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萬龍
我們家房后的那條捷路是我走出來的。
我從來沒有長大過。我一直生活在童年和少年時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我的夢像影子一樣一直跟著我,而夢中我從來就沒有走出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那個叫芨芨灘的村莊。我常常在睡夢中走回去,又在夢醒時走回來。如果有一天時光真的倒流,命運讓我走回去,讓生命重新在我出生的那個村莊來一遍,我要走的仍然是那條路。
大人們從來不走這條路。我的父親和弟兄們很寬容地把這條路留給我,是不是想讓我從小就學會自己走好一條路。等到這條路踩瓷實了,他們想我也就該長大了。
踩實了一條路的人沒有理由不長大。許多年后我常常這樣想。
其實,被我選擇的那條捷徑,并不是真正的路。它從我住的北房開始,通過院子,走到南墻根,踏上墊著的幾塊土坯,踩著墻上的兩個蹬窩,翻過墻,從一塊荒蕪多年的園子走出去,就可以通向村莊的任何地方。
我必經(jīng)的這個園子荒草叢生,破敗不堪。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它是一塊荒蕪多年的菜園子,還是一座荒廢了三百年的舊莊廓?誰又是它曾經(jīng)的主人?
不知為什么,我從小就不愛走大門。也許那兩扇木板門太沉重,也許那道門檻太高,也許緊連大門的那條巷道太長,我總有種非常漫長而走不出去的感覺??傊也幌矚g走大門和巷道。我像模像樣和我的父兄一樣從這里進出時,那已經(jīng)是若干年后的事。
開始我想著走那條捷路的時候,我根本無法逾越那堵南墻,盡管它不是很高大,但它橫在我的面前,擋住了我的路。我想法翻越這個障礙,最初的幾次都失敗了。我的手根本就夠不著墻頭。我的年齡還不足以克服站在面前的這堵墻。這堵墻的年齡肯定比我大,它背陽的地方長滿了厚厚的苔蘚,這些苔蘚不是一天兩天,或者一年兩年就能長得這么厚這么密。什么事都需要時間。這堵墻就是憑著時間證明它的堅固和耐用。它用墩實的身體擋住了一個想翻越它的人。
為了翻過這堵墻,我又耐心等了兩年。在這兩年時間里,我每天都在盯著這堵墻,我一直在默默地積蓄著力量。我發(fā)現(xiàn),我每天強壯一點點,那堵墻就每天矮下去一些。當時我想,我要用兩年或者更長一些的時間與這堵墻對峙。結(jié)果,兩年的時間我就把這堵墻擊垮了,兩年后我便毫不費力地跨過了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件做成功的事。
從那一年起,我便開始在村子里四處游蕩。我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周圍的一切,我覺得這個村莊處處都隱藏著秘密。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想解開它的許多秘密。我是村莊的一個幽靈,在游蕩中我摸摸這兒,瞅瞅那兒。有時候抱住一棵白楊樹使勁搖一搖,看我能不能搖得動它。有時候我會在鳥叫聲中愉快地躺上一會兒。有時也許會在一墩茂盛的芨芨草下睡上一個下午。有時又會在一個野蜂窩邊待上半天。今天我走一走師家的巷道,明天又去看一看祁家的門樓是不是比我們家的高。楊家灣是豬愛去的地方,因為那塊濕草地里長滿了蕨麻,豬耳朵菜也長得十分肥嫩。小河沿是牛們飲水的地方,因為小河在這里拐了個彎,一灣清水波光粼粼。喜鵲的窩建在雷家大樹上。麻雀們一般集中在飼養(yǎng)院的馬棚里開會。這些我都知道。
我在芨芨灘這個村莊里這樣連續(xù)逛蕩了好幾年。我們家的南墻被我磨下去了一個豁口。我對這個村莊的見識與日俱增。我還知道,這個村莊又深又直的巷道有三條:排在最頭的是師家巷道,接下來是靳家巷道,也就是我們家的那條,再下來是祁家巷道。當然,要說有第四條的話,在最上端的白家巷道也算一條。但那已經(jīng)是村莊的邊緣,再往前走兩里路就是下河灘了。那是另一個村莊的名字。當時我的活動僅限于芨芨灘,我還沒有魄力離開這個村莊而到另一個村莊閑逛。我覺得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它的一切與我無關。
