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 風
行政樓+緹云+南方
[行政樓]
每年四月的時候,行政樓靠窗的櫻花就開了。櫻花據(jù)說是來自日本的富士山下,所以每到花開,看花的人很多——對相當多的人來說富士山只是一個遙遙的夢,那么在異地他國,看著絲綢般光潔的粉粉的花瓣,露珠兒晶瑩剔透在清晨淡黃的花蕊里,權當是去了一趟日本。如云如霞的櫻花怒放了幾天后,花瓣兒漸白,潤澤的花葉漸枯,嫩綠的枝開始冒芽,一陣風過,一陣雨過,便落花滿階紅不掃了,便有成群結隊多愁善感的女學生一邊抓起滿手的落花一邊吟詩: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行政樓是一幢極不起眼的三層樓,從外表看灰不溜秋的,就像暴雨前黑云壓城那會的陰暗。美麗的櫻花盛開的四月,作為背景的行政樓使櫻花的燦爛幾臻極致。
行政樓上出入的盡管是衣著光鮮之輩,學校豪華標致的幾輛轎車盡管總是停泊在行政樓門口,但行政樓內內外外的確寒磣,和學校寬敞美麗的廣場、高大的教學樓等等相比,行政樓就像一個沿街乞討的叫花子,衣衫襤褸,面有菜色。
然而,猶如那句俗語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所言,作為一所規(guī)模不小的高校,所有的政令和規(guī)章制度都出自于斯。行政樓簡易的樓頂上籠罩了一圈七彩的光環(huán),能在行政樓上出入成了校園里可資炫耀的話題。
學而優(yōu)則仕!宰相門前的狗也是七品官呀。難怪人們對行政樓趨之若鶩。
[緹云]
緹云一直就是那種不出眾的女孩子。身材不高,瘦弱,卻連偶爾被人贊為苗條的機會都沒有;臉瘦、長,鼻翼周圍有許多淡淡的雀斑,五官配合著臉的形狀,強力壓抑著緹云強要出頭的心;頭發(fā)枯干、黃,稍一長就分杈,剪任何發(fā)型都覺得不合適。緹云有時候對自己挺絕望,就不停地吃東西并不分晝夜地睡覺,想一身肥膘地走在路上也多占些地方。誰知也不能如愿,盡管吃,盡管睡,依然是直直板板的瘦小。
緹云小時候跟爸爸媽媽住廠區(qū)宿舍。宿舍前面有幾排高大的泡桐。六月下著連陰雨的時候,泡桐樹上碩大的紫顏色的喇叭形的泡桐花隨著雨滴“啪”“啪”地落到了地上,那聲音震耳欲聾。緹云光著腳揀回幾朵花,那些花嬌媚鮮艷,嫩得能掐出水來,她們年輕的生命才開始就殞落了,可是死了卻還是那般美麗。緹云瘦小的臉在鏡子里映出來,像半根蔫黃瓜。緹云生氣地用腳踩那些紫色的花,直到她們變成了一團紫色的泥。但那些花仿佛是有靈魂的,從那個夏天開始,她們就絲絲縷縷地分解在空氣里,從此陰魂不散,找到機會就進入緹云的夢。夢中緹云在跑,長發(fā)飄飄?;ǘ滹w舞在身后。緹云自言自語我知道身后是那幾朵花,可我怎么也回不了頭。
30多歲的時候,緹云博士畢業(yè)。將生命中多半的時光都浪費到了枯燥乏味的學習中,應該說得益于不佳的容貌。然而丈夫也有了,兒子也有了,應該說沒耽誤了什么。當然對丈夫不太滿意,兒子也不是特別招人喜歡,但這該是意料之中的事。
緹云回到了學校。行政樓上有人問她想不想干行政——當然先從科長干起。緹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學校里博士多如牛毛,誰知道誰?上了樓便彩鴉隨鳳、不同凡響。更何況科長不過是一個臺階,再往前走一步呢!
