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義紅
2004年作家孫惠芬推出了《上塘書》,這是她繼《歇馬山莊》后又一部描寫農村的力作。在中國目前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的大背景下,孫惠芬多年來執(zhí)著于關注、理解和表現(xiàn)鄉(xiāng)土社會,無疑表現(xiàn)了作家的可貴勇氣和獨到眼光。《上塘書》一問世就吸引了眾多眼球,無疑與其獨特的文體密切相關。作家把她所描寫的上塘村按照“地理”、“政治”、“交通”、“通訊”、“教育”、“貿易”、“文化”、“婚姻”和“歷史”九個方面一一進行劃分和敘述,頗類似于地方志。當然,它其實與地方志有著顯著的差異,后面將會具體分析。
眾所周知,地方志屬于史傳文學的范疇。孫惠芬多年來致力于描寫她的“歇馬山莊”世界,對這一地方的文學資源可以說是了然于心,此時用一種長篇小說的方式全方位地觀照她的鄉(xiāng)村世界,似乎具有某種總結的意味。而這種“總結”又是借助于具有很強史書性質的類似地方志的文體加以表現(xiàn),這不由讓我想起了中國作家的“歷史情結”這個古老話題?!渡咸習返奈膶W形式頗為獨特,如果說有“相像”的,韓少功的《馬橋詞典》或許可算一例。但后者是以詞典的形式探討方言與普通話以及語言自身問題的奇書,不失為一部成功之作?!渡咸習芬允窌?“地方志”)的體例介入文學作品,又給文學帶來了怎樣的景觀呢?在進入作品之前,我想先簡單回顧一下我們的文學與歷史之間糾纏不清的關系,這對我們更好地理解《上塘書》這一獨特文本不無裨益。
我們嚴格意義上的敘事文學作品實際上是從歷史中分化而來的。先秦的《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等敘事散文,對后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對我國古代小說的發(fā)展及其獨特的藝術個性的形成,都有不可低估的影響。而漢代司馬遷的《史記》更是開創(chuàng)了我國傳記文學的先河,堪稱傳記文學的典范和古代散文的楷模。事實上,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我國的敘述文學都籠罩在“歷史”的陰影下。這種影響當然不僅指作家對歷史題材的重視和表現(xiàn)在文本中的吸納,更是指歷史典籍從敘事結構、形式技巧等多方面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后世作家的創(chuàng)作,其作用的模式類似于一種“集體無意識”,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作家的“歷史情結”。這種“歷史情結”在當代文學中更確切地表現(xiàn)為一種“史詩情結”。在許多批評家看來,歷史是作家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在我國文壇一直以來居于主流的社會—歷史批評流派眼中,用“史詩”來評價一部文學作品實乃對它的至高評價。這或許可以部分地解釋,及至20世紀80、90年代,作家們依然在把他們懷想的觸角伸向歷史,創(chuàng)作了一批關于家族史或者村落史的經典文本,如張煒的《古船》、《九月寓言》,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陳忠實的《白鹿原》,李銳的《舊址》等。
文學對歷史的崇拜可謂源遠流長而又根深蒂固。那么,歷史到底有何魔力呢?評論家南帆先生認為“歷史意味著讓過去的人和物擁有一個不朽的形式。人的肉身存在是短暫的,只有進入了歷史的不朽形式,肉身的存在才能抵御消失于無形的巨大恐慌。”①恰如此言,它正道出了人們對歷史的一種普遍的迷信心理。當孫惠芬有一天想要全面地、系統(tǒng)地、穩(wěn)固地建造她的“上塘”世界時,最終選擇了地方志這類文體,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當然,我們決不能認為,作品的形式是一種絕對被動的存在,完全聽命于作者意圖的表達。事實上,西方文論自20世紀初俄國形式派始,就開始關注文學作品自身的研究。英美新批評更是確立了“以文本為中心”的批評思想。文本的自足性得到突出,形式的主觀能動性也相應地被強調。正如德國哲學家卡西爾所言“不是感情的濃度,而是強化和照亮感情的強度,才是藝術之優(yōu)劣的尺度”。一旦孫惠芬在《上塘書》中選擇了這種類似地方志的文體樣式,它的各種特性就客觀存在并開始自覺地作用于作品內容的表達。在這里,筆者想以《上塘書》這部作品為例,分析“地方志”這類文體樣式是怎樣與文學融合,又給文學的書寫帶來了怎樣的利與弊?進而一窺文學書寫與歷史書寫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