那些年,我每時每刻都在關注著村莊的一舉一動。我每天都要從我個人的小路上往返數(shù)次。通過我踩出的這條小路,我認識了通向村外的路、羊們上山的路、野兔出入的路和一群螞蟻生活的路。
當然,我還知道誰家的女人早起時愛急急忙忙蹲到墻根下。誰家男人伸懶展時哈欠連天,驚飛了蹲在屋檐下的鴿子。誰家菜園里的水蘿卜最甜。誰家園子里的白菜在夜晚被偷吃。我知道那只偷吃白菜的兔子。
還有幾次,我看見飼養(yǎng)員牽著那頭黑叫驢從飼養(yǎng)院的大車門中走出來,然后走到小河沿給它飲水。那頭驢高昂著頭,不可一世,它走出大門的時候高傲地叫喊了幾聲。誰都知道它每天吃的都是精飼料。它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它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發(fā)泄。其實我還看得出這個村莊的青壯年男人們都喜歡這頭黑叫驢,沒事的時候他們就圍在驢的周圍評頭論足。他們似乎也從這頭驢的身上得到了一股力量。他們一個個像叫驢一般健壯、精神。老人們則平和得多,大多的時候,瞇著眼睛,靠在墻根下曬太陽。我能猜得到,他們肯定在回憶往事,某一段被他們?nèi)拥艋蛘邚乃麄兩磉吇^去的事情又被他們重新想起。但他們不露聲色。
我曾經(jīng)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洋芋的秘密。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雙腳印,這一雙腳印一直走向那塊種洋芋的地。我能看得出這是一雙女人的腳印,但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這雙腳印它到洋芋地去做什么。腳印在地深處停下了。我知道秧子下的洋芋被一個女人摸走了,也許是因為饑餓,也許是因為好奇、貪欲,也許是因為洋芋已經(jīng)長大了,它在地下躁動不安的聲音招惹了她,她首先嗅到了新鮮洋芋的氣味,于是想第一個嘗到這個村莊秋天的洋芋。如果等到別人都已經(jīng)吃上了這茬洋芋,再吃起來就沒有多少意思了。
總之,經(jīng)歷了一個夏天才長大的幾壟洋芋,在秋天成熟了的時候被人摸走了。這壟洋芋是專為著這個女人長大的、成熟的,就像一個女人的成熟是在等待一個男人的到來。我發(fā)現(xiàn),成熟了的洋芋想一個個都蹦出地面,它們在地底下努力地想掙脫出來,覆蓋在上面的土堆被頂開了裂口。洋芋和人一樣是不是也渴望一雙溫暖的手的撫摸?
嚯嚯聲從村莊響起來了,那是磨鐮刀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村莊等待了一年的秋收開始了。接下來的許多日子里,田野里割麥的聲音此起彼伏。有的鐮刀老了,有的鐮刀刃口初開。村莊在這些日子里空空蕩蕩。而田野里一片喧鬧,人們在揮舞鐮刀,馬和牛在溜埂子,羊們在攆茬子。地埂上長了多半年的草等待著馬和牛,剛剛收割過的麥茬地里灑落的麥穗被羊拾起。
正午的陽光下我撫摸村莊的每一扇大門。
麥捆子上場的時候,一村莊的人精神像豐收的麥穗一般飽滿。當我還在睡夢中時,我也能聽到清晨滿載麥捆的車隊走進村莊。那蹄聲嗒嗒,鞭聲清脆的是馬車,而那聲音沉悶,節(jié)奏緩慢,吱吱嚀嚀的肯定是牛車。我能想像得出行走的車輛像一個又一個移動的麥垛。駕在轅里的馬口中哈出的熱氣瞬間變成白色寒氣,駕車的牛眼睛純真、善良而誠實。馬和牛的眼瞼上掛著霜花。馬車夫大叉著雙腿蹬在轅條上,手中的鞭子不停地揮動。牛車夫一手扶著轅條,一手不斷地拍打著牛背,身體前傾,像牛一樣吃力。他們都穿著白板子的羊皮褲,頭上扣著的棉帽子上兩扇厚厚的耳掛子一上一下扇動著,在朦朧的晨光中看上去像一只只笨拙的烏鴉。
