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完沒了的行走

對于圍海造田的記憶是一種行走的記憶。

從家里出發(fā)，往海埂走，往滇池抽干了水的草海走。到了海埂——滇池邊，挑土，送土，不停地行走。收工了，返家往回走。走呀走，走呀走，沒完沒了，精疲力竭。我的回憶從行走開始。

行走

天還黑咕隆冬的，大約才6點(diǎn)多吧，我和妹妹就起床了。匆匆洗漱一下，就往我們的學(xué)校昆明第八中學(xué)趕。去那里，是為了吃早飯和打飯。打飯，是為了帶著當(dāng)午飯，因?yàn)樵趪Ｔ焯锏墓さ厣?，是沒地方打飯的，中午飯要自己帶，否則就只有挨餓。

我家住在彌勒寺，從我家往圍海造田工地走，比從學(xué)校走要省出起碼20分鐘的時間，如果往返，每天可以比其他同學(xué)少走40分鐘的時間。對于終日就在行走，且通常走十來個小時的人來說，這是多么幸福而又便利的一件事，可是我和妹妹還是不得不舍近求遠(yuǎn)，先得去學(xué)校打飯，然后再往工地走，這樣每天反而多走出了40來分鐘。

因?yàn)槲覀儧]時間買菜做飯。因?yàn)槲覀兠刻毂仨毱鹪缲澓诘厝Ｔ焯锕さ?。我們只有多走路才能解決肚皮問題。

那是1970年初，寒氣逼人。參加圍海造田已經(jīng)近兩個月，上級分給我們學(xué)校的挑土任務(wù)還沒有完成。學(xué)校一聲令下：每個人都必須天天上工地! 于是我和妹妹就天天加入了沒日沒夜去勞動的行列。剛開始參加圍海造田的時候，我們是隔一天去一趟海埂，一天勞動一天休息。我和妹妹不在一個連排(“文革”時學(xué)校也學(xué)部隊(duì)編制，分出連排班)，我在三連六排，妹妹低我一級，在四連三排，經(jīng)老師同意，我們得以換開出工，這樣，每天可以有一人在家買菜做飯，勞動回來的人就能吃到熱氣騰騰的飯菜了。早晨也不用去學(xué)校打飯，家里有留好的飯?？珊髞硖焯煲龉ぃ缓萌W(xué)校打飯了。好在我的糧食關(guān)系在學(xué)校食堂，才有了打飯之處，否則每日走回家，黑燈瞎火冷火冷灶饑腸轆轆的，那怎么辦。

那時我的家是一分為四的，父親因是“走資派”，被關(guān)在學(xué)習(xí)班交代問題，母親在五七干校，兩個小妹妹隨母親也到了五七干校，外婆被送回了四川老家，昆明只留下我和大妹妹相依為命，自己照顧自己，吃喝拉撒全自己管，家里的房子也被擠得僅剩下一間。

即使是隔一天上一次海埂圍海造田工地，對于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娃娃來說也是非常艱苦的。當(dāng)時我15歲半，大妹妹剛滿14歲，每天要走兩個多小時到海埂工地，然后就開始挑土。挑著兩個糞箕從在滇池邊的木船上裝了西山上挖來的紅土，再一步步往抽干了水的草海走，走到足夠遠(yuǎn)的地方，倒土，再挑著空糞箕回來裝土，再往草海走……成千上萬的人都在挑土，將一挑挑紅土倒在黝黑的草海底。這樣做是試圖改變土壤成分，讓海底的泥土也能種出莊稼。

挑著紅土行走在草海底軟軟黑黑的泥土上，我沒有記憶，沒有思考，沒有表情。一切心思，都在那扁擔(dān)換過來換過去的兩個肩膀上和一雙腳上。擔(dān)子太沉了，肩膀太疼了，路太長了。一趟，兩趟，三趟，無窮趟……眼前是一些來來往往挑土的同學(xué)，還有不少老師，也是面無表情。間或，見到學(xué)校的勞動標(biāo)兵，咬著牙挑著比我們還滿的紅土在往前趕。我等已是非常積極的人了，從不請假，多挑快跑，但見了這些標(biāo)兵，尤其是女標(biāo)兵，還是自嘆弗如。畢竟人太小，肩膀太稚嫩，多加土，那是站不起來，也更走不了的。

中飯后，稍稍休息，又挑起糞箕去挑土，一直到大約下午4點(diǎn)，才收工回家。那時已是十分疲憊，但還得強(qiáng)撐著往回走，一走，又是兩三個小時。到家，常常天已黑了。一腳跨進(jìn)家門，才感到全身散了架一般，有時不等吃飯便倒在床上起不來了。

