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的花紋

Ａ

我的敘述從一杯酒開始，那具有烈火性格的透明液體，過早地溶入了我的血液，奠定了我作為一個男人最初的形象。

酒是同學(xué)花兩元錢從路邊的雜貨店買來的，他們說：不喝酒的男人是孬種，孬種等同于陽痿（其實，那時我們誰也不明白“陽痿”這個詞所指涉的含義，都是從大人處聽來的）。重要的是，他們還說：不喝酒的男人是不會有女人喜歡的。而我那時正處于青春蛻變期，對女人充滿著無盡的幻想。我時常會在某個深夜聽見那伙喝得爛醉的小鬼們扯談女人的話題：誰誰借著酒氣摸了某個女孩的胸部，誰誰裝著酒瘋瞧見了某個女孩肚兜的顏色，誰誰趁著酒勁親了某個女孩的嘴……酒就這樣在一幫醉鬼的淫語間出場了，且一出場即被賦予了拯救愛情的魔幻色彩。而酒精的誘惑也是這樣逐漸浸入我的意識深處，成為我體內(nèi)一種強烈的即便是“毒液”也想一飲而快的欲望沖動的。

當(dāng)我在同伙的慫恿下喝下第一杯酒時，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被烈火焚燒，且這種灼燙的感覺迅速蔓延，向我周身的各個部位擴展、彌漫，最終幻化成各種形象。我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脫離肉體，像我出逃的青春的影子，徘徊、流浪在虛幻的時空之間。而當(dāng)我在酒精的強力作用下沉沉睡去，我躁動的青春也在隨之而逝，呈現(xiàn)出巨大的空白。

等我從酒精的迷醉中清醒過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既未獲得有關(guān)女人的哪怕一點訊息，也沒能看見愛情向我敞開胸懷的模樣。但值得肯定的是，那杯酒，除超度我完成了青春期的涅槃，同時還使我的心靈遭遇了一生中第一次霍亂——我為青春付出的必不可少的代價。

Ｂ

仍記得那個夏日的午后，我和鄰桌女生米蘭同時在學(xué)校里失蹤了——這在當(dāng)時成了一個事件。我們是在趁其他人還在午休時翻墻逃掉的。我們逃學(xué)的目的是為了去一個小鎮(zhèn)，去小鎮(zhèn)的目的是為了看一場電影。而有關(guān)那場電影的消息是我們在上午從學(xué)校旁那株大樹上高掛的喇叭里聽到的。喇叭里說：今日下午３：１０，將在黃泥壩鎮(zhèn)舊糧廠放演電影《白蛇轉(zhuǎn)》。那時，對于從小便從爺爺奶奶講的故事中早就把《白蛇轉(zhuǎn)》這一民間文化植入記憶的孩子來說，誘惑力無疑是巨大的。我和米蘭都是被《白蛇轉(zhuǎn)》里的人鬼戀情糾纏得迷醉的兩個孩子（對于懵懂少年而言，我們感興趣的是那朦朧的情感，絕非是那恩怨相報的道德評判）。因此，對于那場令我們神往的電影，引誘我們出逃的預(yù)謀，無可避免。況且，相對那時我們干癟枯燥的青春生活而言，我們是多么需要一場電影來滋潤日漸豐富的心靈，宛如處于成長混亂期的任何一個孩童，都渴望遭逢一次心跳的愛情，盡管那時誰也不明白愛情究竟為何物？

黃泥壩鎮(zhèn)具體在什么地點，我們一無所知，它只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中。在這之前，我們除了熟悉自己的家與學(xué)校外，其余的任何地方對我們而言，都是一片未知的渺茫。這注定了我和米蘭的行走充滿了涉險。夏日的熱風(fēng)刮在臉上，有一種被火灼燙的感覺，我和米蘭的衣衫已被汗水濕透，粘在我們單薄的肌體上，像是束縛我們飛翔的堅固的校園圍墻，令人討厭。但我和米蘭又像是從童話中逃跑的兩個伴侶，在進行一場冒險的游戲——與青春之間的對抗賽。

