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新存
一年四季中,在黃土塬上的鄉(xiāng)村過日子,感覺夏天像個胖子,到處的田地都很肥厚。各處涌動的綠色,像是穿在富人身上的綠色綢緞,雍容華貴,飄逸瀟灑,富態(tài)十足。所以,夏天又像一位新發(fā)跡的款爺。村子里,樹上的枝葉鋪瀉下來,在農(nóng)家的門前一朵一朵連起來,厚厚重重,形成一個綠云聚集的陰天。農(nóng)民抬頭看天,天在樹梢間已成被剪碎的新藍布,這里一小片,那里一小溜兒。大片大片的莊稼把鄉(xiāng)村合圍,樹葉又這般把村子覆蓋,這些已把農(nóng)民的心占得滿滿當當,種菜猶如大肉大魚的宴席后的一小碗米湯,還值得提么?該不是又來一通為賦新詩強說愁吧!但是,如果你是一個農(nóng)民,聽到有人這么說話,定會不言語,點燃長長的旱煙鍋默默地吸起來,把種菜的情趣前前后后細想一遍。
隆冬一過,土塬上薄得可憐的小雪不幾天就消融得無蹤無影。瓷硬的土塬一絲不掛地裸露在藍天下,像魯達般的莽漢,剝?nèi)ヒ路?,顯得直爽而豪邁。十幾、二十天的太陽曬下來,土地就更干燥得滴一滴汗似乎也能聽到滋啦一下的吸干聲。過些天又刮起了西北風,土塵黃沙似地鋪天蓋地而來,毒煙似地在村莊、田地里打旋,還要打著妖魔的口哨。漫天飛舞的黃塵落下去,這時,你再抓一把地上的土瞧瞧,土像鐵鍋炒過般的干燥。清明將至,種菜的時節(jié)已到。黃土塬上,農(nóng)民就開始在鹼埂下,崖背后,樹枝圍起來的邊角地修整菜畦了。這些不起眼的地方便是村人們自種自吃的菜園。菜園選地雖說沒有什么講究,卻也得遵循先人留下來的規(guī)矩。韭菜、菠菜一類的菜蔬,一定得種在避風向陽處。這些菜對氣溫要求不高,所以最容易早先長出地面。雨水充沛的早春,別處的土地還沒播種,田里平光光的,和三九天的景象看不出有什么差別。到這里瞧瞧,已經(jīng)是汪汪的一片綠了。先人有口歌云:“天旱三年,都要種個陽坡灣灣?!笨磥磉@話絕非心里高興時信口編的。
菜已種到了地里,天卻依然像個傻子,只瞪著圓巴巴金紅的太陽眼窩,燎燒著土地。天依然沒有下雨的跡象。村人心里焦慌,就掄了鐵锨拍打菜園里的土坷垃。拍得干燥的土末煙似的咕嘟咕嘟冒。籽種種到了地里,就像把心埋到了土里。青苗苗若露出地面,村人們便心花怒放。若因干旱不得出來,大家的心就像被瓷盆扣住,悶悶不樂,甚至好幾天都不愿到菜園子里去,害怕自己失望傷心。“唉——這樣的旱天,菜咋這么多日不見出來,這種子恐怕被蟲子當糖果吃到肚子里去了吧!”村人無奈地說。
傍晚,太陽終于像熟透的黃杏子,落了。天也漸漸地涼了下來。村人從莊稼地里回來,扛了鐵锨路過自己的菜園就不愿走了。橫擱了锨在地下,屁股一落坐在了锨柄上,卷了喇叭筒坐著抽??纯床藞@子依然干燥得令人心急。村人抬頭看看天,天是一個亮藍的玻璃罩子,月亮白白地嵌在里頭。村人一直抬頭望著天空,一直望著,一會兒就望暈了頭,就有了迷迷糊糊的妄想:這月亮好白呀,就像一疙瘩冰噙在天的嘴里。農(nóng)人多渴望這塊白冰快些消融,跌下來的水落到自己家的菜園子里,菜苗到明日就會生出來,黃瓜多脆,辣椒真辣,做湯面片沒有西紅柿,人吃了一天都像缺了精神。
終于有一天晚上,農(nóng)人都睡覺睡過了頭,天大亮了也不知道醒來。起來了開開門,驚喜地叫起來:“呵——天下雨了,怪不得瞌睡這么重呢!”有人就干脆走出門,讓雨淋著不挪腳,淋濕了衣服也不挪地方:“黃瓜、辣椒、葫蘆都種齊了,就等天神爺下雨,地泡醒了,菜苗一出來,就把菜園染綠了?!庇腥苏f:“天也作賊呀!下雨也偷著下,冷不防給人一個這大的高興!”