叫十幾歲的孩子每日行走，艱苦勞動，于今看來是十分殘酷的。但當(dāng)時我們單純，有熱情，一些豪言壯語會讓我們熱血沸騰?！跋虻岢剡M(jìn)軍，向滇池要糧!”滿眼是這樣的大標(biāo)語，滿耳是這樣的雄壯口號。想著圍海造田了，以后可以多產(chǎn)糧食了，我們的國家不是更強(qiáng)大了嗎?帝、修、反不是更撼動不了我們了嗎?圍海造田指揮部和學(xué)校宣傳系統(tǒng)的鼓動起了很大作用，使我們在兩個月的勞作行走中沒有趴下和崩潰。當(dāng)時絕對真實(shí)的是，我們常常在心中默念毛主席語錄，來給自己打氣鼓勁?！跋露Q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薄拔覀兊耐驹诶щy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薄飨倪@些話還真起了點(diǎn)精神作用，心中念念，疲累還真的暫時有所消除。

對于我和妹妹來說，這樣辛苦地勞動，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有了良好表現(xiàn)，將來分工能留在昆明，這樣我的父母和兩個小妹妹上昆明才有落腳之處，我們一家才不至于流落街頭。而我曾為這個想法驚慌不已，因?yàn)槲以凇皞ゴ蟮摹眹Ｔ焯镏胁恢挥X摻雜了私心，這是要在靈魂深處狠狠一批的。

挑土枯燥，但每日往返海埂的路途上卻還是有一些玩頭，畢竟我們才十幾歲，不會多想其他，倒會苦中作樂。早上出發(fā)，天還不亮，從彌勒寺沿西壩河往海埂走，跟著清澈的河水往前走，一路看晨曦一點(diǎn)點(diǎn)打在大地上。我和妹妹在高高的河埂上走，從一棵棵高大的桉樹下走過，一會兒，是一彎老石橋，一會兒，是某家工廠的大門。走著走著，又到了西郊的苗圃，苗圃中長著五顏六色的花草。我們東看看，西摸摸，不知不覺路便走了一半。乘著早上的新鮮勁頭，輕輕松松便走到了工地。但下午回來就不同了。

回家的路，異常漫長，因?yàn)橐呀?jīng)走了八九個小時，腿都快抬不起來了。我和同學(xué)只好用玩耍來打發(fā)這枯燥的回程。東張西望地走，打打鬧鬧地走，這里扯把花，那里揪根草?；蛘哒f：來，走到那棵樹我們休息!到了那棵樹了，不住腳，再定下一個目標(biāo)，看誰先到……實(shí)在走不動了，才往路邊一坐。這一坐就糟了，全身全散了似的，沒一點(diǎn)力氣，只想坐在那兒閑聊，或者干脆躺倒在地永遠(yuǎn)不要起來。再不，拿出早晨在食堂買的包谷餅，二兩雜糧票兩分菜票一個的包谷餅干嚼。包谷餅很粗糙，又干又硬，很不好吃，但也可以給我們的艱難行走打打岔，也可增加點(diǎn)力氣。

就這樣走走停停，死捱硬磨地走回家，第二天，又極為費(fèi)力地起床，邁著還有點(diǎn)酸痛的雙腿出發(fā)。

我們穿著破舊的軍用球鞋，一雙腳走得稀臟。

工地上，學(xué)校的宣傳喇叭在播放革命歌曲，播放某人怎樣多挑快跑的先進(jìn)事跡。在滇池邊的冷風(fēng)中，那廣播的聲音有些飄忽。有一天，播音員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同學(xué)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有位老師做了一個計算，把你們自己每天走的路加起來，已經(jīng)可以走到北京了，我們可以見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了!”聽到這個“好消息”，有的同學(xué)拍起了巴掌，但我卻有些麻木和迷惑，盡管我知道這樣不好，不革命。

后來我的雙肩突長出兩個尖尖的硬骨頭，我相信那是圍海造田挑擔(dān)子留下的“紀(jì)念”，在過去的日子我時常會叫女同學(xué)摸一摸，并強(qiáng)調(diào)：“這是扁擔(dān)壓出來的!”

