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殺人(短篇小說)

廖會芹

一

暮氣收攏，女兒楊仙從地里往家趕的時候，王翠花卻獨(dú)自一個人朝西邊的山里走。你要去哪兒呀，娘，楊仙喊。娘不答應(yīng)楊仙。夜已經(jīng)裹著大地了，娘還去哪呢?娘，娘，楊仙再喊，而母親卻依舊走。楊仙往娘走的方向追，拐過一個山彎的時候，卻沒了娘的影。

楊仙扛著鋤頭徑直去了娘家，她前腳才跨進(jìn)家門，就已經(jīng)看到娘正坐在電視機(jī)前。

娘，楊仙喊。娘沒聽出來，那時楊仙的聲音里是帶著哭腔的。

電視里的趙本山正咧著嘴朝娘做著鬼臉，娘呵呵地笑著。楊仙緊挨娘坐下，娘，我給你梳梳頭。

要睡覺了呢，娘說。

可楊仙那晚特別留戀娘，她在娘身邊磨來擦去，直到娘第三遍說你該回家了，她才站起來。你要照顧好自己啊，楊仙臨出門時對娘說。

夜靜了，家里那只白色的母狗卻突然狂吠起來，它扒門，啃門，汪汪汪地叫。鄰家的狗也汪汪汪地狂叫，那晚，狗叫聲驚碎了雞屎塔的黑夜。當(dāng)碎片從狗身上抖落時雞屎塔的婦女都在談?wù)撟蛲淼墓方新暳?。村里的狗昨晚怎么叫得這樣兇呢?王婆婆說。我家的狗差點(diǎn)把門給啃壞了，不知道又要發(fā)生什么事了啊，李婆婆說。

會有什么事呢?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季，已經(jīng)近兩月沒落一顆雨，太陽剛從東邊山丫口長出來，就茫茫一片白光，地間的煙苗趴在煙窩子里，葉子已經(jīng)曬焦，只有煙尖頂著眼屎大一點(diǎn)綠。人們早早起床頂著灼灼的一片白光挑水澆灌那一點(diǎn)綠，吱呀吱呀的扁擔(dān)聲響從人們的肩頭傾瀉到雞屎塔的每一個角落。東邊鄰村的火炮廠發(fā)生了爆炸，有五顆人頭從水庫的這邊飛到那邊。人們不知道雞屎塔會發(fā)生什么。

狗接連三夜的狂吠凝固了雞屎塔的空氣，人們用手已經(jīng)推搡不開這種凝固。許多的老人買了豬頭，宰了羊，到村頭的寺廟里祈求菩薩的保佑。太陽還有一點(diǎn)余輝，人們就拴了圈門，關(guān)了雞棚，攙老喚小，把大門給死死關(guān)緊了。

而一只燕子在空中滑了一圈，就鉆進(jìn)哪家的屋檐了。

楊仙的母親也買了燒紙準(zhǔn)備到十里外的一個寺院里燒香磕頭。不要去了，娘，楊仙說。燕子今年沒來我家做窩，我家今年不吉利呢，娘說。那我陪你去吧，楊仙說，你—個人去，我不放心呢。

娘抬頭看看天空白花花的一爿日頭。你要挑水澆煙呢，娘說，要不你今年就沒有收成了。

楊仙的娘就一個人挎著籃子到十里外的觀音寺里進(jìn)香去了。楊仙就站在白花花的日頭里看著娘一步步融進(jìn)白花花的日頭里。

得到消息的時候楊仙正吱呀吱呀挑著一擔(dān)水。你媽撞車了，有人朝楊仙喊，楊仙，你媽撞車了。楊仙丟了扁擔(dān)哇哇哭著就往回趕。到家的時候，哥哥楊德已經(jīng)請了拖拉機(jī)準(zhǔn)備到十里外的地方拉娘了。

楊仙的娘穿過那條街道就到她要進(jìn)香的觀音寺了，可她在過那條街道時一輛急速奔馳的大卡車就舔了她，瞬間她就被一股氣托離了地面，她在空中飛成了一個弧，然后如一片枯葉落在了地上，而來不及剎車的大汽車又從躺在地上的老人頭上碾了過去。楊仙他們趕到時，看到的是一個頭顱碎裂的娘。