雨后的幾天里,村人忙著大田里的莊稼活,每天緊張得連端碗吃飯的空兒都沒有,哪有時間去菜園?這場雨對莊稼也非常重要,施肥,耕地,下種。地里的活稍有松動,大家就趕忙到菜園子里去看,尋了半天,才在一個角落發(fā)現(xiàn)下了葫蘆籽的地方,長出一朵瘦巴巴的葫蘆苗兒。別處再也沒有見到一片綠苗苗。村人又都失望了,再一次認定種子被蟲子吃到肚里去的判斷準確無誤。大田里的莊稼全部種上,地也耙得很平整了,大家又捏了各種各樣沒種完的菜種到菜園里來,準備二次把菜種上。誰個第一個先到了自家的菜園,忽然驚出了聲,大家都圍過來看。呵!真是奇了,菜園里一下子幾乎到處都鉆出了翠綠的小苗苗。葫蘆、黃瓜尤其精神,鋪著兩瓣肥厚葉子,嫩綠得可愛。大家圍過來一群,呆看著一派生機的菜園子,想:地真是個手藝極佳的魔術(shù)師,又是一位美麗善良的媽媽,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還要生下一個漂亮的小娃娃??戳艘粫海蠹叶枷衩偷夭畔肫饋硭频?,各自跑到自家的菜園子里。各家的菜園子都演著同一種神話。大家的臉上都驚喜滿足,精神也好到了極點,一時幾天緊張勞作所造成的疲倦,就有了翻個兒的變化。像是大家才從外地旅游回來,像是大家才吃了酒席回來。
可好景不長,過幾天,西北風像一個喜歡惡作劇的漢子,在邊地的某一方鬧騰膩了,就翻卷而下,于是土塬上又多了一個黃塵蔽日的日子。好幾天,農(nóng)人都閉門不出,風把屋檐土墻都吹得嗚嗚響。這時,曾給村人帶來驚喜的菜園就慘了。小苗兒在黃風中哆嗦?lián)u擺,像揉弄在魔掌中的小娃娃,弱不禁風。一天風刮下來,鮮嫩的小葉片上就蒙上了一層細細的黃土,甚至一朵枯草就整株落下來,壓在菜苗上,看著讓人可憐。而風卻越刮越兇狠。這次風停下來后,天沒有放晴,氣溫驟降,天像一只在更換的篩子,先頭篩下來的是飛揚的黃塵,接下來卻是在篩動撕碎的棉花。雪飄揚了一天。村人開門第一要去的是菜園子。雪把平平展展的土塬鋪得嚴嚴實實,一片清冷的銀白。菜園子也被厚厚的雪壓在下面,看不見那些嫩綠的小葉兒。崖根底里雪薄一些,一兩朵菜苗掙扎著露出尖尖角,但卻凍得發(fā)青,慘不忍睹。
站在菜園邊的村人就心疼得拍手跺足。大家真恨這菜園子不是一個炕,讓自己展示一下呵護這些菜苗子的本領(lǐng),燒熱炕,給苗兒蓋上厚厚的棉被。但這又怎么可能呢?晚上,村人不停地給睡在自己身邊的娃娃拉扯被子,用手輕拍。他們真希望菜苗兒能像自己的孩子們,熬過這一夜,第二天依舊完好無損。所幸的是,這場春雪來得猛,消融得也快。天一放晴,太陽依然火熱,肥厚的雪很快消瘦下去,然后在土塬上只剩下東一小片,西一小溜兒的白影兒,最后完全消失。
雪融化完后的菜園子里,小菜苗依然還在,但卻像得了病的小娃娃,沒有了一點點精神氣。葫蘆、黃瓜前兩天厚實的小葉片就軟綿綿地耷拉在黃泥上,一蹶不振,似乎還能聽到重感冒后的呻吟。其它的菜苗都低垂著頭,黃弱弱的,像餓壞了的沿街討飯的小叫花子。這些天,農(nóng)人吃飯就沒了味道,干辣椒面兒嘗不著辣,醋嘗不著酸。人們幾乎都操心起菜園子里這些小寶貝的命運。如果有一種靈丹妙藥,能使菜苗兒變個樣兒,村人是不會疼錢的,就像給自己的娃兒治病。
日頭像溫和慈祥的奶奶或姥姥,用陽光的手疼愛地撫著大地,撫著土崖,撫著菜園子旁的柵欄,撫著園子里的小苗苗。小菜苗一天一天褪去了黃弱弱的病容,一天一天地加重著顏色的深度,慢慢地恢復著原來的模樣。太陽是菜園子里的白衣天使。又過了二十多天,菜園子就一片蓬蓬勃勃的綠了。豆角像頑皮的娃兒已開始攀爬木柵欄。葫蘆總是一個老大個兒,寬肩寬膀地長。那闊大深綠的葉子,就遮出一大片陰涼來,風兒已很難把它擺動。黃瓜有大拇指頭粗了,水蘿卜露出葉子底下的一截,展覽著那一段鮮紅。這時節(jié)的菜園子就像村子里娶進的打扮得分外妖嬈的漂亮小媳婦,耐看,招人喜歡。菜園子成了人人愛去的地方,就像城市里的公園。
