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冷
一
一夜沒有睡好,來到辦公室,張君偉的眼睛仍然生澀得很。
老曹已把衛(wèi)生打掃完畢,暖瓶里的開水也是滿的,張君偉笑了笑說,老曹早??!
這間辦公室就他們兩人,張君偉自去年從局里一個要害部門的副處級升任到這個閑置的加上他只有兩個人的部門以后,就一直和老曹朝夕以對。
當(dāng)然,聊作補償?shù)氖撬F(xiàn)在算是正處級干部了。
剛泡的茶,揭開蓋子,一股溫暖的白氣立時向臉的兩頰彌漫開來,幾片還沒沉底的茶葉舒展了身子在水中旋轉(zhuǎn),不一會也悄無聲息地沉了下去。
張君偉打開報紙,才看了一個標(biāo)題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他已經(jīng)逐步適應(yīng)了這種狀態(tài),驟然從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有序的工作環(huán)境中抽離出來,像卸掉包袱一般被人閑置在一邊,對于他這個才剛過五十,有望進入局級領(lǐng)導(dǎo)班子的人來說,是一個艱難的不堪回首的過程,失重一般無從把握。他始終抱著一種沉默的態(tài)度,既不牢騷抱怨也不失魂落魄,他知道,他已經(jīng)輸?shù)煤軓氐琢?,起碼應(yīng)該給自己留下一點風(fēng)度和尊嚴(yán)。
一開始,他以一種拒絕的姿態(tài)迎接那些同情的,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現(xiàn)在他早就能從容應(yīng)對了。他一個多年好友說他,我早就知道,你肯定得栽在個人問題上面,當(dāng)初說你,你不當(dāng)一回事,這下好了吧!
老曹遞過來一盒煙,滿足地笑著說,兒子給我寄了幾條過來。
老曹是個老實人,一輩子做人謹(jǐn)小慎微,如今最大的驕傲就是他在沿海城市混得有聲有色的兒子。
張君偉點上一支煙,徐徐地將煙霧吐了出來,像想起來什么一般,臉上掛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想起了金娜,金娜對他說過,我最喜歡你抽煙的樣子。
金娜對他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在點煙,這是他的一個習(xí)慣,做完那種事情之后,總會為自己點上一支煙。金娜全身赤裸嬌弱無骨地躺在他懷里,四十歲的女人了,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時光在她身上顯得格外開恩似的,她看起來頂多三十出頭,仍然帶著一種掐得出水來的嬌嫩。
他和金娜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前幾天局里開大會,金娜來晚了,所過之處,香風(fēng)陣陣,橐橐的高跟鞋擊打地面的聲音,引得在場的男人和女人們,彼此交換了一些意味深長的眼神。
正在臺上講話的新任局長,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個瞬間,然后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開了目光。金娜在局長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剎那,很甜蜜地朝著局長笑了一下,做出一副“對不起,來晚了”的抱歉表情。
沒有誰比那時臺下的張君偉更清楚,這是另一個隱匿的桃色故事的開始,他陷入了一種深深的失落之中。
夾在手里的香煙已燒到了尾聲,長長一截?zé)熁胰匀谎永m(xù)著試圖做最后一點掙扎來維持當(dāng)初的形狀,最后終于撐不住,掉落在辦公桌上。窗外,冬日午后的陽光小心地探進身來,照在他的身上,猶如女人的手。報紙已被他逐行看完,他看了看辦公室,想要給自己找點什么事情來做。窗臺上那盆長得青翠欲滴的文竹,老曹已經(jīng)灑過了水,案頭上摞了一堆下發(fā)到各部門的文件他也懶得去看。不久,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綠漆的鐵皮柜上,里面裝有他從原來部門帶過來的一些書籍、文件、資料和雜物,它們一直被他撂在那里,就像此時的他一樣,默默地忍受著被擱在一邊的滋味。
他打開柜子,面對里面塞滿的留之無用棄之可惜的東西開始遲疑起來。他隨手抽出一本書,那是他過去參加一個處級領(lǐng)導(dǎo)班子集訓(xùn)的講義,他把它扔到了垃圾簍里面。他又抽了一本書出來,是松下幸之助的《經(jīng)營之道》,一打開,進入眼簾的標(biāo)題是“培養(yǎng)成功者的智慧”,“啪”的一聲把書緊閉起來,放到了一邊。張君偉不停地從柜子里面把東西一樣一樣搬了出來,這些東西在久不見天日之后,突然間接觸到陽光,卻是一副懨懨的久病表情,他覺得沒有存在價值的,都難逃進入垃圾簍里的噩運。
