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不是“捍衛(wèi)封建貞操觀念”的“節(jié)婦”

大約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以來，不少《祝福》研究者認為，祥林嫂是“從一而終”、“恪守封建禮教”、“捍衛(wèi)封建貞操觀念”、“爭取能立個貞節(jié)牌坊”的“節(jié)婦”典型。這種“節(jié)婦”典型論，目前流傳、影響又較廣泛，很值得商榷。

一、“節(jié)婦”之類論調(diào)，符合作品描寫實際嗎?

這些“節(jié)婦”論者，種種論調(diào)節(jié)錄如下：

“祥林嫂在魯四老爺家受到孔孟之道、封建禮教的毒害熏陶，是她反抗再嫁的主要原因?！?/p>

“她被搶回去逼迫改嫁時，‘出格地哭嚎、撞香案角……出于對‘回頭人再嫁不潔的封建思想，想當一個‘從一而終的節(jié)婦而已?！薄跋榱稚┑木栝T檻贖罪、問靈魂之有無，不是什么‘覺悟和‘反抗，也不是什么‘偉大的疑惑，而是一個愚昧可憐靈魂的掙扎?！?/p>

“支配她拼命抗爭的基本指導思想是‘婦人貞節(jié)、‘從一而終，她分明是在捍衛(wèi)封建貞操觀念，力求保持自己作為貞女節(jié)婦的清白?！?/p>

“孤身一人逃到魯鎮(zhèn)去做工，是對不讓她過守節(jié)生活的不滿和反抗?！薄耙活^撞在香案角上，是出于她為抵抗制止其違反這一封建節(jié)烈觀的道德原則而付出的勇敢犧牲?！薄熬栝T檻，是她為洗刷因再嫁而有‘污于貞節(jié)所背負的懺悔?！薄跋榱稚┰阢∈胤饨ǘY教節(jié)烈觀的支配下，渴望過清白無辜的貞潔生活?！?/p>

“她曾努力按禮教要求做節(jié)婦烈婦，人們卻要將她抓回逼迫再嫁……”

“譬如《祝?！分械南榱稚?，花了畢生的積蓄，就是為做一個順民，爭取能立個貞潔牌坊……作為自己精神支柱?！?/p>

那么，祥林嫂到底是怎樣一個典型呢?我認為，她既不是自覺清醒的“抗擊搏斗”封建制度、封建禮教的勞動婦女典型，也不是維護封建禮教、“捍衛(wèi)封建貞操觀念”、“爭取立個貞潔牌坊”的“節(jié)婦烈婦”典型。她是舊中國慘遭封建“四權(quán)”迫害、并且有一定自發(fā)反抗精神的善良勤勞、純樸憨厚、倔強堅韌而又愚昧落后勞動婦女的典型。勞動婦女前冠以“愚昧”，“反抗精神”前冠以“自發(fā)”，是說祥林嫂的不覺悟。

祥林嫂渴望過的是自食其力、獨立自主的安寧生活。她帶著身心的創(chuàng)傷，在封建“四權(quán)”的羅網(wǎng)中，孤獨地奮斗，不斷地掙扎，自發(fā)地反抗。最后，爭取生的權(quán)利難得，力求死后安寧也無望，懷著恐怖、疑惑、悲涼的心情，被黑暗濃重的社會所吞噬。魯迅創(chuàng)作《祝福》，不僅深刻地揭露和控訴了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zhì)和罪惡，而且表達了作者對整個封建制度的強烈憎恨和對深受苦難的勞動婦女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字里行間，還流露出魯迅為勞動人民尋求擺脫悲苦命運途徑的急切心情。