秋日的陽光下,人們斜靠在麥垛上打盹。麥垛像一座座小山般敦厚而可靠。我明白,那些打盹的人在等候一場好風,風中揚起的麥粒黃金般墜落。我聆聽揚場時男人厚實的嘴唇里發(fā)出“吁——吁——”的聲音,那是呼喚風的口哨。在我離開村莊的許多年里,這聲音依然穿透歲月,響在我的耳旁。
又有一年,在另一場風中,麥垛被刮倒,大風把揚場的木锨刮跑。麥捆有的跳著蹦子順著風跑,有的懸在半空中像一只盤旋的大鳥,有的掛在樹杈上不肯下來。一村莊的人呼叫著,老老少少都去追那些逃脫的糧食。有人摔倒了,有人被累趴。有人走失了,幾天后才回來。有人似乎再也沒回來,他們也許和麥捆一起被一場大風帶走了?;貋淼娜?,每人手里攥著一把癟麥草。在這場風中,麥粒全鉆到了地底下。一村莊的人全蔫了。
等到大家緩過勁來的時候,誰都想到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吃的全被風吃了,連種子也沒有留下。想到這些的時候,人們都急了,分頭去找種子,趁著秋天還來得及,要不然明年的村莊將是一個荒蕪的春天。人荒蕪一兩個季節(jié)還可以彌補,可土地荒蕪一個季節(jié),就有可能永遠荒下去。我們不能等到荒草連天的時候才去想辦法,那樣就遲了,一村莊的人就全完了。
我在芨芨灘閑溜達的若干年里,時光行走得非常緩慢,它使我有足夠的時間了解認識這個村莊。也許它早就知道,我命里注定是個浪子,遲早會離開村莊,它要在我離開之前,把一切都告訴我。多少個日子,我從那條只屬于我的路上走出,我目睹村莊的每一個變化。天要下雨時,云彩最先從大溝梁頭頂黑下來。要刮風時,狼趟坡口上首先塵土彌漫。我記住了村莊里哪些人先走了,再也不能回來。我也記住了哪些是新來的人,是誰給他們起的名字。
一把扔在草地里的鐮刀
許多年前我急于離開村莊,好多的事情都撂下了。因為我的匆忙,一些事情干了一半,一些事情還沒有來得及干。當時我想,說不定哪天我找不到再往前走的路,或許被一場風吹回來,被一場雨淋回來;或許一截路斷了,我無法跨越;或許走著走著就想家了,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然后一身疲憊順著走出去的路,又走回來。
一個走出去,又走回來的人,干事情肯定比原來干得更好。我沒有理由把自己干了一半的事情留給別人,讓人家去干一件從來沒想過或不愿干的事情。我知道人人都有幾件要緊的事情要干。剩下的事情要么一直撂下去,要么回頭再拾起來。
人的一生中,沒有干完的事只屬于你自己。這一年你沒回來,下一年也沒有回來,下下一年你還沒回來,這事情就這么一直撂著。
事實上,芨芨灘——那個我居住了多年的村莊低洼處的一大片草,在我離開的許多年里,就那么一直荒了下去。頭兩年秋天,我把它收割得干干凈凈,連一棵也沒留下來。然后把它捆扎得整整齊齊,一捆一捆碼起來。草垛堆得像個小山。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父親對這件事很滿意。當父親把一捆一捆的草扔給牛和羊們的時候,肯定在想,割草這件事,是他兒子干過的許多事情中最出色的一件事。接下來的一年,一大片的草我只收回了一半,另一半就那么一直長著,別人也不去收割。大家都知道,我年年都在這片草地里揮舞鐮刀,滿頭大汗地勞動。那片草地的事情是我的事情,這事與他們無關。誰也不愿意去干一件別人沒有干完的事情。
這一年,剛剛立秋,我早早找出那把用過好幾年的鐮刀。我想把鐮刀磨得更鋒利一點,那一片草地上再也不能留下一半的草沒有人去割。那樣一村莊的人都會笑話我的。村里人也許會悄悄地跟在我后面,盯著我,看我怎么收割那一大片荒草;看我是不是還會留下沒割完的一半草讓它長在那塊洼地里,被入冬的大雪把它壓倒,然后在開春時爛掉。
如果是那樣,人們肯定會說:瞧,一個沒有耐心的人。這個被草割倒的家伙!那樣我就會被村里人劃入懶人的行列。我年紀輕輕不愿背上一個懶人的名聲。
可是,事情偏偏就出在鐮刀上。那一天,我拿著鐮刀來到磨石旁。那塊磨石已經(jīng)凹下去了很多。我沒有意識到那是許多年中一點點磨下去的,我卻發(fā)現(xiàn)我的鐮刀老了。它的刀刃快要磨完了,它原來堅硬的鋼刃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了。是一茬又一茬的草把它磨老了,緊接著仍有一片一片的荒草等待它去收割。