這時候他手里拿著的是一本《簡·愛》,他有些疑惑地看著這本書,怎么也想不出來自己怎么會有一本這樣的書——仿佛蒙塵了的灰藍(lán)色書皮,面上還有一些淡黃色的水漬,他用手翻了翻,里面夾著一張泛黃了的合影相片,一群陌生的人對著他發(fā)出一種同樣泛黃了的陳舊笑容。他帶著模糊的記憶合攏了書頁,同時合攏的還有那群他想不起是在哪一次會議或?qū)W習(xí)班上曾聚在一起的同僚。就在他拿著這本書思考它的出路的時候,記憶的閘門卻突然間裂開了一個罅隙,他重新打開了書頁,看著那張相片,更準(zhǔn)確地說,他盯著第二排靠左邊的第三個位置,這個位置上的那個女人頭剛好低垂著,以至于不能看到她的臉,但她身上的著裝以及一頭長發(fā)帶出來的飄逸氣質(zhì)卻使她與身邊機關(guān)味道濃厚的同期學(xué)員有一種明顯的疏離和隔膜之感。
她站著,而他,坐在她前面的一個位置。
他久久地看著這張相片,不知道在柜子前站了多長時間,心中盛滿了似水流年的感嘆。他想,時間真是磨平一切、消融一切的一個永遠(yuǎn)無法戰(zhàn)勝的武器。他居然忘掉了她,忘掉了曾經(jīng)為她相思,為她掙扎的那段憂傷時光。前些年,當(dāng)《廊橋遺夢》帶著一股子熱浪蒸騰在這片土地的上空時,他也偶爾想起過她,不過都是極淺極淡的一些思緒了,那時他總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以及另外一些帶著鮮活誘惑的激情。
冬日的陽光稍縱即逝。整個下午,窗外的天空都沉沒在一種灰敗的愁云慘淡之中。終于捱到了下班的時間,他卻又遲遲不想回家了。過去,他忙得常常顧不得回家,妻子梅英常說他把家當(dāng)成了旅館,梅英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在某些有節(jié)制的喧鬧之后,梅英保持了一種冷淡的沉默。梅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操持家務(wù)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她把家收拾得窗明幾凈,纖塵不染,這讓他每次回去都有一些手足無措。有時候,他也試著故意把一些雜物隨意擺放,煙灰剛好沒有準(zhǔn)確地彈在煙缸里,把沙發(fā)靠背上的針織布裹成一團……這一切仿佛對梅英都沒用,她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收拾,她并不開口斥責(zé)他,只是掛著一種更加決絕的冷漠。
張君偉到家的時候,梅英正靠在沙發(fā)上打盹,見他回來,輕瞥了他一眼,算是知道他回來了。她坐起了身,攏了攏頭發(fā),剛剛過的頭發(fā)黑云壓頂一般有一種虛假的陣式。比起從前,她發(fā)胖了許多,皮膚也明顯地松弛下來。張君偉怎么看也不能把她和當(dāng)年那個梳著一條獨辮子,羞怯娟秀的女孩重疊在一起。
兒子前兩年考上了外省一所大學(xué)走了之后,家里面就他們兩個人。這一年來,隨著張君偉官場上的失意,梅英在冷漠中還加上了一些頤指氣使的味道,張君偉常常覺得梅英輕瞥他的那種眼神仿佛在說,你也有今天。
吃什么?張君偉問她。
吃什么?我和你一樣要上班下班,我怎么知道吃什么?
梅英今天很有理由生氣。這一年來,張君偉首次回家比平常晚了半小時,而今天下午,她卻趁著單位最近幾個頭兒都不在,給辦公室的人打了一聲招呼之后,特地到六門市場去給他買了他喜歡吃的大蝦。當(dāng)然在買大蝦之前,她還到附近的發(fā)廊去了油,新做了一個發(fā)型。
可他張君偉卻沒有按時回家,他用延遲半小時來慢怠她的大蝦,慢怠她想重新給家里燃起一點熱呼勁的想法。她最近常想,他年紀(jì)也大了,這么大半輩子都過來了,不管當(dāng)初他怎么在外面折騰,倒還是顧著這個家的,從來沒有向她提出過離婚的要求。那些女人不過是過眼云煙,她還是贏得了最后的勝利。當(dāng)然她還有另一層的想法,你張君偉從前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現(xiàn)在你失勢了,只有我仍守在你身邊,你對我是應(yīng)該知恩圖報的。她常常為這種想法幻想出一些煽情的有關(guān)張君偉充滿了愧疚和悔恨表情的畫面,她在這些畫面中蕩氣回腸,義薄云天。
而這延遲了的半小時卻讓她冒著熱氣的念頭驟然間遭遇了一盆冷水,兜頭兜面地澆下來。她覺得有一股無名火在內(nèi)心上下躥騰,半小時,已足夠她又回憶起那些曾經(jīng)讓她攢眉千度枕巾濕透了的夜晚。她想,你呀你,我上輩子欠了你什么?