娘啊，娘啊，楊仙跪在那條街道上大聲大聲地喊，街道上重重的空氣被她的哭聲撕裂成片片飛舞的枯葉。

據(jù)說一個人死的前三天他的靈魂就走了，走的時候他要走遍生前所有去過的地方，他要把留在人間的腳印統(tǒng)統(tǒng)收走。有的時候活人就能看到將死之人離開人間的影子。而每一只狗都是能看到將死之人離開人間的影子的，狗一看到，就瘋狂地叫，它們叫著說有人要死了，有人要死了，而活人是聽不懂狗的這些話的。

二

死在外面的人，據(jù)說遭了五刑不能抬回家，他只能躺在村口，然后再抬上山，這樣，他的靈魂就只能在空中像云一樣的飄。

你們的娘為你們兄妹三人的長大苦了一輩子，你們?nèi)绦淖屇銈兊哪镌谕饷娌荒芑丶覇?我們的家在山上，你娘會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楊仙的爹楊存義說，我要讓你們的娘躺在家里的正堂上，我要讓她坐在家里的供桌上每天陪伴著我。

死在外面的人抬回家是晦氣的，兒子楊德說，你是一個老人，難道不應(yīng)該為你的后代想一想嗎?

你的娘你還不知道?她活著的時候連一只螞蟻都不曾踩死，她看到一個要飯的人，寧肯自己餓著肚子也要把手里的饅頭塞進(jìn)對方的手里，她會是一個遭五刑的人嗎?她死得這樣慘，你們?nèi)绦膯?你們?nèi)绦膯?我是一定要把她抬回家的，這是我活著的最后一個心愿了。

你怎么那么老頑固呢，你很快就會死掉，我們活著的人誰知道會因此遭到怎樣的災(zāi)難呢?你怎么不為我們想想呢?楊德說。

楊存義氣得哆嗦，他順手脫下腳上的一只鞋子朝楊德扔過去。

就讓娘回家吧，楊仙說，娘死得好慘。

那抬到你家去吧，楊德梗著脖子對楊仙說。

按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是不能抬回家的，楊仙的舅舅說，可這是你爹的最后一個心愿，就滿足他吧，你爹已經(jīng)70歲了，在世上的時日也不多了。何況那或是一種迷信呢。

楊德不能再說什么了。但他還是加了一句，不要從我家門口過。

他爹是聽到這句話了。你家，你哪來的家，還不是我和你媽蓋的房子，你現(xiàn)在卻說是你家了，你有得起嗎?

難道我沒有挖過地基，沒有砌過墻嗎?楊德說。

你的娘躺在地上，你卻是在干什么呢?舅舅朝楊德喊。

楊德沒聲氣了。他們就給死去的人洗了澡，穿上八層壽衣，嘴里塞進(jìn)一只銀幣，然后就按當(dāng)?shù)氐牧?xí)俗為死去的人開光：開眼光，看四方；開鼻光，聞?wù)嫦?；開嘴光，吃豬羊；開耳光，聽真言；開手光，捏金銀；開腳光，金橋送我八萬里，四方路上好逍遙。

開過光，死去的人就能到另一個世界過富足的生活了。然后他們就把棺材抬上拖拉機(jī)，到村口，十六個漢子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他們用鐵鏈把棺材拴起來，再把杠子穿過鐵鏈，十六個漢子一起弓腰，抬起了棺材。

那個時候，楊仙的娘正坐在棺材蓋上，她坐在棺材蓋上的時候她看到了她家將要遭到的巨大災(zāi)難。我不去，她大聲地喊，我不回家，我不能回家?？伤拇舐暃]有誰能夠聽見。她飛到老伴的耳朵口，你是老糊涂了，我死在外面，怎么能進(jìn)家門呢。而老伴臉上悲戚，目光呆滯，只顧跟著棺材高腳低腳朝前走。她又飛到楊仙的面前，楊仙只是哇哇地喊娘。她飛到楊德的面前，楊德聽到耳邊有嘰哩嘰哩的聲音，誰跟自己說話呢?他抬頭四處找，卻從他耳邊嗡嗡叫著飛過一只小蟲。楊仙的娘在空中站不住了，她又飛到棺材蓋上?？煲郊议T口了，怎么辦呢?她就躺到棺材里打滾，翻身。鐵鏈隨著她的打滾翻身漸漸扭了起來。

