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購物,做飯,拖地,抹灰,輔導女兒,喝茶聊天——我沉陷于文學與家政,不能自拔。四十歲,我厭倦了這種讓人羨慕的生活,厭倦了電腦、鍋灶、文字、油膩、名氣和幾十幾百不等的稿酬。婚姻已經(jīng)擱淺,偶爾的激情無法挽救青春的喪失。不是孤枕,勝是孤枕。暗淡的燈光晃蕩著麻木的睡眼,干枯的嘴唇殘留著剩飯的欲望。有道德與困境守衛(wèi),我們怎樣心照不宣?寫作就是掘井,喝到的水只有第一瓢是甘冽的。所謂靈魂,所謂堅守,所謂審美,都是傳統(tǒng)的定義。杜尚之后,還能有誰?厭倦現(xiàn)成的一切,不談骯臟,不談腐朽,不談墮落和毀滅,單單一張幾十年的面孔,生活如何幸福?一個人埋頭做事,摘菜,洗衣,移栽閑置花盆三年的蘭,什么話也不想說,什么人也不想理。我在自己的行為里下沉,直到雙腳踩到心底。我聽見嘎吱的響聲。破冰的響聲。心底的寒冷是從未預料到的。太陽好的日子不在了,在的只有陰沉,鉛云壓得極低的陰沉。無論出太陽還是陰沉,都是我所不稀罕的。我見得太多。我希望的是大雨,大風,或者大雪。它們并不常見,才是我要的詭異的天候。與世界隔閡,到底是誰的錯?曾經(jīng),世界與我該是怎樣地貼近,我們都一絲不掛,肉體交融,靈魂浮在石油一般的皮膚上?;鹈缭谌紵;鹈绲乃{色里包含了我們所有的愛的所有質(zhì)量。我知道這不是世界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世界在毀滅,而我的毀滅在先。從最深處開始的毀滅把我們分割,讓美好腐朽。
活著,軌跡卻是既定的,無論如何創(chuàng)新,都擺脫不了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慣性。一個人到底有沒有所謂靈魂,我現(xiàn)在開始懷疑了。據(jù)說世界是物質(zhì)的,那么靈魂也應該是物質(zhì)的。物質(zhì)的,就該有質(zhì)量。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測得靈魂的質(zhì)量。家政里包含了社會學和動物學。管理三個人的吃喝拉撒。這三個人又有血脈的關系。管理社會的細胞,掙取鈔票,分配鈔票,為了細胞核、細胞膜和胚芽。社會道德貫穿進來,不時攪得細胞內(nèi)部天昏地暗。每一個人都先是自然的,后是社會的。成了社會的人,細胞必然失衡,必然庸俗。家政負責的僅僅是三個人的自然需求,抵抗不了各自不同的欲望對細胞的撕扯。裂縫和扭曲無處不有。表面光滑勻稱,內(nèi)部奇丑,是大多數(shù)社會細胞的本質(zhì)。她的理想就是男人有無盡的錢,自己不為家庭承擔一絲一毫的責任和義務,虛榮得以滿足,父母兄弟姐妹衣食無憂,直至花天酒地,而最終達到馬克思構(gòu)思的“共產(chǎn)主義”狀態(tài)(僅僅享受的那一半)。孩子的欲望要單純得多,看電視,吃零食,穿名牌,有零花錢。寫作包含著一種極端的妄想,也包含著社會本能。極端的妄想里有個體對時間的穿透,也有對真正至高無上的生命價值的攀求。寫作不是逃避,而是沉淪,向著貼近地殼的黃金沉淪。就其行為,寫作是對世俗世界的蔑視和擯棄。真正的寫作不認同世俗價值,不認同金錢、地位和幸福,只認同深刻與美。寫作是抵達,或者接近。抵達或接近的是邊緣、根底和末梢??赡芫褪潜环Q為靈魂的境地。不一定是生命的反面,存在的異域,但肯定與生命和存在有關,好比它們的影子,但又比影子重,比影子物質(zhì)。從這個意義講,寫作承認靈魂。
