是一個以“巧佞、卑諂足恭”，“而心深刻”著稱的人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后來佛家因果報應(yīng)說的一個諷刺。

漢王朝對諸侯王是深懷疑忌的，中央派到各王國的“相”都負有監(jiān)視他們的職責，必要時還可以對他們采取行動?？墒桥碜嬖谖坏牧嗄昀?，那些派到趙國來的國相及其他長吏，卻往往剛干了一兩年就因罪而被罷免，并且是“大者死，小者刑”，弄得那些被派到趙國來的“相”個個提心吊膽，不敢對他的惡跡有稍許的揭露。

彭祖專用的辦法可歸納為八個字，即先發(fā)制人，陷人于罪。每當中央派有新的官吏到來，他都穿上帛布單衣，自行迎接，對皇帝的使臣表示異常的恭順和尊重。以后，他又“多設(shè)疑事詐動之”，千方百計地制造圈套促使對方失誤。一旦那些使臣鬼迷心竅，在他面前說出犯朝廷忌諱的話，他就偷偷地記錄在案，然后在適當?shù)臅r機進行要挾。如果你不服服帖帖，聽其所為；如果你不買賬，想干點什么，他就把搜查到的材料捅上去，給你造成殺身之禍。這種豺狼似的兇狠與狐貍似的狡猾，使他能穩(wěn)坐在趙王宮的寶座之上，在趙國作威擅權(quán)，壟斷商業(yè)經(jīng)營，甚至殺人越貨，使他的私人收入多于國家的賦稅。在趙國，他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且“多內(nèi)寵及子孫”。

這樣一個趙王宮，當然可稱之為魔窟了。要在這種魔窟里生活，而且還待為“上客”，不具備超人的機敏和狡詐是絕對不行的。江充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春風得意，的確證明他絕非等閑之輩。

彭祖的兒子太子丹更是一個比乃父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人物。他的窮兇極惡是無法想像的，僅就荒淫這一點就足以驚世駭俗。他除擁有大量姬妾外，還奸及他父王的后宮和他自己的親姊妹?；首宓母哔F掩蓋著禽獸般的無恥。由于干了太多的壞事，他時刻提防別人告發(fā)他的隱私。

由于關(guān)系過于密切，很多事情當然都無法瞞過江充的耳目，于是懷疑的邪火燒到他的身上來了。韓非子把同床列為八奸之一，作為防范的重點，看來太子丹對此也作過研究。正因為上述原因，太子丹使吏追捕他，他機警地變名潛逃，而他的父兄及全家老小均被捕殺，那位能歌善舞的妹妹也沒逃脫被誅殺的命運。江充的遭遇，使他和趙王以及整個劉氏家族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

為了徹底逃脫太子丹的追捕，實現(xiàn)報仇的目的，他逃入關(guān)中，詣闕告太子丹。一個逃犯要見深宮內(nèi)院的皇帝，談何容易，江充憑著他的機智和勇敢見到了漢武帝，告了御狀，所列罪狀有：“與同產(chǎn)姊及王后宮亂，交通郡國豪猾，攻剽為奸，吏不能治”等。結(jié)果，漢武帝龍顏大怒，派吏卒包圍趙王宮，收捕太子丹，將他投入魏郡詔獄，被判死刑。這時，趙王彭祖慌了，急忙上書為太子丹罪行申說，反誣江充“逋逃小臣，茍為奸偽，激怒圣朝”。他企圖激怒皇帝并借皇帝之手來殺掉江充，以報私怨。他還順應(yīng)武帝急于攻擊匈奴、安定北方的思想，表示愿意帶領(lǐng)趙國的武士去攻打匈奴，愿“極盡死力，以贖丹罪”。但是，趙王彭祖的這些贖罪的哀求和效忠的誓言，并未能使這位骨肉之親的皇帝感動，最后還是廢掉了這位劉丹的太子資格，而僅僅免于一死。