[南方]
南方來自于南方,自然容貌清秀不同于北方人的粗枝大葉。南方瘦削,雖身量不高,但竹子般灑脫。南方聰明絕頂,口才奇佳,常舉一反三,口若懸河,且洋洋灑灑,一瀉千里。因為聰明,便自傲,因為自傲,便眼高于頂,面對面跟人說話時,眼皮常耷拉著,似睜不睜,只見嘴在張,手指上的青煙裊裊,對方聽見的便只有盛氣凌人的驚嘆號和問號。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南方如此做派,自然便引出許多非議。但南方什么人,除了博士后、教授種種嚇人的名稱之外,還是學校的副校長。幾乎可以算是一兩人之下,千萬人之上。一般人吹毛求疵、夸夸其談被視為怪異、神經;特殊者如南方者便謂之卓而不群、個性突出。
緹云上了行政樓后,成了南方直接領導的間接部下。
緹云的愛情
緹云愛上了南方。
那一刻雷鳴電閃,一瞬間就照亮了緹云的漫漫人生。霎那間月缺花飛。驚詫之下,緹云覺得人生過去的幾十年了無趣味。什么讀書,結婚,生子!全是扯蛋!生命從彼時開始才有了意義。
緹云曾無數(shù)次藏在被窩里甜蜜地回想她愛上南方的那一瞬間。
九月,仍很悶熱的天氣。行政樓上永遠開不完的會。緹云不引人注目地坐在角落,手里玩著一支黑色的中性筆做記錄。學校里大大小小的頭們都衣冠楚楚,正襟危坐。每個人的發(fā)言按先后順序,紋絲不亂且中規(guī)中矩。正無聊間,關著的那扇門忽然開了,沖進一個人,邊用襯衣袖子擦汗邊說,不好意思,遲到了。與會的人都抬頭看他,會議不得已中斷了兩分鐘。眾目睽睽之下,來人大大咧咧找到一個空位子坐下,說對不起呀,凌晨四點才睡的。那神態(tài)中卻分明連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在校務會上遲到了還能這樣理直氣壯的人只有南方。緹云饒有興味地盯著南方:一件長長的小紅格子襯衣,扣子一個都不系,里邊是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緹云的臉不由自主地燒起來,回頭看看窗玻璃,雙頰飛紅。記不清還是多少年前害過羞!緹云神思恍惚起來。
南方開始發(fā)言。南方說普通話,口音不是很純正,但很好聽。緹云專注地盯著南方一張一合的嘴唇,感覺一條紅色的魚在吐泡泡,那些泡泡五顏六色,很快就堆滿了整個會議室。緹云伸出手去,泡泡們一觸即碎,然后空氣爭先恐后地竄出來,緹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似夢似醒。
南方是誰?自己真愛上他了?回憶到末,緹云總會這樣問。這時她會覺得世事虛幻,一種難以捉摸的飄忽感會涌上心頭。天下的男人都喜愛美色,緹云偏偏就長成了那個樣子!說是才女吧,天知道!而且古訓言女子無才便是德。在這樣的夜晚,緹云最終是帶著絕望的心情入夢的。夢中往往有南方,但總是背影,也總不回頭。緹云追呀喊呀,卻掙破了喉嚨他也不回頭!接著那些紫色的花開始追緹云,追得緹云大汗淋漓。
自信,所以才美麗
在土里埋得久了,是珍珠也會忘了發(fā)光;但珍珠總是珍珠,什么時候都不會變成魚的眼珠子。緹云混跡于人群中太久,習慣了不被人注視,一旦上了行政樓,猶如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一位少女驟然間見了天光,人們的驚詫可想而知。緹云開始很不適應,尤其當一些白發(fā)蒼蒼、身材佝僂的老教師去她那兒辦事時,神態(tài)上的畢恭畢敬讓她心里難過至極。緹云的父親曾經是一個工人,當他奔波于廠的各個科室時,大概也會這樣瞇瞇笑著,跟辦事人員點頭哈腰吧!剛到行政樓時,緹云對人很客氣,臉上總在笑,晚上躺床上照鏡子,便發(fā)現(xiàn)眼角上的魚尾紋繡花針刺出般歷歷在目。后來緹云就不怎么笑了,她雖然不笑了,但見到她的人卻無一例外還是笑著,甭管男人女人,讓他們去長皺紋吧!緹云漸漸心安理得,就是辦公室里來了年紀大的人,她也安如磐石一般穩(wěn)坐釣魚臺,畢竟父親老人家早已退休,用不著去看別人的眼色了。漸漸緹云說話的語氣也不那么親切而變得生硬起來,遇到不同意見時,就抬出校長大石頭,說你找校長去吧!
