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出戲，難相忘

有些戲，在我還沒有走出劇場時就因厭倦而“蒸發(fā)”了；有些戲，隨著歲月的流逝被漸漸淡忘；但有些戲，卻能經得起歲月沖刷，久居心中無法忘懷，甚至念茲在茲、難以割舍，成為人生旅途中攜帶著的珍物。下面的兩個話劇，在上海成百上千出劇目中可能并不起眼，或許有人還不屑一顧，但對我而言，它們始終在我腦海里循環(huán)往復地上演著，百看不厭。

撕心裂肺的兩性交戰(zhàn)——

話劇《上尉和他的女人們》

這是根據斯特林堡的自然主義戲劇《父親》改編的一出話劇。它算不上細膩精致，但頗有意味和趣味；它算不上宏大深厚，但很具沖擊力和震撼力。導演兼主演趙立新對全劇節(jié)奏的把握可謂舒展自如，對主人公身心的體味做到了“入乎其內、出乎其外”，表現游刃有余，激情澎湃。

看著一條生龍活虎的生命如何被折磨、被煎熬，直至窒息而死，就如同看著一頭被困在囚籠中的猛獸如何掙扎著死去一樣，都是令人焦灼和沉痛的。我看《上尉和他的女人們》時的心情，就有這樣的焦灼和沉痛。我的心魄被撼動，而這種撼動又是恰到好處的，與看那些流行的煽情劇時會流出純生物性的廉價淚水完全不同。

舞臺設計頗有特色，完全就是一個特大型的鐵籠，幾乎是頂天立地的鐵條做成的籠狀舞臺，可以開啟以便演員出入，又可合攏形成天然的禁閉囚籠。

《上尉和他的女人們》反映的雖然是兩性之爭——男人和女人，即劇中的丈夫上尉和他的妻子爭奪女兒的教育權，決定女兒肉體之外的精神前途和靈魂歸屬，但劇作的含義豐富得多，遠遠超出了這些內容。其中，既包括世人對智慧的扼殺，對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的恐懼和摧殘，反映了習慣勢力和傳統(tǒng)力量對探索未知世界的禁忌和回避；還有著人類對自我的懷疑與詰問，人性與神性的對抗和沖突等等。

主演上尉的趙立新，個子并不高大，但精干沉實，極富爆發(fā)力。他的表演生動準確，扣人心弦，對人物心理的表現既有層次感，又有感染力。他把一個被家庭拖累、被女流制約，不得不在牢籠般的環(huán)境下維護家人的生存，同時還以有限的力量從事科學研究并取得非凡成就的科學家、思想家，塑造得惟妙惟肖。

與趙立新演對手戲的徐幸，也較為準確地刻畫出一個陰毒、冷酷、強硬的妻子形象。但她沒有將上尉的妻子處理成一個惡人、悍婦。她在說“在我面前，我就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比我更強的男人”時顯示出的尖銳態(tài)度，而她在上尉跪求她、眷戀她時還流露出些許惻隱和憐憫，但又沒有輕易改變自己一貫的強人作派，比較和諧地合成一體。她以欺騙、虛假、詭詐等手段對付自己的敵人——男性的代言者上尉，表現出一種決絕無畏的姿態(tài)和氣勢，最后終于掀掉了“總是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鏟除了她的對立面，也就宣告了她表面上的勝利，但人們并沒有把贊許的砝碼壓在她這一方。我想，在場的觀眾更多地會同情苦苦掙扎并最終被活活摧殘致死、倒地而亡的上尉。其實，兩性的爭執(zhí)是沒有真正的勝利者的，其結果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互相的傷害和折磨，留給對方的永遠是無盡的痛苦和累累的傷痕和慘痛。一方的死亡，也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另一種版本的失敗。男女主角所扮演的這對夫妻之間的爭斗，由起初的“兵不血刃”，看不見的傷害，偶而的磕碰和擦邊的較量，由早期的相互試探實力，到逐漸升級，直到爭奪女兒的培養(yǎng)權和監(jiān)護權，彼此間的爭戰(zhàn)才全面爆發(fā)。這時，雙方展開正面的、直接的戰(zhàn)斗和廝殺，在廝殺中還有互不讓步的焦灼狀態(tài)，還有關于誰是女兒真正父親的猜疑和困惑的旁枝斜逸，把雙方靈與肉的對抗血淋淋、沉甸甸地撕開，展示在舞臺上，使人們在震撼之余產生自我審查和拷問，讓舞臺藝術與觀眾的靈魂產生互動的撞擊。《上尉和他的女人們》富有力度地把原著中蘊含著的豐富礦藏盡情地揮灑、洋溢出來。