首先,我們是從結構來判定《上塘書》的地方志性質的,即它把上塘按從地理到歷史的順序一一進行劃分和敘述。但若以地方志的書寫標準來看,這種劃分的科學性是可疑的。比如第三章明明說的是“上塘的交通”,但章末卻講了一種“暗地的交通”?!鞍档氐慕煌?,必是一個人對著一個人,是沒有中心,或互為中心的?!?sup>②實際上,這“暗地的交通”講的是鞠文采和徐蘭、李光頭女人和村里很多男人之類的“私通”。真正的地方志決不會這樣詮釋“交通”之意。地方志的語言基本上是一種科學性的語言,交通就是交通,不會如此引申附會。還有,盡管“上塘”被孫惠芬描繪得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但作為讀者,我們是否會相信上塘村就是一處真實的與書中描寫并無二致的所在?讀者可能早已識破了作者“虛構”的意圖和痕跡。當然,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是一回事,可能有是另一回事。這是“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的關系和區(qū)別所在。我相信,有過農村生活經歷的讀者對“上塘村”都會感到分外熟悉和親切,我們可以從上塘的世界里或多或少找到自己農村記憶的影子。經過藝術的虛構和概括后,“上塘”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我們共同記憶中的“鄉(xiāng)村”。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詩比歷史更具有哲學性,意義更重大,因為詩所陳述的事具有普遍性,而歷史則陳述特殊的事?!?/p>
作為地方志文體對作品介入的第二個表現(xiàn)就是“詮釋”,或曰說明。這一表達方式的選擇與作者力圖在閱讀感受上給讀者以地方志的錯覺分不開。換句話說,它是文體選擇的必然反映。一般而言,地方志的撰寫往往會涉及到大事記、歷史人物、風景名勝、民俗風情、傳統(tǒng)文化、經濟發(fā)展、社會事業(yè)等諸多方面,每一方面的書寫多以內容的多少而定,具體的展開有一定之規(guī)。表達方式上以說明為主,其次就是敘述和描寫。不過《上塘書》的“解釋”雖如目錄貌似全面,實則把更多的筆墨交給了上塘的人物及其故事,使用的則是形象、生動、靈活的文學性語言。這當然與作者自覺的文學性書寫有關,畢竟作者要創(chuàng)作的是文學作品而非真正的地方志。在說到解釋時,我不得不嘆服孫惠芬對農村和農民世界的豐富而準確的把握。孫惠芬以其多年農村生活的經驗,對農民的方方面面有著深切的理解和寬厚的包容,尤其對農民一些隱秘的心理有著自己獨到的、富于說服力的理解。這樣的例子在文中俯拾皆是??梢哉f,孫惠芬是一個對當代農民有著相當了解的作家。比較起魯迅、趙樹理、高曉聲等在鄉(xiāng)土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成就顯著的作家,孫惠芬在對當代新鄉(xiāng)村的把握上又深入了一步,對鄉(xiāng)村凡俗日常的一面做了較為全面細致的表現(xiàn)。而所有這一切,基本上是以“解釋”的方式逐步展現(xiàn)的。敘述的語流、明快的語風、智慧詼諧的語調,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當代讀者在閱讀長篇小說時極易滋生的厭倦感,而且給他們提供了相當?shù)拈喿x快感。不可忽視的是,與此同時,弊病也因此出現(xiàn)了。作者為了向讀者充分展露她的上塘世界,不遺余力地進行著她的述說,無形之中扮演了一個無所不知的全能上帝形象。