上班下班、出門散步都有許多人和緹云打招呼。有些人緹云根本就不認識,但面子上總要讓人下得了臺,所以她也點一點頭,表示她目中有人;有人夸緹云氣質好。緹云想他們也是無話可說。容顏屬于高度透明化的物體,人人都能看見且能做出正確的判斷,而氣質卻是一種飄忽不定的東西,且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固然——但被當面稱頌時,緹云還是滿心歡喜。
然而,平心而論,那些人也不是一味地拍馬屁。將多少的時間擲入了學習的深淵,緹云沒有時間和精力妝扮、修飾自己;也因為容顏不佳,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總得過且過??尚姓巧系呐藚s不一樣,變著花樣穿衣服,一個個油頭粉面,就像是吃了長生不老藥一樣。她們說天天要見領導,莫非緹云就不見。緹云博士都念出來了,女人的那點小心思在她眼中自然是小菜一碟,再加上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一念之后,緹云脫胎換骨,棄從前之我為敝履;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日積月累之下,成就驚人。對自己的容貌從來就沒一點自信的緹云開始收獲。這份收獲讓她有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自信讓女人如此美麗!緹云怎么能不美麗?
南方的擇偶觀種種
南方手底下的一位科員讓女朋友給甩了。南方痛心疾首,說沒出息,一米八的個子,那么大一個男人,讓女人甩了。那女人還不漂亮!你真是氣死我了。
南方拍拍小科員的肩膀,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下班了出去坐坐,跟你好好上一課。
小科員一聽屁滾尿流般退出來,找南方私底下信得過的幾個哥們商議訂哪家的包廂,吃什么?南方家不在本地,但尋常間要請南方吃飯的人何止三五十,有了這機會,下面的人怎能不火燒屁股般巴結逢迎?好在南方自恃甚高,吃飯倒不是特別挑剔。只要衛(wèi)生干凈,飯菜可口,席間天南海北他一個人能盡情發(fā)揮即可。
果然才吃了幾筷子菜,南方就即興開始了演說,先說有一個笑話,智者問愚者,世界上有多少人?愚者張口結舌。其實答案很簡單!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男人和女人。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古老的愛情觀說,一個要找一個的另一半。找的結果是為了結婚,組成家庭?,F(xiàn)在不一樣了,什么婚外情、養(yǎng)二房不一而足,所以就要問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了,要結婚還是找個情人,要不就是找一點戀愛的感覺?南方用下巴頦點著小科員。
我是真想結婚的。小科員長了一米八的個子,卻不明白南方只是用他的事做個引子要道出天下飲食男女的真諦。他以為南方要他講戀愛經過,便一五一十如數(shù)家珍般娓娓道來。為了表明忠心,連一些需要“賈雨村”言的“甄士隱”都滴水不漏灑了出來。
說女孩是本縣的,他高考失利在補習班里認識了女孩。女孩住親戚的空房子里,每天的黃昏他們都在一起燒飯。日子久了,所有該發(fā)生的全順理成章。來年七月,他考上了,女孩又復讀了一年,陰差陽錯,上了另一所大學。畢業(yè)后女孩回了縣城。他不想再變,他們在一起好幾年了,感情就是一塊鐵也該焐熱了。誰知半年后女孩就挽了另一個男人的胳膊堂而皇之地走在并不開放的縣城大街上。兩家的先人臉都伸褲襠了。
南方失去了話語權,急切地盼著小科員三言兩語結束戰(zhàn)斗。小科員偏越說越多,表達也不甚清晰,四月的天倒急出了南方的一頭汗。
看著南方臉色不對,一哥們掐了把小科員的大腿。借坡下驢,正好告一段落,科員便傻笑著說就這些。南方校長替我出個主意吧。
看你的樣子還是拿得起放不下。都這樣了還出什么主意。痛痛快快拉值顧懔?。笍B鞫我給你介紹個好的,氣氣她。
不過嗎——這找老婆不能找太漂亮的。除非你特別優(yōu)秀,要不保不準老婆就會紅杏出墻。誰知道替誰養(yǎng)著。當然,也不能太難看,太難看了領不出去,領出去了別人也笑,說可見沒出息,只能揀人家挑剩的。漂亮女人只能做情人,但只限于不太聰明的。
講講你的家庭吧!南方校長這么優(yōu)秀,愛人肯定也是千挑百選的人尖子。
