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樣的題目當然是為路文彬形式豐富的文體所觸動,在他的成果欄里,匯集著理論、批評、小說、翻譯(可能還有詩歌)。作為大學教師,現在無疑處在學科越分越細的困局中,不用說理論與文學史,古典與現代,就是現代與當代也如同隔岸觀火。但路文彬有何能耐和膽略能超出這樣的困局?從理論到創(chuàng)作再到翻譯都可以拳打腳踢。當然,直接關系可能可以說受了乃師曹文軒教授的影響,其主要的還是個人的秉賦。本來中文系教師與文學創(chuàng)作、翻譯并不矛盾,現代時期(以魯迅為首)所有的文學教授無不是如此搞文學和教學的,但現在學科劃分、專業(yè)化程度的縝密,到底推進學科前進多少,是值得反思的。所以,多出幾個路文彬這樣的文學教授可以使風氣有所轉變。另一方面,這些年不少大學也引進不少作家到中文系教學,這不應該僅僅是吸引學生的手段,更重要還是要倡導一種有著對文學敏銳感受的文學教學。當然,并不是說只有作家、詩人才有對文學感受的優(yōu)越性或優(yōu)先權,這種神話是靠不住的,它同樣會有悖論出現。也不是說現在大學文學教育專業(yè)化和分層化就完全沒有必要,而是說,不管是文學研究還是文學教學,都要強調一種對文學有直接經驗的、有感悟和靈性的方式。
路文彬主要的代表作,當推他的博士論文《歷史想像的現實訴求:中國當代小說歷史觀的承傳與變革》,我本人一直對這個問題懷有較大的興趣,因此,當時讀到路文彬的這部書稿就有一種強烈的理論共鳴,現在重讀依然覺得路文彬的探討可圈可點。這部論著最突出的特點在于它對文學的歷史觀念進行歷史疏理方面。博士論文做一個題目總是要探本求源,但如何“探本”、如何“求源”,卻因功夫是否到家而大相徑庭。路文彬顯然在材料上下足了功夫,近代以來,關于文學與歷史有牽連的材料,他大都用上了。近代、現代特別是當代,線索理得相當清晰。在對當代中國文學的歷史觀念進行梳理時,路文彬看到了“重寫歷史”這一本質性問題,由此進入到對文學與歷史關系最核心的問題,當然也由此揭示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最為特殊的藝術規(guī)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為社會主義民族-國家的建構提供了想象資源,為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奠定了感性認知和情感認同的基礎。社會主義文學為鞏固和加強社會主義政權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這一時期出現的大量的講述中國新民主主義時期的歷史小說,描寫中國農村社會主義革命和改造的小說,都是以歷史唯物主義觀念為導引,建構全體民眾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想象關系。事過境遷,人們會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過強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嗤之以鼻,但回到歷史中去看問題,就不是簡單的肯定或否定就能說明問題的實質。路文彬在這一主題上的論述相當出色,他看到社會主義文化重新書寫自身歷史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也深入分析了“重寫”的表意方式和美學傾向。路文彬并不是簡單地把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歷史敘事歸結為單純的意識形態(tài)訴求,他看到這里面的裂痕和復雜性的結構。當然,路文彬有很好的文學感悟,他能敏銳的看到這種分離并不是作家的有意識的行為,其實質“不過是文學創(chuàng)作想象自由與國家現實功利維護之間的固有矛盾”。這部博士論文的顯著特點不在大的理論觀念的設定上,但理論細部做得相當出色,對于學術著作來說,這一點可能更為重要。