趙立新有著前蘇聯視覺藝術的教育背景和海外演藝生涯，他對斯特林堡劇作的凝重厚實內核拿捏、鋪設得很是到位，他對全劇的控制張弛有致，而且使得劇情逐步遞進，在觀眾的眼皮底下像是不著痕跡地逐步升級、加溫，讓觀眾在觀賞演員表演的快感的同時，逐步深入劇情并感受到舞臺藝術深刻真切的魅力，這是話劇藝術超出影視等其他藝術的亮麗功效。導演對舞臺的構建還顯示出奇妙的空間想象力和不凡之處。舞臺立于劇場正中，觀眾席位分列于相對的兩邊，正好形成多重的立體的對獸籠般的舞臺的環(huán)伺，這種設計也暗合了人們窺視他者的復雜心理的滿足感，而開幕時眾演員環(huán)繞舞臺邊舞邊跳邊說邊笑，既活躍了劇場氣氛，一下子把觀眾吸引進入劇情，更為接下去的劇情預設了先喜后悲、先揚后抑的奇妙效果。演員舞蹈跳出舞臺之后、之外，還充分利用后臺、側臺回蕩著女仆銀鈴般的笑聲，這些也都服務于劇情，極好地為緊接著的劇情的逆轉形成強烈的戲劇效果。

不僅上尉和他的妻子的扮演者，劇作中奶媽（曹雷扮演）、牧師（許承先扮演）、大夫（佘晨光扮演）和女兒（林奕扮演）的扮演者也都較為成功地完成了角色個性的提煉，一批主要是由年輕人組成的二度創(chuàng)造班子對燈光、人物造型和音樂等方面的處理也都達到與劇情水乳交融和令人驚詫的特殊效果。

激情如夢破滅時——

話劇《今夜請將我遺忘》

本以為，這又是一臺平淡無奇的反映小資情調的白領戲，這是從它的劇名來猜想的?？赐旰蟛虐l(fā)覺自己錯怪它了。這出由30歲左右、最小的不到20歲的年輕演員主演的戲，難得地體現出當前大量肥皂劇中罕有的中年的從容與沉重，人生的痛苦與滄桑。生活的歷練使主人公面對創(chuàng)痛卻能不動聲色，倒使人有一種驚悸和顫栗。它表達出這樣一種含義——有一種苦澀就是吐不出口，有一種失敗叫做無法忘懷。

初看，這出戲和以往表現理想失落、反映愛情毀滅的作品并無太大區(qū)別。但一尋思還是會發(fā)現，這是一個只可能發(fā)生于上世紀90年代中國都市的故事。它并非只是為了反映都市白領的郁悶生活，也不隨同大多數網絡作品的鄙俗和油滑，它是一部比較嚴肅、認真的作品。不過，它已改變了80年代及之前的傳統(tǒng)現實主義慣用的格式與套路，雖然它的根本——對悲劇的表現還有些傳統(tǒng)痕跡，但它提供了新的元素，已經跨入了新的界線?？傊@是一部有可供回味的戲劇因子的作品。

最震動我心弦的，是劇中對男主人公兩次“精神崩潰”的表現。一次是理想的失落。陳重（是否蘊涵“沉重”之意？）與李良（是否隱藏“力量”之義？）、王林（王大頭）是大學同窗，是哥們，尤其是陳、李更是鐵桿死黨。陳重是在校詩社社長，而李良是詩社才子，他的詩可以迷倒女生一大片。李良是陳重的理想楷模，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塊綠地。三個同學在社會上打拼了幾年，李良不再寫詩了，他炒股，開公司，賺各種各樣的錢。然而，他的女友，一個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竟然在婚前上了陳重的床。