江充斗垮了趙王父子，他的勇敢和才智贏得了武帝的賞識，從而由一個逃犯而成為朝廷的近臣，很快成為權(quán)傾一時的風云人物。

江充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漢朝自開國以來，中央政府與各諸侯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緊張而微妙的關(guān)系。江充的進用，與漢武帝重用張湯、主父偃等原因完全一樣，即用酷吏來制服那些囂張跋扈的諸侯貴戚，達到拱衛(wèi)王室的目的。正因為這一點，江充的上書正好中了武帝的下懷。于是，江充被召見于犬臺宮，并且得到了“以常被服冠見上”的殊榮。

江充魁岸身軀和翩翩風度吸引了漢武帝，“望見而異之”，稱贊“燕趙固多奇士”。更重要的是，江充對當時政事的看法博得了武帝的贊同。任何一個地方諸侯國的削弱，都意味著中央政府也就是皇帝個人權(quán)力的加強。江充打擊諸侯的主張，深深地打動了漢武帝的心。

為了進入權(quán)力的核心，江充根據(jù)以功自進的原則，自請出使匈奴，并提出了“因變制宜，以敵為師，事不可預(yù)圖”的行動方略。

“因變制宜，以敵為師”作為一種戰(zhàn)略來說，的確是深刻而高明的。這比起孫子的“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來，變被動的“知”為主動的“師”，使消極的應(yīng)付事變轉(zhuǎn)而為積極地應(yīng)付事態(tài)的發(fā)展，研究敵人的策略，學習敵人的長技，以達到戰(zhàn)勝敵人的目的。從江充對漢武帝的奏對，我們可以看出他絕非那種曲媚便僻僥幸得勢之輩。在他的身上具備了哲學家的頭腦和政治家的膽略。而漢武帝對他的重用，正表明他不愧為一代雄主。

江充出使匈奴之后，當上了權(quán)勢顯赫的直指繡衣使者，大舉彈劾那些奢僭逾侈的貴戚重臣，使那些不可一世的貴戚子弟感到惶惶不可終日。他們“皆見上叩頭求哀，愿得入錢贖罪”。于是，他們各以官爵大小輸錢北軍，總數(shù)達數(shù)千萬。對貴戚的打擊，使江充在漢武帝心中形成了“忠直、奉法不阿”的良好印象。也正因為他的努力，使?jié)h家“三尺法”得到了維護和伸張。在與貴戚的斗爭中，還發(fā)生了兩起驚心動魄的事件。這兩起事件，從正面揭開了“巫蠱之禍”的序幕。

第一起，就是對漢武帝的姑母兼岳母館陶長公主的彈劾。

館陶長公主名嫖，為漢文帝的長女，景帝的姐姐，武帝的姑母，是一個善于玩弄權(quán)術(shù)、能夠左右朝政的貴婦人。漢代的長公主都喜歡為她們做皇帝的弟弟物色美女，首開其端的就是這位館陶公主。當時，景帝后宮的諸美人均因為長公主的推薦贊譽而得貴幸，她這種普遍結(jié)恩的辦法激怒了太子的母親栗姬。這位識短而妒的栗姬低估了館陶公主的力量，斷然謝絕了館陶公主主動提出的將女兒許與太子為妃的要求，使這位皇帝乃姊老羞成怒，于是把目光轉(zhuǎn)向王夫人的兒子，也就是后來的漢武帝。

據(jù)傳說，這位后來的皇帝竟是一位天生的情種!雖然當時只有四歲，卻表示如果將來能得到這位表姐（即館陶公主之女）為妻，一定打造一座金房子來給她住。這就是后來廣為流傳的“金屋藏嬌”的佳話。