南方很難得地謙虛了一次,說哪里。她一般般啦。但人倒是很聰明,博士畢業(yè)后本來可以留在美國,但我這邊剛任命下來,孩子沒人管,就回國了。
盡管沒見過南方的妻子,但這幾句話就讓在坐幾位回腸蕩氣。小科員暗想自己鼠目寸光,一個小縣城的姑娘就讓自己神魂顛倒。瞧瞧人家,看看自己,真是天上人間,豬狗驢不如了。
三步之內,芳草萋萋。南方喝了幾杯,不勝酒力,再加上幾個人的精神鴉片不絕如縷,南方益發(fā)高興。臨出門前,他拍著小科員的肩,說大丈夫何患無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包我身上了。
狹路相逢勇者勝
緹云打掃南方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上面印滿一行一行長長短短的句子,緹云側著頭,隨意瞟了一眼,像是一首詩。
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直到看見你的皺紋/有了歲月的痕跡……直到感覺你的發(fā)線/有了白雪的痕跡……恨不能一夜白頭/永不分離。
世界上竟有這么好的詩!緹云愣住了,手里提著的拖把也忘了,任那水珠兒一串串地往下滴,最后在低洼處聚成一團。
看什么呢?這么出神。南方進來,看見緹云呆呆傻傻的樣子,笑著問。哦,是你寫的吧!真好。緹云學理科,很少涉及那些無病呻吟的風花雪月,遇到真讓自己感動的文字,也說不出來那類詞句驚人、余香滿口的肉麻話。
呵呵,你真是孤陋寡聞呀。這是一首歌。哪是我寫的。南方扯過去看了看,笑出聲來。
我看看行嗎?緹云說,覺得自己的臉又紅了。幸而皮膚不是很白,別人不留意的話,根本看不出來。
送給你。女人總這么多愁善感。嘿,快拖地吧,再發(fā)呆我這就發(fā)大水了。南方說完步履匆匆就出去了。緹云忙著收拾,邊收拾邊想自己那比死人多一口氣的婚姻。夫妻間倒是從來不吵,但缺少激情,就連夜晚的事也有一搭沒一搭,并且例行公事一般機械、呆板、了無趣味。
人的命罷!緹云默默地念著那首《至少還有你》,悶悶不樂。
晚上剛吃完飯,緹云的手機就響了,一個心急火燎的聲音喊,緹云你快出來,南方校長住院了,快點過去。
一天不是好好的嗎?怎么忽然就住院了。緹云納悶,好一陣才意識到打電話的是她的頂頭上司。
哦,馬上就出來了。緹云答應著,問帶什么東西?
晚上可能過不來,多穿件衣服。
一路風馳電掣趕到醫(yī)院,南方竟笑瞇瞇地坐在病床上,只是穿著藍條的病員服,臉色比往日蒼白。人們一窩蜂地涌上去問候;緹云遠遠地看著,眼睛不聽話就模糊了。怕人看出端倪,忙出去擦了。再回來,南方已經聚集來人在大聲喧嘩,說沒事,老毛病。貧血。這幾天總熬夜,就犯了。來人七嘴八舌紛紛替南方不平,說些日理萬機不知保養(yǎng)自己的埋怨話。亦有人問想吃什么?找人去做。
南方歪著頭想了想,說倒想喝碗小米粥,熬得濃濃的那樣。
緹云,緹云,領導叫緹云過去,低聲交代了一番,說你快回家,粥熬好了就直接送過來,晚上這邊還有人,你們一塊兒陪著,有事打電話。
緹云很用心地做著家務。丈夫事事比緹云差,就甘愿充當了家里的火頭軍??删熢七@次不用他,她細心地淘米,放電飯煲里慢慢兒熬,最后裝熱水瓶里拿了一只碗一只勺子像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般往醫(yī)院趕。
南方正坐在床上看信息,邊看邊笑,嘴角一動一動地看上去很快樂。緹云無由地心里一沉。那個發(fā)信息的應該是個女人,但絕對不會是他妻子。結婚多少年了,男人不會再對老婆那么赤膽忠心,見到老婆了也不會那么發(fā)自內心地喜悅??匆娝?,南方說,來了。眼睛卻仍然盯著手機。
緹云的心像被蟲子咬一樣難受。她走過去,問南方就盛上嗎?南方不抬頭,說過一會。說著手指靈巧地按鍵回信息。他倒好,說要喝小米粥,別人火燒眉毛端了來,他跟別人聊得熱火朝天,沒事人一樣。
陪床的另一個人回來了,是個男的。一邊打哈欠一邊說醫(yī)生說今晚不吊水了,我一個人守著,你回吧!
咱們都走。南方忽然抬起頭,說但不許回家,咱們去茶吧打牌。南方的臉上露出小孩子背著大人干了壞事般的笑容。緹云不太想去,卻不好開口拒絕。南方的喜歡打牌婦孺皆知,且一打就一個通宵。在車上南方又說叫打字室的小麗過來吧,她一個人,自在。你們兩個女的正好搭擋。
小麗!年輕漂亮的小麗。也許她就是那個發(fā)信息的人。一個沒知識沒修養(yǎng)的女孩子!緹云豪情萬丈,惡從膽邊生。狹路相逢勇者勝,倒要看看南方和小麗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風吹著行政樓窗邊的櫻花,開了,謝了;又開了,又謝了。人卻還是老樣子,要說變,只能是老一點了吧!