堵車

這個“堵車”可不是今日所說的“塞車”。

在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堵車”是指走路人在路邊把車攔下，請求開車人讓其搭個便車。在那個年代，盡管有打砸搶，但多數(shù)人還是純樸善良，你堵車，十有八九司機(jī)都會停下來讓你搭乘，尤其是對十多歲的孩子。不但汽車，自行車也能堵到，我們到海埂游泳，總能堵到自行車帶我們?nèi)?，帶我們的，都是些年輕的小伙子，人家都很單純，不會動什么邪念。

這下回到圍海造田的事上來了。因?yàn)槊咳兆叩锰?，就有同學(xué)堵車回家。見有成功例子，我和我的同班好友付杰就商量哪天來試一試。說干就干，這天收工后，我們故意落在后面，在工地上四下打望，終于看到了一輛大卡車，并且有許多人在往大車兜上爬。我和付杰一對眼神，也奔過去往上爬。幾個成年人見我們爬，一伸手把我們拉了上去。車開了，我和付杰興高采烈?？筛吲d了沒多會兒，我們便傻眼了。車開過了浮橋，沿西山腳下走，還不到高峣就停車下人。原來人家是高峣下一個單位的，收工回家，到高峣就不走了。我和付杰灰溜溜地爬下了車，站在那兒手足無措。從高峣往家走，那是繞了一個大彎，不知多出了多少公里路，走到家恐怕是要半夜了。

別以為我們會被嚇哭，我們只是有些著急，但并沒有亂了方寸。想了想，便開始順著西山下來的公路往城里的方向走，走著走著，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落下，天要黑了。看著零星開過去的汽車，付杰說：不行，還是要再堵車。來，我倆裝病，一個背一個，一定能堵下一張汽車!付杰比我矮，自然是我背她。我把她背上背，蹣跚而行。果然不一會兒，后面來了一輛大卡車，見我倆這般可憐，司機(jī)一踩剎車準(zhǔn)備停下，沒想到我竟沉不住氣，撲哧一笑蹲在了地上，把付杰也甩下了地。司機(jī)見狀，一踩油門，走了。付杰不干了，直抱怨我。我也很不好意思，于是再次背起了她，再次蹣跚而行。這次我沒有笑，順利地堵下了一輛大卡車。

爬上車，兩人那個高興，都有點(diǎn)想手舞足蹈了!

有了這次堵車經(jīng)歷，我們沒有多少嘗到甜頭的感覺，倒是有些后怕。那年頭，車子少，想到要是那天堵不到車，結(jié)果會怎樣，我們就沒有了再次堵車的念頭。得，還是乖乖走路吧。以后，我們又回到走路大軍中，再沒去堵車了。

飯盒

上海埂工地，要自己帶冷飯。每天，我們把一盒冷飯往軍用書包里一裝，有時再背一個裝了水的軍用水壺，出門上路。在工地挑土?xí)r，書包和水壺都斜挎在肩上，肩膀上的重量無形中又多了幾分。

吃午飯，要等老師吹哨子。休息的哨音一響，我們便三三兩兩把糞箕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沾著紅土和黑淤泥的糞箕上，拿出飯盒，吃自己帶來的冷飯。那時生活條件差，除了冷飯，菜一般帶的是咸菜，好一點(diǎn)的，帶點(diǎn)蔬菜或者干魚，幾乎沒有人會帶肉去。天冷，飯冷，就是再餓，我們也沒法狼吞虎咽。飯吃完，身上沒什么溫暖的感覺，要是那天冷風(fēng)嗖嗖，還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發(fā)點(diǎn)小抖，要用趕忙挑土來發(fā)點(diǎn)熱。后來學(xué)校在工地上用磚塊支起了一口灶，天天派專人燒一大鍋糊辣湯，在我們吃中飯時，每人便能有一碗熱熱的胡辣清湯泡飯，使冷飯變得不再冷硬，成了“溫飯”。如若還能再喝到一碗湯，身上便會有了暖意。糊辣湯讓終日在冷風(fēng)中勞動的我們異常滿足，勞動的勁頭都增添不少。一碗“溫飯”下肚，進(jìn)而一碗熱湯下肚，感覺身上就有了熱氣，四肢能活泛起來，力氣也多了一點(diǎn)。我們至今對糊辣湯感激莫名。

我家只有一個飯盒，我和妹妹輪流上工地的時候，哪個上工地哪個帶飯盒。后來我倆天天要上工地了，一個飯盒就不夠了。現(xiàn)在來看這算什么事，再買一個飯盒不就得了?？晌覀兪掷镏挥幸唤瞧叻皱X了，一個飯盒要兩元多錢，不可能去買的。離媽媽寄錢來的時間還有一段，怎么辦?開始我和妹妹合裝一盒飯，到那兒分食，但試了兩天，不行。我們一前一后分食一盒飯，時間無形中就延長了，等到飯盒空出來再去打糊辣湯，十有八九已是鍋底朝天沒湯了。于是冷飯就梗在胃里，身上還在發(fā)冷。

