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莊村東半里處是一條鐵路線,鐵路線的東邊緊傍著一條公路線,兩條不同形狀的路,載著不同形狀的車,從同一地方出發(fā),向著同一個地方延伸而去。
杜梨莊小學二年級學生艾童童曾經(jīng)喜歡站在兩條路中間胡思亂想,她想這么兩條路大老遠地來又大老遠地去,翻山越嶺,趟水過河,像那些行進著的各式各樣的車看著都累人,不知道這兩條路是從家里出來呢?還是要急著返回家里去?那時候艾童童身邊總是站著艾金金,艾童童想拿這個問題來問艾金金,又怕艾金金說她傻,話幾次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艾金金是個男生,是艾童童的鄰居,也是艾童童的同學。如果天氣好,他們兩個就會來到鐵路和公路中間的溝里玩。這里生長著有些年頭的大楊樹,也有新栽的垂柳,還有一種叫不上名字來的樹,像椿樹又不是椿樹,長到一定的時候葉子就紅了,是那種淺淺的紅。兩邊的路本來就喧囂震耳,艾金金又愛大喊大叫,鐵路上每趟客車轟轟開來,他就認識誰似的向車窗里的旅客揮手高聲問好。艾童童煩他這樣,故意躲他遠遠地,到一個巨大的圓石前去,用手描刻在上邊的紅字。大圓石上的紅字是:映日荷花別樣紅。艾童童不知道為什么要刻這幾個字,因為這里并沒有荷花,連水都很少見。
艾金金年初轉學去城里的解放街小學了。艾金金的爸媽在城里開了一間門市賣煙酒,主營批發(fā),很賺錢,賺了很多錢后他們就在城里為艾金金買了樓房,為艾金金辦了轉學。少了艾金金的吵鬧,艾童童卻感覺不到路溝里有什么好玩了。她獨自去了一兩次,腦子里再也冒不出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她想這都因為艾金金不在了。站到那塊巨石前看那七個紅字,覺得歪歪扭扭特別丑陋,艾童童舍不得用手指去描,因為這時她發(fā)現(xiàn)那些字的凹處居然敷著一層灰土。
艾童童現(xiàn)在喜歡一個人去村西玩。村西只一條不算很寬的機耕路,路旁也種了兩排楊樹,不過還很小,一些人家怕樹長粗長高了妨礙莊稼,偷偷折去了一些。這些樹沒有人養(yǎng)護,種的人只管種,也不澆水也不修剪,人折了就更沒人管了。農閑了,艾童童喜歡坐在路邊的田埂上,四周無人跡。艾童童一手撫摸折斷的小楊樹干一面想心事。其實艾童童也沒有什么心事,她就是喜歡一個人在這里靜靜地坐著,想一些不著邊的問題,沒有來由也沒有答案。有時候手撫著撫著,不小心指甲把樹皮劃破了點,樹皮里露出一層淡淡的青色,艾童童的心像被青色蟄痛了似的一顫一收,急忙挪了手,怔怔地盯那個“傷口”老半天。
冬季了,太陽很低也很暖,照在艾童童的背上,像靠著一面暖烘烘的火墻。艾童童的身后是太陽照著的冬麥田,一壟壟的冬麥黑綠黑綠。艾童童的面前路的另一側也是冬麥田,一望無際,一座新建的小教堂就矗在幾百米開外。小教堂是艾金金走后建的,灰磚白窗,頂上一個大紅的十字架。建教堂的人是一個外村人,黑臉膛,大高個,不知道怎么一來把教堂建在了杜梨莊的田里。艾童童所以知道那個建教堂的黑大個是因為他曾到艾童童家收過捐款,艾童童奶奶打開抽屜取出包錢的小手絹時對那個人說,別嫌少哦。艾童童奶奶也捐建廟的錢,每年正月十八杜梨莊廟會,奶奶就會買一些香拿去燒,也向功德箱里投進去塊兒八毛。廟建在杜梨莊小學里,每年寒假正月十六開學,正月十七上一天課,正月十八又得放假,因為廟會。
