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華,江蘇鹽城人,大學畢業(yè)后赴新疆工作18年,先后任職新疆人民廣播電臺、光明日報駐疆記者站。曾供職《新華日報》、《揚子晚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我的書櫥里有一本《魯迅全集》第六冊,精裝。195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扉頁上簽名:陸華,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八日,于新疆醫(yī)學院。
這不是從新華書店買來的,也不是別人送的;而是我“文革”中參加過的一回武斗得勝后的“戰(zhàn)利品”。也是我當年響應領袖號召,參加文化大革命的特別的紀念品。
巴金老人曾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館,旨在教育今人和后人,不要忘記那場剛剛過去的浩劫。他的聲音是微弱的?!拔母铩?,至今,基本上還是一個謎,歷史之謎。實際上,謎底也是清楚的。但是,說不得。我主持一家報刊副刊十多年,關于“文革”的文章,一律“槍斃”。這是上級指令。這種狀況至今似乎也沒變。試看今之各大主流媒體,有多少是能談“文革”的?“文革”成了文章禁區(qū)。我的兩個兒子,一個叫宏彬,一個叫宏偉,原先寫作“紅兵”、“紅衛(wèi)”,就是紅衛(wèi)兵,有著“文革”的鮮明印記。連他們這些“文革”年代出生長大的青年人,都對那場運動若明若暗了。
但我相信,毫無禁忌地談論“文革”,總結“文革”,甚至建立“文革”博物館,讓后輩人都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汲取教訓,推進社會和諧發(fā)展,這樣的日子遲早是要到來的。
我是那場運動的參加者。且是積極參加者。那時我在烏魯木齊。我的性格,注定了我不是那種獨舉大旗,拉幫結派占山為王,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人;我是悶著頭跟別人后面跑,所謂“跑龍?zhí)住?。那種臉紅脖子粗唾沫四濺的辯論場合,那種爭爭吵吵發(fā)展到后來拳腳飛舞的場合,是總也見不到我的身影的。那我這“積極”,積極到了哪兒呢?敲鑼賣糖,各有一行。我不善爭吵,舞不了拳腳,但會寫。寫什么?大字報唄。對于年輕人來說,大字報恐也陌生了。大字報也算得是一種載體,或媒體。這不是印刷品,而是用毛筆寫成大字,貼在墻上。那年頭,大街上,機關內,甚至家屬院宿舍,幾乎所有的墻面,都成了大字報的宣傳陣地。形成了一種現在想來頗為壯觀奇特的景觀。
我算是炮制這種大字報的高手。其內容,當然無非是表明本派是惟一革命派或造反派的種種理由。之所以我是高手,一是我的大字報短文寫得棒,學了點魯迅雜文風格。那時算是專職革命。我當時所在的廣播電臺盡播梁效文章和兩報一刊的社論,一大群編輯記者都沒事干了。于是,我就將寫大字報作為業(yè)務練筆來對待,寫作是很認真的。頭兒和戰(zhàn)友們很滿意,被視作本派的筆桿子。雖然未得到過一分錢的稿費,但總是激情迸發(fā),夜以繼日,一篇又一篇地發(fā)表在機關大樓大門兩側的墻上。
二是,我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文章寫好了,無勞別人來抄寫。算是多面手,難得的人才呀。還有,抄好了,無勞別人,找個幫手,提上水,就“發(fā)表”去。那是在冬天。方法是:將水往墻上一潑,幫手隨即將紙貼上,過一會兒,就粘住了,實際上,是被凍住了。怎么怎么,凍???是呀,胡天八月即飛雪,零下十幾二十度的塞外嚴寒,能不被凍得結結實實!有一篇頭兒認為的重要文章,被我拿到烏魯木齊最繁華的“大十字”去貼,第二天特地帶上家人去觀賞,呀,那一溜墻面,像是覆蓋了一層水晶,在冬日陽光照射下,發(fā)出柔和晶瑩的光,煞是耀眼!水晶里面,嵌著我的大作!我在這水晶墻面的三三五五的讀者中來回走了三趟。那個成就感呀,嘖嘖!
我今天懷揣作家協(xié)會和書畫協(xié)會的“紅派司”,說不定與那年月勤于練筆有關系。只管耕耘,不問收獲,是對的;但耕耘了,定有收獲。是不!