王夫人許婚后，館陶長公主在景帝面前對栗姬大加詆毀，最后終于造成了廢栗姬子而立王夫人子為太子的事實，王夫人也晉封為皇后。

由于館陶長公主與漢武帝的皇位有著如此密切的關(guān)系，她成了一位炙手可熱的人物。她敢于不顧皇家禁令，乘車奔馳于只能供皇帝車騎行駛的馳道之中，大量的隨從車馬顯示她特殊的高貴和尊嚴。對于她的這種顯赫勢位，對于她這種逾侈奢僭的行為，一般人都習以為常，有的即使心有異議也不敢過問。然而這次長公主的車騎卻被江充撞見了。對這種從來無人干涉的違制行為，江充竟“呵問之”。這一聲呵問，對于這位高貴得無以復(fù)加的金枝玉葉來說，的確是大不敬的行為，沒有敢于捋虎須的勇氣是喊不出來的。館陶公主對自己的行為是習以為常更有恃無恐。她坦然回答：“有太后詔”。雖然如此，江充仍然堅持只準公主一人進宮，將其隨從全部擋在宮外，并沒收了全部車馬被具。

另一事件是對太子的制裁。

一次，江充跟漢武帝上甘泉宮，遇見太子家人乘車馬行馳道中，江充又將其交司法機構(gòu)審訊，同時沒收了車馬。這一來，太子惶恐了。他請人向江充求情，希望他不把這事情張揚出去，以免父皇知道。但是，江充卻不聽這些，竟如實上奏。漢武帝備極贊賞江充此舉，認為“人臣當如是矣”。由于這兩件事，江充大見信用，威震京師，成為了漢武帝的心腹重臣，登上了他一生中權(quán)力的極峰。

江充敢于繩長公主和太子以法，絕不能僅以他本人對漢武帝的忠誠來解釋，而是他充分審時度勢、權(quán)衡利弊的結(jié)果。江充的得勢過程，證明他對當時的政治形勢和武帝的心理狀態(tài)是有充分了解的。他的行為既非大奸似忠地作偽，也不是后世儒臣的那種憨直愚忠，而是揣摸了漢武帝的心事的“因變制宜”。

館陶公主作為武帝的姑母岳母，的確是權(quán)傾朝野的人物。但在此時此地，情況已發(fā)生變化。由于那位金屋藏嬌的陳皇后過分嬌妒，由于歲月流逝容貌衰減，更由于沒有生兒子，她早已為武帝所厭憎。后來她又因挾媚道，搞巫蠱祠祭祝詛被貶于長門宮，過著守活寡的生活。司馬相如的《長門賦》里，細致入微地刻畫了這位阿嬌的棄婦生涯。其哀婉凄絕之情，的確可以使人潸然淚下。但這首艷賦并未能挽回漢武帝的龍心?？梢韵胍姡竭@時，長公主與武帝之間，除了宗法關(guān)系的傳統(tǒng)約束和昔日在立太子時的舊恩以外，親密的感情已不復(fù)存在了。況且，這位貴婦人還老而內(nèi)行不修，在五十多歲的高齡，仍耐不住寡居的寂寞，把一個年僅十多歲的董偃弄來做面首，以至不得不膝行向她的侄兒及女婿的漢武帝謝罪，以求得他的寬赦?？梢哉f，到這時候，長公主的聲威已一落千丈，不過一塊空招牌罷了。

至于太子，雖然貴為儲君，也正處于嚴重的感情危機之中。

太子為衛(wèi)皇后所生，這位衛(wèi)皇后本是平陽公主家里的一名歌女，名叫子夫。由于武帝即位后數(shù)年無子，武帝的大姐又依照乃姑館陶公主的故技，準備了十幾名良家女，打算當武帝到她家時獻上，以備日后能夠左右漢室的君位。但是，漢武帝對這些良家女一個也不滿意，而“獨悅子夫”。這種命運的巧合，使這位出身微賤的衛(wèi)子夫為漢武帝生了一個兒子，她自己則于元朔元年被立為皇后。由奴婢而為皇后，漢武帝對血統(tǒng)的貴賤竟是這樣超然。

孟德斯鳩曾說，專制制度是“由單獨一個人按照一己的意愿，反復(fù)無常的情欲領(lǐng)導(dǎo)一切”的。漢武帝開始寵陳皇后，后來又移愛于衛(wèi)子夫。一旦衛(wèi)后因色衰而愛弛，那戾太子和衛(wèi)氏家族的命運就很難說了。