這么多千回百轉(zhuǎn)的想法,張君偉是不知道的。他所感受到的只是他走進家門見她靠在沙發(fā)上的輕瞥。他們吃晚飯時,張君偉并沒有對面前的大蝦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他不明白梅英翻飛著的剝大蝦的手怎么會有一種劍拔弩張的態(tài)勢。他看見梅英忘我地嚼著蝦肉,面頰潮紅,唇紅齒白。
頭天晚上沒睡好,剛過十點,張君偉就早早睡下了。
夜里,他做了一個夢。
那個相片上的女人,對了,她的名字叫小嫵,小嫵從相片上抬起了頭,眼睛紅紅地看著他說,你可別忘了,我們十二年前的約定。說完眼淚從眼眶中流了下來,那么安靜而洶涌的淚水,仿佛永無休止一般。
他猛然間驚醒,他想,糟了,我早就把我和她之間的約定忘得一干二凈。再一轉(zhuǎn)念,又覺得不對,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開始默默地計算起時間——今年剛好是第十二年,離他們當(dāng)初的約定還差五天。
還有五天,就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當(dāng)他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他覺得口渴難耐,他起身到客廳去喝水,借著魚缸內(nèi)的朦朧光亮,他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指針剛好指到四點。
他點上一支煙,深長地吸進再吐出,此刻,他的思緒正穿過他生命中出現(xiàn)的那些女人五顏六色的衣袂,一點一點地向小嫵靠近。
二
冬天的清晨天亮得很晚,當(dāng)明暗交織的黎明來臨的時候,張君偉終于從一種半夜驚寤的尖銳意識中松懈下來。那種不顧一切,像漲潮的水一般想去履行當(dāng)初那個約定的心情又漸漸地退了下去,留下一大片接近空白的游移。他想,小嫵早就應(yīng)該嫁人了,就像他早就把她淡忘了一樣,她也不會再記得張君偉這個名字。他還想,當(dāng)初他們的這個約定是多么幼稚而可笑啊,那時情意正濃,信誓旦旦,他們不知道時間卻躲在一邊偷笑,時間手上拿著由淺及深的淡化劑,用洞若觀火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雖然如此,張君偉去上班時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過去的通訊錄,這是一個頗為繁雜的工程,他重新開始了昨天因為見到小嫵的相片而中斷了的整理工作。他在千頭萬緒中帶著一點渺茫的希望,并對這樣的希望帶著一種自嘲的表情。整整一個上午,張君偉都在柜前忙碌著,他很久沒有這樣投入地去做一件事情了,老曹幾次過來想給他搭把手,他都擺擺手拒絕了。到了中午,柜子里面的東西都經(jīng)過了重新的擺插歸位,沒有他預(yù)期想要找到的那個通訊錄,它仿佛帶著一種注定的結(jié)局,早早地洇滅在隨風(fēng)逝去的往事之中。
在他整理完畢的那一瞬間,他在心里面又大大地罵了自己一句愚蠢,都已經(jīng)過去了十二年,電話也經(jīng)過了幾次升位,就是找到了當(dāng)初的通訊錄又有什么用呢?他決定放棄這件事,并把它忘掉——想起一個過去意亂情迷時的盟誓并想去履行它,在現(xiàn)在的他看來,多少有些發(fā)瘋,他畢竟已經(jīng)過了年少輕狂的年紀(jì)。他鎖上了鐵皮柜的門,回轉(zhuǎn)身,從辦公室角落里陰郁地站著的辦公柜的玻璃上,映出他仍然干練挺拔的身影。然而不管他愿意已否,生命的暮色已經(jīng)顯現(xiàn),他在男人視為最根本存在價值的角逐競技中被勒令中途退場,他想都想象得出他的后半生將會被一種怎樣荒蕪的人生態(tài)度所籠罩。
張君偉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意氣消沉。而那些關(guān)于“荒蕪的人生態(tài)度”的想法也把自己嚇了一大跳。他猛地又站了起來,如困獸一般在那間不大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引得老曹不時用眼睛偷偷地瞄他。張君偉意識到這一點之后,重新又坐了下來,他拿起電話,他撥了一個小嫵所在城市的114,他不知道這樣做是本能地想在老曹面前掩飾自己無所事事的困窘,還是他內(nèi)心的所有焦燥其實只是由于他在一個憂悶的日子里和小嫵再次不期而遇之后,而他最終決定的放棄。
小嫵當(dāng)初和他在一個系統(tǒng),想找到她,費不了多少功夫。
他記下了小嫵所在單位的電話號碼,他趁著老曹出去的當(dāng)兒,撥響了那個電話,而此刻,他的心不可避免地猶如少年一般慌亂起來。
——喂!?
接電話的聲音似乎很年輕,那一聲“喂”有一種嬌媚婉轉(zhuǎn)的裊裊余音。
——呃……喂,麻煩你幫我叫一下夏小嫵。
——夏小武?
——對,對,是夏小嫵,嫵媚的嫵。
——沒有這個人呀?
——你這里是建筑工程總公司嗎?
——是,但沒你說的這個人。
咔嗒,電話掛斷了。
線索也斷了。
張君偉在試圖走進一個往事的時候,卻迎頭撞在了一堵墻上。這堵墻上爬滿了歲月的蔓藤,在沉寂中默默表述著時間如水般的流逝。往事再度重現(xiàn)的某一個時間里,他曾經(jīng)想到過要落荒而逃,畢竟他張君偉曾經(jīng)在情場中打滾多年,這種純情的浪漫的小孩子的把戲被他在心里面嗤之以鼻。然而跑了幾步又重新轉(zhuǎn)過身來,他無法抗拒這樣一種地老天荒的發(fā)現(xiàn)和吸引。他身不由己地朝著小嫵的方向走去。他想,我要去赴一個舊約,一個舊日的盟誓。也許小嫵根本不會出現(xiàn),我可能只是在一個物是人非的場景里面緬懷往事,做一些憂傷的懷想。然而那又怎么樣呢?更自私一點的想法是把自己從一個又一個空虛的日子里暫時放逐出來,用這幾天的放逐來照亮如蒼茫布景般熟悉而又陌生的日子。
他向單位告了假,又告訴梅英他因為朋友的事要外出幾天。梅英對他的告假不置可否,臉上卻做出一副“我不是那種可以隨意糊弄過去的女人”的表情。他每次為了別的女人在梅英面前撒謊,都盡可能地使自己的謊話接近于真實。比如“他因為朋友的事要外出幾天”。小嫵也可以說是朋友吧?那么這就不應(yīng)該算是一種欺騙了。從前他對待梅英的那種表情要么佯裝惱怒的樣子以示自己的清白,要么干脆漠然以對,可今天表現(xiàn)在梅英臉上的冷漠和不屑,卻讓他為即將開始的那一個帶著憂傷遠(yuǎn)離凡俗意味的旅程染上了一些曖昧的尷尬色彩。
無論如何,他終于開始了他的行程。坐火車到小嫵所在的城市,只需要一天的時間。火車在長長的鐵軌上奔馳,北方的天空下,到處是一片灰禿禿的景色。他閉著眼睛,躺在硬臥車廂的床上一動不動?;疖囆羞M時發(fā)出的“咔嚓咔嚓”的聲音讓他想起和小嫵的最后一次見面。
小嫵送他到火車站。那天的天氣很冷,說話時,能看得見嘴里面呵出的白氣。他拉著小嫵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衣兜里面,他再一次問小嫵,我們真的在這十二年中不再聯(lián)系了嗎?