緹云坐在南方的對面。
你很聰明。南方說。南方陷在他高大的辦公椅里,看上去益發(fā)瘦弱。他們中間隔著一張辦公桌,桌上放著臺筆記本電腦。南方的一只手無意識地抓著鼠標亂動。
南方校長你是批評我。聽說男人討厭哪個女人就夸她聰明。緹云說。她有點忐忑不安,不知道大清早南方就叫她過來有什么事。而且一進門就讓她坐下,一副三言兩語說不完的陣勢。
你真的很聰明!南方加強語氣又說了一遍。緹云坐不住了,站起來。說我做錯什么了?
你坐下,坐下!南方擺擺手。語氣有點不耐煩。
緹云只好坐下,心只是惴惴不安地亂跳。近來學校里關于南方的風言風語很多,什么帶著打字員小麗跳舞,和一幫中層去夜總會胡鬧,還有什么任人唯親,獨斷專行等等,反正沒多少好聽的。也有人說他快頂不住了,要撤云云。
學校里許多人告我。有寫匿名信的,有打電話的,還有直接去省城上訪的。你聽說了嗎?南方問。
我不知道。緹云搖搖頭,心口不一地回答。
南方似乎也不要她回答。他嘆了一口氣。說我你什么也沒說。但當時你也是處心積慮對不對?南方耷拉著的眼皮抬起來,那目光竟是如炬。緹云也抬頭正視著他,說既然你這么說,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在這樓上幾年了,眼看著櫻花開了、又敗了。這陣它們又快開了。緹云站起來,走近窗子,說花骨朵一串一串的??墒悄阒绬??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了你,有多少個夜晚我從這櫻花下走過的時候,看著你的窗子思緒萬端——你不知道,你從來都不知道。你喜歡那些個年輕、鮮艷的女人,她們帶給你感官上的刺激和愉悅。那些愚蠢的女人憑什么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你的歡心。而我多少個夜晚徹夜無眠,有時你正眼都不看我一眼。這世界太不公平!那些日子我真是有意的,你說處心積慮也對。我就是要看一看你和她們是怎樣尋歡作樂的。我每天晚上在辦公室,你的辦公室在我對面。夜深人靜,你和那些女孩子的喘息聲我都聽得一清二楚。這也怪你自己,你太不把學校的人當一回事了。有時候門都不關。但那一回撞破你的好事決不是我存心。真是有人找你,說十萬火急——那一次你讓我大開了眼界,我的思維遠遠趕不上你和那個女孩的動作。我一時間都嚇慌了,都不知道敲門進來要說什么。你好像也不在乎別人看見了什么!那時候你如日中天。
從此之后你就恨我,是嗎?南方說。其實很早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喜歡女人傻一點。我們家里已經有一個博士了。
你是嫌我長得不好看,年紀也大了。緹云嘆了一口氣說,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
算了,不說了。再過幾個月我就要走了。因為你的沉默,我要幫你。南方的手還在玩鼠標,眼皮又開始半抬不抬的。
一陣巨大的喜悅充舁緹云的全身心。他要幫我!因了這句話,她霎那間就原諒了他所有的不忠,似乎連她親眼所見的他胡鬧的場面都隱沒、虛化了。她還能要什么?
你當科長幾年了?南方問。以后你要干教學還是搞行政?
當老師太累了。緹云嘆一口氣。
學而優(yōu)則仕!就定下來搞行政吧。你們的頭想換個地方,你們處的工作你都熟了,下個月中層換屆。要競聘上崗,你好好準備一下吧。
想一口就吃掉我,沒那么容易!接連從鼻子里哼出幾口氣后,南方說你走吧!
緹云步履輕松地走出南方的辦公室。一時間還不能相信一種巨大的幸福就要降臨。夢中的那些紫花再次追逐在她身后,可她一點都不害怕了。一個科長就讓人人對她畢恭畢敬,那么處長呢?行政樓上的第一個女處長呢?
一邊打印室的門開著,平素見了不怎么說話的小麗卻笑著朝她招手。緹云進去,小麗手里揚著一張紙讓緹云看,是北京一所大學的入學通知書。
我要去北京上學了。小麗興奮得小臉紅通通的,說緹云姐,你要北京出差了就來找我。
緹云的目光從窗戶里伸出去,一些櫻花的花骨朵綻開了,開得很熱烈、很美。
櫻花又見一年春。不知從哪見過的一句詩悄然浮上緹云心頭。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