“節(jié)婦”論者，認為祥林嫂孤身出逃、頭撞香案、求捐門檻的思想基礎(chǔ)，是“再嫁不潔的封建思想”，是“從一而終”的“封建貞操觀念”，是“封建節(jié)烈觀的道德原則”。這類說法，背離作品實際，忽視祥林嫂作為勞動人民性格中善良勤勞、倔強堅韌、純樸憨厚的積極因素，過分夸大她頭腦中封建思想的影響。祥林嫂不同于封建衛(wèi)道士、程朱理學忠實信徒、狂熱鼓吹封建禮教、封建迷信的魯四老爺，也不同于受封建思想毒害極深的佛門信女、傳播宣揚封建迷信、封建貞節(jié)觀念的柳媽。祥林嫂善良勤勞、老實本分、純樸憨厚。她思想上受一些封建思想的侵襲毒害，尤其是在魯家?guī)蛡虻娜兆永铮珱Q不是“恪守封建禮教節(jié)烈觀”的典型，決不是“捍衛(wèi)封建貞操觀念”的“節(jié)婦”!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文中說：“統(tǒng)治階級思想，在每一個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祥林嫂生活在封建社會，即使處在閉塞的農(nóng)村、偏僻的山區(qū)，也免不了受到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統(tǒng)治階級思想即封建思想的侵襲毒害，但比起長期生活在“魯鎮(zhèn)”上的柳媽等人，畢竟善良、單純、樸實得多!怎么能說，“她的一切言行舉止，都是在封建禮教節(jié)烈觀的支配下，渴望過清白無辜的貞潔生活?”怎么能說，她是“從一而終”、“捍衛(wèi)封建貞操觀”的“節(jié)婦”典型呢?實事求是地評析祥林嫂，不能主觀臆斷、隨意生發(fā)、片面夸大，應(yīng)從作品描寫的實際出發(fā)!

二、如何正確看待樣林嫂“撞香案”

祥林嫂“沒了丈夫”孤身一人逃到魯鎮(zhèn)做工，不是對“不讓她過守節(jié)生活的不滿和反抗”，而是為了擺脫“嚴厲的婆婆”的魔掌陰影，尋求生路。

“頭撞香案角”，不是“出于她為抵制其違反這一封建節(jié)烈觀的道德原則而付出勇敢犧牲”，而是對婆家把她當牲口一樣捆綁出賣到山里的野蠻行為的強烈抗議，反對任人隨意擺布。她本能地掙扎，自發(fā)地抗爭，只求用自己誠實的勞動換取普通人安定的正常生活。王士菁是著名魯迅研究專家，他說：“這樣拼命的掙扎，決不能說是為了維護封建的禮教，像魯四老爺那樣地認為，女人再嫁是傷風敗俗。確切地說，這是她為著自己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命運而掙扎，為維護‘人的尊嚴而斗爭。”他這個觀點，和我基本相同。我認為，即使祥林嫂思想上帶有些“貞節(jié)觀念”、封建意識，但也不占支配地位。封建貞節(jié)觀念，不是她“出格”反抗的主要的、基本的甚至全部的“思想基礎(chǔ)”、“行為動機”。從小說描寫看，沒有一點祥林嫂為前夫守寡表示堅貞的痕跡。如果她真是貞節(jié)觀念嚴重、守節(jié)堅貞的女子，她當時撞不死，也會采用其它方式自盡。事實上，她和忠厚能干的第二個丈夫及心愛的兒子曾過了一段比較安寧的日子。當兒子被狼叼走之后，她反復(fù)講阿毛的故事，可見她對這段“交了好運”、比較和諧家庭生活的眷戀。

有人說，“機緣中安排給她的第二個男人賀老六，又是一個善于體貼的男人。她不能不考慮自己絕決地反抗下去，給這位無辜者帶來巨大傷害。同時，守寡的祥林嫂在不可言說的內(nèi)心深處，當然也渴望一個可靠男人的愛。第二次婚姻由被迫轉(zhuǎn)向情愿認可?！边@種說法，我認為比較合乎情理，也符合祥林嫂善良、憨厚、純樸的性格。賀老六是位有“力氣”、“會做活”的忠厚老實的貧窮農(nóng)民。祥林嫂和他相處，漸漸產(chǎn)生感情，并生下孩子阿毛。祥林嫂封建貞節(jié)觀念、封建思想意識本不濃重，在沒有聽到柳媽說再嫁“落了一件大罪名”之前，她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什么罪過。怎么能說她是“在封建節(jié)烈觀的支配下，渴望過清白無辜的貞潔生活呢?”至于“《祝福》中的祥林嫂，花了畢生的積累，爭取能立個貞潔牌坊，以此作為自己的精神支柱”云云，更是不切合作品實際的無稽之談。

祥林嫂“額上的傷疤”，“魯鎮(zhèn)”人們“卻以為恥辱的記號。”面對嘲笑，祥林嫂又是怎樣表現(xiàn)的呢?她“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后來連頭也不回了。這無聲的形體語言，表達了她內(nèi)心的悲苦和憤慨。長期生活在山村的勞動婦女，是善良勤勞、倔強堅忍，又是純樸憨厚的。祥林嫂沒有嚴重的封建貞節(jié)觀念。她有狼咬死阿毛后”我真傻”的自責，卻沒有“因再嫁而有

‘污于貞節(jié)可做的懺悔?！彼皇恰皬囊欢K”、“捍衛(wèi)封建貞操觀念”的“節(jié)婦”!