下面,該我來老實交代參加武斗的事了。
話說,人才,機關大院是關不住的。不久,我就被提升到咱無產階級革命派總部去,無非是搞宣傳,“文攻武衛(wèi)”中的“文攻”。有個名目,叫“戰(zhàn)聲”通訊社。通訊社出版大32開的印刷宣傳品,就是傳單。我去了以后,改成像新疆日報那么大的一整張。咱要干就要干出個樣子,氣派大些。撰稿,組稿,編輯,基本上是我一個人。好像隔幾天就要出一張,就利用新疆日報的機器設備和紙張,那里的戰(zhàn)友很賣力的。
在那些戰(zhàn)斗的日日夜夜,我寫了多少?無法統(tǒng)計。那些報紙,一張也沒保存。一整版的長文,往往苦戰(zhàn)一夜就出來了。一時反響頗大。直到幾年后,“文革”后期我入黨時,還有人提意見,意思說陸某人派性大,搞非法出版物,煽動派性。
應該大略介紹一下,當時新疆“文革”總的局面,是形成了兩大山頭,一是保王恩茂(當時新疆第一把手)的,自稱為無產階級革命派,稱為“三促”(具體“促”什么,又三,記不清了);一是反王恩茂的,自號造反派,稱為“三新”(具體如何“新”,又三,也記不清了)。兩邊各有一個“胡司令”,三新的叫胡亂闖,新疆大學學生,光頭,獨臂。在新疆兩派代表晉京時,周恩來總理還特就胡亂闖這名字就題發(fā)揮了一通,規(guī)勸他們不能亂闖,要上軌道。“文革”后期被捕入獄,據說關涉人命案。三促這邊的總頭兒叫胡什么,記不清了,這是位中等個兒的男子,是那種吃過糠,扛過槍,跨過鴨綠江的根正苗紅的漢子。好像是一家企業(yè)的工會干事。就是這位胡司令,點著名兒讓我主辦“戰(zhàn)聲”通訊的。
那一天的“行動”,是去烏魯木齊西部的新疆醫(yī)學院,那里有一座學生宿舍樓,是造反派的總部。用當時本派的人話說,是“黑窩子”,造反派們許多事就是從那里發(fā)端和操縱的。要端掉這黑窩子!
夜間零時吃飯,一時出發(fā)。
出發(fā)地是七一棉紡廠。這是新疆有名的大企業(yè),是五十年代初王震將軍部下節(jié)衣縮食創(chuàng)辦起來的。位于烏魯木齊遠郊?,F在,這里成了武斗一方的基地了。參加的人,大都是棉紡廠的漢子。一律身著卡其布的青藍色工作服,頭戴柳條盔,臂上系白毛巾,手執(zhí)自制長矛或棍棒。一切都在暗黑中悄悄地進行,緊張而有序。那時雖時值盛夏,但新疆晝夜溫差大,夜間還涼風習習,很是宜人。都登上解放牌大卡車,一車幾十人,直挺挺地立著,看去倒也威風凜凜。那夜幕下的大廣場,擠滿了幾十輛這種擠滿了武士的卡車,黑壓壓一大片,那氣勢,也夠大了,像是要打一場惡仗的樣子。
出發(fā)了,不準開燈,車行頗慢。每一段路都有前導。后來得知,這次行動由一位曾是軍官的人指揮。這位身經百戰(zhàn)的老兵和日本人美國人都較量過,現在對付紅衛(wèi)兵胡亂闖那幾個毛孩子,還不是小菜一碟!說不定,新疆軍區(qū)的人也在暗中支持。
我被安排在第二輛車的駕駛室里,享受小頭目的待遇了。胡司令是很關照我的,隨軍記者嘛。好像還指定了幾位保鏢,叮囑他們到了現場,要前后左右跟定了我,不能出事。
這一切,使我激動,感動,新鮮,刺激。不免還有點心跳。萬一……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兒,怎整!不過,這“私”字一閃念也只是一閃念。咱也是戰(zhàn)士嘛。出發(fā)前,曾接觸過幾位老工人,不,這會兒是“戰(zhàn)士”,都情緒激昂,其中有兩位曾在朝鮮戰(zhàn)場立過戰(zhàn)功……比較起來,咱這“老九”呀,還是不行,沒改造好呀;一玩真的,就抖活了,“活思想”就出來了。
就這樣激動著,心里“斗私批修”著,剛蒙蒙亮,目的地到了。在新疆醫(yī)學院不遠處的地方隱蔽待命。不久傳來消息,說戰(zhàn)斗已結束了,打勝了。原來,我們這是第二梯隊,也就是預備隊性質,第一梯隊的戰(zhàn)友們凌晨發(fā)起攻擊,將那黑窩子大樓炸塌了一角,造反派的紅衛(wèi)兵們屁滾尿流,有的聞風而逃,有的投降了。這樣,按原來安排,第二梯隊就接替打了勝仗的第一梯隊的人,讓他們撤離休息,我們就打掃戰(zhàn)場,處理善后,特別是加強警戒,鞏固陣地,防止造反派反撲。