小嫵把頭深埋在他懷里,小嫵說,你就讓我自私一點吧,我不能再這樣耗下去。
他說,不,自私的是我,我什么都不能為你做,我不該拖住你。
小嫵哭了。小嫵在他懷里面死命搖頭,在小嫵的揉蹭和撞擊之下,張君偉的心臟感到一種無從著力的無奈和疼痛,于是也不再說什么。
張君偉上車后,把車窗打開,身子探出窗外握著小嫵的手。小嫵神情慘淡地站在車窗下,風(fēng)起時,她的頭發(fā)在逆風(fēng)中像草似的顫動。她突然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對張君偉說,你等一等我。說完掙脫他的手跑了去,小嫵的身影很快就淹沒在人頭攢動的站臺。
火車開動了,小嫵還沒有出現(xiàn),他幾乎把整個上身都探出了窗外,他大聲喊道,小嫵,小嫵……
他為自己發(fā)出的那種幾近悲愴的呼喚所怔住,他的聲音從嘈雜紛亂的站臺上脫穎而出,站臺上無數(shù)的目光都朝向了他,而他卻惟獨沒有看到小嫵那雙紅腫的眼睛?;疖囋介_越快,他的身子還沒有從車窗外縮回來,直到越來越多的冷空氣襲來,旁邊的人發(fā)出了輕微的抗議,才關(guān)上了車窗。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下來,甚至有人在身后輕輕拍他的肩他都沒有感覺出來,那人又推了他一下,他回轉(zhuǎn)身,赫然發(fā)現(xiàn)小嫵就站在他身后。
他們站在車廂中對視著,對視了很久。后來張君偉伸出手臂把小嫵緊緊地?fù)Я艘幌?,他問,怎么回?小嫵到底年輕,這樣離別的場面下仍顯出了一種孩子氣的得意。她說,我到列車長那里補了票,讓我再送你一站吧。
火車到達下一站花溪大約要用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里,兩人都不想讓太多離別的憂傷來打擾他們。他們默默地依偎著,良久,小嫵說,你聽這火車行進的聲音像在說什么?
他聽了一會說,沒有什么,只是“咔嚓咔嚓”的聲音。
小嫵嬌嗔地笑著對他說,你再聽聽,像不像“殺了一只雞,殺了一只鴨”?
他再凝神細(xì)聽,果然越聽越像,不由得笑了起來。他憐愛地看著小嫵,想要吻她,又顧及車廂里面的其他人,只有忍住。小嫵知道他想干什么,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張開,有些迷亂地看著他,兩人的目光久久地這樣糾纏在一起。他把小嫵擁得更緊了,手從她狹緊的袖口努力伸進去,想要更多接觸到她的肌膚、她的體溫,同時也想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氣息深刻地在小嫵的身上標(biāo)上印跡。
兩個小時終于過去了,火車到達花溪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車窗外,暮色四合,小嫵站在站臺上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jīng)]有了蹤影。
臨別前,小嫵說,你可別忘了,我們十二年的約定。
如今小嫵優(yōu)美悲戚的聲音穿越了十二年的時光迢迢向他走來,天邊隱隱傳來了遙遠(yuǎn)而空寂的回音。
三
那個夜晚毫無預(yù)兆。
除了黑暗,除了睡夢,除了窗外飄舞的雪花,除了臨睡前,她和彼特做愛時她用母語發(fā)出的近乎昏迷的呢喃與呻吟。她喜歡這樣的時刻,她在一次一次的撞擊和沉溺中,痛快地把母語中那些抑揚頓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生命的一些狂亂和透徹昭示得明明白白。
她不知道這個夜晚正在醞釀著一次相遇——若干年前,當(dāng)《簡·愛》這部影片飄洋過海來到她的家鄉(xiāng)的時候,幾乎在迷上簡·愛、羅切斯特的那一瞬間,她同時也迷上了為這兩個角色配音的畢克和丁建華,在當(dāng)時,他們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她就這樣在一個毫無征兆的夜晚和畢克深情、悲愴的聲音相遇了,她如簡·愛一般在風(fēng)里在雨里踉蹌、跋涉。畢克的聲音穿云度月,畢克呼喚著簡·愛,那聲音漸漸幻化成一聲聲小——嫵,小——嫵……
她躺在異鄉(xiāng)的床上,走進了一個夢中的故事,一個已經(jīng)不再是原汁原味的異邦的故事。她在這個故事中淚流滿面,她在這個故事中看不到回家的路。
親愛的,你怎么啦?彼特那雙藍(lán)洇洇的眼睛近距離地盯視著她。
她看著彼特,她說,沒什么沒什么彼特,我只是做了一個夢,夢里面沒有你,夢里面的我孤立無援。
彼特伸手把她攬在了懷里。彼特說親愛的,沒事了,我就在你的身邊。
早禱的鐘聲響了。
雪停了。
這里是美國東北部佛蒙特州的一個小城。在一個被大雪染白了的山坡下,有一座美麗的木石結(jié)構(gòu)的房屋。屋前白色的郵筒上,印有史密斯的姓氏。此刻,嫵·史密斯太太正端著一杯咖啡站在窗前,佛蒙特積雪的山峰下是一路鋪陳而來的皚皚白雪,連綿至他們家的庭院中,樹木也被大雪壓著身子,靜默地低著頭。院子中間放著一條長長的桌子,大雪遮住了木頭的原色,這張桌子總是提醒著嫵去想起那些好天氣的日子,與鄰居或朋友聚在一起燒烤時她作為女主人那種備受注目的熱鬧和忙碌。
壁爐里木頭噼啪地燃燒著,房間里面很暖和。彼特每日去上班后,她就形單影只地在偌大的房子里來回走動。她想我為什么懷不上一個孩子?為什么在我想得到一個孩子的時候不給我一個孩子?這樣的念頭總是讓她感覺到小腹在隱隱作痛,她在這個念頭想要向前延伸的時候越來越成功地讓它在瞬間戛然而止,她是一個不喜歡回望的女人。她常說,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她看了看時間,上午十一點,在她的家鄉(xiāng)大約是夜里十點鐘,她想起她很久沒有給雨文打電話了,她撥通了電話,她問,孩子睡了嗎?