就本質(zhì)而言,我一直生活在我的出生地。雖然也去過像上海和甘肅那樣的遠方,但回想起來都如夢一般的不真實。長桂,或胡家壩。一個至今還保留著石墻、櫻桃樹、竹林和青杠林的村莊。我具體到人家、樹木、青草坡、七里香、石河灘、沙地的出生地。距離出生地八、九公里的縣城和一百二三十公里的江油是我青春期的沃土。離出生地五十公里的南壩、水晶和闊達,是我青春的驛站。這些散發(fā)著我的汗味的驛站,也不過是我的出生地的衍生,并沒有擺脫最初組成我身體的元素。不屬于我的出生地的只有寶成鐵路上的一些三等小站,馬鞍塘,雁門壩,馬角壩,二廊廟,小溪壩,雙河口……火車承載著我的朦朧的身體和青春的詩歌,以一種另類的節(jié)奏行進在另類的地貌中,讓我得以看見我尋找的藝術(shù)的影子。在油菜花或者紅葉的映照下,我有過短暫而真實的身在異地的感覺。我回來了,就像1987年夏天我所做的逃亡一樣,本來是決心永遠離開出生地,逃亡廣州和海南島,但當我從黃鶴樓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口袋里的路費所剩無幾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買了一張回重慶的車票。我途經(jīng)西安,見到了兵馬俑和華清池,遺憾沒有登上大雁塔,像韓東那樣寫一首詩,而后被人牢記。在夜晚穿過鄭州,印象全無,記憶里只有南下路上的蛙聲。南壩三年,水晶一年,闊達五年,然后就是縣城,直至今天。一座山脈,一條河流,一種宗教。我的血管里一直吹著同一種風。我從小都熟悉的涪江的風。我的眼睛一直看的是同一種風景。蓮花瓣的山峰,寒峭曲折的河谷,半裸的積雪,簸箕大的灰色的天。出生地的牽制,使我只能生活在夢想中。而出生地的詩化,讓我可憐的夢想的花朵也紛紛凋零,所剩無幾。依戀是一種本能,就像在女人的雙乳間尋覓母愛的氣息,但對出生地反叛與逃離,則是我的生命渴望強大與永久的沖動。太熟的土地,無節(jié)制地耕耘,再肥沃的也會變得貧瘠。關鍵的是,生死一地,欠缺足夠的美麗,感受到的是宿命的悲涼。什么時候去到埃及?什么時候去到巴黎?什么時候去到阿拉斯加?選一個曬得到太陽的房子住下,可以從事的惟一工作就是思戀出生地。
能否去到他們中間?維吉爾,夏多布里昂,海明威,保爾·瓦雷里,米斯特拉爾,杜拉斯,博爾赫斯……土地測量員K,第一個浮出《尤利西斯》的勃克·穆利根,為愛情殉難的羅米歐與朱麗葉,取得金羊毛的美荻亞,垂暮之年方得愛情的費爾明娜……他們在雅典,在君士坦丁堡,在圣地亞哥,或者在巴黎、哥本哈根、埃及、俄羅斯、印度……那里有與我這里同樣的水、陽光、泥土、焦慮、痛苦、沮喪、歡樂。像我和我房子四周的核桃、枇杷、雅魚、劐麻一樣,他們也是生物進化的結(jié)果。陸地與海洋在狂吻,風攜帶的海腥味在渲染氛圍。蘆葦和向日葵生長在洼地,鷺鷥飛掠沼澤,羊群在山脊像云朵。中國鳥在云層穿行,讓載重卡車搖擺,也讓我的耳朵搖擺。法國南部。阿爾,或者波爾多。我住在別人的石頭房子里,思念自己的出生地。岷山在四月落雪了,整個涪江上游都感覺得到它的寒氣。西伯利亞的寒流讓感冒病毒在我血液再次復活。輕度咳嗽,也讓我崩潰。