我和米蘭一邊假想、交流著電影中的白蛇形象，一邊不停地向沿途的路人打聽去黃泥壩鎮(zhèn)的走向，像兩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躑躅在大地的邊緣。但青春期的叛逆和獵奇心理使我們對任何事皆無所畏懼，上帝總是能夠?qū)捤o數(shù)孩子的無知。那些好心的路人是為我們指路的燈盞，是他們使我和米蘭最早學(xué)會了對人世的感恩。但遺憾的是，當(dāng)我們費足了勁兒終于趕到黃泥壩鎮(zhèn)的舊糧廠時，才知道電影已經(jīng)演完，觀眾如蟻般四下散去，嘴里對精彩劇情的議論，反襯著我們內(nèi)心對自己的憎恨?；孟脬裤健赂易冯S——擦身而過——終成泡影，這難道真是青春不可逆轉(zhuǎn)的命運？縱然如此，那些因為青春而犯的過錯，能否被視作一種美的歷程？

當(dāng)我和米蘭氣喘吁吁地返回學(xué)校時，學(xué)校早已放學(xué)，西沉的夕陽只剩下半張暗紅的臉，似乎在留戀這個多情的黃昏，更像是在暗示我們：你倆的美好青春將在接下去的時間里像我一樣由明轉(zhuǎn)暗，直至結(jié)束在深厚的黑云里。

老師集體站在校園外的操壩上焦急地在議論著什么，看情形，事態(tài)有些嚴重。當(dāng)我和米蘭走近了看，卻突然發(fā)現(xiàn)在老師中間竄出幾個熟悉的身影來——我的父母和米蘭的父母。我和米蘭同時感到了緊張，原來老師們討論的焦點即是我和米蘭。其實，在我和米蘭出逃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經(jīng)成了一個事件的主人公，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罷了。

原本想只要我和米蘭向老師和家長認個錯，這件事就會圓滿解決，但事情偏偏不那么簡單。老師把我們叫到辦公室，看著因膽怯而顫抖不止的我們，惡狠狠地說：“老實交代，你倆戀愛多久了？”我和米蘭頓時懵了。“我們沒有戀愛，只是跑去看電影了！”我和米蘭同時說?！敖妻q，都學(xué)會私逃了，還抵賴？”老師繼而說。米蘭開始哭起來?！昂⒆樱覀兤匠Ｊ窃鯓咏逃愕?，跟老師坦白吧！”我及米蘭的父母插話道。我也開始哭起來，為父母也相信老師的話而不信我們的，盡管他們對自己的孩子是那樣了解。弱小者在強權(quán)面前真就沒有一點可信度可言嗎？哪怕，在這僅存的可信度中包含著一個孩子全部的誠實和善良。事實是，那天老師和我們的父母到底沒有相信我們所說的話，而是我和米蘭在他們共同設(shè)置的謊言下承認了戀愛的事實。

直到第二天，我和米蘭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站在臺上檢討了自己戀愛的污跡，整件事才在同學(xué)們輕蔑的掌聲中和老師“有錯即改”的贊揚聲中宣告結(jié)束。

自那件事后，我和米蘭都沉默了，且一下子變得世故起來，并學(xué)會了在生活中用偽裝來保護自己的尊嚴。但同時我們也似乎明白了，青春本身也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謊言，當(dāng)你哪一天開始學(xué)會了撒謊，青春也即隨之不再。這就很像我和米蘭幻想的那場電影，在未曾看到之前，它一直在我們的心里美好地上演著，而當(dāng)我們真正抵達它的放映地時，你看到的或許就只是謝幕后的失望和人散后的荒涼。