走在最后的兩漢子看到了扭起來的鐵鏈。

楊仙的娘在棺材里使勁一用力，鐵鏈斷了，棺材落在了地上，兩漢子的腳壓在了棺材下面。

楊德，瞧你找來的鏈子，楊存義朝楊德喊。

兩個漢子的眼睛對視著說了一會話，聽到楊存義的聲音，就把腳伸出來，重新拴了鏈子，又一跛一跛抬著棺材上路了。

那一天的天空迷迷茫茫，很多的人都呼吸到

蕩漾在空氣中的一股恐懼。

楊仙家是四間四耳的房子，這是楊仙的爹和娘省吃儉用一輩子蓋起來的?，F(xiàn)在房子的中間砌了一堵墻，左邊楊德住，右邊老兩口住。

十六個大漢抬著棺材緩緩經(jīng)過楊德家拐進(jìn)右邊的門口，正堂上已經(jīng)支好了兩條長凳，楊仙的娘就被安放在這兩條長凳上。她將在這兩條長凳上度過她在人間的最后一個晚上，明天她就要埋進(jìn)土里，成為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第二天，棺材被抬到村外空地上，全體孝男孝女舉著花圈進(jìn)行了繞棺，正三圈，反三圈。楊德披著麻，摔了孝盆，就起棺了。起棺了，楊仙的哭唱也起了：哭聲親娘啊!抬頭望見天上梭羅樹，低頭望見地下夜明珠：夜明珠上接欄桿，接起欄桿搭金橋，讓我親娘過金橋，過了金橋過銀橋。金橋頭上金獅子，銀橋頭上海龍王。我的親娘啊!橋頭有棵好仙桃，橋尾有盆迷魂湯；要吃仙桃摘幾個，迷魂湯你切莫喝!我的親娘啊!

三

空氣在日頭下發(fā)出滋滋裂開的聲音，狗躲到墻角，伸長舌頭呼呼喘氣，沒有一絲風(fēng)。天氣太熱了，雞屎塔大多數(shù)人都縮在了村頭的大榕樹下，男人打牌，女人打毛衣說家常，孩子追打嬉戲。而在通往雞屎塔的狹窄土路上，一輛警車正顛簸著開來。榕樹下的人都翹首望朝他們開來的車。

車停在大榕樹下，從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精瘦，還穿著警服，而另一個高。那個警察問楊德的家在哪兒?早有人分派一個孩子領(lǐng)著往楊德家走了。楊德那時正坐在門檻上歇涼，他背后的兩邊門框上貼著一副寫在白紙上的對聯(lián)：

怎忍心撇下兒女匆匆離去

音容莫睹傷心難禁千行淚

如有覺夢中母親每每歸來

親恩未報(bào)哀痛不覺九回腸

楊德抬頭就看到警察和把他母親送上天堂的司機(jī)了。

楊德把他們領(lǐng)進(jìn)緊挨著的另一道門。門上也貼著用白紙寫的對聯(lián)：

落花春已去

殘?jiān)乱闺y圓

對不起，司機(jī)一走進(jìn)門就說，給你家造成如此巨大的悲痛。

而這一悲痛把楊存義的頭壓得抬不起來，也說不出一句話。

那天，司機(jī)說，她也不看看兩頭有沒有車來，我按了很多聲喇叭，可她依舊往前走，她往前走她就被我的車舔進(jìn)去了。

而她是一個老人，你開車的時候?yàn)槭裁床恍⌒囊稽c(diǎn)呢?你把她撞死了，她走了，以后就不會再回來了，我以后就是孤苦的一個人了，你為什么不看清楚前面有一個人在走路呢，她走了，我怎么辦?楊存義抬起淚眼斑駁的老臉說。

我已經(jīng)按了喇叭了，不是我的錯，司機(jī)說。

主要責(zé)任不在司機(jī)，警察說，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解決這件事的。你們兩家好好商量，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讓兩家都不吃虧。