面對一茬又一茬的荒草,一把鐮刀到底能堅持多久?也許在時光的蒿草中,人的一生不比一把鐮刀堅持得更遠。我能想像得出,在深秋的某一天,我正揮動著鐮刀,割倒一片又一片的荒草。我的脊背已經(jīng)駝了,我的脖梗青筋暴露,皮肉松弛。而在又一個天高云淡的秋日,那一大片洼地里,只有茂盛的野草,卻沒有了人和嚓嚓的割草聲。四野空曠,風聲蕭蕭。
我想,割草這件事我已經(jīng)干了好多年了,再干下去也沒有意思了。一把鐮刀已經(jīng)磨老了。我還年輕。一個人老干一件事,干煩了的時候,應該找一些別的事情干一干。這是很自然的事。我讓父親失望了。村里人統(tǒng)統(tǒng)看到了我是一個沒有堅持到底的人,一片野草就把我嚇跑了。那年秋天,我只是到草地邊瞅了瞅,連一棵草也沒割就扭頭走了。我走進了一個更蒼茫的草地。我把鐮刀扔在了草地里。割草這件事就這么被我扔下了,扔給了村莊。
在此后的許多年里,我扔在草地里的那把鐮刀肯定已經(jīng)銹掉了,而我沒來得及收割的草仍然齊刷刷站立著。整個秋天,涼風颯颯。在這遠離草地的繁華小城,我都聽得見一洼地的荒草在秋夜里呼喚我的名字。
聽錯了一回雞叫
走上村后小紅溝的那道沙梁子時,我才意識到離天亮還有一大截子,那遙遠的亮光還沒從它的窩里動身呢。
如果天快亮時,村前那道坪上天和地之間就會裂開一條縫隙。那是隔壁巴五家的那只珍珠色公雞叫開的。我們家早先也有只公雞,珍珠色的。它開始學叫鳴,不知是性急還是想一鳴驚人,只叫了幾早晨便成了啞嗓子。它由于開始的幾嗓子沒有叫好,便毀了自己的一生。父親認為身為一個公雞竟然連鳴都叫不好,這是公雞的恥辱。母親和我們兄弟幾個則認為,既不能叫鳴又不能下蛋,這只雞它到底能干什么?
巴五家的那只珍珠雞比起我們家的那只來,要小得多。它居然后來者居上,不僅一鳴驚人,而且聲聲悅耳。
我在睡夢中聽見雞叫了,我嚇了醒來。我推了推還在沉睡的哥,哥嘴里嗚嚕了幾聲不言傳了。
我又推了幾下說:哥!天亮了。
哥一下子坐起來:天亮了?我咋沒聽見雞叫?
我聽見了,是巴五家的雞叫的。天亮了!
我和哥很麻利地穿好衣褲,走出房門背起背簍上了小紅溝沙梁子。走上沙梁子時才意識到天還沒亮。巴五家的公雞并沒有叫,而我卻認為它叫了。離雞叫還遠呢,天根本還沒打算要亮。
哥也意識到離天亮還遠呢。
你真聽見雞叫了?他追問我一句。
要么是它叫了,要么是我做夢。
離天亮還遠呢。走在前面的哥說這話時我后心有些跳,我緊走幾步跟上他。我想抓住他的后襟,但他背著背簍,我沒法抓。
頭天下午我看到隊里的一群牦牛在小紅溝吃草,憑經(jīng)驗我知道,這群牛晚上肯定睡在這條溝里。這意味著小紅溝將有大量的凍牛糞可拾。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哥。
哥說:記住,明早我倆去拾糞。
我說:可要早些去,不知還有多少人看到牛群住在小紅溝。
哥說:那就雞叫時走吧,回來還要上學去呢。
按慣例,每天早晨我和哥都要去拾糞,但拾糞的人太多,常常拾不到多少糞。一年中碰不到幾次好運氣。
這一天的發(fā)現(xiàn)我把它當成一件大事情,我半夜沒睡踏實。我想,我是剛剛?cè)胨銐粢婋u叫了,是巴五家的公雞。它從來沒有亂叫過,不像有些雞,叫著叫著可能是叫煩了,便開始亂叫。它們把叫鳴當作一件例行的公事,早一點晚一點,辦完了就算完了。它們也許根本就不明白,叫鳴對于自己來說,該是多么大的事情。它們恰恰就把最大的事情敷衍了,就像是有些人,從來沒有踏踏實實、善始善終干完一件事。他們的一生都馬馬虎虎,像是一只公雞,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正經(jīng)打過一次鳴。
我把拾糞這樣一件小事當作了一件大事。
我跟在哥后面時,心一直君鏡靨。天還沒有亮,整個村莊、山溝,包括那些牦牛都還在沉睡。周圍一片漆黑。想到這沉寂的世界中只有我們兄弟倆醒著,并且走在一條死寂的山間小路上,或許遠處正有一只兇猛的狼剛剛睡醒,睜開惺忪的睡眼時,發(fā)現(xiàn)兩個少年正向空谷走來。我的脊背在冬夜的寒冷中生出一些冷汗來,頭皮隱隱發(fā)麻。