雨文的聲音顯得很疲倦。雨文說,剛睡,我正好有事情要告訴你。
和往常一樣,在十二月二十一日這天的清晨,雨文帶著一種極不舒展的神情出現(xiàn)在學(xué)院那條由教師宿舍通往教學(xué)樓的林陰道上。她的目光停留在前面一個男人身上,停留了很短的時間,就把思緒收了回來,納回剛才思緒的軌道。當(dāng)她像一個逝去畫面的背景圖案夢一般飄過張君偉身邊的時候,張君偉凝神地看了她一眼,張君偉不確定地問道,雨文?
十二年的時間對于這些年的張君偉來說,似乎過得很快,幾乎是彈指間。當(dāng)年小嫵的閨中密友變成了一個缺乏風(fēng)韻的婦人,她的面頰上已經(jīng)有了色素沉著,按電視美容廣告經(jīng)常重復(fù)著的一句行話就是黃褐斑,她的眼角布滿著細(xì)密的皺紋。
張君偉還記得小嫵把他帶到雨文面前時,雨文看著他們?nèi)滩蛔⌒α似饋?。雨文說,你們的嘴長得真像。
雨文遲疑地看著他,雨文說,你是……?
四
天空放晴了,陽光像冰一樣。
嫵走出家門,冷颼颼的風(fēng)一下吹了過來,她把羊絨披肩拉得很緊。寒氣中她終于打開了車門,車子發(fā)動后在雪地里面開得很慢,里面的溫度升了上來,陽光照進來便有了一種暖洋洋的錯覺。嫵打開收音機,里面?zhèn)鱽淼亩际且恍┦フQ的懷舊音樂,她又換了一個頻道,CARPENTERS溫暖傷懷的歌聲水一般漫了上來,是那首Only Yesterday。
她又想到了張君偉。
應(yīng)該說,自結(jié)束和雨文的電話后,她心里面就一直在想著這個人。她不明白為什么在多年后,張君偉會突然出現(xiàn)在過去他們常常流連的林陰道上。雨文說,張君偉問她,林大公寓怎么沒有了?
雨文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母校林城大學(xué)任教。林大公寓是當(dāng)時她向小嫵推薦的地方,張君偉來看小嫵時,都住在這個公寓里。
聽到張君偉打聽林大公寓的下落,嫵第一個念頭是有一些震動。她想,想不到多年后他還記得她,到他們曾經(jīng)在一起的地方去緬懷往事。隨著雨文提到張君偉時那種冷淡的聲音,一些過去的陰沉記憶又蠢蠢欲動,她當(dāng)機立斷地截斷了它們的來路。她突然說,他不會是想帶一個情人到那邊幽會吧?
話音未落,她們倆同時大笑起來。想到剛才滋生出來的那種浪漫念頭,小嫵冷笑了一下,仿佛確定了有那么一回事似地說,多么無恥的男人。
車窗外,雪后初晴的天空顯得很安詳。一想到張君偉以及隨他而來的所有波折都已隨著時光遠(yuǎn)遠(yuǎn)地流走,嫵對現(xiàn)在安定的生活有一種滿足的劫后余生之感。她的手隨著音樂輕輕地在方向盤上打著拍子,她像是要夸大這種安逸的狀態(tài)一般,身子也隨著輕輕搖晃起來。
商店里面到處都漾溢著圣誕節(jié)歡快和忙亂的氣氛,這真是一個普天同慶的節(jié)日??!嫵想在一個異邦的節(jié)日中找尋兒時盼望過年穿新衣的心情,找尋成千上萬只爆竹齊鳴時的熱鬧喜慶,這是一個注定失敗的尋找。整整一天,她都像被某種不可知的東西追趕著,她努力想擺脫掉這種無形的東西。她見到每一個迎面而來的人都大聲地說Merry Christmas,她把自己的歡欣溢于言表,她想向每個人都證明她是一個多么快樂的女人。直到她突然感到很累,她怔忡地立于一個飄蕩著咖啡、奶油忌司香味的街頭,她看著從身邊擦身而過的卷發(fā)高鼻的人們,看著浸濕的路面上那些繾綣的花紋,她突然想,我怎么會在這里?