首先我重申這不是我的錯造成的，司機(jī)說，不過你家遭到了這么大的傷害，我愿意給你家一點(diǎn)錢以補(bǔ)救這點(diǎn)傷害，你們開個口吧。

楊德用眼脧了父親一眼，你給多少?他說。

你要個價，司機(jī)說。

一萬，楊德伸出舌頭潤了潤干燥的嘴唇說。

楊存義順手抓起腳邊的一只鞋子朝楊德扔過去。這么點(diǎn)錢你就要把你娘賣掉了嗎?我不要錢，我要去告你，我要讓你坐牢。

我舅舅是公安局長，司機(jī)說，不信你問他。司機(jī)的手指著警察。他就是我舅舅派來幫我解決這件事的。

楊存義的頭又低了。

爸，楊德說，人都死了，人死了就沒有什么意義了，娘也希望你在世上過得好，你就拿點(diǎn)錢，好好過過你的后半生吧，你要嫌少，讓他再多給點(diǎn)。

我給你兩萬，司機(jī)說，你們這個地方太窮了，一萬就當(dāng)我給你家扶貧了。

楊德的臉因?yàn)榧佣鴿q起來，爸，爸，他喊。

楊存義低著頭。

楊德就在一張寫著以后不再追究司機(jī)責(zé)任的紙上簽了字，司機(jī)就把兩沓鈔票遞給了楊存義。

司機(jī)遞錢給楊存義的時候，楊德的娘正坐在墻頭上，她頭頂灼熱的太陽烤得她身上發(fā)出一股燒焦的臭味。但她全然不顧，她伸出枯草一樣的手臂，朝楊德喊這錢不能要，司機(jī)應(yīng)該給我家賠償?shù)沁@錢不能要，它會給我家?guī)頊珥數(shù)臑?zāi)難的。而楊德的眼睛那時正巴巴地望著那兩沓厚厚的鈔票呢。她又把手伸向拿著錢的楊存義，這錢會給我家?guī)砭薮蟮臑?zāi)難的，她說?？衫习橐呀?jīng)被她的離去折磨得一下子就有癡呆樣了，他那低垂的目光根本就不能看見老伴朝他揮舞的手。楊德的娘現(xiàn)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她現(xiàn)在能夠清楚地看到明天要發(fā)生的事情，可是另一個世界沒有人能夠聽得懂她的話語，她哭了，她嗚嗚地哭，所幸的是她的一滴眼淚竟然穿過那層薄薄的陰陽界落到了老伴的脖子里，可老伴那經(jīng)歷了風(fēng)霜雨雪的脖子已經(jīng)老了，他絲毫也沒有感覺到那滴清亮冰冷的淚水。

四

那輛警車的后屁股揚(yáng)起黃塵的時候，雞屎塔的人都知道楊德家一瞬間就成了富人了。雞屎塔在一座很遠(yuǎn)的山上，他們主要種植包谷和芋頭，他們每家一年的收人大概一千元，有的只有幾百元，他們在白花花的太陽下流一輩子汗也見不到那么多錢。

而那兩萬塊錢楊存義卻把它捏得死死地。你家現(xiàn)在可是大富人家了，雞屎塔的人對楊德的媳婦李美說，你為什么不買幾件體面點(diǎn)的衣裳呢? 你為什么不割幾斤鮮嫩嫩的豬肉呢?你為什么不去城里耍耍呢?你為什么……李美說錢都被老不死的藏起來了，我連錢的影都沒見過呢。雞屎塔的人是不相信的，喲，你是怕我們來跟你借錢吧?李美訕訕的，而她心里委屈了一肚子的氣。

你這個瘟鬼，李美對楊德說，人家都說我們是大富人家了，可我怎么還吃著芋頭煮飯?怎么連一點(diǎn)肉渣子都沒見到?你是他惟一的兒子，他怎么著也該給你一點(diǎn)吧?你不要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你趕快去淘一點(diǎn)。

楊德就去了，他推開重重的大門，對呆坐在灶前的楊存義說，孩娃該上學(xué)了，沒有學(xué)費(fèi)。楊存義說，這是你娘賣命的錢，我要留著為你娘立塊碑。你老了，楊德說，你要靠我養(yǎng)老呢。你為我養(yǎng)老?楊存義說，指望不上呢。

我是你惟一的兒子，楊德說。

這錢是她留給我的，楊存義說。

她是我的娘，楊德說。

她是你的娘?她死了你怎么不讓她從你的門口經(jīng)過呢?

楊德騰站起來就朝外走了，你會后悔的，楊德說，你終究會后悔的。

楊存義在老伴的牌位前點(diǎn)燃了油燈。兒子來要錢了，他對著牌位說，可我不想給他，雖然他是我惟一的兒子，還記得嗎?去年冬天我們沒吃的，跟他借一點(diǎn)他都說沒有?，F(xiàn)在你用你的命換來一點(diǎn)錢，他就上我的門來了，可自從分家以后他進(jìn)過這道門幾次呢?他幫我挖過一鋤田還是幫我挑過一擔(dān)水呢?我叫他幫我掰包谷，他寧肯坐在村頭的大榕樹下也不朝我和你伸出手來。他那媳婦，自從分家后又什么時候進(jìn)過我們這道門呢?

老伴坐在桌子上，淚眼朦朧地望著楊存義，她伸出手撫摸楊存義雪一樣白的頭發(fā)。

深夜，老伴走進(jìn)楊存義的夢里。你把錢給他，她對老伴說，這錢會給我家?guī)頌?zāi)難的。楊存義在夢里見到老伴活過來了，還和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