Ｃ

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場怎樣刻骨銷魂的等待??！

早晨的風(fēng)還帶著寒氣，我的等待便開始從意識里蘇醒，充滿渴望的溫暖。是的——渴望。溫暖。火一樣燃燒的熱情。我希望在每一天里自己都是第一個見到她的人，如果是這樣，我新的一天便充斥著喜悅和力量。盡管——這只是作為一個秘密，并在我的心里藏得如此之深。我無數(shù)次在暗中幻想過她天使般的模樣：清亮的明眸、婀娜的身姿、文雅的談吐、舒展的舉止……以至于這種假想使我變得笨拙和脆弱。在課堂上，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當(dāng)她向我提問時，我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嗓音和羞紅的臉，而當(dāng)她靠近我的身邊時，我更是遏制不了加速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雖然，我是那么渴望與她相遇，渴望聆聽到哪怕她那責(zé)罵我的聲音。那個階段，等待成了煎熬我的病癥。從白晝到深夜，從春天到冬天，從現(xiàn)實到夢境。

我深信，任何的等待都應(yīng)該像故事一樣，有個結(jié)局，不管這個結(jié)局是香甜，抑或殘酷。而當(dāng)這個結(jié)局尚未出現(xiàn)之前，等待極有可能形成一種信仰，領(lǐng)著你像瘋狗一樣，無休止地奔跑，朝著你所期待的方向。遺憾的是這種矛盾在于，一旦你開始了無休止的奔跑之后，就沒有了停下來的可能，直到那個等待的結(jié)局出現(xiàn)了，而你卻未能察覺。就像我，我仍堅持從早晨的涼風(fēng)中開始等待，直到冬天的雪花覆蓋大地，再到春天的陽光溶解冰雪，周而復(fù)始。雖然，在這期間，我已慢慢地從一個小男孩變成了大男孩，而她也由先前一個人的生活變成了兩個人的生活，再到后來的三個人的生活。但我的等待還在繼續(xù)，我仍在幻想著她的模樣，仍在為了她而壓抑不住自己狂熱的心跳，掩飾不住自己羞紅的臉頰。

那是一場怎樣刻骨銷魂的等待啊！像我的一生那樣漫長。而人的一生又將要經(jīng)歷多少次不可避免的等待呢？那些等待的魅力和價值是否就在于你所等待的東西注定是你等不到的東西，要不然，那為什么我其實明明看到了自己所等待的結(jié)果，卻偏偏還在傻乎乎地期待它高潮的出現(xiàn)？

Ｄ

具體是十四歲，還是十六歲，記不清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件事的確在我的生命里發(fā)生過，并因此對我的一生產(chǎn)生著影響。

天沒有黑，風(fēng)刮著路兩邊的枯樹葉倉皇亂竄，周遭的環(huán)境出奇的安靜，斜陽淡淡的，整個場景就像一幅簡寧的素描畫。我記得自己剛看完一場電影從電影院出來，無所事事地漫走，好像是要回家，又像要去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總之，我來到了一條幽深的巷子里，腦子還在被剛才電影中復(fù)雜然而又微妙的情節(jié)攪擾、糾纏得眩暈——使一個尚待成熟中的少年無奈地掉進了一個由成人用情愛編織的陷阱中，冥想且困惑不已。

就在這時，深巷的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身影，一頭披肩長發(fā)，上半身著一件紅色毛衣，下半身穿一條牛仔長褲，一雙棕色高跟鞋在青石板鋪就的巷路上，有節(jié)奏地邁動著，“拓拓”的響聲像從空谷傳來的回音，清脆而古典味十足。我的心一下子像被什么東西攝住了似的，腦海中閃電般跳出剛才電影中那個女主角的身影。一種感動縈繞于心，莫可名狀，異常強烈。

那一刻，某種無形的力量使我成為了她的影子，緊緊地跟隨她，朝著幽巷的盡頭，移動，漂浮。她走路的樣子極美，輕盈中略顯矜持，步態(tài)從容且端莊，一種成熟女性獨具的神韻與魅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著她，只感覺她好似使我陷入了一個幻想的世界，我的鼻息能隱隱地聞到從她體內(nèi)散發(fā)出的芳香。我仿佛就像一只蝴蝶，被她的芳香吸引著在飛翔。