北方的氣候本來就干燥少雨,土塬到了春夏之交時更容易干旱。這時的氣溫已相當高了,即使落一場小雨,一天便會蒸發(fā)得一干二凈。這季節(jié),菜園子里的菜已長成了大朵大朵的,單是伺候這些寶貝們不至于面黃肌瘦,就得極好的墑情。但這氣候卻偏偏這么燥熱。十幾天下來菜園子又遭了殃。正午太陽最紅的時候,村子里就像燒火,舒展的菜葉就耷拉下來,一園子的菜葉全都失去往日的水靈,全都蔫干巴巴地耷拉下來。村人又急起來,開始仰了頭不停地看天,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沒有降一滴雨的希望。太陽仍火辣辣地曬著人的身子,灼熱難忍。人被太陽曬渴了,進了屋可以盡情地喝水。可這菜園呢,已經(jīng)持續(xù)干旱了二十多天。人們能想起無水可喝時的痛苦,人們就更加心疼起這些嬌弱的生命。
不過這次人們不再坐在屋子里專等天賜良機,村人開始擔水澆菜,全家老少一齊動員。青壯年人在火紅的太陽底下忽閃著擔子,挑來一桶桶清洌的泉水、井水,老人、娃娃拿了老碗、臉盆,一棵一棵澆灌葫蘆、黃瓜、辣椒,忙得不亦樂乎。往往月亮升得很高了,還聽得見水擔叩碰鐵桶的清響、動聽的舀水聲和人們高聲的說話聲。清澈的水澆到焦渴的菜葉底下,人們的心里就舒坦,感覺得到人長久干渴后喝水的香甜。人們澆著菜,用手撫動著萊葉,嘴里不住地說:“娃兒!娃兒!渴壞了吧?喝吧!喝吧!放開肚皮喝吧!水多得沒有邊呀!管夠!”
水澆過的菜園上空彌漫著一種潮濕的空氣。過了一夜,園子里的葉子又都抖擻著精神伸展開來??商鞖庖廊磺缋实米屓耸柕慕鸹鹨廊粡娏?,旱情還在延續(xù)。十幾天過去,菜園子里又成了以前令人心焦的模樣。村人不忍心,又擔水澆。連樹葉間的黃鸝也在叫:“擔水澆黃瓜——”但這次當大家把菜園子里的葫蘆、黃瓜、辣椒挨個澆過一遍后,天卻錦上添花般地下了一場滂沱大雨。這場雨下得太大,雨停后,低洼處,土坑里的水都積得滿滿當當。菜園子里的積水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在這場傾盆大雨中,葫蘆、黃瓜、辣椒、豆角都痛快淋漓地洗了一回澡。在菜葉上積攢了一月的塵埃,被沖刷得干干凈凈,不知道隨流去了小人國,還是彎彎河。菜上的葉子都清爽極了。傍晚,濕潤的月亮升上了濕潤的藍天。旱蛙也怪,平時你根本看不見它的影子,以為它也從地球上絕跡了??上铝艘粓龃笥旰螅鼈兙途`般地不知從哪里鉆出,在菜園的積水里撲騰,扯起潤朗的喉嚨此起彼伏地叫起來。噙了旱煙鍋的農(nóng)人心情愜意極了,覺得這聲音不是旱蛙叫出來的,而是蔬菜們心滿意足時的歡唱。
土地喝足雨水,菜園子里也就有了新變化。肥大的葫蘆葉間就開出一朵朵金黃肥碩的花朵。這花兒猶如一桿桿朝天的銅喇叭,很能招人注目。黃瓜把蔓扯得很開,菜園子里就很大一片看不見土地,只鋪著碧綠一片的尖角分明的黃瓜葉子。豆角挑著自己花朵的小燈籠,在其它的菜葉間不停地奔跑,招搖過市。辣椒的小白花也已羞澀地打著朵兒。
再過些天,村人走到菜園子里,看著一園綠油油的葉子,就愛得不行,又用手去撫,忽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寬大的葫蘆葉子下藏著一只好大的枕頭樣的葫蘆瓜。村人笑呵呵地合不攏嘴,又撥開黃瓜的葉子,豆角的葉子,結(jié)果都如愿以償?shù)乜吹搅怂麄兤诖丫玫臇|西。村人就更樂得滿臉的皺紋堆成一朵花,吸溜著旱煙鍋:“好乖的菜秧秧,結(jié)了果兒卻不讓人知道,也學會了頑皮,也知道逗人耍了!”農(nóng)人說完,就對這些蔬菜有了深深的敬意,這種敬意和他們對縣長、鄉(xiāng)長的敬意同等。
從此農(nóng)人的飯桌上便天天飄蕩著蔬菜的香甜。這些蔬菜不用掏錢,抬手可得。這些蔬菜沒上化肥,沒打農(nóng)藥,吃在嘴里味美,咽下肚里舒坦。黃瓜、辣椒等飯做熟了才摘,切了調(diào)在碟子里鮮!農(nóng)民的其它享受很少,生活中的這些甜頭,讓他們癡迷。菜園真是一片好地方!
責任編輯 存 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