沒仗可打了;戰(zhàn)友們又打了勝仗,緊張情緒一下子松弛了下來,也高興了起來。有人大叫:開飯,開飯!這時大家才一起叫起餓來。飯是現成的,車上帶著。雪白的大米飯,紅燒豬肉燴粉條,牛肉燒土豆,在清晨的涼風中,熱氣裊裊地升騰著;那肉香,剎時彌漫了校園。這好飯好菜,在當時當地的尋常人家,是難得見到的?!拔母铩钡膽?zhàn)亂將內地與新疆的物資交流中斷了,那時烏魯木齊居民糧食供應基本上都是粗糧,玉米面,大米很稀見。而且供應不太正常,買計劃糧往往要排上一天的長隊??磥磉@也是指揮者們的精心安排。
我印象很深的是,開飯中間,有人吵吵嚷嚷,說是抓了一個造反派。我丟了飯碗,跑過去一看,是一位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被幾個我方人員推搡著,從一座樓內押出來。他挨了幾棒子,哭著大叫“哎呀!哎呀!”,有人還叫:“打死他,打死他!”我忙喝止了,讓我的“護兵”將他帶過來。這不就是個學生娃嘛,不免心生惻隱。我故作姿態(tài)地掏出采訪本,舉筆作采訪狀,將他帶到人少的地方。據他講,他是××系二年級學生,聽說要打仗,他害怕了,躲到那幢教學樓的閣樓上,已兩天多沒吃飯了。我看他那因極度惶恐和饑餓而變得蒼白虛弱并不斷索索發(fā)抖的身體,相信他沒有說謊。我故意大聲說,我們優(yōu)待俘虜,先吃飯再說,即讓身邊人打飯來。一位老工人還囑他:先喝幾口熱湯暖暖胃,吃飯先吃一二兩;剩下的過兩小時再吃。一下子吃多會壞事的。這位老工人也是行伍出身,野外生存經驗豐富。天下還是好心人多嘛。
我在“保鏢”們簇擁下,進那宿舍樓察看了一番。我們是從被炸開的大洞進去的。據說擔任爆破任務的,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的爆破能手。行家評說,這活漂亮,技術水平很高。說起來令人慨嘆。多少人在與日本人美國人的戰(zhàn)場較量中練就了一身本事,未想到后來卻用到了對付同胞上,有些人為此流了血,甚至丟了老命。這叫什么事兒?后世人該如何評說,重于泰山還是輕于鴻毛?真是沒法說,窩囊死了!
宿舍樓內,一片狼藉,木架子床橫七豎八,衣服、書籍、紙張扔了一地??梢韵胂螅瑤仔r前,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場天降大禍;這是一個和平常一樣的日子,寂靜的夏日之夜,紅衛(wèi)兵們,實際上都是些不諳世事的大孩子們,都已沉入夢鄉(xiāng),做著各自青春的美麗的夢。他們哪能想到,就在此刻,一群有著豐富實戰(zhàn)經驗的武裝人員在同樣有著豐富實戰(zhàn)經驗的指揮員指揮下,在夜幕的掩護下,潛入了他們的“領地”。隨著一顆信號彈升空的耀眼光亮,“轟”的一聲,驚天動地。天塌了,地震了?孩子們一個個被震下了床,驚慌失措;就在這時,一群頭戴盔帽,手執(zhí)長矛大刀的漢子就似從天而降,兇神般沖到了他們面前,“不許動!不許動??!”嚴厲的聲聲喝令,讓他們喪魂失魄……
我見到了幾具尸體,都非常年輕。并未看到頭破血流的慘狀。仔細瞧去,才發(fā)現他們身上有一兩處小小的黑點。那就是傷口,是長矛刺的。有行家說,殺手是有經驗的老兵。據說這幾個紅衛(wèi)兵“不老實”,還想在如林的長矛大刀前掙扎反抗,狂呼“造反有理”……也算得是慘烈一幕。
樓下有幾攤血。是跳樓學生留下來的。聽說都是女生。女生住樓上。有死有傷,都被抬走了。
在那幾攤血跡旁,我佇立良久。邊城拂拂的晨風使我清醒了許多。盡管那時我派性十足,但在這些剛剛逝去的鮮活的年輕生命面前,心靈還是有所震撼。觀點不同,所謂路線之爭吧,哪能你死我活?想不通。自此以后,我再不參加諸如此類的“行動”了。
不遠處,有一本書,在樓下一草叢中靜靜躺著。撿起來一看,竟是《魯迅全集》。心里一動。在那年月,能抱著魯迅的書看,那一定是有相當文學素養(yǎng)的了。是跳樓的哪位女學生的讀物?我將它放到了我的提包里。默默地。過了一會兒,又取出來,在扉頁上寫上了“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八日”這個日子。
我想我要記住這個日子。默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