終武帝一生，他一直追求著天上的長生和地上的事功。但是，隨著春秋漸高，對天堂的幻滅必然逐漸加深，而對地上的執(zhí)著也就愈加強烈了。為延長統(tǒng)治人間的歲月，他將盡一切努力來推遲權(quán)力交割時間。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年長的太子無異于一個準備搶奪玉璽的強盜。漢武帝對權(quán)力迷戀所產(chǎn)生的對太子的仇視心理，早已壓倒一般的所謂父子之情，而正是這個時候，拳夫人的兒子出生了。延續(xù)交班時間的誘惑和人類偏愛幼子的特性在這里交相作用，促成了漢武帝易太子的決心。

對這位身居鉤弋宮的拳夫人生的佳兒，漢武帝是寄予厚望的，所以武帝為他的將立為儲君制造了一系列神話，用現(xiàn)代語言講，就叫做制造輿論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懷孕十四月的奇跡。這種違反人類生理規(guī)律的胡說在當時是迷惑了一部分人的，何況還有一個在母親子宮里住了十四個月的神圣的堯呢?堯母門的命名本身就是易太子的公開示意。

中國有句老話“疏不間親”，確是概括了很多人世間糾葛的經(jīng)驗之談。江充敢于間人骨肉，這的確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但是，對于江充這樣的深通人情的人來說，他一定懂得帝王父子之情和常人是不能比擬的。帝王擁有眾多妃嬪姬妾，眾多的子女不過是他淫樂的副產(chǎn)品罷了。他們對子女的唯一要求就是保證家族的繁衍和保持政權(quán)在一姓內(nèi)的傳遞。眾多的子女，使他們能有較常人遠為寬闊的選擇余地。而在權(quán)力的誘惑下，則可以泯滅一切骨肉之恩。

另一方面，江充對長公主和太子的挑戰(zhàn)顯示了他強烈的復(fù)仇欲望，代表了當時中、小商人階層對貴戚的仇恨心理。漢代所實行的抑制商人的政策，使他們對權(quán)勢者懷有刻骨的仇恨。但江充從趙國逃出之后，虎口余生，痛定思痛。在那父兄之仇不共戴天的古代社會，江充的復(fù)仇之火在熊熊燃燒。然而事與愿違，他的仇敵趙王敬肅及已廢太子丹仍然健在，并與朝廷貴戚聲息相通。而江充所憑依的就只能是武帝的眷顧了，一旦這種圣眷稍有動搖，他江充將死無葬身之地。這種情況，與秦之商鞅的遭遇是極為相似的。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加強了他報仇的勇氣。他相信，只有不斷進擊，才能立于不敗之地，“走投無路的人往往是最勇敢的”。這正是江充鋌而走險的力量。在宮廷斗爭的刀光劍影之中，他獨立四顧，明察秋毫，具有獵犬般的警覺和獅子般的勇敢。

在彈劾了長公主和戾太子之后，江充進入了權(quán)力的頂峰，也走向了毀滅的邊緣。到此，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如果不除掉戾太子，成為新太子的擁立者，必然在戾太子登基以后靜待族誅之禍。他只能背水一戰(zhàn)了。

征和二年為漢武帝在位的第五十年，這時的武帝已經(jīng)六十六歲，離他歸天的時間只剩四個年頭了。由于長期和方士打交道，武帝的迷信是很深的。雖然皇帝玉璽上刻著“受命于天”的話頭，但他并不相信自己擁有無上的權(quán)威。對于冥冥中的巫鬼，他仍然確信它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正圖謀結(jié)束他的生命。正是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造成了巫蠱之禍得以蔓延的條件，致使數(shù)萬生靈成為犧牲。

造成巫蠱之禍的直接起因是丞相公孫賀和他的兒子公孫敬聲。

公孫賀出身世家大族，祖父公孫渾邪當過太守，封平曲侯，有著作傳世。公孫賀年輕時身為騎士，并建有軍功。在武帝為太子時，他官居太子舍人，成為武帝的親近之臣。公孫賀的夫人為武帝衛(wèi)皇后的姐姐，在衛(wèi)子夫得寵的時候，公孫賀青云直上，并以軍功封侯。但究其實，這些并非出自本人的能耐，而是得力于皇后的恩澤和大將軍衛(wèi)青的提攜。所以每當他獨當一面的時候，竟無尺寸之功，證明了他平庸無能，就這樣一個靠裙帶關(guān)系起家的公孫賀，竟被拔擢于丞相的高位。