一位姓高的同學(xué)看出了我的難處，主動把她家多余的一個飯盒借給了我。

那是一只小小的飯盒，比我們用的白鋁飯盒小，外面涂有一層金黃色。有了這個飯盒，我可以順利帶飯上工地了?？芍形绯燥垥r，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飯盒下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洞，當(dāng)老師把糊辣湯打到我的飯盒中時，一小股熱汁就順著洞口往外漏，漏了我一手，漏的速度還蠻快，旁邊一個同學(xué)見狀笑了起來。我挺狼狽，趕忙將湯喝了，再去扒飯。

為這個小洞，我又想盡辦法。用飯粒堵，用膠布貼，都無濟(jì)于事。幸而那個洞不在正中間，只在飯盒一側(cè)。以后我就先吃冷飯，吃了一半，再把飯盒斜起來去打糊辣湯，這樣，雖然喝到的熱湯少了，但也免去了漏湯的狼狽。

這只小飯盒一直陪我走完圍海造田的路程，最后還給同學(xué)時我滿懷感激。小小的飯盒，解決了我的吃飯大問題。

因?yàn)樘焯斐岳滹?，我后來得了十分?yán)重的胃病，治了很多年都不見好。

廁所

到圍海造田工地，“進(jìn)口”和“出口”是兩大問題?！斑M(jìn)口”，吃飯問題用帶冷飯解決，“出口”，方便問題怎么辦呢?工地上成千上萬的人，用磚瓦修蓋廁所來不及，處理糞便也是一個大問題。于是有關(guān)部門便在滇池邊搭了許多水上廁所——用木頭架空在水上，四周用草席圍起來，中間一隔，一邊一半分出男女，臨時廁所就搭出來了。

偌大的滇池成了一個最直接的大糞坑，無可奈何地接納著戰(zhàn)天斗地者的排泄。

我去過那種風(fēng)雨飄搖、四面漏風(fēng)、上對青天的水上廁所幾次，就再也沒有去過，原因是水上廁所會有倒影。那天我走進(jìn)女廁所，剛要方便，就看見水面上竟會倒映出男廁所中一個剛要出去的人影。那就是說，如果我們女同胞蹲下方便，那么下身就會毫無遮攔地展示給男廁所的男人看，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我嚇得跑出了廁所，那泡尿一直憋到了晚上回家才排泄掉。

把這事給妹妹一說，她也嚇住了，以后我們姐妹倆就幾乎沒進(jìn)過水上廁所，走在往返的路上，有農(nóng)家?guī)蜕?，沒有就忍著，這一忍有時就是七八個小時，甚至是十個小時。為了少上廁所，再熱的天我們也盡量少喝水。

我的女同學(xué)們也是對那水上廁所害怕至深，盡量不去光顧它。

也許是我們小，身體尚好，還能有“憋功”，要是一個身體欠佳的中老年人這樣去憋，還不給憋個半死!

硬幣

我不時把手伸進(jìn)褲包里，那里裝著幾枚硬幣。我數(shù)過多次，是一角七分錢，剛好一瓶汽水的價錢。

已經(jīng)十多天了，我和妹妹沒花一分錢。我們只有這一角七分錢了。之前我買好了食堂的飯菜票，我和妹妹每天打食堂的飯菜吃，我們可以暫時不花錢。這一角七分錢要留做急用。我的家是受“文革”沖擊很重的家庭，父親挨整，工資被扣，我們家的人均生活費(fèi)只有二十元。這個月，因?yàn)閲Ｔ焯?，因?yàn)閯趧?，我和妹妹花銷大了一點(diǎn)，還不到媽媽寄錢來的日子，我們的錢就不夠

了。那天一數(shù)錢，翻遍身上所有的包，翻遍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就只有手中這一角七分錢。我們是不會寫信向媽媽要錢的，我們不會讓整日對我們牽腸掛肚的母親平添憂慮。怎么辦?那就不花一分錢，直到媽媽寄錢來為止。

我和妹妹開始了“抗戰(zhàn)”的日子。晚上用家里剩下的米煮飯，吃咸菜，甚至吃光飯，或者嚼包谷餅，吃煮蠶豆、煮紅豆這些雜糧。白天，天不亮走到學(xué)校打飯。就這么堅持著不花錢。有一天天有點(diǎn)熱，我們又沒帶水，挑著土挑子一趟趟走，口渴難耐，更感到疲累難熬。周圍的同學(xué)不少都去買汽水喝。我把手放進(jìn)褲包里，把那幾枚硬幣摸呀摸的，真想買一瓶汽水和妹妹痛痛快快喝個夠，可我最后還是把手拿了出來，從賣汽水的攤子邊走了過去。不到萬不得已，我們是不會動這一角七分錢的。

媽媽的錢終于按期寄來了，我從郵局取出錢時心中一松，也有點(diǎn)微微的自豪，我們終于又抵抗過了一個小小的困難!