許多年以后,晨光中我行走在城市堅硬寬闊的大街上,看到許多背著沉重書包而不是背簍的城里孩子正匆匆走向?qū)W校。在我眼中他們個個似乎都像是背著背簍奔向一群牛,瞅準了許多牛糞的山里孩子。城市冬季的寒風比起山溝中的更冷。這些穿著防寒服、身體臃腫得有點像大熊貓或企鵝的孩子們會不會知道,其實收獲知識和收獲牛糞一樣,同樣滋養(yǎng)心靈。他們根本不會知道此刻在寬闊街道上與他們同行的人,原來是個山里人。許多年前,這個瘦高個的人和他們一樣還是個孩子。他由于聽錯了一次雞鳴,正和他未成年的哥哥行走在午夜的山道上。他們只是為了拾到滿滿兩背簍牛糞。
就連我的兩個孩子也不會知道,如今身在小城坐在辦公室舒適椅子上的我,身上曾經(jīng)沾滿了牛糞,是個被牛糞滋養(yǎng)起來的人。我的言行乃至我的文字至今仍散發(fā)著一股牛糞的氣味。
人們也許會在背過我時說:這是個混進城里的山里人,你看他走路的姿勢,多像個背著背簍走路的鄉(xiāng)下人。
我和哥走在山梁上時,滿天星斗,整個村莊的影子比村莊周圍更黑。這個村子里沒有人知道我們兄弟倆干什么去。父親和母親、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以及我的兩個弟弟都在酣睡中,他們都作著各自的夢。
而此刻,這個家的老三和老四背著背簍一前一后摸索著向一條山溝走去。
哥,現(xiàn)在我知道了,我聽錯了雞叫。我對哥說。
哥說:不要緊,聽錯了也不要緊,遲早都會起的。
我對周圍的一片黑暗充滿了恐懼。我對哥說:哥,天亮還早呢,咱們在半夜走哩。
哥問我:你是不是害怕呢?
我問哥:你怕不怕?
哥說:我也從來沒在這么黑的夜里進過山溝溝。
過度的緊張使我有些顫抖。哥,我冷。哥說:不要緊,我有火呢。我們走到一片芨芨墩旁蹲下來。哥用衣襟護著劃著了火柴,點燃了一墩芨芨草。這里滿山遍野長滿了芨芨草。村莊里最早的住戶師家搬到這里時,這兒還是一片芨芨灘。他們開出了一小塊地種上了莊稼,在避風的地方蓋起了幾間土搭梁的房子。
后來是朱家、祁家、馬家……再后來父親為了躲馬步芳抓兵,從一個水川的地方搬到芨芨灘。莊上的人們閑諞或者引起小小爭議時,還時常不由地提起誰家是這里最早的主人,下來是誰家,再下來是誰家。我們家基本排在末尾,因此,當大家議論這個話題時,父親似乎缺少了一些底氣。他不愛聽這話。
就在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由于我聽錯了一回雞叫,結(jié)果我和哥比別人早起了幾個小時。我們點燃了芨芨墩用來烤熱前心和后背。幾個小時后,天亮了,找遍了整個小紅溝,我和哥都沒找到前一天看到的那群牦牛。我們站在山梁上,清晨滿溝的凍霜白花花一片,山梁上寒風刺骨。
我看到晚上點過的芨芨草一墩一墩像一個個披著亂發(fā)的頭。我想,我們沒有拾到一塊牛糞,卻燒掉了半溝芨芨墩。這下完了,這些芨芨墩肯定被燒成了灰,明年春天它會寸草不生,這半條溝就會變成禿子。
我把這擔心告訴父親時,父親正侍弄他那把黃銅水煙鍋呢,他懶得抬起頭來。父親很嚴厲,他經(jīng)常這樣對我們兄弟幾個,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我覺得父親的威嚴神圣而偉大。我最看不起村里那些沒一點威嚴的男人,我想,他們不是一個令人敬仰的父親。父親頭也不抬地說:摸摸你那腦瓜子,頭發(fā)剃了還能不能長出來。
我這才明白,芨芨被大火燒了,來年還會長出來。我那時已經(jīng)小學四年級了,但還沒讀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樣的詩句。
許多年后我仍在想:那一天我瞅準的那群牛們肯定把糞屙在另外一條溝里了。那些牛糞后來被人拾去了??墒桥冎恢牢衣犲e了一回雞叫呢。
責任編輯 存 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