公孫賀拜相后，他的兒子公孫敬聲代他擔任了太仆，從而父子并居三公卿位。這種表面上烈火烹油的榮耀使老于世故的公孫賀感到惶惶不可終日，卻使他的兒子公孫敬聲更加驕奢違法而肆無忌憚。

貴族子弟的驕奢豪橫為當時社會的通病，何況敬聲又是皇后姊子，父為丞相，自己身為公卿，所以所作所為無所不用其極。征和中，竟擅自動用北軍錢一千九百萬，終于被發(fā)覺而下獄。

對于兒子的種種不法行為，公孫賀應(yīng)該是知情的。但是，由于他愛子心切，不打算對自己的親子繩之以法，而是異想天開，打算立功來贖敬聲之罪。這時，朝廷正詔捕京師大俠陽陵朱安世。當時的游俠，都是“以匹夫之細，竊生殺之權(quán)”。他們交游王侯，權(quán)行州域，是一股強大的社會力量，所以雖然“上求之急”但仍不能得。為了救兒子的性命，公孫賀親自請捕朱安世。在得到武帝的批準后，他立即行動，居然大功告成。

但是，朱世安的捕得，卻給公孫賀造成了新的禍患。當朱安世得知公孫賀捕自己是為他兒子贖罪后，竟幸災(zāi)樂禍地笑道：“丞相這下可要遭滅族之禍了?！?/p>

當時的游俠都廣結(jié)黨羽，互通聲息。由于他們來往于花街柳巷，活動于市井之中，所以對豪門的隱私了如指掌，而公孫敬聲這位浪蕩兒的丑行，早已在他們之中廣為傳播了。朱安世說，公孫父子的罪過，“南山之竹不足受我辭，斜谷之木不足為我械”，于是他獄中向武帝上書，揭發(fā)了敬聲的種種不法行為。其主要事實為：一、與武帝的女兒即他表妹陽石公主私通；二、使巫在祭祠時詛咒漢武帝；三、在上甘泉宮的馳道上埋下木偶人等等。

上列罪狀，除第一條為當時常事，不值深究外，第二、第三條都是很難證實的。這正如后來戾太子少傅石德就太子宮巫蠱一案所說的：“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征驗，不知巫置邪，將實有也，無以證明。”這是最容易做手腳、最容易栽贓、最容易陷人于罪的地方。然而，正是在這一問題上，最犯武帝的忌諱。

在武帝的授意下，有司窮治所犯，結(jié)果是公孫賀父子俱死獄中，家族無一幸免，并連及陽石、諸邑兩位公主及皇后弟弟的兒子長平侯衛(wèi)伉偕坐誅。經(jīng)過這一大案，武帝已處于妄想與懷疑的狂熱之中!

經(jīng)過公孫父子之案，衛(wèi)氏勢力已接近徹底瓦解，而作為衛(wèi)氏集團核心的戾太子，更是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他與父王的關(guān)系，此時已勢不兩立。

帝王的傳統(tǒng)是母愛則子貴。雖然古人規(guī)定各種立長立賢的原則，但對唯我獨尊的皇帝來說，一切原則必須是服從他本人的感情。由于衛(wèi)后的寵衰，武帝與戾太子及衛(wèi)氏集團的矛盾已處于對抗狀態(tài)，待到殺陽石、諸邑兩位公主，則表明武帝對衛(wèi)氏集團已斷絕一切恩情。