家訪

剛開始圍海造田的時候，每個連隊(duì)的人都是整齊的，幾乎大家都去勞動。后來，隨著勞動的漫長和艱苦，不少同學(xué)就開始打退堂鼓。有的一天天請假，有的三天兩頭請假，有的干脆請霸王假，不打照面了。一個原本有五十多人的排，后來只有二三十人在堅持。班主任著急了。

我們的班主任或曰排長是一位四五十歲的化學(xué)老師，身體很不好，一直在咳嗽，但他必須帶頭上工地，再有病也得撐著。排里的人減少，意味著上級分給我們排的任務(wù)難以按時完成，也使天天堅持出工的同學(xué)肩上壓了更多的勞動量。

其他排的情況也比我們好不了多少。于是個個排想辦法，去動員不來的同學(xué)再上工地。我們的老師一人忙不過來，便把家訪的任務(wù)作了分工，叫排干部、班干部也去家訪，一個一個地去做動員。

我當(dāng)時在排里當(dāng)了個小干部，被要求要把我們這個小班不來的同學(xué)全動員了再出工。利用每一次休息的日子，我約上另一位同學(xué)去做家訪。

先是去一位姓李的女同學(xué)家，她家在福照街一座木頭小樓上。見面，問她為何不去工地，也不請假?她低頭不語，我們講開了大道理。講了半天，她仍舊低頭不語。我們沒轍了，面面相覷一陣，只有撤退走人。下樓來，我們憤憤地說：這種人，怕苦怕累，太落后了!

又去另一位姓金的女同學(xué)家，她是一個大眼睛姑娘。聽到我們的詢問，她一雙大眼便噙滿了淚水，含含糊糊地說她有特殊情況。聽了此話，我們沒話說了。畢竟都是女孩子，這點(diǎn)惺惺相惜還是有的，何況學(xué)校和我們的班主任都明確表示，女生特殊情況可以請假。我只是抱怨了她一句：有特殊情況你請假啊。

但她的“特殊情況”一直延續(xù)了一個多月，后來她幾乎沒在工地上出現(xiàn)過?，F(xiàn)在想來，這也是她的權(quán)利。十幾歲的孩子，正處于身體發(fā)育期，就被要求去干沉重的體力勞動，而且是無償?shù)捏w力勞動，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在侵犯人權(quán)。只可憐當(dāng)初我們傻呼呼地一天跑去賣命，還指責(zé)別的同學(xué)怕苦怕累，思想覺悟低。愚昧的政治狂熱害人啊!

另一位家訪對象是一位男生，叫蘇新宏。他現(xiàn)在是云南藝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名畫家。說起我到他家的家訪，他至今“耿耿于懷”，時不時在人面前開我的玩笑：“程肇琳那個時候當(dāng)我的班長，經(jīng)常去我家告狀告我奶!”我便也笑起來，解釋一通：“他當(dāng)時在我們班太鬧了，圍海造田有時不去，我便去他家告他的奶奶，目的是讓他去勞動?！边^去的事于今說起常常成為笑談，我曾經(jīng)充當(dāng)過“告嘴婆”的角色。可在當(dāng)時我去蘇新宏家家訪那是正兒八經(jīng)當(dāng)臺大事辦的。

這就是我對圍海造田的回憶。我先生說我是真正在憶苦思甜。不是嗎?如今別說走七八個小時十來個小時、吃冷飯了，有時就是走下樓買袋牛奶都不想動，能打電話叫人送的就懶動腿。用進(jìn)廢退，人的意志力有時是被逼出來的。

時間已過去快四十年，今天重新回想，成千上萬的人被一種政治狂熱卷起來，去做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事，是多么可笑而又愚昧的事?？煞彩露加衅鋬擅?，雖然我們小小年紀(jì)就不得不去干那些沉重的體力活，去吃那些難以承受的苦，但這也磨練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在后來的人生路途中多了許多抗擊困難的能力與決心。于是對圍海造田的回憶，我能夠較為平靜地去面對。

責(zé)任編輯陳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