天漸漸暗了下去,街上出現(xiàn)了溫暖的燈光,濃濃的咖啡香氣和音樂一起從她身后時開時合的咖啡館里面涌了出來。在她的四周,像霧一樣浮動著人們說話的聲音,那么陌生而遙遠(yuǎn)。憂傷,所有逝去的憂傷就在她問自己“我怎么會在這里”的一剎那噴涌而出,一直追趕著她籠罩著她的那種不可知的東西也從一種模糊狀態(tài)突然間明亮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她想起了她與張君偉那十二年的約定。
嫵認(rèn)識張君偉的時候,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不咸不淡的戀愛。那時候她還年輕,她想追求的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愛情,雨文常笑她是浪漫的幼稚的理想主義者。她們的這種嬉笑聲被深掩在小嫵家的門后,門外站著那個莫名其妙就失戀了的醫(yī)生。他拍著小嫵家的門,他苦苦地哀求道,小嫵開門,小嫵開門……
后來,張君偉和小嫵就認(rèn)識了。
那是全國建筑系統(tǒng)在杭州開辦的一個學(xué)習(xí)班,參加這個學(xué)習(xí)班的人都是單位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小嫵除外,和她在同一科室的李姐正在休產(chǎn)假,使她意外地獲得了這個機會。
那一年,小嫵二十六歲。
張君偉三十八歲。
整整比她大十二歲。
在一個充滿著丁香花香味的周末,天藍(lán)得讓人心慌,這是一個注定不能靜心地安守一隅的日子。那一天小嫵被愛神選中,她即將走進一個故事,事后她常常對張君偉說,那一次春游仿佛是為了我們才安排的。她對未來毫不知情,她的內(nèi)心沒有任何準(zhǔn)備,除了她光彩照人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在場的男學(xué)員心里像風(fēng)一般刮過的那種驚艷,幾秒鐘的靜默之后,有人打趣道,喲,還打扮打扮吶。
張君偉在一個合適的場景下,說了一句合適的話。他一開口就引起了小嫵的注意,后來小嫵對雨文說,那是一種直覺,一種牽引,我一下就認(rèn)出了他,你知道什么叫氣場嗎?
張君偉當(dāng)時說,我們得謝謝她,她尊重我們,才為我們打扮。
那一整天,當(dāng)小嫵的眼睛在西湖那些七彎八拐的景點一次一次與張君偉的眼睛觸電一般地遭遇時,心里都會涌上一種如花似錦的詩情。她后來常?;貞浤菚r的快樂與慌亂,她想那一天真是我一生中最光輝最奪目最幸福的日子。那一天從白日到夜晚,都以一種完美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在以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日子里,那一天幻化成了一曲音樂,一條夢中通往月亮的小路,她的身體在這樣的幻景中如天使一般舒展開來,展現(xiàn)著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麗。
從小嫵心中懂得一些風(fēng)月裝了一份情懷開始,她就總感到自己的內(nèi)心有滿腔的柔情無以寄托,她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個找不到對手找不到可以全身投入的劇情的舞臺上,多少青春的時光過去了,她站在這個高臺上獨自起舞,不勝寒衾。如今她遇到了張君偉,她覺得自己的激情終于找到了一個釋放的對象。她想,這就像簡·愛遇到了羅切斯特一樣,對張君偉充滿了想象,把世間很多美好的東西都強加在張君偉身上。她讓自己的激情摧枯拉朽地燃燒起來,張君偉在這樣的熾烈中節(jié)節(jié)陷落,仿佛也等著這一刻,等了很多年。那時候的張君偉臉上常常有一種絕望的表情,他們瞞過眾人在一些頗為荒僻的地方幽會,張君偉用他帶著硬硬胡茬子的下巴摩挲著小嫵的頭發(fā),小嫵的臉頰,張君偉喃喃地說,你讓我怎么離得開你。
五
雨文記得那一年的桃花開得很艷,除了桃花李樹粉白流芳地簇?fù)碇T褐猓瑱鸦ㄒ卜路鹗窃谝灰归g粲滿枝頭。
小嫵回來的時候,花都謝了,雨文婉惜了半天,雨文說那樣的繁花似錦像夢一樣不真實。小嫵微笑著聽雨文說話,偏偏那些話又沒有一句落到她的心里去,她的心在別處。她那時把臉仰著看天空,有一些寂寥地說,天真藍(lán)呀!寂靜的正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雨文看著她如漿汁飽滿的果實一般明媚的臉龐,臉上細(xì)細(xì)的絨毛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雨文說,你這是何苦?
是呀,她這又是何苦呢?橫亙在她和張君偉之間又豈止是兩地的距離這么簡單?