艾童童周末來到這里,讓太陽照在自己的脊背上,雙手拄了下巴望那座教堂。教堂常常關著門,不見一個人進出,也不見黑大個進出。艾童童想黑大個費那么老勁斂來錢建這么個房子卻讓它空閑著,真是怪。艾童童喜歡琢磨這些不著邊的事,因為這些事不像課堂上的題目非得要一個答案。沒答案的問題答起來輕松。
有一天,一群鴿子忽然飛來了,有上百只,白色的。鴿群在天空中忽閃著翅膀,太陽光被鴿翅反射得像甩出的一面面小鏡,瓦亮瓦亮地晃眼。鴿群飛到教堂頂上就不走了,先是繞著屋頂轉然后就繞著紅色的十字架轉,一邊盤旋一邊上升,升過十字架又忽拉拉俯沖下來,再繞一圈,就飛走了。艾童童振奮起來,她知道這是艾金金家那群鴿子,看來它們也是剛剛發(fā)現(xiàn)這里新建了教堂。艾金金一家人走了,但是鴿子無法跟著進城,它們本來養(yǎng)在艾金金家偏房前壁上掛著的鴿籠里,當時艾金金爸爸媽媽換班每天晚上從城里回來喂它們。現(xiàn)在那些鴿子誰來喂呢?艾童童想自己真夠粗心,要不是今天它們飛過來,還真想不到這個問題。
艾童童多了個心眼,一次上學前特意繞到艾金金家去看看鴿子。還是他們一家臨走前放了些玉米給鴿子?可這夠它們吃幾天的呀?如果放一大袋在籠里,那些鴿子肯定不會飛出來也肯定會撐死一些的。艾童童來到艾金金家門前,發(fā)覺黑漆大門上落著鎖,門扇上劃下來一道道雨痕,鎖已經(jīng)有些發(fā)銹了??磥磉@些鴿子真是沒人喂,艾童童想。艾童童沒辦法,自己進不去,幫不了忙,怏怏地上學去了。
再過星期日的時候,艾童童就從家里偷偷兜了些玉米來,她不再傻坐在路邊的田埂上了,她跑到教堂底下專等著艾金金家的鴿子。艾童童很耐心,等到快中午的時候它們才出現(xiàn),她便很適時地揚起手里的玉米粒,好讓鴿子們看到這些金黃的食物。鴿子們果然眼尖,它們在向十字架的上方盤旋的時候正好看到泛著黃色光點的這些玉米粒子,便改了心思滑落下來,一只只落在綠綠的冬麥田里蹦來蹦去啄東啄西。艾童童開心了,她走遠一些坐下來,看它們啄得那么香,心里想,艾金金,你知道是誰在幫你家喂鴿子嗎?是我呀。你問我是誰?哼,你連我都忘了,我是艾童童!
艾童童第二次偷了玉米出來喂鴿子的時候出了點事。倒不是偷玉米時被奶奶發(fā)現(xiàn)了。雖然是偷,艾童童卻不怕奶奶發(fā)現(xiàn),奶奶眼睛也不好,也不容易發(fā)現(xiàn),還有就是艾童童家玉米很多,就是奶奶發(fā)現(xiàn)也沒什么。是這么回事,那個當初建教堂的黑大個這次出現(xiàn)了。
黑大個不是一個人來,他的身后還跟著十幾個人。黑大個穿著一件怪怪的長袍樣的衣服,胸前掛著一個十字架,手里拿著一本書,書很厚很舊。黑大個的臉上刻著很多很深的皺紋,頭發(fā)黑白夾雜,一看就知道是個做農活的漢子,這使他這人與身上的長袍、胸前的十字架以及手里握著的書本很不相稱。黑大個掏出鑰匙打開門先讓這些跟著的人進去,他掩了門在教堂前來來回回地踱,踱著踱著他就發(fā)現(xiàn)有一個小女孩也在教堂前站著。這個小女孩當然就是艾童童。黑大個一邊踱著方步一邊用眼乜艾童童。艾童童有些怕,但鴿子還沒來,自己先走了,鴿子們來后覓不到食,所以艾童童只好壯著膽干耗。終于有一些人從杜梨莊走了過來,也是十幾個人,有男的有女的,有上歲數(shù)的也有小孩子。艾童童忽然看見人群里有一個同班艾米米,也是一個女孩,平時不愛講話,學習中等,有時不完成作業(yè)。艾米米看到艾童童,臉紅了一下就扭過頭去了。艾童童覺得再在這里等鴿子有點不合適,她把兜里的玉米粒暗暗撒到地上,一邊撒一邊抬著頭朝村里慢慢走,故意裝得無事似的。這時候人群里有一個人喊起來:童童,你的玉米掉啦!艾童童聽出來是艾米米的奶奶,艾童童不敢回答也不敢回頭,撒開步子跑進了村里。