路文彬的文學思想頗有理想主義情懷,看看他近年寫下的論文,這些論題和觀點屬于“正本清源”的理路。不管我們贊成與否,都不得不認真對待他提出這些問題,他展開的這些論述。他寫下的“中國小說批判系列”,無疑是他深思熟慮的產物,對中國當代小說提出尖刻且尖銳的批評。盡管他的觀點與我的理解角度有相當大的差異,但我也承認,確實是對我的思考提出的嚴峻的挑戰(zhàn)。2002年他發(fā)表的《悲劇精神的缺失》一文,對中國小說中的“悲劇感”的缺乏提出了批判,他認為,華夏民族意外地造就了其之于生命情勢的絕對樂觀。這是儒道文化的共同認知的結果,形成了所謂“樂感文化”?!叭A夏民族這種執(zhí)著的樂觀主義品性,對于熬度時世的艱辛不失為一種勇氣,然而,由于從一開始便缺乏生命悲劇認知的前提……特別是表現于文學藝術領域時,它簡直成了某種災難,引致的是一種撼人心魄力量的持久匱缺,并且始終無力攀越自身之上的雄偉高度,以一種博大的視境觀照世事眾生。”路文彬從“命運”、“時間”、“人格”、“暴力”、“愛情”等幾個主題話語入手,去透視悲劇精神在小說中的絕對缺失,在他看來,由此造成中國小說產生的“種種缺憾”。
這個論題無疑非常有意義,中國文化崇尚“樂感”,當年李澤厚和劉小楓都有對此類問題的論述,但深入到小說敘事作深入探討還并不多見。路文彬的論述結合文學史,縱橫古今,比較中西,可以看出他開闊的思路和視野。路文彬說:“我之所以如此推崇悲劇精神,是因為藝術的生命實質在于美;但是作為審美者的人類生命的有限性,以及其審美愿望的永恒性,包括美本身的脆弱性,已經注定結成永遠無法拆解的矛盾。故此,從藝術的內涵到它所呈現出的況味,無不應是具有悲劇性質的。就這一意義說來,每一個徹底的唯美主義者,也都只能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甭肺谋驅λ囆g持唯美主義的立場,他相信自己的文學感受經驗,他堅定地從自己的切身感悟出發(fā)來表達他的評價。從這一立場,當然可以有個人獨特的審美趣味和評判標準。就路文彬所切入的諸多個案,在中西比較的意義上,我也不得不承認他分析得不無道理。說到審美的差異永遠不會有共識,個體尚且如此,更何況民族之間呢?在個人的趣味意義上,路文彬立論自成理數;但如果進一步延伸出另一個理論命題,即是說美學是否有一個更為普遍的標準?文學藝術作品是否有一個不同民族、不同時代所共同確認的普遍標準?這到底是“差異之別”,還是“高下之分”?很顯然,路文彬不只是對審美差異論提出挑戰(zhàn),而是對文化多元論和差異政治提出挑戰(zhàn)。這在后殖民理論興盛的時代,路文彬就顯得相當古典主義了,甚至是普遍主義了。
毫無疑義,這是一個曠日持久爭論不休的難題。此一難題在“文化多元論”和“差異的政治”語境中就顯得更加困難。查爾斯·泰勒在論述“承認的政治”時,指出了當今時代普遍主義者與多元論者之間的巨大沖突。一方面是關于平等價值的不可靠和同質性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在種族中心標準中的自我封閉。泰勒認為,兩者之間必然有某種中間道路。存在著其他文化,無論是在世界范圍內,還是在每一個多民族雜居的社會中,人們越來越面臨著與之共存的現實。泰勒說:“只有在人的層面上,我們才能合理地假設,所有這些文化差不多肯定都包含某些值得我們贊嘆和尊重的東西。在漫長的歲月里,它們?yōu)闊o數性格氣質各異的人們提供了意義的視界,也就是說,它們建構了人們關于善、神圣和美的意識……”泰勒意在提倡一種關于比較文化研究的開放的意愿,他很有信心地認為,這種研究勢必在隨之而來的融合中改變我們的視界?,F在當然要承認,我們還遠遠沒有達到那樣一種終極視界,“只有從這樣的視界來觀察,各種不同文化的相對價值才有可能一目了然”。
泰勒是一個文化多元論者,他身處北美,主張文化的差異性或多樣性,無疑是一種開放的視界,他本人也樂于成為少數人文化的代言人,也是一個反對種族中心主義的斗士。對于泰勒的文化差異論以民族國家或社區(qū)為單位,我還是心存疑慮,文化總有進步與落后、文明與野蠻之區(qū)分吧?現代性及其普遍平等正義的要求總是有其歷史的正當性,以及合乎人性解放和人類社會進步的要求,否則它就沒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我以為這類問題,如果各執(zhí)一詞永遠沒有結果,只能通過溝通來達成共識。所謂溝通不是遷就和妥協(xié),而是掌握一個合理的度。也就是雙方不要站在兩個極端,而是盡可能靠近,只有在最大限度的靠近中去強調差異才是有意義的,如果在巨大的對立中,各自站在自己差異的極限來看對方,那就永遠沒有任何公度性的問題可供討論。