盡管在有些時候,不知是因為能力所限還是避免陷入“出力不討好”的尷尬,作者會寫下類似的懸念式語句:“這種感情,是葫蘆里的茄子,池塘里的亂麻,怎么說也說不清的?!?sup>③這給讀者多少留下了一些閱讀的空白。但一般情況下,作者還是要竭力說清楚的。作者往往以一個洞察鄉(xiāng)村世界奧妙的智者面目出現(xiàn),以一種追根究底的勁頭展開分析和議論,而這樣做的結果很可能是,讀者在明白了一切之后,也很快地把《上塘村》擱一邊了,因為作者沒給讀者留下再度解釋的機會和空間,說得太滿了。正如德國接受美學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伊瑟爾在《文本的召喚結構》中所說:好的文學作品是不應該忘記留下“空白”的。
解釋帶來的第二個問題,是對人物形象的忽視。不可否認,書中出現(xiàn)的人物不在少數(shù),但似乎沒有什么主要人物。一些著墨相對多些的,如鞠文采、申玉鳳、張玉忱、張玉貴、隊長、黃配蓮等盡管也給人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但似乎也被作者說得太透,而且還有英國小說理論家福斯特所謂的“扁平人物”的嫌疑。這無疑與作者的過度闡釋侵占了讀者有限的闡釋空間有關。當然,作者也許會這樣表白,她的根本目的不在刻畫人物,而是要勾畫出一個“上塘村”的整體形象,屬于文化小說一類,人物只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因素而已。但即便如此,我認為作者如此處理人物還是有欠妥當。文學是人學——無論文學的觀念如何發(fā)展變化,這總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哪怕是從表現(xiàn)文化的角度而言,人物的塑造也不應被忽視。汪曾祺并沒有因為他的文化理念而放棄對小英子、明海等人物的塑造。相反,這些成功的人物形象更加豐富和提升了汪曾祺小說的文化內涵和品格。
最后,我想說一下小說的克制抒情。從作品的語言層面來看,小說可以說是飽帶感情的,這是《上塘書》具有感染力的因素之一,從中亦可見出孫惠芬對她心中鄉(xiāng)土世界的真誠和親近情愫。但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感情的抒發(fā)上刻意保持著一種分寸,哪怕在一些感情激烈到沸點,甚至可歌可泣之時,作者的筆墨依然較為節(jié)制,表現(xiàn)出一種“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中庸精神。這種有意的克制或許與孫惠芬特有的溫情主義有關,當然也同上個特點一樣,與對地方志文體的的自覺遵守不無關系。因為地方志的語言強調科學和理性,罕見感情的抒發(fā),何況是激烈的抒發(fā)。于是,我們所期待的一種對讀者的巨大的情感沖擊力始終沒有形成。作品在溫情中開始,又在溫情中結束。這自然無形中削弱了作品的震撼力量。正如評論家楊揚所說:“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部心的歷史,但卻不是哀史,作者能夠從歷史中走出來,走通歷史,看著這個叫做上塘村的村落慢慢的消失,而不像蕭紅最后走不出歷史,帶著某種不甘心不情愿,寂寞的棄世而去。”④或許,與蕭紅的《呼蘭河傳》一類作品相比,《上塘書》缺少的正是這樣一種執(zhí)著的追問與固執(zhí)的憂患精神,而這卻是偉大的作品所不可缺少的。
如上所述,筆者在本文中探討了《上塘書》對“地方志”這類文體的采用所帶來的景觀及其利弊,從中或可見出文學書寫與歷史書寫的結合可能產生的效果。我認為,《上塘書》對“地方志”的采納當然有其新穎和獨特之處,但弊病也是嚴重的。不過,我仍然認為,《上塘書》是中國當代文壇描寫農村題材的一部力作,是展現(xiàn)了當代作家“史詩”創(chuàng)作情結的一個奇特文本。不知大家以為然否?
注釋:
①南帆:《文學的維度》231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版。
②、③孫惠芬:《上塘書》85頁、7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④楊揚:《一部小說與四個批評關鍵詞——關于孫惠芬的〈上塘書〉》,《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