武帝感情的轉(zhuǎn)移，在他身邊用事的江充洞若觀火，他知道決戰(zhàn)的時刻已到，看來他已穩(wěn)操勝券了。

在處置公孫父子一案之后，武帝已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數(shù)不清的巫詛和偶人，使他日夜膽戰(zhàn)心驚，寢食難安?！吧闲募纫?，常晝寢，夢木人數(shù)千，持杖欲擊上，上為驚疑，因是體不平”。睡午覺也夢見攻擊，甚至嚇出病來，其精神之緊張可以想見。為了消除這神秘的隱患，他委派江充為專治巫蠱的使者。于是，一場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大比拼隨之開始了。

專治巫蠱的權(quán)力，為江充徹底清除衛(wèi)氏集團的殘余提供了方便，由于他“知上意”，所以可大膽施為而無所顧忌。于是他從后宮希幸夫人開始，然后涉及皇后，最后又在戾太子宮挖出了桐木人。這接二連三的戰(zhàn)果，使主持者處于極度的興奮之中。在這種狂風暴雨的影響下，民間也互相舉報。當時，凡是犯巫蠱罪的都被劾為大逆不道，是十惡不赦之罪，所以前后因巫蠱而死者數(shù)萬人。

當時，武帝因年高有病，避暑在甘泉宮?；屎蠛挽逄訁s在京師，雙方消息隔絕，而情況對太子十分不利。于是戾太子召見他的少傅石德，請問應(yīng)變之策。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太子的師傅是十分危險的，無論左袒右顧，他都難逃誅殺的命運。危急中，石德勸說戾太子效法楚莊王之父商臣“行大事”，或可以轉(zhuǎn)禍為福。因他給太子獻了矯節(jié)逮捕江充發(fā)兵造反之計，從而點燃了武裝沖突的導(dǎo)火線。從征和二年初丞相公孫賀下獄死，到七月巫蠱之禍發(fā)展為父子交兵，半年時間，京師長安處于一片恐怖血泊之中。

七月壬午日，太子派人假扮使者收捕江充。當時，與江充共同負責典治巫蠱的按道使韓說曾對使者的真?zhèn)伪硎具^懷疑，但他終于被太子派去的人所格殺。江充被捕獲，與他共事的御史章贛在受傷的情況下突圍逃出，“黃門蘇文亡歸甘泉言狀”。江充遭到暗算，也許是他已往的成功過于容易的結(jié)果，由于他對武帝和他自己的力量過分信賴，從而排除了任何非常事變的可能性，以致在韓說等都能識破的偽詐面前，反而判斷不清而行動遲疑，終于束手就擒。一個以“因變制宜“自許的人，在關(guān)鍵的時刻卻缺乏應(yīng)變的機敏，這種情況只有用“勝利沖昏了頭腦”來解釋。這也應(yīng)驗了西方的一句格言：“上帝對一個人最大的懲罰，莫過于讓他輕易地取得成功?！?/p>

戾太子捕獲江充后，立即派親信持皇帝的符節(jié)入未央宮長秋門，將情況告訴了皇后，然后調(diào)集宮中的近衛(wèi)軍和太子的賓客殺了江充，大開牢門，放出了長安的囚徒并組織起來，部署人馬在京城內(nèi)外開始了叛亂的軍事行動。

這時在京師內(nèi)坐鎮(zhèn)的是丞相劉屈氂。這位劉屈氂，就是蜀漢先主劉備的始祖中山靖王的一百二十多個兒子的一個，是一位除了血統(tǒng)“高貴”外，無其他能耐的庸人。在公孫賀被誅之后，由他來收拾這個亂攤子，實在是一個很不合適的人選。所以，當太子的人馬攻入丞相府時，他驚惶失措，只有“挺身逃”而亡其印綬。倒是丞相長史乘馬跑到甘泉宮，將京師兵變的消息報告了武帝。

漢武帝得知消息后，忙問：丞相如何處置京師的局面?長史回答說：丞相封鎖了太子兵變的消息，沒有敢發(fā)兵。于是武帝大怒，他說：既然已是明目張膽的叛亂，還有什么秘密可言，丞相完全沒有周公的作風，周公不是還討伐過叛亂的管叔和蔡叔嗎?的確，處于變亂中的劉屈氂是很不稱職的，而且他根本未弄清武帝的真實意圖。漢武帝接著下令：積極捕斬反者的有賞，不力者罰。用牛車構(gòu)筑工事，不要與反者短兵相接，以免造成更多的傷亡，同時堅閉城門，使造反者無法出城。這一場臨戰(zhàn)處置，表明武帝實在不愧為高明的軍事家，特別是不準戾太子兵出城，斬斷了他與外界的聯(lián)系，保證了最后的一舉消滅。