文化多元論和差異性是一個復雜的話題,這里不加深究,我引述泰勒的觀點,并不是要贊成它或引之為據,只是作為一種參照?;氐铰肺谋虻挠^點,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之間的差異之一,可能正如他所概括的在于悲劇感的不同。在這種悲劇感缺乏的審美氛圍中,中國文學作品缺乏強有力的命運感,缺乏對人性、悲憫情懷、愛情和人格力量的表現,這些自然不錯。文化的差異性并不能抹去一種藝術所具有的原創(chuàng)力量,確實我們可從人類的立場上來感受更為廣博深遠的藝術性。我想受文化差異政治的影響大多數不會同意路文彬的觀點,用文化多元論來批駁路文彬是容易的,但我不想這么做,因為文化以及文學在何種意義上可以超越種族和時代而有公度性,這才是難題,泛泛而談文化差異這是把問題簡單化和政治化的做法,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文化鴕鳥主義。我想要探討這個問題,其一,應該深入到宗教背景中去清理其文化起源轉化的歷史依據,路文彬也注意到這點,但顯然不是一篇論文可解決的。其二,中國美學形成的歷史正當性問題,也就是說在傳統(tǒng)與每一具體歷史條件下,中國美學如何被建構起來,如何以其“樂感文化”來完成民族心理和文化精神的塑造。其三,現代以來,我們接受西方審美標準,以及中西合璧是否可能,以及其困境所在。我以為路文彬的文章促使我們進一步去思考這些理論難題,從這一意義上來說,路文彬的論文是有著相當大的價值的。
路文彬不只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文學價值觀還相當正統(tǒng),一方面他有著超出常人的犀利,另一方面他的文學觀念又是建設性質的,而不是顛覆性的。就這一點而言,他與我的觀念出入相當大。對于魯迅的批判,他的尖銳和深刻是少有的,《從怨恨到自賤——論魯迅啟蒙思想的當代歷史局限》一文在網絡上傳播得甚廣,我也是最早從網上讀到此文。在北大中文系的現當代論壇上,這篇文章一度點擊率居高不下。如此直言不諱地批評魯迅而沒有遭遇滅頂之災,這也堪稱奇跡。近十年來,試圖在魯迅頭上動土的人不少,無不以被人民辱罵得粉身碎骨而告終。只有路文彬寫了文章而能安然無恙,罵他的人可能也有,但也都還是以理服人。因為他的文章也是重在說理,既尊重魯迅,又提出異議。他認為:“近一個世紀以來,魯迅的人格與思想一直在被人們無限地豐富著,然而這些心懷善意的人們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的這種豐富如今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變異成了具有霸權性質的‘剝奪’,嚴重遏制了多極闡釋魯迅話語的可能,并造成其精神遺產長期處于片面增殖的狀態(tài)。‘回到魯迅’的口號,只不過是將魯迅的局部真實設定成了權威性本質,它仍是出于人們針對時弊痛感所涌生的對于歷史英雄偶像的依賴?!彼J為,那些借闡釋魯迅把魯迅神圣化的人們,不過是借著表達自己的文化病癥,發(fā)泄心中不滿而已。他認為要發(fā)揚魯迅的精神,完成魯迅未竟的任務,就是要從批判魯迅開始,看到魯迅的局限性。在這樣的立場支持下,路文彬展開了對魯迅的激烈批判。路文彬認為:“怨恨”令魯迅的啟蒙實踐蒙上了過重的“敵意”或“惡意”陰影,致使他的批判從來就少有高貴的光彩。而“魯迅之于高貴意識的造反,應該說同此種意識中來自階級層面的虛偽與不公性質不無關系,但他卻沒能認識到自己的這一合理沖動對于消極卑賤意識的縱容,以及它針對高貴意識中美德性質的附帶打擊”。路文彬還認為,“魯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一生都在表達著對于實際/此岸的關注以及對于理論/彼岸的蔑視”。此外,魯迅對科學的輕蔑,主張廢棄漢字等等,都是偏激之舉。他的結論是:“從怨恨到自我怨恨,以及對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刻骨之仇,我們可以看見魯迅民族信心崩潰的全部過程。這也是整個華夏民族徹底喪失自信,長期墮入自卑自賤心理的不幸開始?!笨磥?,路文彬給魯迅加的“罪名”不輕,魯迅一個人能承擔如此重的罪名嗎?那我們大家都因此開脫了?