鴿子去了沒有?鴿子們看到玉米沒有?黑大個是不是因為鴿群總是在尖頂上盤來盤去,生氣了,拿土塊子轟它們了?艾童童很擔心。艾童童想到艾米米去了教堂,艾米米應該知道鴿子們到底去了沒去。明天就是星期一,那好,明天見到艾米米就問她這個問題。
星期一,艾童童專在校門口等艾米米,等到預備鐘響過,艾米米也沒有來。艾米米奶奶卻來了。艾米米奶奶來后就到老師辦公室里,在老師辦公室里說了幾句話就出來了,出來后遇見艾童童,沒等艾童童問就說,米米病了,我來請假,哎,我說童童,你昨天怎么丟那么多玉米粒呀,喊你也不應?艾童童一聽心里就咯噔一下,想這老婆子怎么還記著這事?頭一扭,艾童童就跑教室里去了,艾米米奶奶搖搖頭說這孩子,出了校門。
艾童童還是不放心鴿子。她想如果昨天沒有喂到的話,這群家伙就要餓一整天啦。中午吃過飯艾童童背上書包先繞到了艾金金家,她想找個辦法進到他家院里去看看,她今天又裝了些玉米出來。來到艾金金家的大黑門前,門洞開著。艾童童很奇怪,想莫非是艾金金的爸媽回來了或者是艾金金回來了?他們怎么知道我昨天沒等上鴿子呀?怪!艾童童踮著腳尖邁進大門,卻見幾個人周身包了白衣,捂了大口罩,正一只一只地從鴿籠里朝外捉鴿子,那些被捉住的鴿子撲楞楞扇著翅膀,脖子一伸一伸,艾童童看到這情景心里嗵嗵直跳。艾金金的爸爸站在一旁,白衣人問他說多少只?問話聲從口罩里發(fā)出來,有些喔喔地不清楚。艾金金爸爸說一共一百三十只,都在了。
艾童童從艾金金家出來,琢磨這事肯定就是近來常說的那個禽流感來了。艾童童是從電視上看到關于禽流感的新聞的。艾童童家有一臺黑白電視機,放在爺爺?shù)奈堇?。爺爺癱了好幾年,奶奶除了給艾童童洗衣做飯,剩下的時間就是陪爺爺看電視。電視不太清晰,屏上常有雪花,奶奶這時就會上前猛拍幾下,把雪花拍沒了,坐回到爺爺身邊繼續(xù)看。電視只有一個臺,晚上七點整準時播出新聞。奶奶不識字也不關心屋外的事,新聞卻是一個不落地全看。艾童童想著禽流感,想著因為禽流感遭遇滅頂之災的鴿子,暗暗嘆口氣,聳聳肩上的書包,上學去了。
又一個周末到來的時候,艾童童再去教堂那里,看到教堂后面的空地上出現(xiàn)了一片新土,黑大個領了幾個人圍著這片新土直嚷嚷。黑大個說他們怎么偏要把鴿子活埋到這里?怎么可以?上帝不會寬恕!我要抗議我要抗議!艾童童明白了,原來新土下邊是艾金金家那群白鴿。
艾童童不再去教堂那里玩了。她又來到鐵路線上,來到鐵路線與公路線中間的壕溝,來到掉光了葉子的樹叢里。她來到那些大楊樹下,來到干硬了枝條的垂柳下,來到像椿樹又不是椿樹的那種樹下,一些葉子落在地上,葉片上淺淺的紅色還沒有褪凈。
艾童童望著公路上南來北往的汽車出神。這時候從背后一趟火車開過來,火車頭托著兩枝牴角,牴角搭著兩根從遠遠的地方來又伸向遠遠的地方去的電線。火車看到溝里的艾童童,像是打招呼似的,一聲“嗚——”拉得老長老長。艾童童望著這列呼嘯而過的火車,不知怎么就想起爸爸媽媽來了。坐火車經(jīng)過石太線,一直坐到火車停下來,就是煤礦了。艾童童爸爸就在那里挖煤,媽媽在井上給井下人熱飯。去年,媽媽一個人回來了,她要帶艾童童去礦上,她說礦上有學校,規(guī)模比杜梨莊小學要大,老師都說普通話。奶奶死活不依。奶奶說,萬一我兒子砸死了,你還回嗎?你不回,童童還回嗎?奶奶從來說話就尖刻,媽媽受不了,扔下一句:“連我也砸死算了!”就走了。
艾童童正這么胡思亂想著,一群鴿子遠遠地飛了過來,它們飛過艾童童的頭頂,一刻也不停地又向遠方飛去。艾童童望著這群和艾金金家一模一樣的白鴿,仿佛聽到了它們咕咕的叫聲,眼眶一下子就潮了。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