這次事變復(fù)雜而激烈，二十多天的時間，造成逾十萬人的死亡和不少大臣的誅殺，也有不少人因此建功封侯，而一場新的清洗又隨之而起。

戾太子敗后，逃到了長安之東的湖縣泉鳩里的一個農(nóng)家，“主人家貧，常賣履以給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聞其富贍，使人呼之，發(fā)覺。吏圍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脫，即入室，距戶啟經(jīng)”。戾太子過不了貧賤生活，終于在尋找富友生活時，被圍捕而自殺身亡。對于漢武帝來說，巫蠱之禍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勝利，他終于實現(xiàn)了易儲君立少子的愿望。

太子兵敗，武帝反而顯得更加焦躁不安了。他雖然貴為皇帝，仍然擔心天下的輿論，他不能做無骨肉之恩的忍人，所以他以后的行為充滿矛盾而反復(fù)無常，就是這種心理的反映。當太子逃亡生死未卜的時候，壺關(guān)的一個三老叫令狐茂的上書為太子申辯，其中雖然將武帝的責任完全推給江充，但骨子里矛頭仍然對準武帝，所謂“子無不孝，而父有不察”。他將太子起兵說成是“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這樣一篇上書，肯定后面是有謀主的。書中提到“往者江充謀殺趙太子”，不言而喻，這篇上書代表了那些驕奢不法的貴戚近臣的聲音。不過無論如何，武帝還是從這位鄉(xiāng)間三老的書中感到了人言可畏，他不愿承擔信讒殺子的惡名。在太子叛亂被平息后，他一方面殺了那些捕斬反者不力和在事變中可能懷有二心的臣下，同時又將死于太子之手的江充滅三族，并且在圍捕太子有功者封侯時，又將加刃于太子者族誅。這些互相矛盾的做法，一半是出于真情，一半是為了文過。至于為思念戾太子而作的思子宮，更是為了向天下表白自己的心跡。按今天的說法，完全是一場掩人耳目的“作秀”。

其后車千秋復(fù)訴太子冤，武帝擢升千秋為宰相。車千秋的拜相，正是因為他對于武帝父子之間難言的隱情作了合理的解釋，使天下明白他們的權(quán)力斗爭完全是受人挑撥。后來，匈奴單于在評論車千秋拜相一事時，認為這是“妄一男子上書即得之矣”。正好說出了武帝的心病。

在這場復(fù)雜的宮廷政變中，江充最后仍然是一個犧牲品。他把一生獻給漢武帝，并為他擔當了全部歷史罪責。對于歸宿，他應(yīng)該是早有準備的。漢代出身于商人平民的酷吏，對那些皇親權(quán)貴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他們隨時都是準備以卵擊石、碰得粉碎的。主父偃說得對：“大丈夫生能五鼎食，死當五鼎烹耳!”恰當表達了他們的人生目的。

在作為帝王將相家譜的正史中，江充以“大奸”而遺臭萬年。就是有些離經(jīng)叛道的李贄，也在他的《藏書》中把江充歸入“賊臣傳”內(nèi)。但我們通讀漢代典籍，才了解到江充并非“大奸”，亦非“賊臣”，而是一位深謀遠慮的復(fù)仇者活躍在漢武帝的晚年。

值得注意的是，戾太子兵敗，“詔收后璽綬，后自殺”，武帝傾注過那么多感情的戾太子之母衛(wèi)子夫也自殺了。在太子兵敗的次年，那位不走運的劉屈氂又卷入一場新的巫蠱之禍，得到妻子梟首、本人腰斬東市的結(jié)果。

不知誰發(fā)明的這句成語：“伴君如伴虎?！毙湃唬⌒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