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只要小嫵和雨文在一起,無論話題多么蕪雜,多么不著邊際,小嫵都會把任何一個在外人看來不可能有關(guān)聯(lián)的線索牽引到張君偉的身上,許多細(xì)節(jié),許多感情,小嫵在聲情并茂中眼神熠熠放光。雨文那時恨不得找一個什么東西把小嫵的嘴堵上,只要她不再開口。雨文睜大疲倦的眼睛絕望地喊道,張君偉,快從我們中間滾開。
這樣的情形周而復(fù)始,她們每到這個時候都免不了會發(fā)出一些嬉笑和喧鬧。之后,小嫵會安靜下來,神思恍惚地看著某處發(fā)呆,剛才的喧鬧遂也變成一種寂寞中的喧鬧了。
秋天來了。
小嫵的頭發(fā)更長了,小嫵凡事都追求與眾不同,就連打扮也是別致的。她頭發(fā)在后面束了起來,從耳后,而不是像當(dāng)時女人們流行的那樣從耳前捋出一縷頭發(fā),耳后一邊一縷頭發(fā)像藤蘿一般彎彎曲曲地長長地蔓生到肩上。這樣的曲折,卻生出了千種的風(fēng)情,萬般的嫵媚。她告訴雨文,他要來看我了。
那么多相思,那么多寂寞,那么多不確定,小嫵原本以為她看見張君偉的第一眼就會掉淚,可是她沒有。她看著張君偉向她走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想,他還是她心目中那么成熟而完美,她在張君偉包圍著她的目光下竟然有一種倉皇逃竄的念頭。她突然覺得一切又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張君偉牽著她的手時,她仍然怔怔地不知身在夢中,亦或是暗夜里那些無休無止的想象里。這樣不知所措的情形一直到房間里面只剩下他們兩人,一直到張君偉的唇舌溫柔地?zé)霟岬匾稽c點地把她覆蓋,她終于發(fā)出了一聲極長極長的憂傷而迷醉的呻吟。
兩天后,張君偉走了。
小嫵覺得張君偉像風(fēng)一樣來去匆匆,她徒勞地伸手想抓住一點什么,然而看看手里面,什么都沒有。
雨文問小嫵,他沒有給你某種承諾?
小嫵搖搖頭,想了想,替他申辯道,我說過,我不想破壞他的家庭。
雨文冷笑一聲道,我是男人我也愿意這樣,沒有一點負(fù)擔(dān),老婆情人兩不誤,你們倆的付出根本就是不對等的。
雨文接著說,這樣的感情,當(dāng)成一種浪漫的游戲就行了,沒必要太過投入,你還沒結(jié)婚,你耽擱得起嗎?
小嫵還沒從一種千恩萬愛的溫?zé)嶂型耆堰^神來,驟然被雨文的一番話說得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她想張君偉不能因為她而離開自己的老婆,說明他不是一個喜新厭舊的男人,他有他的原則。但雨文的話她又一句都辯駁不了,事實上,說的也全是實情,那么我在你張君偉心目中又算什么呢?
這樣一來,她對雨文和張君偉兩人都同時不是滋味起來。
秋意越來越濃,小嫵的窗外已呈現(xiàn)出一些長松含霧,池柳斷煙的蕭條之境,她桌上的瓶中晶瑩地開著幾支菊花,她在給張君偉寫信,用她那娟秀的字跡表達一種憂傷的思念之情。與從前有些不同的是,信里面開始出現(xiàn)了一些分離的字眼,開始有了抱怨,她寫道——“現(xiàn)在你的電話越來越稀落了,每一次接到你的電話,對我來說,都像過節(jié)一樣。我開始為這樣的情形感到悲哀,原來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操縱在你一人之手,而在你的心目中,我永遠(yuǎn)排在你的工作、家庭甚至朋友之后,當(dāng)我在漫長的黑暗中苦苦思念你的時候,你卻摟著你的妻子正甜蜜地入睡,我的心好痛。
“……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分開?趁著現(xiàn)在感情猶濃,你我在各自的心目中都是最美好的樣子。很多年后,當(dāng)你路過我的墳?zāi)?,你會指著它對別人說,這是夏小嫵的墳?zāi)?,這些年來,我一直愛著她。
”如此,我也知足了……”
這封信發(fā)出后不久,張君偉的電話頻密起來。他說,你是知道我有多愛你的,他說,我沒辦法,我的工作太忙。他說,你別再說出讓我傷心的話來。
小嫵在這樣溫柔的話語包圍下,不禁柔腸百結(jié)。
其時,雨文正陷入一場熱戀,沒有更多的時間陪她,而來自家庭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家里人說,人家的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已經(jīng)談婚論嫁了,你到底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單位里面的人提到她,會撇一撇嘴說,挑剔什么?再過兩年,看她著不著急。
雨文也說,正經(jīng)找一個男朋友吧,別再拖了。
小嫵對張君偉說,你明不明白什么叫“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卻不得見”?