漸漸地，她好似覺察到身后有人在跟隨自己，這從她逐漸加快的腳步中可以推斷出來。她也許把我當(dāng)作了一個小偷，或者一個少年犯。她急促的腳步明顯有了些混亂和緊張。然而，我的窮追不舍依然沒有停止，她快，我也快。她慢，我也慢。就在我們的一張一弛中，她卻倏忽似兔子般從那條幽巷的一個拐角處消失不見了。當(dāng)我從追逐中回轉(zhuǎn)身，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置身在了那條深巷的中間，像一只被困在迷途上的孤獨的羔羊。而當(dāng)我欲重返身走出這條深巷時，卻覺得無論采取那種方式，似乎都很困難。因為，我所置身的位置與那條深巷任何一端的出口都相距遙遠。

事實也是如此，當(dāng)我某一天從那條深巷里走出來時，我已從一個少年變作了一個青年。但事情的戲劇性恰在于，我雖走出了深巷，卻從此再也沒能擺脫踏上一條追逐女人的歷程——當(dāng)你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男人的那刻起，你的前面就總有一個女人在等待著你去追逐，并引領(lǐng)你上路。直到有一天，她悄悄地躲在了你的背后，成為你的隱形保護神，繼續(xù)以她的芳香引誘著你，在人生路上，風(fēng)雨兼程。

Ｅ

仿佛一個不真實的臆想，一夜之間，我長大了，我決定出走，堅定而決絕。我需要替自己渴望起錨的船只尋找一個全新的河岸，以便安慰自己那對任何世事皆無所畏懼且適宜做夢的年齡。我太急于想把自己放逐到世界的中心去了，仿佛宇宙間的每一扇窗戶都是專為我而敞開的。

當(dāng)我在那個冬天里肩背“理想”的行囊一個人悄悄地上路時，我的心里依舊充滿了溫暖的陽光，盡管，寒風(fēng)是那樣強勁，道路是那樣曲折，而我的行走既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更不知道在前方等待我的到底是一片明朗的天空，還是一片未知的蒼茫？

故鄉(xiāng)在我的身后越來越模糊了，我好似突然間闖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那里沒有枯燥的學(xué)業(yè)來絞盡我的腦汁，沒有父母的嘮叨來擾亂我的耳根。我留戀于其間的高樓陌巷間，沉醉于鮮花與激情之中，在那里，我看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結(jié)識了更多新的朋友。我盡情地揮霍著自己的青春，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無憂無慮的鳥兒，在藍天上自由地翱翔，兩邊的云朵全在給我讓路，頭頂上方上帝的微笑太迷人。

但漸漸地，我高漲的激情突然間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孤獨。我發(fā)覺潛藏在自己熱情背后的只是一片空虛。因為，在我所結(jié)識的所有朋友中，竟然沒有一個是我原來所熟悉的，更沒有自己的親人，我感到自己只是一個不真實的存在。從父母錢夾中偷取的錢資已經(jīng)花完，饑餓和寒冷針一樣刺傷著我，一種尖銳的疼痛使我成為一種疾病。

于是，我開始想念故鄉(xiāng)，想念我的父母。我猜想他們那刻是在為我的不辭而別惱怒，還是在四處打聽我失蹤的消息中心急如焚？剎那間，我決定回家，態(tài)度比決定出走時更為堅決。

當(dāng)我拖著疲倦的身子忐忑地回到家時，時令已是初春了。早已站在房門外等候我歸家的母親看見我回來了，淡淡地笑了一下，溫柔地說：“孩子，回來了，進屋喝杯熱茶吧！”就在母親的手將那杯滾燙的熱茶遞到我面前時，一股久違的熱流迅速傳遍了我的全身，使我禁不住淚流滿面。淚眼朦朧中，我偷偷地從窗外瞧了瞧去年我離開的那條山道，卻發(fā)現(xiàn)去冬殘留其上的積雪尚未化完，盡管——那年的春天來得是那樣的早！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