2020年,我五十五歲,沒有永恒,沒有想當然的幸福與榮耀,有的只是直線上的兩米時間差。我躬腰駝背,脫光了牙,兩鬢斑白,茍延殘喘,但仍不肯卑躬屈膝。畫家M從未見過梵高,但他認識徐悲鴻。在黃房子,M和我找到了當年瑪雅丟失的手帕。沒有人來訪,沒有人陪我喝廉價但卻正宗的葡萄酒。妻子在岷山里,跟麻將過。棗也不跟我來,她暈飛機。逃離出生地是我的夙愿,現(xiàn)在夙愿以償了,我該珍惜我的偷渡。逃離出生地,卻逃脫不了自己血脈的氣息。東方和老莊的氣息。差不多所有的下午和傍晚,我都在野外獨坐,打盹或者小睡,沒有夢。春天,櫻花爛漫,太陽灼人,我捧著加繆的遺稿想象他的童年。阿爾及利亞,熔化的柏油路,大巴一輛輛駛過,載著法老的后裔前去瞻仰法老的靈光,一層層的時間在車身剝脫。加繆,他知道萬里長城嗎?我選擇活著。更晚一些,2039年或2045年,依舊能步行去菜市和果市,依舊能吃肉喝酒,習慣了冰冷純潔的鋼制刀叉,習慣了不做愛的婚姻。
事實很可能是,我一直都住在岷山和涪江峽谷,住在出生地,直至死去。野櫻花開了,凋敗了,連野櫻桃的葉子也凋敗了。太陽從頭巔嘩啦啦射下來,看見的卻全是陰影。像一顆氐人部落遺落在雪山腳下的青稞,我一直都在克隆著青稞和氐人的性征。在我對世界的理解和再選擇中,法國是我虛擬的歸宿。蘇菲·瑪索,伊莎貝爾·阿珈妮,朱麗婭·比諾什,凱瑟琳·德納芙……她們生活,又在銀幕上演繹生活,好比葡萄已經(jīng)夠美味了,卻還要釀造更加美味的葡萄酒。我敬佩北島,敬佩那些身居海外的真正的藝術(shù)家,他們在漂流中寫實了感覺,同時獲得了對出生地的眺望。北島,給予過我人格力量的詩人,跟神話中的人物艾倫·金斯堡和布洛茨基都有過交情。從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的藍房子,到美國密西根州的安納堡,途經(jīng)挪威、德國、巴黎、丹麥、荷蘭、英國等很多地方。從特拉維夫到阿拉法特官邸,從紐約到約翰內(nèi)斯堡,聆聽,或者朗誦。除了獲得異域文化和景觀,除了感染異族血脈的免疫力和病菌,還受制于來自出生地的龐大根系的牽扯,還不得不接受神話破滅的絕望與懊惱。我知道的北島,在世界游走,聆聽,寫作,正視,享受清醒的墜落和沉醉的飛翔,為了屬于人類靈魂范疇的藝術(shù)。偶爾,當他的中國聲音(不只是漢語的)給各色的耳朵聆聽并傳達至可能的靈魂的島嶼時,他的感覺會是怎樣的?孔子周游列國,成為儒的集大成者??鬃拥闹苡问且粋€國家的機密。是什么在支撐北島?詩歌,土豆,還是葡萄酒制造的沖動與迷醉?都太沉重了。最好,漂流僅僅是個人的漂流,至多是藝術(shù)的漂流,沒有政治的干系,沒有個人的野心,正如在眾多的山花落地為泥的時候,有那么一兩個落花屬于了流水,屬于了平原和海洋。涪江在現(xiàn)在重慶市的合川注入嘉陵江,再在重慶注入長江,流經(jīng)廣袤的華中華東,最后在上海流入東海。涪江把岷山的氣息帶給了世界,但世界卻感覺不到。想一想世界,想一想杜拉斯的情人和伊莎貝爾·阿珈妮塑造在銀幕上的瑪戈皇后,已經(jīng)足夠了。懸崖上的野櫻花開了,對于世界,這是生活的繼續(xù);對于你我,這是活著的證據(jù)。生在出生地,長在出生地,像做一棵青稞,你別無選擇。想是惟一的,也是神圣的。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