張君偉不明白。
于是小嫵告訴了他一個古代深宮里面的故事。小嫵說,我就好比那些等著皇帝寵幸的妃子,在年華最好的時候,卻見不到你的面。張君偉說,等我忙過這一段,就抽時間來看你。
小嫵悵惘地嘆一口氣,小嫵說,也許這是最后一次了。
那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張君偉終于又來到了林大公寓,他們可以在一起兩天的時間。兩天的廝守,兩天的相互擁有和掠奪。小嫵想,如果每一朵盛開的鮮花都是一個女人回光返照的魂魄,那我要把這一生所有的嬌艷都展現(xiàn)出來,我要他生生世世都記得我。
小嫵在一種暈眩的狀態(tài)下起伏跌宕,她忘情地大聲呻吟,她說,我要你一輩子只愛我。
張君偉說,我只愛你。
張君偉累了,他靠在床頭抽煙,吸一口又伏下身去,輕輕地吐在小嫵的嘴中,小嫵緩緩地把煙吞了下去,在咽喉處逗了一個圈,又徐徐吐了出來,小嫵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種吸煙方式。后來小嫵提到了那個約定,小嫵說你比我大十二歲,十二年后,如果彼此仍然想著對方,我們就再到林大公寓來相聚。
這樣的提議沖淡了臨別時的憂傷,他們開始熱烈地想象著十二年后的情形。十二年,仿佛是一顆子彈與身體分離時開出的一朵燦爛的花,小嫵以為它會永遠(yuǎn)鮮艷明晰地綻放在他們的生命中,她還想象不到十二年的風(fēng)吹雨淋終將使這個孤獨的約定顏色黯淡,消蝕殆盡。
這個約定讓張君偉走后的若干日子里,小嫵把想要給他撥電話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來,小嫵瘦了,小嫵想象著張君偉也同樣地思念著她,就像她此時的心情一樣。她想,十二年的日子,何其漫長。那一年春節(jié)來得很早,當(dāng)雞鴨魚肉在鍋里面被顛沛出來的香味充溢著這個城市的上空的時候,小嫵在頭暈欲嘔的喘息中,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六
和往常一樣,雨文到晚上十點鐘以后才做完家務(wù)把小孩哄睡。她有些累,靠在椅子上,把目光停留在女兒的臉上,女兒才五歲,到處長得肉嘟嘟的,看著忍不住就想親她一口,雨文想起那年小嫵回來時說,真想把你女兒綁架走。
小嫵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孩子,這使得雨文在多年后再次遇到那個叫張君偉的男人仍然很難有一種平和的心境。
雨文冷冷地看著張君偉。他看上去明顯老了,渾身上下都印著在機關(guān)里面混了若干年后事業(yè)不得志的那種失意和寥落。雨文想,真該讓小嫵看看他,年輕的時候,多么耽于自己心造的幻影之中??!小嫵當(dāng)年愛的到底是張君偉本身,還是她自己為自己在想象中度身訂造的一個張君偉呢?
雨文保留了張君偉了無牽掛地走出小嫵的生活之后的故事,那個故事如此傷痛,思之令人斷腸,當(dāng)她再次與張君偉不期而遇的時候,她只是冷漠地說,你知道嗎?小嫵現(xiàn)在生活在大洋彼岸,她的生活很幸福。
那么多的時光過去了,當(dāng)雨文對張君偉說小嫵很幸福的時候,小嫵當(dāng)年壓抑不住的哀號卻穿過十二年的時光向她襲來。那樣一種慟哭之聲,仿佛洞穿了肉身與靈魂血肉相交的紐帶,小嫵渾身顫抖,冰涼的手指糾纏地死死攥著雨文的手,鮮血,從小嫵的兩腿之間滲漫出來,那一夜,小嫵流產(chǎn)了。
雨文說,小嫵你別嚇我,我送你去醫(yī)院。
命運讓小嫵無意中知道張君偉又有了別的女人,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彼時,小嫵正準(zhǔn)備到他的城市去一趟,她想,我是那么想為你生一個孩子,這樣的愛足以和你的家庭抗衡,為了這個孩子,我已經(jīng)顧及不到對另一個女人的傷害。帶著這樣的想法,小嫵從一種早孕反應(yīng)的虛弱中振作了起來,她興奮得全身緊張,充滿了力度。然而一個來自張君偉所在單位的大姐,一個無意中出差到小嫵單位駐足的對于任何桃色事件都抱著天然反感的女人,阻止了這個充滿了孤注一擲的行程。當(dāng)小嫵裝著不經(jīng)意的樣子向這個女人打聽張君偉的時候,這個女人不以為然的笑容讓小嫵進一步獲得了許多讓她猝然崩潰的眾所周知的所謂隱情。
事實上,那時候張君偉的確又陷入了一場新的機遇,他沉醉在某個少婦柔軟的雙乳間感嘆,女人,多么讓我著迷。
他對她身后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小嫵最終沒有去醫(yī)院,血流了一個多月才干凈,她的臉色蒼白如紙。
很多時日過去了,小嫵不再去找雨文,雨文給她電話,她也淡淡地幾句敷衍過去。慢慢地,一些關(guān)于小嫵的流言蜚語開始在她們共同熟知的人群之間飛短流長,她那么不管不顧地帶著一種讓任何男人都有機可乘的招搖,穿行在一大段把自己放棄了的亂了心智的歲月中,她在玩弄男人于股掌之間的時候,也越來越被那些男人輕易地一哂而過。
又一年的冬天來到了。凜冽的空氣刺激得雨文的鼻子尖發(fā)紅,她終于下決心來找小嫵。她們兩人站在一塊空地上,太陽從不遠(yuǎn)處聳立的樓角后面向她們窺視。她痛心地對小嫵說,你不覺得你現(xiàn)在像一個妓女嗎?
“你不覺得你現(xiàn)在像一個妓女嗎?”這句話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意味,為了刺激小嫵她重新又說了一遍,她說,你何必為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所犯的錯誤來折磨你自己?
小嫵忽然用手捂住了臉,她在哭,她的肩膀一抖一抖。
那以后,小嫵安靜了下來。
在一個春日的下午,她站在林大的林陰道上等雨文。陽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她身上隱隱透出來的一種奇異的伶仃之美吸引了碰巧路過的訪問學(xué)者彼特。小嫵就這樣離開了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她在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中流離失所。
尾聲
張君偉傍晚時從火車站回到了家,梅英沒在。他打開燈,桌上留了一張紙,上面寫著——離婚協(xié)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