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才
滴水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很小很小。
你想呀,在洪波翻涌氣勢宏大、汛期每秒幾百個流量的南盤江邊,以滴水為名的它,也就像浩浩江流中的一滴水而已,這就不難想象它的小了。
滴水確實是南盤江上一個很小很小的小村——嚴格意義上說,它是滇越鐵路上一個很小很小的小站,宜良狗街與徐家渡之間的一個小站,加上小站的工作人員,這兒所有人口也就兩幾百人。滇越火車在這兒停五分鐘。滴水,不僅村小站小,四圍的空間也很小:它坐落在逼仄的江峽之中,背倚巍巍的老竹山,面對奔流南去的南盤江。高峻的群山已經(jīng)把南盤江河道擠得很狹窄了,而洶涌的南盤江又把滴水逼到了高高的山延伸到江面的一個陡峻的坡面上。
而且,小小的滴水又很險。我一直都很驚異于它的險。
我第一次到滴水是一個霪雨霏霏的午后。那天,江流很兇猛,紅得像老面瓜湯一樣的江水一路咆哮著向南奔去,以至于我走在顫悠悠滴水鐵索橋上俯看江流時,雙腿軟軟的,頭腦也因恐懼而有些眩暈。走在對面七江小新街泥濘的山路上回望滴水,雨霧中,依稀的山,依稀的鐵路,依稀的房舍,和澎湃洶涌的江流,構(gòu)成了一幅險絕無比的畫面:巍峨沉厚的山腰上,鐵路像一根救命的繩索,而滴水卻像一個緊緊拉著這根繩索苦苦地逃避葬身江流的求生者——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洶涌的江水已是淹到靠江邊房屋的石基了。第二次到滴水,正好是個枯水季節(jié),我刻意走到江邊,去看那無數(shù)年來被江水沖刷的房屋石基,那些石頭不僅被水打磨得十分光滑,而且呈現(xiàn)出河底石才有的那種青灰色。
滴水雖然很小,但卻有很久遠的歷史。至少在明清時就是一個村落了,直到去年,我曾在干磨石村寺的一塊碑上看到它的名字,才知道它曾屬于澄江的外五村之一——以前我一直是認為它在歷史上屬于宜良的。關(guān)于滴水的歷史和最初的先民我無從所知,我只能從字面上作這樣的猜測——那不知是幾百年以前的事了,一群四處漂泊的流民,不,或許只是幾個,甚至只是一家人沿著陡峻的南盤江岸邊苦苦地尋求自己的生路,當他們在山峽之間走得口干舌燥焦渴難忍時,這兒巖石縫中滴嗒滴嗒往下滴的甘泉,在滋潤他們焦渴的同時,也滋潤了他們漂泊的心靈?;蛟S,他們漂泊累了,走不動了,也不愿意再走了,就在這兒定居下來,成為這兒最初的先民。于是,他們世世代代就在這狹小逼仄的空間里,上山種地,下河捕魚,過著亦耕亦漁的生活。
二十世紀初,滇越鐵路從村邊鑿山而過,這個依山面江的小山村雞鳴狗吠炊煙裊裊的田園情調(diào)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火車很有規(guī)律的嗚嗚轟鳴和火車到站時從火車上上下下的人群的喧囂。不過,由于站太小,那喧囂只能是片刻的,火車過后,滴水馬上又恢復它該有的寧靜。于是,這兒除了世代生于此長于此的農(nóng)民外,有了專門為鐵路營運服務的鐵路工人,再于是,這兒的山民除了亦耕亦漁的生存之外,有一部分人家也以賣點自產(chǎn)的食品或是農(nóng)副產(chǎn)品來添補生活,四近的山民也來賣。不過,由于滴水太小,故而連一個鄉(xiāng)村集市的規(guī)模也沒有,山民之間的物資交流主要是在它西邊山崗上的七江小新街。
而在滴水,還有一個令我多年來一直無法忘記的老人。
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和一個朋友從昆明坐火車到徐家渡,到滴水時,他說他有一個姑奶就在滴水,要順便去看看那老人。
老人當時九十多歲了,身體倒還硬朗。對我們的到來,很激動。她眼睛有些不好,以至于我的朋友剛跟她介紹完親緣關(guān)系時,她就拉著我的手淚如泉涌,邊抹著淚邊招呼我們坐下,然后拐著一雙小拐腳步履蹣跚地去找東西給我們吃。到我們要走的時候,她一雙嶙峋的手一個勁地拉著我和朋友的手,淚流滿面地一遍又一遍喃喃道:
“這回見見么——要哪會兒才見得著了么?!?/p>
“這回見見么——要哪會兒才見得著了么?!?/p>
然后久久地站在鐵路邊,一直目送我們過滴水鐵索橋,目送我們消失在七江的山路上。我為她對親情超出一般常人的珍重和留念而感動不已。她和我的朋友不算太親,而且,她和我的朋友已有二十多年未見面,以她當時的眼力,對于一起去看她的兩個年輕人,到底誰是她的侄孫,或許她也未必看清,卻因我們對她的一次短暫的看望如此高興和激動?;蛟S,年逾耄耋的她,已經(jīng)活到了一種境界,那就是什么都已經(jīng)淡如無味,惟有這親人這親情,是她無法拋舍的,是她唯一用來支撐和滋養(yǎng)她的垂暮之年的東西了。
后來,我的朋友對我講了她的身世。她本是尋甸人,民國初年,她的父親帶她逃難到這兒,那時她才四五歲,也不知什么原因,她父親狠心地把她拋在了滴水,當?shù)匾患胰耸震B(yǎng)了她,于是,她就在滴水生活了近九十年。由于小時就深受被生父拋棄之苦,故而她這一輩子最看重親戚和親情,對所有親戚,她“都要是挖出真心來對待的”。她經(jīng)常手拄拐杖,坐在鐵路邊和鐵索橋邊的石頭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總希望其中的某一個或幾個就是她的親人。為此,她曾表示,她活了九十多歲,是老天給她的壽元,如今她已是熟透的果子說不定哪天就掉了,她最想見的就是親戚,見一回就少一回了……
偶爾我不禁回想,此時,或許她還在,坐在鐵路邊和鐵索橋邊,顫顫巍巍的,在轟鳴的火車過后,用已是半瞎的老眼在過往的行人中搜尋著她的親人;也或許,她已作古,帶著還有好多親人未見的遺憾,去那邊與早已故去的親人重敘親情。
關(guān)于滴水,我與之曾有過幾次很短暫的、匆匆而過的接觸。而我卻一直記得它的小,在意它很小的江峽空間里那山村的、末等小站的情味。
確實,它最值得人品味的,是百余年來滇越鐵路火車日復一日地駛過時,涌進的文明因素與它原生的山村情調(diào)相混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