我不同意把魯迅的這些富有個性的批判現實的戰(zhàn)斗精神看成是病癥,對魯迅所處的時代的政治、文化、人格的批判,我以為不能就此把魯迅歸為“怨恨自賤”一類,如果歌頌贊美那個時代,理解那個時代又如何?那同樣的邏輯則被一棍子打為墮落文人或御用文人。路文彬雖然占有不少材料,也有不少精辟的分析,但其基本立論把魯迅的批判性定性為“怨恨自賤”是難以成立的。在他把魯迅作“怨恨自賤”定性時,并沒有進行論證,什么樣的批判具有歷史正當性?什么樣的批判是歷史必然的要求?什么樣的批判是“怨恨自賤”?路文彬并沒有作出恰當和必要闡述,魯迅已經被定位為“怨恨自賤”,以此未經充分論證的立論為前提再來評價魯迅的批判事業(yè),那是不公正的。應該在歷史與理論統(tǒng)一的語境中給出闡述。要闡述魯迅歷史批判的正當性,已經有無數的論著作出精辟的闡述,當然無須我在這里贅言。但我依然認為,也要允許路文彬發(fā)言,那么多的人在贊美魯迅,有幾個人批判實在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 路文彬近期的論文《“惡意”沖動迷失下的寫作情感依賴——當代中國文學的一種病態(tài)審美趣味》是一篇尖銳的檄文。在激烈的批判中,他指陳了當下文學中種種惡劣的行徑,而在美學意識上,“自從進入所謂的后新時期以后,在后現代主義的種種誘惑之下,我們的文學借助于‘批判理性’的合法掩護,以絕對主義懷疑者的姿態(tài)為‘惡意’披上了冠冕堂皇的新時代外衣。于是,極端狀態(tài)中的張力由此喪失,無拘無束的自由使得文學淪落為沒完沒了的‘惡意’表演。如今看來,將那一時代的崇高斥責為偽崇高,將其善貶低為偽善,這與其說是對一個歷史時代振聾發(fā)聵的指控,還毋如說是一次既不負責任亦不懷好意的挑釁行為”??磥砦遗c路文彬差異主要還是立場的差異,要在過去,我們就可能是“階級敵人”了。現在,此類問題則屬于學術觀點之爭。
“惡意”問題無疑提得非常醒目深刻,這確實是當下中國文學藝術表達方面的一個顯著特征。然而,豈止是當下中國“自從后現代以來……”,實際上,是西方文學“自從現代以來……”就是如此?,F代美學一直被人稱之為“現代丑學”,自從波德萊爾的陰郁,艾略特的“荒原”和“裹尸布”,王爾德的“變態(tài)”,到納博科夫“亂倫”,再到薩特的“嘔吐”,加繆的《鼠疫》,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等等,這個名單可以把從現代到后現代所有大師的名單開列出來,沒有不是寫作丑惡或“惡意”才成為名作的。在這一問題上,古典時代的作品也不例外,福樓拜就說過,所有的名著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亂倫”,也好不到哪里去。雖然有點夸張,但情形大體如此。說得好聽一點,文學因此揭示人性的深刻性。但這一說法可以有另一表述,文學乃是充分滿足人們窺淫癖的工具。我想后一種說法是任何文學中人都不愿聽到和接受的。那我們只有采取前一種說法才更加明智。這就是說,現代以來的文學,如果不能在人性之惡上下工夫,那將無法建立文學表現人性、揭示歷史深度的美學機制。也就是說,這是現代以來的美學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這項事業(yè)已經變成一項高難度的層層加碼的競賽,看誰能把人性全部的歷史之惡揭示出來,才能震撼人心,才能深刻有力,才能成為一個時代的寫照。如果要批判,或者去批判整個西方現代以來的美學建制;或者批判當下中國的文學在這方面(表現惡意)如何不夠深刻有力。這不是后現代與中國當下文學的合謀,這是現代主義自我設套的美學詭計,是一項被劫持的文學事業(yè)?,F在,大多數人都知道解救的無望,都意識到在這個給定的地盤上玩著模擬的脫身術。只有路文彬還那么純樸天真,那么滿懷著理想主義激情,他要沖出這個劫持的場域,回到那外面的世界、那逝去的田園般的黃金時代。
他是幸福的,他是有希望的。持有那么好的文學感悟和靈性,還懷抱希望:那就是唯美、高貴、責任和正義。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p>