三、如何正確看待“捐門檻”、“最后的疑惑”

對于純樸的祥林嫂，封建迷信思想，本來也是很少的。后來，兩次在魯鎮(zhèn)魯四老爺家?guī)蛡虻娜兆?，她一次又一次受到毒害。但是，即使到后來，她頭腦中封建思想意識的嚴重程度，也不能和魯四老爺、四嬸相提并論，也遠遠比不上柳媽以及魯鎮(zhèn)其他一些人。恪守、維護并積極宣揚封建禮教，嚴格按照封建規(guī)范信條說話行事的人，決不是祥林嫂。請繼續(xù)看作品有關(guān)祥林嫂捐門檻和幾次疑惑的描寫。

祥林嫂有過三次“疑惑”。

祥林嫂死了第二個丈夫和兒子阿毛，重回魯四老爺家?guī)蛡?。魯家祭祀的時候，她“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又去取燭臺”。四嬸兩次“慌忙”說話，大聲吆喝，堅決制止。祥林嫂“轉(zhuǎn)了幾個圓圈，終于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边@是祥林嫂第一次“疑惑”。魯四老爺滿腦子封建貞潔觀念，封建迷信思想，忌諱極多。他曾告誡過四嬸，祥林嫂“這種人”是“不干不凈”、“敗壞風俗”的?！凹漓霑r候可用不著她沾手”。而純樸的祥林嫂，不認為自己“再嫁不潔”、“不干不凈”，也不懂得極多忌諱這類封建清規(guī)戒律。

求“捐門檻”，確是祥林嫂的愚昧無知、封建迷信行為，但出于佛門信女柳媽的教唆誤導。柳媽先指責祥林嫂不“從一而終”，“落了一件大罪名”，后描述陰司地獄里遭爭奪、受鋸身的悲慘前景。這時，祥林嫂“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長期生活在“山村”里的祥林嫂，怎么會“知道”這些呢?這是祥林嫂第二次“疑惑”。正當她“恐怖”又“疑惑”時，柳媽建議她“捐門檻”，作“替身”“贖罪”。祥林嫂“不回答什么話”，“非?？鄲灐?。祥林嫂第二天終于輕信、順從了柳媽的話，去土地廟捐門檻。

捐了門檻，祭祀依舊不許她沾手，處境沒有一點改變，遭遇更為惡劣。她被魯四老爺驅(qū)逐出門，淪為乞丐。她在人世間已走投無路。在實際生活感受中，她又有了“疑惑”，這就是究竟有無天與靈魂地獄的第三次“疑惑”。這最后的疑惑，當然稱不上偉大的疑惑。這最后的疑惑，只是反映出她生亦難、死亦難的困境，流露出她“希望其有”、“希望其無”的矛盾心理，表達“末路人的苦惱”，談不上和封建迷信思想的徹底決裂，更談不上和封建禮教、封建“四權(quán)”的自覺斗爭。

但是，另一方面，一次又一次苦悶，一次又一次疑惑，表明祥林嫂雖沒有覺悟，卻有不小的進步。這“最后的疑惑”雖不能評價過高，卻也不能視而不見。這里，還要注意作品中一句話：“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毕榱稚┍緛砭褪且粋€比較純樸憨厚的山村婦女，后來，在魯鎮(zhèn)，在魯四老爺家中，受到封建思想的毒害愚弄?！凹钡昧鳒I”，“求捐門檻”，就是例證。當時，她輕信柳媽再嫁有罪說、陰司地獄論；現(xiàn)在，她“疑惑”了。她雖然沒有徹底否定鬼神，對“信鬼”卻發(fā)生了動搖?？少F的是，她在魯鎮(zhèn)照例相信鬼的人們中，首先有了一點動搖。從她捐門檻前“非?？鄲灐笨?，從她捐門檻后對“相信鬼”的“疑惑”看，她也沒有嚴重封建貞節(jié)觀念和封建迷信思想。怎么就說她是“捍衛(wèi)封建貞操觀念”的“節(jié)婦”呢?

(陳德滋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會員；語文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