李良在新婚之夜假裝若無其事地邀陳重到酒吧去胡鬧，公然要小姐。他終于與妻子分居，隨意泡女人，說詩歌是狗屁，人活著是為了死亡。陳重原來不知道自己好過的女人原是好哥們的女友，等知道后，事實早已無可挽回。陳重又得知那個女人為他懷了孕，更是惶惶不可終日。他不是一個不講哥們義氣的人，尤其是對李良這樣讓他懷有幾分敬佩的朋友。他悔恨交加，但悔之晚矣。就在他被這樁事情纏弄得不可開交時，他的上司不讓他報掉為公司應付客戶在外吃喝玩樂的開銷，而且為了他欠公司的二十幾萬元錢，每月扣他六千多工資中的五千元。陳重對上司恨之入骨，他借助老同學、現在的派出所所長王大頭去收拾上司，希望能抓住其把柄，可一無所獲。陳重對老板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他的頭砍下來，放在腳下踩個稀巴爛，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解氣泄憤。

這些曾經充滿理想、有進取心的昔日同學，個個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陳重乘著酒興，在咒罵上司的同時，也在發(fā)泄內心積壓的抑悶和不平。由當年的才子加詩人李良喊出的“為什么人會變得如此歹毒、陰狠？”不也是劇中所有青年內心深處的困惑嗎？這既是對自己內心的審問，也是向這個世道不良、人心不古的現實的吼叫。

一次是愛情的毀滅。劇情以男主角陳重的視角來敘述，開頭用倒敘表現他被前妻的男友打得在街上打滾的場面，然后由他自述不知睡過了多少女人，但最讓他無法忘懷的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他已經離婚了的妻子趙悅。

陳重不是個輕薄浪蕩子，但他確實又是那種無法控制欲望的男人。在一個私欲膨脹、性愛開放的社會，人的自我釋放變得好像合情合理，有了欲望就去發(fā)泄，就會把愛人拋諸腦后，就會把親情、把責任忘得干干凈凈。在如此情形下，陳重犯的過錯似乎也不可完全歸咎于他一人。何況，他還深愛著妻子，在不得不分離時，他還那樣留戀她：在他們差三天就是結識三周年的分別時刻，他還清楚記得第一次與妻子約會時她的裝束、神態(tài)和舉止；他還記得第一次與她到郊外鄉(xiāng)間野游時，偷看她洗澡而被潑了一臉水的場景；他更忘不掉與她的第一次是在學校門前的招待所，并答應要娶她……但是，陳重不斷地在外面沾花惹草，回家用抹了蜜的甜嘴來哄老婆開心、來欺騙她。在覺察丈夫有不忠行為之后，趙悅終于也有了情人，有了約會，有了深夜長談的電話。當陳重讓老同學幫他查出深夜打電話的男人是誰后，妻子十分平靜地告訴他，這只是工作交往，沒有不正當的關系?？稍陉愔仉x婚后在一次與老同學王林的偶遇中得知，趙悅在外面與人開了房間，被查抄時一絲不掛地暴露在房間里，并且神情平靜得像冰面一般。猝不及防的陳重心揪緊了，被撕碎了，如同五雷轟頂，他幾乎窒息。他嗚咽嚎啕，泣不成聲，徹底被社會打敗了，被女人打敗了，被自己的過錯打敗了。他陷入自我的絕望而又無法解脫的困頓之中。我的心受到了極大的震顫——夫妻之間彼此的猜疑、相互欺騙和反叛居然達到這樣觸目驚心的境地，又居然可以如此平靜、漠然。原來睡在同一張床上、在同一個屋頂下生活的人竟是這樣難以交融、無法信賴！

雙重致命的摧毀，使得陳重陷入孤獨無靠的境地。這位理想失落、愛情毀滅了的男子絕望地選擇到新疆去，但他先要報復。他精心設計，卻被表面溫柔體貼的前妻識破，圣誕夜的報復還沒有施行就已經宣告失敗。全劇的最后回到開幕的場景，陳重被前妻現在的男友等人痛打一頓，在寒夜的街頭困難地掙扎著、翻滾著。他要以黃沙洗面，要用一生來改正自己犯下的一個過錯，以漂流、隱匿的方式來度過余生。這個胡嫖濫賭、心懷歹毒的男人，在那一刻又顯出他的可愛和可憐的一面。他不再那么讓人厭惡，而變得有幾分叫人懷念。他是那樣認真——對待愛，對待朋友，對待生活，真得使人感到幾分辛酸和惋惜。何必呢？好端端的家，好溫柔的女人，就那樣被他自己給毀掉了。編、導、演從一開始就沒有簡單地把他塑造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他不是一個簡單的讓人唾棄、讓人譴責的對象。

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